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温撇了撇嘴:「大人,他既能猜到莫英早就死了,也能猜到那鬼是莫连风。你觉得…他会信你的鬼话?」
「我…鬼…」 我伸出手指,支吾了许久,终究还是无言以对。
苏温这鬼小子,干啥啥不行,说话倒是一个顶仨。回到地府说啥我也给他整到谈判队里去。下回再跟九重天交涉,放出我们苏温,一定咬得他们哑口无言。
「咳咳…」
想着,我挑了挑眉,露出奸笑。
「大人!你还有脸笑!」 苏温蹙眉。
「我…脸…」 我一拍桌子,怒目圆睁:「苏温,我给你脸了是吧!」
这才几日,苏温这鬼小子竟然丝毫不怕我了,称呼也从您彻底变成了你。此刻他掏了掏耳朵,极其敷衍得安抚我道:「大人,我只是提醒你,小心那个秦一迟。」
我正气极,苏温跟个没事鬼一样,接着说道:「如大人所说,过几日便是莫连风的冥诞,那么,莫连风的生辰便不是鬼月至阴时辰…他不是死于诡术,他可能真的如莫琼所说,是病死的。那那个文珠呢?为何突然就失踪了?难不成…她也成了干尸了?!」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桌子上雪桑谷十年死簿。说道:「她的名字不在上面。」
苏温忽然抱起胳膊,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发毛,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害羞。
苏温这鬼小子,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若放在以前,九重天与地府不合那几年,送去和亲也是极好的。
想着,我又露出奸笑。
「大人…大…人…大人!」 苏温忽然大喊,吓我一跳。
还是别送去九重天了。就他这大嗓门儿,在清净的九重天,不到三天,就得被送回来。
「怎么了?」 我问。
「你手里的那一团是什么?」 苏温问道。
我蹙了蹙眉:「什么一团…是信!你回来时候我正要看地府的回信。」
「哦…」 苏温笑了一下:「可是地府的信马上就要让你揉碎了…」
说着,苏温指了指我紧攥的手。
我低头一看,好家伙。好好的一张纸,让我给揉成了团,中间还露了几个窟窿。
「地府这纸,质量也不咋地啊。」 我咳嗽了两声儿,慢慢展开手里皱巴巴的纸,尴尬得抖了几抖。
看着那信,我微微张开了嘴,喉咙一哽:「看来…我必须回趟地府了。」
苏温好奇凑了过来。那异诡阁的骆无极吝啬言语,纸上只写了断断续续的一行字:
编号 0577,任务失败,现服刑于灵幽台。
苏温见字,骤然严肃起来,皱眉望向我:「大人,你问了什么?」
「我问了文珠是否已经死了…地府有没有她的消息…」 我忽然有些恍惚,冰冷之感骤涌于头顶。
我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苏温道:
「编号 0577,文珠是名鬼差。」
【16】
彼时,看着那回信,我十分震惊。
苏温看着我,眼睛微微睁大,指着那信,冷幽幽问道:「地府的鬼差犯了错大多降职,重一些的革职投胎,即便去玉露池都是罕见。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竟要去灵幽台燃烛三百年?」
我叹了口气:「灵幽台有去无回。我必须立刻返回地府想办法见她。我走的期间若有人找我,拖着些便是。」
于是,我回到了地府。
灵幽台虽说不属于什么禁地,但地府诸鬼一般也都不会去那儿触霉头。
我徘徊在灵幽台外,按理说这里由鬼卫负责,我应该直接去找他们。然自打鬼王肃查地府,原有的情面是统统没有了。用檀逢的话说,那就是:
押魂使的面子还不如那刚纳好的鞋底子。
我正琢磨着,忽然有个鬼差喊我名字:「可是林拂林大人?」
我点了点头:「你找我?」
鬼差谄媚得笑了笑:「是异诡阁骆大人找您。他说见着您,便告诉您他在异诡阁六层等着。」
骆无极这老贼,是摸准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行了我知道了。劳烦了。」 我提剑拱了拱手,便抬腿往异诡阁去了。
刚进异诡阁,我就被一股子浓烟差点给熏出来。要说这异诡阁我也来过几次,然这第一层我就没有一次不是捏着鼻子进去的。
异诡阁的第一层,九九八十一根檀香,终年不断香火,供奉诸佛。
一群鬼,整日烧香拜佛,你敢信?就连那九天外大慈大悲的佛祖估计都不敢信。
异诡阁的第六层,都是些奇书杂卷,有异诡阁的鬼侍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了骆无极所在之处。我踏进门时骆无极正端坐在正中央的案前,闻声抬头,不怀好意得对我笑了笑:
「林大人,好久不见了。」
「为什么找我?」 我其实有点儿明知故问。
骆无极说道:「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找我。」
我盯着他,问道:「骆大人知道如何进灵幽台?」
骆无极笑了:「灵幽台如今你是进不去了,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可以发发善心告诉你也说不定。」
「你知道文珠的事?」 我依旧半信半疑。
骆无极手中摆弄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口中幽幽说道:「文珠以前在异诡阁当差,你说我知不知道?」
我蹙眉打量着骆无极,此刻他正翘个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瞧他那模样我便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想干什么?」 我眯了眯眼睛。
「帮你啊。」 他笑道。
我哼了一声儿:「我是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要你帮我个小忙 很小很小的小忙。」骆无极眼里透着精光。
