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进宫那年,只有14岁”为题写一篇小说 -

恩宠不急于一时,有时候越争越少,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我坐在昏暗的小厨房里,听石杵捣松仁的脆响。椿嬷嬷以前最喜欢做松仁饼给我们解馋,淳妃娘娘有时候不吃,也全便宜了我们。

她老人家吃了不少苦,动作明显不如以前流畅,按下面团的时候会发出骨节移位的脆响。

「淳妃娘娘是吃了心善的亏,美人你,亦是轻信他人,自今日起,统统要改。」椿嬷嬷语气平静。

经历风霜,椿嬷嬷内敛低调,双眼散发智慧的光芒。

等到松仁饼上了锅,椿嬷嬷擦干手,一本正经道:「美人,有些话,老奴今生只说一次,出了这个门,不论是你还是老奴,都带进棺材里。」

我点点头。

她蹲在我面前,苍老的声音掩盖在火柴噼啪声里,努力才能听见。

「在宫里,人命最不值钱。」椿嬷嬷眼底闪烁着寒光,「所以,老奴会不惜一切代价,替美人除掉障碍,直到您问鼎太后。」

我吓了一跳:「太……太后……」

「对,淳妃娘娘生前遗愿是魂归故里,太后有权力将她启出皇陵。如果您想赎罪,就必须做。」

「可我没那么大本事……」

「谁都不是天生就有的,怕,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我缩成一团:「如果是这样……九婕妤也能帮……」

