「继续说。」野爹掸了掸衣袍,看了眼跪伏在地上的我,半晌才开口。
「儿臣不知也不敢打听朝政,但也大抵猜到所谓紫黑色的凶光是渝州官员行事不利我大酀,而这几天住持日日夜夜给儿臣托梦,梦中只提渝州凶煞之气更重,而凶煞之气竟然是从京城飘过去的。」
说着,我朝野爹又重重磕了个头,「儿臣知晓不该插手政事,但是儿臣一心只想大酀国泰民安,故私底下打听了一番,得知三哥这些日子正巧前去渝州治水,出发的日子正巧和住持托梦的日子是一样的。」
我偷偷看了眼野爹的脸色,只见到他神色愈发凝重,于是我把膝盖又狠狠往地上一怼,刺骨痛意直激得我一阵泪意上涌。
「三哥乃是静和的手足,静和,静和也不想……」感觉到眼眶一热,我连忙抬起头看着野爹,为的就是能让他看见我这两滴做作的眼泪,「可是静和不光是三哥的妹妹,静和更是大酀的公主,儿臣需得…… 还大酀江山一个说法。」
我一鼓作气地伸手把袖袋里那一叠书信拿了出来,撒在野爹和一众大臣面前,薄薄的纸张脱开我的手的那一刻就四散开来,宛若落叶似的翩翩散在空中,然后打着旋落在野爹和朝臣们的脚边。
大臣们安静了一会儿,皆是面面相觑,过了许久,终于有人弯腰捡起脚边的书信。
秦珏那一叠书信散落在地上,虽然其中只夹了三四封三哥的罪证,但是他们如此捡起来翻看必然是能够看到的。我看着其中一个白胡子官员愈发皱起的眉头,心知机会来了,于是又带着几分怒气和哭腔说:「儿臣是万万不信三哥会做出这等事情的,自然是留着这些东西打算查证,可是这侍卫今日翻进儿臣殿里欲偷这些书信,儿臣又岂会让他得手?!」
说罢,我抬起袖子挡在面前,佯装出一副擦眼泪的样子,其实是害怕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被人看见,毕竟如果我笑得像个两百斤的胖子,那谁还能相信我刚才演出来的大义灭亲。
现在就是爽,非常爽,爽得不想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其实这些证据也都是三哥和别人来往的书信,上面盖了他自己的印鉴,极难仿照,所以并不需要去查证真伪,但我还是捂着脸又嘤嘤嘤了几声,「静和不信三哥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才没有公布出来,私底下查证这些东西的真伪。这个侍卫翻进儿臣殿中偷取这些,儿臣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把这些真伪未定的信件散布出去,若让百姓瞧见误会了,我江家还有何颜面面对水患中死去的子民?」
站在这里的人都是人精,我的话外之音大家心里都清楚。不管这些证据是真是假,都不能散布到京城人尽皆知,否则内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原本平内乱就是一件让君主和大臣头疼的事情,如今天灾尚在,边疆又有外敌侵扰,更不能让大酀起内乱。
「公主大义,心怀天下,是大酀之幸。」那个穿着朱红官服的白胡子大臣来回翻看了几遍捡到的信件,然后转身交给身旁的同僚过目,半晌才转过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又过了许久,野爹拿着朝臣们整理好呈到手上的书信一张张翻看了一会儿,越看脸色越黑,他转头看着赵德妃,「你告诉朕,这些是真的吗?」
他落于身侧的左手轻轻敲着大腿,这是他不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惯有的动作。
赵德妃对我起了杀心便是因为我的一句话让野爹怀疑上赵家,甚至是查到了赵家大笔贪墨的事情,他上次不动赵家不过是舍不得拔掉赵家这只被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好狗,但是三皇子和赵家在渝州又不管不顾地行下贪墨之事,这一次还是当着一众朝臣被我揭发,野爹不可能再过多偏袒赵家。
况且他大概也不再相信赵家了。
狗是好狗,贪也是真贪。
「陛下,老三是被污蔑的,他秉性单纯,万不会做出此等事情!」赵德妃突然跪倒在地上,揪着父皇的衣袍颤声道。
她满脸惊慌的样子看得我甚是满足,我也朝父皇行了个礼假惺惺道:「还请父皇和各位大人们明察此事,还三哥一个清白,也请赵娘娘想想可有证据证明三哥是被污蔑的,若是能证明,大人们和父皇必定是愿意还三哥清白的。」
赵德妃看着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剐了一样,哦,我真是个假惺惺的坏女人,美妙。
野爹「嗯」了声,「朕会再派别的巡抚去渝州,先把老三和赵家几位渝州的官员召回吧。若是确有此事,就剥了皇子头衔,此生不得再入皇城。若是清白的,他年纪也到了,封个旬阳王,众卿觉得如何?」
哦豁,赵德妃看着我的眼神更凶狠了。
大酀封了王的皇子极难再回皇城了,三哥被封王基本也就意味着和皇位无缘了,若是想称帝就只剩下造反一条路,野爹这一句话直接就搅碎了赵德妃当太后的梦。
不过三哥封王大约也是迟早的事情,赵家被父皇扶到如今位置,也算是大权在握,历代皇帝都是不允许太子母家强势的,以免新帝登基以后被外戚当成傀儡,有朝一日外戚黄袍加身直接给江山改个姓,是以他迟早都要寻个由头给三哥封王,把他早早打发走,今天这般事情生气归生气,倒也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至于老八和小十七……」野爹沉吟了一会儿,「老三的事情尚未查明,老八和小十七再由你教养反而是不好,过给皇后吧。」