「您还真是无利不起早啊。」 我假笑着。
骆无极敷衍得拱了拱手:「过奖过奖。」
「说吧,什么忙?」 我问。
骆无极道:「不急不急,你先应下,等雪桑谷一事完结,你再帮我。」
我狐疑得看了他一眼。虽说我总觉得事情没他说得那么简单,然我倒也不信他骆无极敢提出什么出格的要求。
「我答应你。」 我说道。
骆无极伸出手,笑看着我。极不情愿得,我走过去与他击了掌。而后便问道:「掌也击过了,现在你可以说了么?文珠当初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骆无极伸了个懒腰:「当年异诡阁的卷宗有一部分的誊抄本遗落在外,她是去销毁誊抄本的。」
我愣住了:「誊抄本?地府的东西为何阳间会有誊抄本?」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骆无极看着我,极其古怪得笑了一下,说道:「三千年前,地府有个押魂使偷偷誊抄了其中一卷,在阳间修炼诡术,致使那一卷的誊抄本一直流落阳间。我们找了她好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文珠被派上去执行这个任务,可她却失败了。」
「押魂使?」 我大惊失色:「你是说地府的押魂使在阳间修炼诡术?」
「就在雪桑谷中。」 骆无极点了点头。
「胆大包天…」 我喉咙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为我的胆子已经够大了,虽说整日吵吵着让那些鬼魂飞魄散,然真正这么做的,三千年来也不过就那么几次。这个押魂使真的可以用胆大妄为来形容了。
「那头䖋…」 我忽然反应过来,说道:「苏温在雪桑谷后山看到了一头䖋,似乎在守着什么东西。所以那头䖋,就是当初那个押魂使带走的契兽。」
骆无极点了点头:「大概是吧。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也只有文珠知道。可她的嘴很严,很多事直到她被送去灵幽台也没有说。 」
我蹙了蹙眉:「任务失败…还缄口不言…文珠她…也在守护那石门背后的秘密么?」
我想不通,紧接着问道:「可即便文珠任务失败,也不至于要去灵幽台。究竟是为什么她要领如此重的责罚?」
骆无极幽幽道:「因为她背叛地府,不仅没有拿回誊抄本,还告诉了他另一半的秘密。」
「他…」 我盯着骆无极:「谁?」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骆无极咧了咧嘴角:「莫连风。」
我呼了口气,又问:「你说的另一半的秘密,是什么意思?」
骆无极道:「昔日那个押魂使只留下了一半药方,都是些阳间能寻到的。不好找,可终归是找得到。可有一副不寻常的药引她没有留下。少了这味药引,本可相安无事,可文珠泄露了出去,将埋下的祸根彻底拔了出来。」
「药方…药引…」 我喃喃重复着。
骆无极鬼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你应该已经想到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十三凶煞•拂生引》…那个押魂使当年从异诡阁誊抄的走的…是愈生还阳之术…」
「不错。」 骆无极点了点头:「至阴之血可引纯阳。这个药引那个押魂使没有留下,可文珠背叛地府,扰乱了阳间秩序。你觉得她难道不应该被送到灵幽台么?」
「难道莫连风也在练诡术么…可是分明是…」 我实在想不通,话说一半就不说了。
「可分明是莫琼,是么?」 骆无极好似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点了点头。
骆无极道:「据文珠所说,莫连风因为始终无法狠下心去取人性命,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诡术。」
我想了想,又问道:「我有一个问题…至阴之血而已,取便取了,定要取到要人性命的地步么?」
「因为这味药引才是这诡术的重头戏,少量的血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骆无极边说着,边搓着手里那块早就被摸得光华的古怪石头。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石头上转移出来。
我叹了口气:「那昔日那个押魂使,只留下普通的药方,而没留下这最重要的药引,也是因为觉得太过残忍么?」
骆无极笑了:「残忍?昔日她从地府逃走,躲在雪桑谷修炼诡术,多少人死在她的手里。她怕地府发现,滥用押魂之术,使那些鬼魂被封于雪桑谷中几十年,直到她身死,才得以往生。临终前她虽销毁了那个药引的记载,然不过是想为后世子孙累积福报。这点儿善意,本就是残忍的一部分。」
「等等…」 我眉头紧锁,一眼不眨得盯着骆无极:「你刚刚说’身死’?她不是押魂使么?」
骆无极眼里透着幽光,复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来:
「不然你以为她修炼的是什么?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紧接着,骆无极阴沉沉道:「还阳之术,那个押魂使,成功了。」
「不可能…」 我打了个寒战:「这世上,谁都不可能逆转阴阳。」
骆无极懒散道:「没什么不可能。我异诡阁的卷宗,没有一份是假的。何况…这诡术,在她之后还成功过一次。」
我心里一沉,想到一个人。
「那个皇帝…」 我喃喃说道。
苏温说过,三千年前有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最后真的成功了。