「不,美人的面孔,才是最适合深宫的。无知,弱小,毫无威胁的样子,最能让人放松警惕。」

程九听戏,入夜才回。

听说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大概是与贵妃争,没争过,盛杭去了贵妃处。

从前淳妃娘娘在时,盛杭多半喜欢来崇祯宫,如今宫里换了我俩,一下子冷清下来。背后有不少人嘲笑我和程九是吃死人饭的。

程九气性大,加之今夜吃多了酒,竟命人将院子里的梅花树砍了。

我听见动静,命椿嬷嬷将程九身边的玉秀唤进来。

「皇上曾亲手在那株梅树下埋过一柄金钗,想来是不愿意你家主子砍了的。此事你莫跟着胡闹,她还怀着,劝她早早歇下吧。」

玉秀哪会听我的,一副桀骜的样子。

我剪了剪蜡烛,说:「夜不深,皇上应该还未歇下,皇上的东西,总要问过正主才是。」

玉秀不喜欢我,却总该帮着她主子争宠,若真将梅花树砍了,惹了圣怒,她担待不起。

玉秀眼睛闪了闪,退出去。

椿嬷嬷替我温了一壶热茶:「美人提提神,今夜有的忙呢。」

我接过,倚在靠枕上,静静低头,摩挲着杯缘。

「嬷嬷,玉秀是个聪明的,我不敢保证。」我说,「如果她不肯去找皇上,咱们就歇下吧。淳妃娘娘的树……」

椿嬷嬷笑了:「她若聪明,就不该跟着九婕妤胡闹。」

崇祯宫的闹剧到底把盛杭吵来了,那时我早已披好大氅,远远坐在藤子架下,既不显得刻意,也不过分透明。

程九借题发挥,撒酒疯似的扑进盛杭的怀里,哭得好不可怜。

盛杭脸色不虞,可美人垂泪,不忍过分苛责,温声细语地哄了几声,程九便破涕为笑,揽着盛杭的腰,往屋里勾。

盛杭笑着叹了口气,目光一抬,唇角的笑意忽然顿住。

他终于发现了我。

我搓了搓发酸的鼻头,用湿润的眸子望去,张开嘴,无声对他说了句:「谢主隆恩。」

他该明白,念旧的人是我,大度的人也是我。

盛杭薄情,所以总会为几分念旧感动,而我恰恰要成为这种人,一个盛杭想做,又做不到的自己。

做完这些,我毫不留恋地起身回房去了。

屋里熄了灯,隔壁程九也消停下来。

椿嬷嬷在床边逗留了一会儿,「美人睡觉害怕吗?」

我蒙着被子,噗嗤笑出声来:「椿嬷嬷,我还是喜欢你凶我的时候。」

「美人长大了,老奴不敢。」她给我掖好被子,像给我讲故事一样,「早晚有一天,老奴要走在美人前面。您要学会自己走夜路,即便没人陪着了,您也能自个儿活下去。」

昏暗的月色透过窗纸,照亮了椿嬷嬷脸上的沟壑。

我想起了哥哥,他还在盼着我回家。

那张写满横线的纸已经被压在箱子底下,如我却要在一眼望到头的深宫里,孤独终老。

我拍了拍椿嬷嬷的肩膀:「我不怕黑的。你去睡吧。」

我在崇祯宫的床很大,被褥柔软,因此我一向睡得沉,迷迷糊糊中,我落入一个怀抱。

冰冷冷的,气味有些熟悉。

我惊惶地睁眼,嘴突然被人捂住:「小四,是朕。」

他声线压得很低,拍着我因害怕而剧烈抖动的后背,哄道:「朕一直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我渐渐松缓下来,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眨了眨眼,用湿湿的睫毛去蹭盛杭的皮肤。

他顿了一会儿,说:「怎么哭了?」

我闷闷道:「明明是小四受了委屈,您却先去安慰九婕妤……」

盛杭被我逗笑了:「好,下次先哄我们小四。」

我这才抬起头,小声问:「您是偷着来的?」

说完,忽觉「偷」这个词不体面,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谁道盛杭眸色发沉:「是啊,朕偷着来的,待会儿小四可要受住,莫叫他人听了去。」