赵德妃似乎是觉得再怎么挣扎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狠狠剜了我一眼,握着拳磕头道:「谢陛下。」
「静和也算是将功抵罪,众卿没意见吧?」野爹又道。
「臣有一事所求。」那个朱红官服的白胡子大臣突然张口道。
野爹转过身去看他,「御史请讲。」
我从前没见过这个人,但是听闻过有个姓陈的御史,系陈贵妃一脉的旁支,为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没少怼野爹,但似乎和秦家不同,野爹却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威胁。
「公主心怀天下,必要时甚至愿意大义灭亲,臣甚是佩服。」他道,「臣觉得不仅不当罚,反而当赏,长公主一爵一直空置,公主当得长公主一衔。」
长公主在大酀算是个爵位,被授长公主一衔的见到品级高的后妃都无须行礼。
野爹出乎意料地好说话,「那便册吧。」
惊喜来得太突然,直到他们走了以后我都没缓过神来,直到有宫人给我拿来衣服披上,我才回过神,扶着宫人的身子站起身道:「把今夜的事情传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越多人知道今晚的事情对我越有利,如果我能在百姓间博一个好名声,带来的利益比长公主一个头衔能带来的多得多。
不过长公主这个头衔带来的也确实挺多的,比如说自从受封长公主以后,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见了我都比从前恭敬多了,我的份例也比从前多了许多,连送过来的衣物用料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现在已经入了冬,满宫桂树已经谢了个干净,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连叶子都不剩几片,我披着件厚实的大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丝毫不觉得冷。
这段时间赵德妃不曾来找我的麻烦,但是算算日子,这两日三哥和赵家人大约就要回京了,现在外面传我刚正不阿大义灭亲传得沸沸扬扬,想必他们回京的时候也是能够听见些风声的,必然会回来找我算账,我需得做好准备应对他们才对。
温热的茶盏把热意传到我手心,我吹了吹清澈的茶汤,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转身准备回寝殿里重新斟一杯茶来。
「长公主,您找的人带到了。」我动作间,从远处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不大整齐的脚步声,而后有宫人小跑过来道。
除却十七周岁那天,我亲手把长刀插进一个刺客的肚子里,前些日子死的那个侍卫,是我第二次见到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鲜血横飞。
和上一次我亲手刺进刺客的肚子不同,自这个侍卫死后,我几乎夜夜梦见那天的场景,梦见鲜血自他脖子喷薄而出,溅在我的身上,连温度都是真实难以忘却的,甚至他死前用手比画着歪歪扭扭写下的两个字,我都时常在琢磨着其中含义,只不过琢磨了许久都没什么头绪。
「另怯」两个字并不成词,我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大约是我多心了,或许这个侍卫有个心上人或者至关重要的朋友叫这个名字,故而我差人寻了宫中名为「另怯」的宫人,企图以此来印证我的猜想。
栖梧殿没什么下人,这还是我头一回在栖梧殿见到这么多宫女太监和侍卫。
「都起吧。」我把茶盏放回手边的茶桌上,「你们都叫另怯?」
「奴名另怯!」下面跪着的宫人们齐齐异口同声道。
这他娘的真是震惊我全家,我万万没想到宫里居然有这么多另怯,遂沉默了许久才张口问:「你们有谁认得前些日子死在本宫殿中的那个侍卫?」
宫人们方才站起来,见我问话,又都齐齐躬起身子摇头,说不认识的也有,说没听过的也有,总结下来就是都不认识那个侍卫。
其实就算他们之中有人认识那个侍卫,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什么,此番叫人找宫中名为另怯的人,不过是因为我想把这件事情了了,说到底我心底还是放不下他死前写下的血淋淋的两个字。
我盼着有人能认识那个侍卫,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少思虑些,少费些心思思忖那个侍卫留下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如若无人认识他,我还需要继续为他留下的两个字困扰,日夜不得安生地思考这两个字的意思。
宫人们见我沉默着不说话,他们也不敢乱动,只低着头沉默着站在我面前。
过了许久,突然有个侍卫朝我躬身,「殿下,其实奴对他有所耳闻,但是他应当不认识奴,奴与他没有说过话。」
我冲他点了点头,「继续说。」
「他为人老实,平日里也是沉默寡言的,奴也想不明白他为何敢行偷盗之事。」他歪头想了想,间隔了许久才又说:「不过他…… 死前几日,似乎很是开心,说什么往后他就能见到妹妹了,一定要给妹妹张罗一门好亲事什么的,具体的奴记不太清了,就是前几日奴和朋友喝酒的时候听他们说的。」
他说的这些和侍卫死前留的两个字没什么太大的关联,约莫是那个侍卫从前生活的碎片罢了,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