我摇了摇头:「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骆无极哼笑:「所谓传说,皆是打着虚幻幌子的真实。林拂,你做鬼差三千年,做押魂使也有七八百年。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紧接着,骆无极忽然问道:「你不想知道那个押魂使叫什么名字么?」
「什么名字?」 我问。
「殷如惜。」 骆无极说道。
殷如惜…
我心头一紧,这名字听着,倒是有些耳熟。可我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到过。
骆无极看着我,问道:「你还记得她么?」
我盯着骆无极的眼睛,幽幽道:
「她做押魂使的时候我只是个小鬼差,按理说我应该没见过她。或者说,我应该记得她么?」
骆无极点了点头,古怪得扯了扯嘴角:「你会记起她的。」
如此吊人胃口的话,也就他骆无极能说得出来。不过要让他失望了,我并不感兴趣。现在我只想完成任务,赶紧回到地府。
于是我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莫连风,他究竟是不是在等文珠。他知道文珠是鬼差么?」
骆无极道:「他不知道文珠的身份,不然也就不会到处托人去找了。但他究竟是不是因为在等文珠而不肯走…就要你自己参悟了。毕竟…莫英也没告诉我。」
「莫…」 我震惊得张了张嘴:「你说莫英?他死后来过你这儿?」
骆无极极其无语地看着我,说道:「不然你以为我异诡阁是如何延续至今的?那可有一大部分是我们一点点一点点从那些鬼的嘴里抠出来的。」
「低级…」 我十分嫌弃。
真没想到,堂堂异诡阁,竟靠这种方式挖消息。
等等…再等等…
我抬起头,阴森得看向骆无极:
「你的意思是,你早知道那鬼就是莫连风。」
「那又如何?」 骆无极毫无愧意。
我气得攥了攥手中的剑:「那你不早说!我和苏温白费了多少工夫你知不知道?!还有,地府还要拉着张大脸去问录命司,你有没有心?!」
我如此激动,骆无极却异常平静。他轻轻笑了一下:「林拂,你是傻了么?你该不会忘了,异诡阁的规矩是不问不答。即便是阎王,也不例外。」
「规矩…异诡阁都是鬼才,都是鬼才啊!」 我插着腰,气得点了点头。
「过奖过奖。」 骆无极再一次敷衍得拱手致谢。
我伸出手指,隔空狠狠点了点骆无极。
「还有。」 骆无极笑了一下,十分神秘得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张黄纸,说道:「恭喜你解锁一个新任务。」
「什么?」 我怀疑我是糊涂了,出现了幻听。
骆无极笑道:「鬼王大人说了,若你来问文珠的事,便要你一并将她未完成的任务也给结了。销毁誊抄本,全部。」
说罢,黄纸自他指尖飞旋,飘到了我面前。
我接下黄纸,几乎已经按捺不住撕碎鬼王的一颗躁动的心,咬着牙道:
「鬼王大人为何要把任务下给你,而不直接给我?」
「哦…」 骆无极相当淡定:「可能他不想见到你。」
【17】
异诡阁内,我端着那鬼王新下的任务,七窍生烟。
我努力平静地看着骆无极,问道:「雪桑谷后山的石门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骆无极笑道:「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猜…誊抄本可能就在那里面,莫连风…可能也在那里面。」
我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想销毁那个誊抄本,抓住莫连风,就必须得那头䖋放我过石门才行?」
「那是最直接的办法。但我劝你还是试试别的。」 骆无极说道。
「为什么?」 我蹙了蹙眉。
「为什么?」 骆无极道:「我说过,当初的那个押魂使还了阳,如今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那契兽早就易主,现今那血契在谁身上,异诡阁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是殷如惜,你如果要留那凶兽为你看家护院,你会把新的血契缔结在谁的身上?」
「如果我是她…」 我思量着,口中喃喃:「我的孩子…或者说…后人。」
「不错。」 骆无极点了点头:「结合文珠三缄其口的状态,我觉得现今那䖋的契主,应该是莫连风。」
「这不是个死循环么?」 我微微摇头:「如果莫连风在石门后面,如何能让他出来,召唤凶兽,打开石门。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骆无极扬起嘴角,说道:「我的猜测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办法就要你自己想了。」
我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后沉着声音问道:「如果没有血契…降伏䖋的可能性有多大?异诡阁有什么方法么?」
骆无极笑了一下:「我在地府这么久,从未见过有谁能够绕过没有血契的䖋,进入他们所看守的地方。」
我攥了攥拳头:「那岂不是…永远也进不去那石门了?莫连风怎么会蠢到自己走出来,再领我们进去?这次的任务…分明是那…是那…」
分明是那鬼王给我下的一个绊脚石。
我如此腹诽,嘴巴开了又闭,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边骆无极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轻笑了一声儿,而后微微仰起头,幽幽说道:「总之,没有人能够降伏没有血契的䖋。」
说罢,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眯了眯眼睛:「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那是几万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地府还不叫地府,而叫冥府。曾有一只鬼徒手斩杀了三头看守重犯的䖋,虽说身受重伤,但的确是做到了。」