我翻身将盛杭压在身子下面,去解他衣裳,一边嘟哝:「那皇上可要快些!」

盛杭轻咳一声,轮廓在月光下英朗鲜明,他笑道:「当时第一面见你,以为是个老实丫头,不承想,你是个最不老实的。」

我动作一顿,认真说道:「皇上喜欢老实的,那还是回去吧。」

语毕就要翻身下床,盛杭拽住我手腕,往身边一带,动作流利地挑开小衣带子。

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欲望,像一只只破壳而出的小鬼儿,将理智吞噬殆尽。

到底是个男人。

寒冷的冬夜,屋中却像着了火似的,灼热熬人。

火苗轻轻舔舐过炭火,撞得狠了,蹦出点点火星,时有噼啪作响。

约莫半刻,外面哐当一声,像铜盆坠地的声音。

我伏在床边,娇娇弱弱地喘了口气:「皇上,九婕妤约莫是醒了,您快去看看!」

盛杭嘶了一声,终于有了一些怒气:「你是朕的妃子,朕宿在你这里,哪个敢说不字。」

我低低地唤着,将脸侧过去,露出尚未消除的巴掌印儿,断断续续道:「皇上,小四好疼……」

盛杭突然顿住,半晌,用大手轻轻抚在我脸颊,怔怔问道:「她打你了?」

我无声垂泪,足以说明一切。

盛杭是个优秀的帝王,他宠爱女人,却从不会给她们超出身份的恩宠,装可怜要适可而止。

我擦掉眼泪:「皇上,就当小四什么都没说吧。」

盛杭没有再说一句话,黑暗中,他摆手示意我继续躺着,自己穿好衣裳,抽身离去。

我坐在窗边,默默燃起一盏昏暗的小灯,唤椿嬷嬷打了热水来,沐浴更衣。

椿嬷嬷说:「外面都是皇上的人,玉秀不知道皇上是从美人屋里出去的。」

我点点头:「张敬忠还在?」

「是。」

「小灯便燃着吧。」

椿嬷嬷一顿:「皇上不会回来的,美人何苦为他留灯。」

我擦干身子,伸了个懒腰滚进被褥:「做给人看的。」

说完,翻了个身子,背对着小灯,进入梦乡。

第二日,程九神清气爽地从屋里出来,与盛杭如胶似漆的模样,仿佛真是一对寻常夫妇。

她性子大胆,偏要学淳妃娘娘,穿红着绿,却因五官清秀,与衣着格格不入,显得艳俗。

我站在一旁,偶尔与盛杭对视,便能看见他眼底藏的深沉的笑意。

于是,我不经意地蹙蹙眉,揉揉腰,便听那头程九连唤三声「皇上」。

盛杭竟然走神了。

我嗔他一眼,在玉秀看过来的时候,低下头去。

听着那头盛杭低声哄九儿平心静气养胎,我多吃了一口早茶。

送走了盛杭,程九照旧对我耳提面命,颐指气使,话里夹着绣花针,不吐不快。

熬到中午,我顶着花盆站在院子里,程九命玉秀往花盆里踢毽子的时候,张敬忠捧着圣旨来了。

程九以下犯上,降为美人,迁居昭贵妃处。

我心平气和地将花盆放下来,跪在地上,像个局外人。

他们想不到,入住崇祯宫的半个月,我日日同程九争吵,每每提及那棵梅花树,便是在她心头扎上一根刺。程九对梅花树的恨,是我挑起的,脸上的伤,是我咬着牙算好了挨的,那晚是椿嬷嬷吵醒了玉秀,继而叫玉秀瞧出端倪,喊醒了程九,一番大闹,逼得盛杭不得不悬崖勒马,耐着性子安抚程九。

一步步埋下的暗棋,终于在今日发挥了作用。

盛杭是真被程九气着了,今晨忍着未见发作,回去便下了圣旨。

盛杭也是真的狠,昭贵妃昨夜被程九截胡,一肚子气无处发作,他正好把程九送上门。

程九面色如常,眯起眼,语气平静:「今晨本宫与皇上还好好的,你们莫不是送错了门?」

张敬忠笑容可掬:「娘娘,老奴耳聪目明,皇上的差可从没办错过。」

程九冷笑一声,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宦海沉浮、世事无常,这个道理用在后宫,想来是一样的。我程九不怕输,就怕输得不明不白。」

话落,她缓缓抬起眼,笑看我:「小四,你说对吧?」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程九走远,我才轻笑一声,缓缓勾起嘴角。

「美人,老奴担心,九美人知晓真相后,会和昭贵妃会联手……」

我慢慢搓去指尖上的泥:「她已经知道了。」

程九很聪明,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很快,她会东山再起。

但程九的孩子,放在昭贵妃身边,未必保得住。

「待会儿陪我去见见宸妃吧。」

「美人!她是凶手!」椿嬷嬷声音激荡,压抑许久的愤怒在这一刻全然爆发。

「我知道她是凶手,」我低着头,用水洗净手指,轻声说,「如果这步棋走得好,宸妃和程九很快就会下去赔罪了。」

宸妃,入宫以来最不起眼的人物。

住在长乐宫。

虽不得宠,但颇受尊重。

宸妃的娘家贺家,在盛杭刚登基那几年,为其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柯兰察部最勇猛的将军,死在了宸妃父亲刀下。怎奈,英雄迟暮,老将军归来没多久,便因旧疾发作病逝。贺家的几位儿郎,继续披甲上阵,南征北讨,去年冬,宸妃的最后一位亲人,也葬身在漠北皑皑黄沙下,与世长辞。

走进长乐宫时,正值傍晚。

黄昏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妇人着姜黄色襦裙坐在窗边,屋内没点灯,黑漆漆一团。

她靠在窗沿,借天光翻阅一本卷了边的书籍。

螓首蛾眉。

顾盼生辉。

腕间的羊脂玉镯子看得我的心顿时揪紧。

一模一样的手镯,她真是连避讳都懒得避讳。

经身边人提醒,她方注意到来了客人。

「敢问妹妹是……」

「是皇上刚封的皎美人。」那人答。

我行了礼:「我与九美人一同进宫,素听娘娘贤名,特来拜访。」

宸妃将书随意搁在窗边:「许多年不在宫中走动了,一些新面孔,我都不认识。」

我笑了笑:「我原先待在崇贞宫侍奉故去的淳妃娘娘,得皇上垂怜,才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宸妃表情一顿,语气便冷下来:「进来坐吧。」