我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而后我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告退的样子,突然觉得疲惫极了。
自野爹和秦家这盘棋开始下为止,我几乎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每天都在思忖着如何保命。宫里的人大多是见风使舵,从前他们见了我连行礼都懒得,如今却是在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可即使我爬得比从前高了,却仍要日夜谋划着怎么保住性命,谋划着怎么不要摔得粉身碎骨。
是陈家一脉把我推上这个位置,是赵家、秦家和野爹把我逼上这个位置,也是我自己爬上了这个位置。我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当长公主的一天,我所求不过是能够保住性命脱去枷锁地活着,像从前和秦珏在安阳时那般活着。可是为了能有的选,为了能保住命,我需得握住更多的权力,把自己推上更高的位置,然后又得给自己套上更重更厚的枷锁。
因为这段时日连日不停的降雨,从前干燥的冬天现在连风里都带着些阴冷的潮气。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那群叫另怯的宫人走后,我叫宫人在院子里摆了两个炭盆,又兀自斜倚在美人榻上盯着满园枯木发呆。
恍惚间,我似乎又瞧见了那个跪在佛寺里念经的男人,上次梦见这个人已经是很久之前了,我还记得梦中有个小厮唤他「帝师」,大酀并无帝师一职,想必他并不是大酀的人。
这次他仍是背对着我,满园枯枝败叶被他脚步间踩得咯咯直响,他缓步走到一个男孩面前,弯身问他,「陛下怎么站在外面?」
「帝师为何将这江山予我?」那个被称作陛下的男孩仰起头来看他,突然问了一句,「我今天听见宫人们偷偷讲,说我原不该是皇帝的。」
帝师愣了半晌,似乎是笑了,声音里夹着些涩意的笑意,「这江山原就该是陛下的,陛下不必思虑太多。」
小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拽着帝师的衣角道:「帝师可有婚娶?您辅佐我近十年,我还从未见过您的夫人。」
「有的。」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为何我不曾见过她?」小皇帝问。
帝师的声音有些哑,他牵起小皇帝往屋子里走,却是答非所问,「她从前也不受家人宠,后来嫁给我,我也不宠她,等她走了,我才发现我所做步步皆是错,从娶她时便做错了。」
「那她去了哪儿,又为何不回来?」小皇帝继续追问:「可要我下旨替您寻她?」
「不必,等陛下再大一些,臣就去寻她。」帝师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里,「只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再见我了,我答应她的,全都没能实现…… 想来她恨我怨我,也都是我应得的。」
「陛下见过她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陛下不过周岁,只后来……」他终于回答了小皇帝方才的问题,只是喉咙里像是卡了鱼刺一样,半天再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跟在他们背后往房间里走,过了很久才听见那个帝师又叹一声,「终是我薄她负她,她也不愿再睁眼看我了。」
「陛下今日诗文还没背吧?」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道:「臣去隔间小憩一会儿,晚些来检查陛下的功课。」
说完,他就径自推开身前的门走了进去,我本想跟去看看他的样子,却见那小皇帝正定定看着我的方向,「朕见过你。」
!!!!!
我淦,这也太刺激了,我愣了许久,试探地张嘴问他:「你能看见我?」
「当然了!」小皇帝昂头看着我,「你如何能出现在这里,可是宫中宫人?」
我张了张嘴想和他再说说话,却像是被施了咒语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张着嘴「阿巴阿巴」地发出几个音节。
他突然起身,朝着我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左右看了看,还伸手透过我的身体虚虚抓了两下,一边抓一边自言自语:「人呢?刚才还在这里的。」
我又晃着身子在他面前蹦跶了两下,企图让他注意到我,却是无果。
他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又回到了桌前对着书本发呆,嘴里嘟囔道:「好像帝师书房里画上的那个人。」
屋子里开着窗,寒风自窗外袭了进来,带着几片枯叶穿堂而过,把隔间的门吹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小皇帝起身去关了窗,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隔间门前,似乎是意欲帮帝师把门掩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却见他的手停在门上,头悄悄探在门缝间,却是迟迟不关门。
这小崽子怎么还偷看呢,怎么着要看也得带着我一起吧,偷窥这种事怎么能不带我一个?!