「谁?」 我问。
骆无极看着我的眼睛幽深透亮,一字一字沉沉说道:
「昔日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龙阁帝鸢。」
「帝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骆无极笑了一下:「所以我说,劝你试试别的办法。」
骆无极说罢,伸了个懒腰:「话已言尽,也到了骆某休息的时候了。林大人,慢走不送。」
说着,冲门口比了个让的手势。
我转身出门前,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于是停下来,回过头看着骆无极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
骆无极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开口。
「那个还了阳的押魂使,死后去了哪里?」 我问道。
「投胎去了。」 骆无极说道。
我有些惊讶,问道:「地府没有责罚她么?」
骆无极笑道:「她还了阳,就是凡人。以凡人之躯身死来到地府,又如何再以押魂使的身份去惩罚她呢?地府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哼了一声儿:「又是规矩…」
骆无极幽幽道:「话虽如此,可是她的后人一直都在受着责罚,也算是她背弃地府,逆转阴阳的代价吧。」
「后人…」 我蹙眉念着,忽然好像明白了:「雪桑谷…她在雪桑谷修炼诡术,她是雪桑谷的人。」
骆无极点了点头:「那押魂使就是雪桑谷第一任谷主的夫人,殷如惜。」
【18】
我回到雪桑谷的时候已是夜里。苏温一直在我房间里等着。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的身子坐得挺直,正端着一盏茶,微微侧过头来,我忽然一阵恍惚。
他很像我从前认识的某个人。可那人烂在记忆的最深处,千年而来,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不清不楚的轮廓。如今,随便的什么人竟都能与他相似了。
想着,我暗自笑了一下,心中感触却不知是酸涩还是无奈。
坐下后,苏温给我倒了茶,我喝了一口便开始讲在地府打听到的那些事。
一席话听罢,苏温蹙着眉,冷声说道:「不行。那帝鸢是什么人,你拿什么和她比?」
我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她能做到的我未必做得到。」
「错!」 苏温有些凶狠地盯着我,说道:「你是一定做不到!所以别去送死!」
我愤怒之余,有些感动,然感动之余,还有些无语。
「苏温,我是鬼,已经没有办法再死了。」 我半开玩笑道。
可是苏温似乎很严肃。他的一双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我的双眼间,就那么看着我,微微闪烁,仿佛带着某种莫名的…恐惧。
「苏温…」 我抿了抿嘴唇:「地府的差事,谁都拒绝不了,无论是我还是你。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苏温喉咙一哽:「可是…」
「没什么可是。」 我坚决打断了苏温的话,沉沉道:「我意已决。」
许久,苏温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我几乎拍案而起:「我尚没有胜算,你去了,便真的是自绝后路。」
苏温十分平静地看着我,缓缓道:「若我不能去,你便也不能去。林大人,我知你奉命领三号牢房来阳间办差。但三号牢房自来是我说了算,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亦如此。」
「苏温你…」 我不解地看着苏温。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无比陌生,同这些日子来我认识的那个苏温完全不同。
苏温沉了口气,说道:「放心,我会想办法把莫连风给引出来,总有办法结这个差事,不至于让三号牢房交不了差,也不至于让你我都丢了鬼命。」
「引出来?你想怎么引…那…」
我有些激动,可说着说着,我忽然给自己说通了。最开始,在我尚不知莫连风要等和要找的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想着要用那东西引他出来的。而今却因一头䖋而横生枝节,倒是我想得愈发复杂了。
我对苏温道:「你说的对…引出来…如果莫连风真的是为了文珠才留在谷中。那么只要文珠回来,他便会现身。」
苏温淡淡道:「可真正的文珠回不来了。」
「没错…」 我十分赞同得点了点头:「但是只要同地府要来画像,我们便可以有一个假文珠回来。」
「哪来的假…」 苏温说着,抬眸撞见了我诡异的眼神。
「大人…你…」 苏温的脚不安分得动了动,似乎想要逃跑。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眯着眼阴森森道:
「苏温乖,只要你好好扮成文珠,大人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啊,在三号牢房,还让你说了算!」
夜凉如水,冷风嗖嗖。苏温打了个喷嚏,因深感是自掘坟墓,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19】
文珠画像传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惊讶的。文珠的样貌与我想象之中略微有些不同。之前想着,地府既派她上来接近莫连风,总归该是个风情万种的女鬼,稍微不济些,该有的明丽动人也须是有的,然却不想只是个瞧着年纪不大,勉强算作清秀的小丫头,唯有一处让人能多看几眼的,大概是那一对浅浅的梨窝。