不曾听闻长乐宫与崇贞宫关系不好,我多方打探,才知贺家对北方的柯兰察部视如仇敌。

屋内的陈设与其他宫不同,入目是一山河图做成的屏风,绕过去,便是三排高大的书架。

宸妃见我好奇,解释道:「都是贺家的兵书。当年我小弟离世,家中无人,皇上便准我将这些东西挪进宫中,留作念想。」

「娘娘恨柯兰察部?」

我在不远处的小桌上看到一份北地的舆图,上面清楚标记出了柯兰察部王庭的位置。

宸妃直言不讳道:「是,恨不得食其皮肉,饮其骨血。」

我看清墙上悬着一把剑,也看到宸妃眼中的烈烈寒光。

宫门咣当一声响,继而夹着沉沉怒意:「秦姒!」

我扭头望去,盛杭面沉似水,步履如飞,大步走进院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盛杭的脸上看见鲜明的情绪:暴怒、惊骇、懊悔,像一个担忧妻子受辱的丈夫,一个亟待为妻子出头的男人。

我站在原地,行了礼。

盛杭的目光擦过我耳畔,望向宸妃:「阿锦,你——」

「臣妾无事,与妹妹叙旧呢。」她打断了盛杭的话,语气依旧是不冷不热的。

一本兵书递到面前来,宸妃说:「今日精神不好,便不招待妹妹了,初次见面,一份赠礼聊表心意,妹妹不要嫌弃。」

盛杭方觉察自己反应过了火,收敛神色,恢复了往日平和的模样,笑着说:「小四孩子心性,看不懂。你送她也是白费。」

这份言语中的宠溺,任谁都明白了。

我低着头笑笑:「臣妾必不会辜负娘娘所期。」

走出长乐宫,盛杭命众人远远跟在后面,只剩下我跟在他身边。

今日之后,我专宠之名更甚。

盛杭步履徐沉,少顷说道:「小四,你别动她。」

「皇上答应过臣妾,为淳妃娘娘报仇。」我目光灼灼盯着他的侧脸,温顺的表皮下第一次露出锋芒,「您说话不算话了吗?」

盛杭的表情很难说是恼羞成怒,还是刻意逃避,「小四,你在质问朕?」

「小四答应您做那专宠之人,成了宫中的活靶子,有此一问难道不该?皇上既然做不到,为何要答应小四?」

我倏地住脚,声音微微发抖。

盛杭回头看我,语气发沉:「过来。」

我闭了闭眼,下定决心道:「请皇上另谋他人吧。」

心跳得很快,我佯装淡定地转身,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我悄然松了口气。

盛杭无奈疲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四,宸妃她不是那种人,你……要给朕时间。」

九儿当日将宸妃供出之前,盛杭还一副盛怒之下让凶手偿命的态度,直到九儿口供指到宸妃身上,他沉默了。

如此刻意的偏袒,是盛杭第一次露出马脚,甚至在此之前,无人记起宫中还有一位不受宠的宸妃。

也许此举引起了太后的注意,昭贵妃开始有意无意地针对宸妃,所以盛杭选中我,去做那个掩人耳目的挡箭牌。

这一次,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盛杭爱宸妃,且会为了保下她不择手段。

既是他的逆鳞,便也同样代表,他有了弱点。

盛杭没瞒着我,继续合作,扮演恩爱眷侣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背着他,揩去眼泪,低头不语。