我挪步也往隔间的门走去,却见帝师正背着身子站在窗边自言自语,「我初见你也是深秋,不过叶子枯得没这么厉害。」
他伸手接起一片落叶,然后将那片黯淡枯黄的树叶紧紧攥在手心里,半晌才颓然将手放下,整个人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声音颤抖不成句,似是在哭却又像是在笑,「近十年了,你确是连入我一回梦都不愿吗?」
「有时候我总在想,你及笄时若是不拿着那枚香囊傻傻见我,是不是我能再狠心一点直接断了你我姻缘。」他又哭又笑,声音嘶哑含糊,「可我又害怕,害怕没了那天我便不会心动,没有你,我这一生又当如何呢……」
我听得他这些话,心猛然一跳,总觉得这和我与秦珏的曾经有一种莫名的相似,比如我曾经在及笄那夜也赠了他一枚绣得极差的香囊,是我求着宫女教我绣的,为了绣那枚香囊,我的手指还被刺了许多小小的血窟窿,不过秦珏最后也没收就是了,反倒是成婚后他莫名其妙将那枚香囊要走了。
看着帝师起伏颤抖的背影,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许多,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自我心间盘桓,我赶忙快步穿过那扇半掩的门走上去,欲行至他的身前看个究竟。
「你这般睡,会着凉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把我从梦中那间小屋生生抽离出来。我吃力地睁开眼,就看见秦珏正把我打横抱在怀里往屋子里走,「非要病了叫我心疼才好吗?」
他今日穿了件墨色绣银衣袍,点点银光被风吹得翩飞,划过空中像是白日星光。我睡眼惺忪地瞧着他温润含笑的眉眼,只觉得没有完全从方才的梦境里脱身出来。
现实与梦境交错间,我恍然又想起梦中叫我一直看不见脸的黑衣男人,而后鬼使神差张口呢喃道:「帝师?」
秦珏的手臂陡然僵硬,声音似乎被风吹得有些颤抖,「什么?」
我方才只是轻轻呢喃,声音极小,他这般问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清,但是我尚未全然清醒的神思已经被拉回来了大半。
大酀根本就没有帝师一职,更何况那只是梦中影像,和秦珏又能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我觉得自己大约是睡糊涂了,又或者是被风吹坏了脑子才会把梦里的东西说出来。
淦哦,秦珏不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吧。
他攥着我肩上衣衫的手紧了紧,「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未曾叫你。」我并不是一个特别会说谎的人,于是错开目光不去看他,转而伸手把他长衫的衣角拎起来了些,「我说地上湿,仔细别弄脏了衣服。」
他把我放在椅子上,头发在动作间轻轻蹭在我脸上,挠得我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痒,我听见他用极小的声音喃喃道:「倒是我听错了。」
我和秦珏的婚期将近,公主府也已经完工了,秦珏问我要不要出宫去看看,我做作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喜滋滋地上了他的小黑车。
我的大宅子那必须得看啊!!!!
其实我不太喜欢坐马车,活这么些年统共也就坐了三四回,每一次都被颠得恨不得直接吐在车上,还好这一次就是从宫中去公主府,都是在皇城里,所以并没有在马车上耽搁太久。
公主府离秦珏的府邸很近,三步一亭台,比栖梧殿要大太多太多,走到卧房的时候我的腿已经有些微酸了,正欲伸手推开房门的时候,脑海里却突然翻涌上些零零碎碎的画面——
天光微亮,远空中还挂着几颗尚未落下的碎星,有个穿着大红吉服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门外,像是已经立在这里许久了,身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犹豫着伸手摸了摸门框,像是想要推开门,却又很快将手收了回来,叹息着用气音嘟囔了句「对不起」,然后颓然放下了手。
我正欲推门的手突然停住了,堪堪落在冰凉光滑的木质门框上,忽地又闭上眼想要回忆方才自我脑中一闪而过的、碎片似的画面,却是越回想越觉得那个背影像梦中的帝师,可是无论我再怎么回忆,都看不见他的脸。
这他娘不会是个凶宅吧,我淦,这就很吓人了。
「怎么了?」我的手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覆住,再一睁眼的时候就见秦珏正有些费解地瞧着我。
我抑制住自己想百里冲刺出府然后扛着马车跑路的冲动,朝秦珏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不知道他眼里看见的我是不是在笑,至少我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最近没睡好,精神…… 嗯,精神不太好。」
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然后伸手就要推门,我却是下意识地不太想进屋,于是急急出声道:「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我也不知道心底对秦珏推门的抗拒是不是来源于上一世我独自盖着盖头在新房里等了他一夜,等到烛火燃尽天色微白时,可是这一世的公主府和上一世的并不相似,只这个院子和上一世公主府的院子是类似的,按理说我不该有这么强烈的抵触感。
秦珏听得我的话,倒也没有继续推门,转而牵着我往外走,「今天难得天晴,街上人多,你不要乱跑。」
我被他一路牵着走出公主府,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被他握于掌中,他手心的温度自我指尖一路燃到耳际,我猛地把手一抽,欲将手从他掌中抽离出来。
街上人潮熙攘,时不时有人蹭过我的肩膀,嘈杂的叫卖声和交谈声中,他静静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我的手攥得更紧,手指微动,逼我和他十指紧扣。
上一次我和他逛街还是在安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他的关系不如现在复杂,如今即便不去计较前世种种,我和他的关系却还是紧紧缠得像一团乱麻,便是喜欢也不能什么也不顾虑地、单纯地去喜欢,想要远离却又被感情和亏欠他的人情缠着无法远离,我也没办法再像在安阳的时候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再和他说一句「我愿意嫁的」。