苏温好信儿,凑过来看。
「好看么?」 我抬眼问。
苏温笑了笑:「没有大人好看。」
我看了苏温一眼,冷笑道:「不用讨好我。凭你夸烂了你的嘴,媚瞎了你的眼,今日你也得给我扮成文珠。」
「不是…」 苏温忽然像是浑身散了架子:「大人,我堂堂一个男鬼,你怎么忍心让我扮成个女鬼?」
「你不扮谁扮?」 我斜眼问。
苏温吭哧起来,眼神闪烁:「那您…您…您自己…不成么?」
这会子求到我,称呼终于又从「你」变回「您」了,也没了方才那呵斥我时冷冰冰的嘴脸了。我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小苏温,你也知道大人我脾气不太好。若是关键时候我受不了他在我面前哭天抢地,一个顺手让他魂飞魄散了,可怎么好?」
苏温看着我,十分无语。但他心里一定也清楚,我并非是干不出那让莫连风魂飞魄散的事来。于是,号称在三号牢房说了算的苏温,不得不勉强应下了我的要求。
入了夜,我跟这苏温来到后山。为免有人打扰,我在竹林外设下了鬼障。
石门之外,我侧耳听了听,却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大人,你真的确定莫连风在里面?」 苏温问道。
我压着嗓子道:「骆无极那老鬼,虽说瞧着不着调。但他的猜测,从来不是无根无据。他既这么说了,没有十成可能,最少也有八成。」
苏温点了点头。
「开石门。」 我说道。
苏温问道:「大人,你真觉得这样有用么?」
「如果他真的在里面,就一定会出来。」 我说道。
苏温没再说什么,掌间运气,专心对付起那石门来。
就在那石门裂出一缕缝隙的时候,我听见了䖋喉咙里发出的轰隆响声。石门开到一半,那䖋的几个头明显已经陆续苏醒过来,瞪起血红的眼珠儿,似要扑食一般。极其迅速得,我指尖一弹,将那文珠的画像送进了石门之中。其实我也想过,那䖋会不会扑过去将画像咬得稀碎。但据我多年来在袅袅林中的观察,䖋这凶兽根本是个蠢兽,它只对血的味道敏感,身体里流淌着血的任何生物,哪怕是死了的鬼,它都会拼命撕咬。但是对于没有血气的所有东西却不见得多感兴趣。这也许就是袅袅林看守的漏洞,但我思虑了许多年,也没真正得试验过。而今看来,我猜得一点没错。
莫连风出来的时候我与苏温已经等了许久。久到苏温酝酿好的感情都已经快要消耗干净了。
「文珠!」
莫连风脸上的欣喜因为远处灼目的火光而骤然消失。他忽然停下脚步,警惕得看了眼四周。
彼时,假文珠,也就是苏温,早已被我困在火圈之中。而我已然躲在暗处。
「不要过来!」
苏温大喊。
莫连风眼露急色,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文珠,不要怕!我来救你!」
「不要过来,昆仑的人在引你上钩!」 苏温又是一声儿大喊。
苏温这鬼小子临场发挥是真不错。莫连风此鬼极其狡猾,不演得逼真一些,他恐怕不会放下戒心,轻易相信一个失踪了十几年的人会忽然出现。
「如果你过来,我就死在这儿!快回石门后面去!」 苏温泫然欲泣,明显又开始给自己加戏。
莫连风身子微颤,眼里映着火光,攥了攥拳头。口中喃喃:
「昆仑的人,能奈我何?!」
他动作极快,虚影一般向苏温冲了过来。就在他刚刚接近火圈,我也准备好了随时出手的时候,他却忽然收回了已经伸出的手。
「你不是文珠!你究竟谁?」 莫连风冷目灼灼,声音冰涩。
「我是文珠啊。」 苏温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撒谎…文珠只有一个梨窝,而你是两个!」
说着,莫连风感觉到不对劲,转身就要往石门跑。
靠!我就说不能随便加戏!苏温这小子没事儿表演什么喜极而泣!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有骆无极那个老贼,枉他号称天下第一聪明鬼,地府的大脑,异诡阁的心脏。就连人家文珠是几个梨窝,他都弄不清楚!我算明白了,这俩鬼完全就是我林拂攒修为之路上的绊脚石。
此刻苏温已经追了过去。但眼见着他那小碎步,就没可能追上头也不回的莫连风。
如果莫连风躲回石门后,再想让他出来,基本就不可能了。于是我阴森森眯了眯眼睛,从身侧悄然抽出了佩剑。
【20】
「莫连风!」
彼时,我大喊了一声儿,右手运气,砰然关上了石门。左手扬手一个飞剑,眼见着那剑笔直向莫连风后脑勺追去,莫连风回头猛得一躲。
此时我一把抓住了抛在半空的佩剑,又紧紧握回了手中。莫连风盯着我手中的剑,咬牙道:
「你不是昆仑的人,你是地府的鬼差!」
屁!我最恨别人说我是鬼差。
「在下地府押魂使林拂!」
说着,我腾然而起,自半空中向下将剑死死直插入莫连风的头中。
「大人!」 苏温忽然大喊。
我微微侧头,眼珠儿却盯着莫连风,回应苏温道:「放心,这点儿力度要不了他魂飞魄散。可再深半寸,我就不敢保证了。」
莫连风被我这剑力逼着,扑通跪倒在地,发出震天悲鸣。只见他的额头骤然渗出许许多多汗珠儿,脸色惨白,一双眼睛极其怨愤地盯着我。
我咬着后槽牙,冷眼盯着莫连风,一字一顿道: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能做到你就眨眨眼,做不到我这手一抖,你也就解脱了。」
尽管莫连风极其不情愿,但他终究还是眨了眨眼。
我心中哼笑。阎王大人说得对,人之所以好控制,就是因为欲望,难以割舍的欲望。
「第一个问题,莫英和莫琼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问。
莫连风道:「我知道莫英死了,莫琼顶替了他的位置,以他的身份活到现在。」
「哦?」 我追问道:「那你应该在莫英死后见过他。他是死在他弟弟莫琼手里,对么?」
莫连风看着我,说道:「你既已经知道,又为何还要问我?」