一声叹息,他将我彻底拽过去:「你想让朕找谁……除了你,怕是无人敢应这份差事了。」

我红着眼眶:「您方才还吼我……」

「朕何时吼过你?」

「您唤我秦姒。」我哽了哽,「在长乐宫的时候,当着宸妃娘娘的面。」

「这点事都要计较,小四,你的心眼越发小了。」盛杭这么说着,却拉起我的手,往崇祯宫走。

天边的光线一寸寸暗下去,浩荡宫人跟在身后。

盛杭指着前方燃起的宫灯说:「小四,等咱们老了,朕还得拉着你。」

我笑了,劝他:「皇上今夜去瞧瞧九美人吧。她有了身子,怎么都不该冷着她。」

「小四,你就不相信朕喜欢你?」

我睁着眼睛,浅浅淡淡地看着他,久久不语。

良久,盛杭叹了一口气:「这宫里女人,若活得有你一半明白,便好了。」

我站在崇祯宫的门口,看盛杭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很远,他还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对我招招手:「回去吧小四,夜里凉,别受了风。」

椿嬷嬷关上了门,替我解了披风。

「美人,皇上对宸妃爱护有加……」

我嗯了一声,净手后坐在软榻上,翻开宸妃送我的那本兵法,借灯看起来。

以前家中请来的教书先生对兵法讲解不多,是以每一页我都要琢磨很久,最后竟对着「借刀杀人」那一页直愣神,因为宸妃唯一的批注,便在此页。

椿嬷嬷打盆热水:「美人,夜深了,歇下吧。」

我回神,神思滞顿,漫不经心地宽衣躺在床上,借刀杀人,这是宸妃在向我炫耀她奸计得逞吗?

借九儿的手,做掉了淳妃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

屋中烛火熄了,椿嬷嬷脚步声走远,吱呀,门掩上。

我闭上眼,吐了口气,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睡着的空当,一道灵光猛地划过脑海,我睁眼突然坐起来。

不对。

站在宸妃的角度,什么才叫借刀杀人?

也许,宸妃才是那把刀。

她被人冤枉了。

九儿借她的手,害死了淳妃。

可她为何不直说?

因为她不能对盛杭直说。

一道暗线在心里呼之欲出。

我想起了今日第一次见宸妃时,她垂在腕间的如出一辙的羊脂玉镯,突然心跳加速。

宸妃这么多年为何一直不孕?

父兄战死沙场,盛杭偏宠淳妃,宸妃心中未必没有怨怼。

是以,她不想诞下自己与盛杭的孩子,在周身的首饰中加了药,赠九儿镯子之时,她也许已经暗戳戳提醒过九儿,是九儿自己,明知手镯中有了滑胎药,却还是送给了我。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难消下去。