我和他交叠在一处的衣袖被风撩起了些,露出其下掩着的相牵的手,我垂眸看了一眼,又轻轻挣了挣,「你干吗?」
「年年手有些凉,」他勾唇轻笑着回了我一句,手却是丝毫不放松,「只是暖暖手,别乱动。」
我和他正拉扯,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嚣,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看见四下的人都让开一条道,而后有官兵押着一队衣衫褴褛的男人横穿街道而过,这群人面色脏污,衣衫上还留着干涸的血迹,走动间脚上和手上的镣铐一并发出叮铃哐啷的刺耳声响。
街上百姓倒是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些戴着镣铐的人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所说皆是咒骂今上昏庸无能,任由难民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
「他们是?」我扭脸问秦珏。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大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抚过,似是在安抚我,「从渝州一路进京的流民,一路撺掇着百姓造反,昨日都集结在城门口了,陛下差人把领头的几个都抓了。」
「那他们会死吗?」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讷讷问他。
父皇并非明君,如今天灾频频,他却还是自顾自玩着权力制衡那一套,全然不顾百姓民不聊生。前世有流民造反进京,今生其实并未有什么改变,自然也会有人揭竿而起,我是江家的公主,自然不乐得见到百姓造反,但是我却又理解他们,倘若我换一个立场,想必也是想野爹早些退位的。
还没等到秦珏回答我,那为首的官兵就骂骂咧咧地开口道:「都要上断头台了,就安安静静闭嘴留些力气吧!」
是我问了句废话。
流民们声音嘶哑,「他们江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子们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我们不造反,也迟早有人造反!」
站在一旁围观的百姓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流民们嘶哑的声音混着百姓们杂乱的耳语声灌进我的耳朵,这是我两世里第一次站在这里看着官兵们送这些流民赴死,我同他们立场并不相同,但某种意义上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是棋子,是蝼蚁,是可以被随意摆布、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我却也没办法不和他们共情。就像前世秦珏弑君夺天下一样,谈不上原不原谅他,我也可以全然理解他,但是这件事情却在我心里梗着。
可我也不理解他们,他们分明就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这样做了,还是带着一众人杀到皇城门口,走向早已经被写好的命运。
「哟,你们还知道自己要死,知道要死你们还敢造反?!」押送他们的官兵哼笑一声,语带嘲讽。
「不造反就不死了?!」有流民被抽了一鞭子,血迹顺着早已经破烂的衣衫滑下来,「不造反就有活路了?!」
鞭子又重重落在他们身上,带起一阵阵凌乱又密集的皮肉开裂声,我听见有流民的声音掩在同伴一声赛一声响的哀号咒骂声中和长鞭起落声中,「因为想活着才造反啊……」
流民们尖锐的话语像一把利剑一样在我耳中戳刺,我竟是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只想逃得远远的,逃到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去,「我们走吧。」
我的声音大概是带着颤的,秦珏把我护在怀中带着我旋身离开,「好。」
他心中在想什么我尚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现在心里乱得很。
我分明披着件厚实的大氅,却还是觉得浑身发冷,被他揽着又走了一会儿,我们才又落入另一片繁华喧嚣里,把流民们的怒骂声甩在身后。
「公子和夫人真是郎才女貌,要不要看看我的簪子?」突然有摊贩叫住我和秦珏,伸手举出几个簪子,「小玩意,不值钱!」
这里和方才仿佛是两个世界,我的思绪猛然被摊贩的声音带回,正欲张口和他解释我和秦珏并非夫妻,却见秦珏勾起唇角往他手里塞了两银子,然后挑了支雕着玉兰的木簪,随意开口道:「嗯,夫人喜欢玉兰。」
他把木簪簪在我头上,又牵着我漫无目的地晃悠,我心里奇怪他是如何得知我喜欢玉兰的,却终是没有开口问出来。
天色渐暗,夕阳挣扎着破开厚重的云层露出点点光辉,在天际染了层泛着红的夕光。
正走着,突然有个姑娘撞了我一下,肩膀相碰时,她在我手里塞了一个纸团,我心里一紧,回头找寻她的身影,她却是已经在人海里消失无踪了。
「有没有伤到?」秦珏一边把我往他的身边拉,一边伸手要捏我被撞的那一边肩膀。
不知道那个撞我的姑娘是什么人,但是我直觉不想让秦珏看着我拆开那枚纸团,故而稍微挪了挪身子,手掌将那枚纸团握得紧了些,「我还想要一个玉兰簪子,你回去帮我买一下好不好?」
「明日差人买了送到府上也可,我进宫的时候再带给你。」他皱着眉头说,「或者你同我一道去?」
「我走累了,但是现在就想要簪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垂着眼说。
他语气微冷,「年年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街边有个酒肆,我抬手指了指那间酒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坐进去等你。」
秦珏犹豫半晌,似乎是拗不过我,终于是在我额间落下一吻,「那你等我。」
我被他牵着走进酒肆,听得他在我耳边像是嘱咐小孩子一样说了一大堆话,又过了许久才支开他。
目送着秦珏的背影走远,我又四下看了看,才伸手把那枚纸团拿出来。
酒肆里人并不多,窗外人声喧嚣,屋里却是只有偶尔几声酒壶碰撞的脆响。
我把那枚纸团展开又小心翼翼地抚平,才赫然发现那张纸上画的东西和我前一阵子从那侍卫尸体边捡起来的图纸是一样的——
是赵家那个院子!
一股寒意自背脊游移而上,我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只觉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个把纸团塞给我的人是谁?