「那我换个问题。」 我冷冷问道:「至阴之血,可引纯阳。莫英是至阴之血,秦一行是至阴之血,雪桑谷中无故失踪的人也都是至阴之血。然既你当年已经放弃这诡术,为何又会被莫琼知道。」
莫连风道:「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他。」
我眯了眯眼睛:「莫连风,文珠因为你而受灼魂噬魄之苦,而这雪桑谷每添一缕冤魂,便多增她一分业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莫连风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你说什么?文珠她怎么了?你真的见过文珠?!」
我看着莫连风,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哪里来的画像?不妨告诉你,昔日文珠为了你背叛地府,惹下天大祸事,如今去了一个比炼狱还要炼狱的地方。」
「地府…她是地府的人…」 莫连风发疯了一般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她并非一个普通人…能找到那药引的…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想救文珠,我劝你跟我合作。」 我说道。
「你要我做什么?」 莫连风狐疑地盯着我,然眼神之中是难以掩藏的焦虑与担忧。
我问道:「我想知道当年那个誊抄本,还有文珠给你的药引誊抄本,现在何处。」
「你想做什么?」 莫连风似乎很谨慎。
我说道:「我奉地府之命。一是抓你回去。二是了结文珠未完成的任务,销毁誊抄本,终止这场人间灾祸。」
莫连风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着:「如果你完成了。那文珠她会离开那个炼狱一样的地方么?」
「不会。」 我如实答道。
我很想告诉他,会。可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许多年前,有人曾告诉我,虽身处幽暗,然应心向光明,只要心中有所坚守,便坦荡而无所畏惧。他那样的人,即便过了千年,可以依旧在人族的历史记忆中鲜活灿烂,一如当初。我曾一心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惜千年来不过学到了皮毛。
良心,可能是他唯一教会我的,而千年来仍没有被我忘记的东西。
许久,我才渐渐缓过神来。看着莫连风,我缓缓说道:「虽然她不会离开那里。但是至少她的业障不再增加,不会每一日,都比前一日过得更加痛苦。」
莫连风乌青的眼眶中溢出泪水,包裹着若隐若现的红血丝,许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与他就这样僵持着。我没有再开口逼迫,因为我相信为了文珠,他一定会说。
果然,过了一会儿,莫连风终于开了口。
「石门。」 他说道。
「石门?」 我蹙眉看着他:「你说誊抄本在石门后面?」
莫连风摇了摇头:「只有一半在里面。文珠给我的那部分被我随着那场大火给烧了。」
「你放那场火…是为了销毁关于药引的记载?」 我犹疑问道。
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排场实在是有些大了。
莫连风叹息道:「昔日我为了找到药方,查遍古籍医书,写了很多笔记。我以为…」
莫连风欲言又止,话锋明显一转,说道:「总之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文珠也没有。」
我盯着莫连风,沉声道: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如果你当真销毁得彻底,莫琼又是如何发现这诡术背后的秘密的?」
「我不知道。」 莫连风脸色很难看,缓缓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问题。你既然已经毁了文珠给你的那部分,为何不将剩下的誊抄本一并销毁,而是将它留在石门后?」 我问道。
莫连风苦笑了一下:「将它留在那儿的不是我。若能销毁,我早便销毁了。只是那字刻在墙体中,早已成为莫家世世代代守护的秘密。」
我眉头一紧:「刻在墙体中?那石门后面究竟是什么?」
「莫家墓陵。」 莫连风一字一字说罢,沉沉叹了口气。
「原是莫家的墓…」 我兀自念叨着。
忽然,莫连风一个抬眼,眼神中古怪的锋芒让我莫名怔了一下。下一秒,他冷幽幽问道:
「石门后面,那主墓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人像。林大人想看看么?」
我淡淡回道:「不想。」
莫连风一顿,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没有好奇心。片刻,他轻轻笑了一下:「那我换个问题,三千年前,林大人身在何处?」
「地府。」 我冷冷道。
「是么?」 莫连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不是在人间么?」
「胡言乱语。」 我冷眼看着莫连风,毫不客气。
莫连风古怪得笑了一下:「是不是胡言乱语,只有林大人心中才有答案。」
他的这句话,我听得不清不楚,直到我随他进入石门,在那主墓的墙壁上见到那幅人像,才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明白了他为何最初见我便眼神怨怼,为何言语之中透着强烈的、难以掩饰的埋怨。
幽暗阴冷的墓室中,橘色的烛火轻轻跳跃,画像前燃着的香火烧得正旺,徐徐冒出淡淡烟雾。透过层层交织的烟气与光圈,我终于看清了那挂在墙壁上的人像。
那怀抱琵琶,安静端坐,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无比冷淡的女子,竟是我自己。
【21】
盯着那画像,我许久没有说话。我在回忆着过去几千年漫长的时光中,究竟是否有这样的一瞬,我怀抱琵琶,静静端坐,望着那正画着我的某个人,强装着笑意,眼中却暗暗压抑着刺骨的冰寒。
其实我想到了一个人。
可是莫连风忽然开口,声音幽幽,打断了我的思绪。
「吾莫家先祖,莫镜云,林大人可认得?」
「谁?」 我忽然看向莫连风,心中一震。
莫连风重复道:「三千年前楚国的虎林军统领,雪桑谷第一任谷主,莫镜云。」
我盯着莫连风:「莫镜云是你家祖上?」
我心中一沉。莫镜云…惜娘…殷如惜…原来是她,是他们…
莫连风眼角一颤:「看来林大人还记得。」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淡得说了三个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莫连风脸成酱色。
我看着他的眼睛,冷冰冰道:「我说你莫家当有此报。虽有人因,实乃天谴。」
「天谴?」 莫连风面色冷硬,手指骤然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究竟是天谴,还是诅咒。」
说着,莫连风指着那橘色烛火映照下的画像,嘴唇微抖,极力压抑着情绪,颤声说道:
「三千年了,任什么样的债也该还完了。我莫家世世代代于此供奉着你的画像,三千年烛火不灭,香火不熄,还不够么?」
我面色平淡,毫无闪躲得迎上莫连风的眼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 莫连风瞪大了微微发红的眼睛:「你说我莫家当有此报指的是什么?世世代代恶疾缠身,不得善终!这是你给莫家的诅咒,是莫家先祖背叛你的代价!」
我冷冷看着莫连风,没有说话。
莫连风眼睛里的愤怒已经丝毫掩饰不住,他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了我:「你说文珠惹下祸事,徒增冤魂…那你呢?我莫家世世代代有多少人因你而死?那些因诡术送命的冤魂又有哪一笔不应该算到你的头上!」
这时候我忽然听明白他说的一句话——算到我的头上。我盯着莫连风:「所以你们莫家世世代代都在寻找治愈顽疾的方法,是么?直到你遇到文珠,她告诉了你诡术的另一半秘密。你虽然选择放弃,可莫琼还是知道了。」
我一直先入为主,以三千年前的押魂使殷如惜和那个疯皇帝的事来揣测莫琼的行为,认为他也是在行还阳之术。却忘了那诡术可令亡者生的前一句,是「病者愈」。
「此事既因你而起便该由你结束。你既立下诅咒,就应该有破除诅咒的办法。」 莫连风寒声说道。
我看着莫连风,一字一字道:「我再说一次,你莫家之事与我无关。虽是代价却非因我而生的代价,而是…」
我话还没说完,莫连风便失去了耐心。只见他眼角动了动,咬着牙阴森森道:
「好…既然你不愿意结束,那就让我帮你结束这一切。」
说着,莫连风轻轻吹了一声儿口哨。几乎是同时,我听见脚掌落于地上的声音,沉重而急促,伴随着喉咙处发出的轰隆声响,正从这幽暗洞穴的某处向主墓奔来。
「是䖋…」 我握紧了剑,喊道:「苏温快跑!」
话音刚落,那䖋便忽然出现在墓室外,嘶吼着扑了过来。此刻莫连风早已不知在何处静静看着好戏了。
石洞之内无法接引天雷,发挥的空间实在有限。我看来看去也只瞥见那笼着画像的香烛,于是只得双掌运气,将那烛火全部聚于眼前,一个推掌,几十支火烛向那凶兽飞去。
岂料那凶兽张开血盆大口,扭着九头,很快将几十支火烛吞进了肚子。而后咕隆咕隆几声儿,再张开嘴,竟喷出滔天火焰。
我这完全属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多年来,地府为防止有人进入袅袅林,从不会告知押魂使关于那凶兽的任何弱点。如果再这样一下一下得试下去,不等找到它的弱点,恐怕我就被它给吃了。
我忙着躲避火焰,一抬眼却瞧见苏温竟还没有离开。盯着那凶兽,他的眼底透出锐利的锋芒,毫无往日嬉笑谄媚的模样。
「你先走!去抓莫连风!」
说完这句话,他迅速抽出佩刀,一跃而起,迎面向那䖋扑了过去。那把刀扎在凶兽的前胸处,他奋力抵着那凶兽,冲我大喊:
「走!」
下一秒,那凶兽将他并刀一起拖离了地面。苏温的双腿悬在半空,只片刻工夫便被重重甩落到地上。那九头的凶兽抬起一腿,死死踩在苏温的胸口处,张开无数张血盆大口,发出嘶吼。
苏温口中的血喷射而出,青筋暴起,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冒出,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我嘶喊道:「走啊!」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我听不清楚苏温究竟在说什么,脑海里无端浮现出一些零星破碎的画面,一些不属于我记忆的画面。
画面中,带着银色面具的人被许许多多的什么人给团团围住,黑色白色的光影交错,十分刺眼,那带着银色面具的人正冲着我大声喊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清。
画面一闪而过,再回过神时苏温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我紧紧握住了剑,腾空一跃,自上方向那凶兽的颅顶狠狠扎去,却被它一个抬颈给甩到了身后的石壁上,砰然落地,肋骨似乎都断了几根。
那九头的凶兽似乎被我激怒,竟松开苏温,向我冲了过来。我浑身散了架子动弹不得,就在那凶兽张开血盆大口的一瞬,我极不甘心得闭上眼睛前,瞥见一道黑影闪过。
烛火颤动,那凶兽忽然痛苦嘶鸣,声音之凄厉,我在地府都不曾听到过。
我睁开眼睛,看到有人挡在我面前,生生拔出了那凶兽的利齿。紧接着,趁那凶兽后退的功夫,他扬起手臂,以利齿为刀,狠狠扎进了凶兽的喉咙处。不大一会儿,那凶兽轰然倒地,地面随之一震。
所以,那凶兽的弱点原来是喉咙么?