她不仅知道我今日出了宫,而且可能还一路跟着我寻机会把纸团塞给我,甚至地图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也知道。
酒肆外的喧嚣和店内的推杯换盏声好像一齐被冬日的低温冰冻凝结,除却几乎要撞破耳膜的心跳声,我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那个侍卫和我说,他曾经撞见过赵大公子在别院里和人交易,他这处院子里还有许多官宦贵人来往,存了许多银钱。如果这些事情被撞破,会牵连赵家以及和赵家结党的一干大臣,野爹若是知道,对于赵家的惩罚也不可能就是剥除爵位官职这么简单了。
历来君王所求无非君臣和睦,臣臣不睦,野爹应当也知道赵家结党,不过一直因为要用赵家、要和赵家和睦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若是知道赵家做得这么过分,甚至在京中置办了处别院相互授受,他还会纵容赵家吗?
这个人把纸团塞给我,应当是想再提醒我一番这个事情,抑或者想让我直接去看看那个院子。她应当知道这些事情被掀到明面上会发展成什么样,赵家必然会元气大亏,那么她的目的或许也是想扳倒赵家。
不管她是如何得知那个侍卫和我说话的内容的,她应该是想要和我达到一样的目的。
皱巴巴的图纸上用朱砂标出了赵家那处宅子的地方,殷红殷红的,像是那天夜里侍卫喷溅在我身上的鲜血。
我探头到窗外看了看酒肆所处的位置,发现周边几家铺子和图纸上标记的店铺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我从酒肆出去,拐一条街就能到赵家那处宅子。
去还是不去?
从手心渗出的细汗把那张图纸也氤上了些潮气,我正垂眸盯着那张图纸正纠结着要不要去,肩膀却被突然轻轻拍了一下,吓得我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手忙脚乱地把那张图纸藏在袖子里。
「公主藏什么呢?」傅停云挑眉看我。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傅停云,「没什么没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自顾自地在我对面坐下,斟了杯酒,然后抬眸看着我笑,答非所问道:「我要走了。」
「你不是刚来吗?」我不喜饮酒,只拿着空杯把玩。
冬日里天黑得快,不过饮两杯茶的时间,夕阳就已经被浓云掩住,连带着漫天红霞也变成了灰蒙蒙的云层。
酒肆里燃了烛火,倒还算是亮堂,傅停云眸光在窗檐处流连,漫不经心道:「是回东夷去。」
我没听见傅停云要回东夷这件事情的风声,短暂地愣了愣,「什么时候走?」
「今晚。」他微微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漫天墨色,「上午本是进宫要同你道个别的,林婵告诉我你出宫了。」
我握着空空如也的酒盏,抬眼看他,「抱歉,我不知道。」
傅停云和我的关系说起来也奇怪,说起来像是盟友,却又有些像朋友,每一次见面都是打打闹闹的,他方才张口说出他要走,我一时间倒有些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半晌才讷讷同他道了句歉。
若我早些知道傅停云今晚就要走,今天我是断不会出宫的,至少要同他好好说一声再见。
「本就无法声张,道歉做什么。」他突然笑出声来,连眼睛里都溢出些盎然笑意,悄声和我说:「东夷王庭混乱,边境士气低迷,我同陈贵妃说好了,我此番悄悄去边疆,借大酀势直接打到东夷王庭,待到夺了权,割两座城池给大酀,就暂不与大酀摩擦了。」
其实夺权哪里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我知道他只是故意把它说得很轻松,心里知晓深浅,却还是和他说:「你道要当我的靠山,可莫要死在东夷,需得记得万事小心。」
他应我一声,一口气把酒盏中的酒饮尽,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和我说。
「近十七年了,殿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眼看着我,叹了声,「我是摄政王嫡子,质子原不该是我的。」
傅停云的身世我零散听见过些,如今他这般一说,倒也是能连起来了。
他是东夷摄政王嫡子,原本要换过来的是摄政王庶子,只他爹宠妾灭妻得很,不顾傅停云母亲的哀求把傅停云迷晕换走了小妾的孩子,导致傅停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前往异域的路上,他试过逃走,可惜他那个傻子爹拿傅停云母亲和她腹中幼子做要挟。
东夷连年挑衅大酀,从未顾及过傅停云身为质子在大酀的安危,而傅停云也不得归家,连母亲病逝也只能从书信中窥见。
「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突然「咦」了声,而后丢了锭银子在酒桌上,又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大酀至东夷路途遥远,只此一别,往后再难再见了。」
我心头也莫名袭上一阵伤感,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他就又打趣我道:「不过秦珏往后若是欺负殿下了,随时欢迎殿下来东夷当娘娘,我定当由着殿下欺负。」
「你走之前不如去旁边的医馆看看脑子。」我心头那阵轻悄的伤感被他这一句话骤然驱散,下意识地同以往一样张嘴刺他。
他突然丢了个东西给我,我下意识接住,却发现是个羊脂玉佩,其上雕着匹栩栩如生的凶兽,「我说真的,殿下是对于我来说很特殊的存在,我并不清楚这种特殊是什么,但殿下往后若是有困难,拿着这枚玉佩寻东夷在大酀的驿馆,都是可以找到我的。」