我如是想着,大口喘着粗气,深感捡回一条鬼命。
一切在瞬间恢复平静,只有满地血渍和空气中还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22】
彼时,挡在我身前那人动作干净利落,倒显得我与苏温此前的挣扎十分蠢笨了。
刚刚那䖋的血喷洒在那人的身上,他缓缓转过身时眼角还在滴着血,那头䖋的血。
「鬼王?」 我目瞪口呆。
「废物。」 他冷冷看了一眼苏温,只说了这两个字。
苏温没有说话,艰难得从地上爬起,过来扶着我站了起来。
「大人,你没事吧。」 苏温问道。
我摇了摇头。
莫连风想跑,却被鬼王飞出去的利齿穿透肩膀,翻滚倒地。
鬼王的举动吓了我一跳。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严肃而守规矩的主儿,却不想下手如此凶狠,我都自愧不如。
莫连风捂着肩膀,恶狠狠盯着鬼王:「鬼王荻珏…手段阴狠,早有耳闻。」
「阴狠?」 鬼王皮笑肉不笑:「文珠是这样说我的?」
莫连风微微一顿,喉咙滚动,没有说话。
我有些懵了,蹙眉道:「文…你知道文珠是鬼差?!」
苏温似乎比我更快明白过来,他看着我说道:「看来…莫连风要等的人…不是文珠,而是你。」
我猛然看向莫连风,心里一股火嗖的窜到了头顶。
莫连风仰头大笑,声音凄涩古怪,而后盯着我道:「不错,我是在等你。千年来,莫家的人都错了,错在不该痴迷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真正的症结是你!你才是这石门后最大的秘密,只有让你魂飞魄散,才能摆脱这世世代代的诅咒!所以我要为莫家除了你这个祸害,无论你是林拂,还是…」
莫连风拖长了调子,阴森森从喉咙初挤出了最后那三个字:
「姜叶颂…」
他的一字一字阴沉刺骨,如利剑一般刺透我的心脏。我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姜叶颂?」 我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睛直直盯着莫连风,声音忽然变得死气沉沉:「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莫连风眯了眯眼睛:「当年如果不是那个少年一直暗中阻挠,你根本无法活着离开雪桑谷,你死后的魂魄也无法安然回到地府。你该感谢他。」
我盯着莫连风,攥紧了拳头,使自己的手臂不至于剧烈颤抖:
「我的身份是文珠告诉你的对不对。她进过石门,见过画像,此前在阴间也一定见过我,知道我的事…是她告诉你我来阳间执行任务…告诉你我的身份…」
尽管在尽量保持镇静,但我其实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苏温似是察觉到了,忽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担心地看着我。好像是因为能够偷偷倚靠在他的身上,我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这件事我越想越可怕,我的手心发凉,沉声道:「当年,有许多京都名门之后来雪桑谷求学,你吃准了我会来…你…苦心谋划,留在这谷中近二十年,竟只是为了等我。」
「只是…只是?!」 莫连风的眼神愈发阴冷恐怖起来,喉咙处挤出一种十分奇怪刺耳的声音:」如果不是你,我莫家何须世代被困于这药谷之中,终日与百草奇药为伴。天下人以为我雪桑谷救扶苍生,又怎知我们想救的从来都只有我们自己!」
我抓着剑的手剧烈抖动着,许久,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冷颤问道:
「你说的那个少年…说若不是他,姜叶颂早就死了…那个人是谁?」
莫连风眯了眯眼睛:「你这样内心冰冷的人。还会记得他么?」
「我问你他是谁!」 我举起剑对准莫连风的额头,厉声喊了起来。
莫连风却笑了,似乎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开心让他格外高兴。他看着我,笑道:
「昔日那大将军府的嫡子,李穆禾。林大人还记得他么?」
「李穆禾…」 我心中一堵,像有一块大石重重砸了过来。许多我不愿意记住,拼命忘记,也已经被我忘记的记忆再一次翻涌而来。
那城墙之下,身中数剑,血染玄袍,却高昂着头,对姜叶颂高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少年,竟在那之前,已经悄然保护了她许多年。可他死后,被暴尸城墙之上,来收他尸骨的是雪桑谷莫英,那被他保护了许多年的人至死也未曾去瞧过一眼。
冥冥之中,我其实清楚,莫连风说的可能都是假的,他很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心生愧疚。
我摇了摇头,冷冷说道:「李穆禾…他只是一个凡人。他如何才能知道你要做什么?又如何阻挠得了你?」
「他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莫连风哼笑了一声儿,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挑衅。
「够了…」 鬼王忽然幽幽开口。
我抬眼看去,他的脸色铁青,很是难看。听了这么久的废话,他的耐心似乎已经被消耗得干干净净。
可苏温没什么眼力见,一眼也没有去看鬼王。你说他平日喜欢谄媚,见着鬼王又爱搭不理。我估计着是刚才那声儿「废物」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话说回来,苏温没理睬鬼王,而是看着莫连风,蹙着眉问道:
「说了这么多,你就从未想过,这头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么?」
莫连风冷冷道:「先祖之事,无从探听。」
「好啊!」 苏温忽然掐起腰,怒气冲冲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这凶兽是你家祖上从地府偷走的。莫家那位夫人原是阴间的押魂使,偷练诡术还阳。她欠下的孽债,都要你们世世代代来偿!」
「你说什么?!」 莫连风显然愣住了。
我看着惊愕的莫连风,沉沉说道:「看来你的文珠没能忍心告诉你。你莫家世世代代皆是短命,并非是因为什么诅咒,而是因为莫家祖上娶的是阴间的押魂使,即便她逆天改命,起死回生,可终究是在地府呆过上千年,所以自那时候起你们莫家世世代代便都沾着鬼气。再加上血契加身,加重了煞气。你们生来,就不完全属于阳间。这不是诅咒,而是她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