「本身是道别不成的,既然在这里恰好碰见了,就好好道个别,我可不是特地来找你的……」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又抬高声音说道,我跟着他一同走至酒肆后的马厩,看着他翻身上马,然后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两下,「真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我,衣摆被风扬起了个柔和的弧度,我看着骑着马在夜色中渐渐走远,突然张口又叫他。
似是没有想过我会叫住他,他勒马回首,扬起头问我:「怎么了?」
我和他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也不知道我这般小的声音他能不能听见,「还会再见的。」
「好,那我就等着再见公主的那天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声在茫茫夜色里清晰地传至我耳际,而后合着一阵渐渐急促的马蹄声,我看见他的背影快速地消失在凄然深夜中。
我握着那枚玉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梆子声传入耳中,才又恍然想起被我急忙揣在袖袋里的图纸。
我和傅停云喝了两盏酒,不过半盏茶时间,卖木簪的摊子离酒肆有些远,我和秦珏来时花了至少一盏茶时间,秦珏一个来回肯定需要更久,这段时间足够我去图纸上标着的地方看看了。
若是去的话,倒是能看看那侍卫话中虚实,若是真实的,再慢慢做打算,一举把赵家这些事情全部捅出来。若是假的,那就只当是散步了,我只是去看看,并不打算做什么,一个人应当不会遇见什么危险,等我溜达回来的时候秦珏应该正好回来。
计划通。
没有犹豫太久,我就抬步往那处宅子去了,酒肆和宅子离得近极,拐过一条街再走几步就到了。
宅子的门是虚掩着的,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我凑近去看了看,里面确实有几只用来装银子的大箱子,而庭院里空无一人。
赵家这么有钱的吗,一箱银子丢在院子里还不锁门的。
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我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大门,心中莫名疑窦丛生,近期事事在我脑海中又浮现一遍,最后定格在了那个侍卫死前写下的「另怯」二字上。
不对,这不对。
这件事是从草人而起的,赵德妃却没有带着人来搜我的寝殿,放草人的侍卫又屡次发出不小的响动,好像是刻意等着我去抓他一样。因为他塞草人闹出来的动静,我抓了他,然后毫不费力地从他嘴里套出了赵家私宅的事情,而后他被灭口,短短的时间里赵德妃带着人来抓我,我藏起了侍卫尸体边上的两份图纸,而后今天在路上又有人撞我,提醒我要来赵家私宅看看。
宫人说那个侍卫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抓他审问的那天他却是能说得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话往外倒,直接就把赵家私宅的事情说出来了。
如果…… 他是故意被我抓住的呢?
如果他是故意在放草人的时候发出动静,故意被我抓住,故意等着我问他话,然后稍微抗拒两句说出了赵家私宅的线索引我过来呢?
我是亲眼看着他死的,但是小厨房到栖梧殿点点路程,有没有可能林婵找我的时候就已经把他抹脖子了?
整件事情如果都是故意设局引我入套,那么就是有人故意找侍卫放草人,屡次引起我的注意,然后让侍卫恰到好处地透露线索给我,再找人杀了他增加可信度,那个杀了他的人完全可以约定好就在那个时间杀了他,然后把我引到小厨房去栽赃给我,所以赵德妃会来得那么快,所以那个侍卫会只画一半地图,所以他会在死前冲我摇头,留下两个歪扭的血字。
这一切都进展得太过顺利了,唯二的意外就是我拿着秦珏带给我的罪证反将了赵德妃一军,当上了长公主,还有那个侍卫死前留下的字。
另怯,别去。
我的心猛然一跳,只觉得这些日子遇见的所有疑点都一点点清晰了起来,只是我太过自负,未曾仔细想过这些。
寒意在我四肢百骸里流淌,甚至连我的头皮都有些发炸,我深吸一口气,急急转身就要出去,却是不知道赵家私宅的大门处什么时候又立了一个人,正抱着胸倚在门上看着我。
- 走反贼的路,让反贼无路可走
「公主现在要走,怕是晚了些。」他的笑容和从前一样油腻,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惋惜,「奴其实挺喜欢公主的,只立场不同,便抱歉了。」
我不知道他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只戒备地向后退了两步,「我道这空无一人的院子何故不锁门,原来赵大公子在这儿等着本宫。」
「奴也的确等到了公主,不是吗?」他调笑两声,突然抬手挥了挥,「公主勾结渝州重臣行贪墨之事,又三番两次栽赃于我赵家……」
赵家私宅的大门被彻底打了开来,从外面进来了许多禁军,动作间身后佩剑和身上软甲蹭出琅琅细响,赵大公子还兀自说着话,声音比剑甲摩擦声要刺耳多了,「陛下召三殿下与渝州诸位赵家臣子进京,公主心知纸包不住火,竟是趁着今夜要杀了他们灭口,您可真是好狠的心!」
宅子门口已经有许多百姓探头进来看热闹了,我甚至都来不及辩驳,又有人从屋内拖了几具盖着白布的板车出来,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走近赵大公子,而后朝他微微躬身,叹了口气道:「吃食中下了砒霜,几位大人已是无力回天。」
如果说我方才还没搞清楚状况,到现在我也该是明白了。
赵德妃从一开始就想着拿这件事情设计我,她用草人作饵,让我抓住了那个侍卫,然后从侍卫手中拿到赵家私宅的地图,又杀了侍卫增加整条线索的可信度,最后把我引到赵家私宅来。三皇兄和赵家几个在渝州的重臣同属赵家一脉,他此去渝州也是不作为,贪了许多赈灾款,赵德妃清楚自己儿子的德行,就算没有我那天反将她一军说的话,她也会找个由头让野爹把把三皇兄和渝州那几位大臣召回,她也算准了我想掰倒她想疯了,笃定我一定会来,而后在赵家私宅杀了渝州几位重臣灭口,再栽赃在我身上,反把贪墨结党种种罪名扣在我身上,说是我急不可耐想要杀人灭口,以防自己的罪名被抖出来。
蠢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她,是我。
这整件事情有太多蹊跷,可惜我从来没有去细想过,自负地一步一步踏进了赵家从一开始就给我准备好的陷阱,中间的反抗和意外也不过是和他们的计划殊途同归罢了。
「本宫何故同你赵家远在渝州的臣子结党。」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们自己贪墨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如今这般栽赃本宫,不觉得太没有道理了吗?」
周遭百姓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几乎要盖过了我的声音,我说话时他们安静了一下,不过只是静了一瞬,而后又窃窃私语了起来,「这不就是静和长公主嘛,前些日子还在传她仁义,谁知道是这种人!」
「可不是嘛,还把自己的罪名栽赃在亲兄弟身上,真是毒妇!」又有人在那里说道,他们来来回回讲的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殿下何故要同他们结党,奴便是不知道了,恐怕还是要问问您自己。」赵大公子笑道,「他们的确罪无可恕,是我赵家管家不力,便是陛下要赐死他们,我赵家也绝不偏袒,只公主这般作为实在是太令大酀百姓寒心、太令陛下寒心了!」
我被他这一番假装大义的话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本宫才来不过半盏茶时间,何以同各位大人把酒言欢再拖到毒性发作?」
如果中间没有遇见傅停云的话,我在他们吃食中下毒而后毒死他们还能牵强地说得过去,但是因着遇见一回傅停云,我来这里连脚跟都没站稳,赵大公子就跳出来要抓我,不免生出些漏洞来。
我并非透明人,走过来的时候也有百姓瞧见了,听得我说完,有些人也开始说,「原来这就是静和长公主,我方才还瞧见她了,的确才来不久。」
「如此说来还是奴误会长公主了?」赵大公子无所谓道,「此事影响恶劣,却也不能笃定是殿下所为,不如先将公主送回宫中禀了陛下,由陛下做定夺。」
听得他这番说辞,围在我身边的几个禁军对我比了个手势,「殿下请。」
这件事的漏洞颇多,但是所有的线索都直直往我身上指,因为牵涉了许多官员,野爹先下令将我软禁了起来,直至此事被查清为止。民间这些日子传得最多的也是这件事,许多人跪在宫门口请愿,言一定要把凶手斩首示众,父皇迫于压力,不得不许下承诺,说最后若是查明我是凶手,也不会有半点包庇,一如当年江初槿那件事情一样。
再见到秦珏是被软禁的第三天。
我正欲就寝的时候,偏殿的窗边突然发出一阵「哒哒」声响,吓得我差点尖叫出声,而后秦珏跳进来捂住了我的嘴,「是我。」
说起来也好笑,从前栖梧殿的守卫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自从我被软禁以后,栖梧殿被侍卫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个铁桶一样。
「你怎么进来的?」我退后了些,问他。
「你同我说过不乱跑,我倒是没想到,你支开我一会儿能捅这么大娄子。」秦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眼神有些凉,带着三分愠怒,「遇见这般事情你也不知道同我说一声吗,非得自作聪明往火坑里跳,嗯?」
我无可辩驳,却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我……」
「你不想欠我的?」秦珏冷哼两声,见我一直垂眸不说话,一口气突然泄了去,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叹了口气,「你又何曾信我。」
「现在……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我被软禁着,外边的消息到不了我这里,沉默了许久我才问秦珏道。
事情如今已经被野爹交由别人去查了,这个过程里赵家能做的手脚很多,要定我的罪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秦珏所言和我所想的出入并不多,只他沉默一会儿又道:「不过三殿下如今也被软禁着,陛下言他若是有贪墨一事,必定也剥了爵位流放苦寒之地,此事是陈御史在查证,三殿下这般也落不着好。」
他又亲了亲我的额头,「年年,我当护你,这件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温柔的唇又轻轻顺着我的额头下移,轻轻摩挲过我的鼻尖,最后停在我的唇间轻轻舔咬,而后微微伸了舌尖往我嘴里探。
他并未束发,只松松散散在背后用发带扎了一道,垂首间有发丝落在我脸上,挠得我有些发痒,我便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秦珏见我躲他,又抬步逼近我两步,把我抵在角落里叫我退无可退,而后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俯身又在我唇间落下一个吻,不同于方才的轻柔,反而是带着些微侵略感,齿尖轻轻磨着我的唇畔,待到我感觉到丝丝刺痛,又温柔地用舌尖轻扫几下,痛和痒来回充斥着我的感观,叫我不由得有些腿软。
只他伸手撑着我的身子不让我软倒下去,探舌入我唇齿间又轻舔我的牙龈,我只觉得痒,便伸舌想要把他的舌推出去,他却是又绕着我的舌尖逗弄我,还时不时轻轻咬一下它,「别躲着我,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