可我不懂,宸妃大可以寻一块普通的手镯赠给九儿,为何要给贴身之物。

九儿并非善类,她如此做,除了多一个把柄在九儿手里,无任何好处。

一定是在宸妃的宫里,发生了什么,导致她不得不有此举动。

这一夜,辗转反侧,待到天明,昭贵妃宫里传来消息,九儿小产了。

我满身疲惫,低着头慢慢剥鸡蛋,听下人说:「昨日中午九美人在昭贵妃处用的午膳,据说回去后身子便不爽利,一直到了晚上皇上去了,早早歇下,小产是后半夜的事了。」

动作一顿,我停下问:「贵妃那边可有话说?」

宫人低着头:「贵妃眼下正在气头上,说……」

我瞧她一脸窘迫,便知接下来的话不太体面,果然,昭贵妃直接将昨晚听墙角的事抖出来,是九儿缠着盛杭做事,不小心动了胎气,这才……

椿嬷嬷侍奉在旁,说:「即便如此,贵妃娘娘也难逃干系。」

我擦了手,再无心思吃饭,「既然阖宫嫔妃都知道了,我也不好无动于衷,该去看看她了。」

到九儿门前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没见过几次面的皇后坐在床头,轻声安抚。

九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肿成一对核桃。

盛杭坐在旁边,面色阴沉,可见一肚子气没处撒,听说在太后处挨了训,刚回来。

见人多,我不想上去凑热闹,便同一众姐妹站在院子里。

「……我都说了,我是御医!经常随师父来请平安脉的,你们怎么回事,之前就让进,如今不认人了?」

门口传来的争执声,我循声望去,竟看到一位故人。

当初我第一次进崇贞宫替我瞧伤的小御医。

见他面露难色,我走过去替他解了围:「我认得他,的确是太医院的。放他进来吧。」

小御医气鼓鼓地迈进门来,甩甩衣袖,对我施礼:「谢美人出手相助,师父还在等小的,失陪。」

见他提着衣角匆匆而去,我才转头来,看那几个侍卫:「他来宫里有些年头了,你们怎么会不认得?」

那几个人挠挠头,一脸惊恐:「回美人的话,小的之前不在这里当差,最近上头变动,临时调过来的。」

另一个跟腔:「是啊,老大回临安丁忧,所以就把我们几个调在这边。」

临安……

不过是寻常事,不知怎么地,我却对临安上了心。

我记得,九儿的老家,就是临安。

「你们头何时走的?」

「开春啊。」

正是我刚被封美人的那阵。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笑了笑,暗道自己多心。

又听那边闲谈:「多亏了宸妃娘娘,不然我们几个还在冷宫给人送饭呢。」

笑容一下子僵在那里。

「椿嬷嬷,去长乐宫。」我说完这句,匆匆迈出门去。

寂静的宫道上,所有人都赶去贵妃宫里瞧热闹了,只有我,脚步越走越快。

是我低估了九儿的胆量。

我想我知道宸妃为何要赠那枚镯子给九儿了。

午后,我推开了长乐宫大门,宸妃静静坐在椅子里晒太阳。

看见我,她白皙的脸上勾起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你能明白的。」

我冷着脸,一字一句道:「程九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宸妃笑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午后的长乐宫,宫门紧锁。

门内,我与宸妃相对而坐。

她摘下腕上的玉镯,递给我:「这镯子与当初我赠与九美人的,本是一对。打造之初,我请工匠在镯子内侧钻了许多孔,填进避子的药材,若非那日撞见程九与人暗中苟且,镯子里的秘密,我本打算瞒进棺材里。」

「那人,可是回乡丁忧的侍卫长?」

宸妃笑笑:「此事发生在长乐宫,我不得不管。我曾暗中告诫程九,好自为之,谁知道她没多久便有孕了,皇上那阵可不常来……」

所以程九的肚子瞒不住。

宸妃捂着嘴,凑近了说:「她求到我跟前来,想让皇上来长乐宫的时候,顺便去她屋中坐一坐。可皇上不是个听人劝的。无奈之下,程九决定狠心打了孩子。」

「娘娘便把自己的镯子给她了?」我周身发冷,即便早有猜测,如今听到真相,还是止不住发抖。

宸妃点头:「避子药遍寻不得,她只能指望我。我当时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九能悄悄把孩子处理了,长乐宫便能清净一些。」

「可她把镯子给了我。」我干巴巴地说道。

「我知道。」宸妃垂下眼,揉了把落在腿间的帕子,「程九拿去镯子后,忽得圣宠。之后,便是淳妃小产,一尸两命。她应当是舍不得那个孩子的。」

离开长乐宫的时候,我问了宸妃最后一个问题:「您爱皇上吗?」

宸妃捻起落在肩头的花,抛落在地,脚一点点碾过去。

「我曾随父亲见过大漠长河,孤烟落日,烽火燃起的时候,一夜之间,能传万里。贺家儿郎,生于战场,死于战场,女子亦如此。盛杭因一己私欲缚我于宫墙之内,这辈子,别想我原谅他。」

想起当年,京城盛传,贺家小女随父出征,才貌绝伦,屡立奇功。

后来随着贺老将军病故,京中的美谈便销声匿迹了。

盛杭此举,虽不是兔死狗烹,却也与之无异了。

我点点头,领着椿嬷嬷踏出长乐宫。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

天边爬上一抹霞光,一行鸿雁啾鸣,久久不散。

我抬头,盯着暮色中高耸的宫墙,笑着说:「椿嬷嬷,以前我们家的墙,也这般高。给我一棵树,我便能翻出墙去。那时候我爹总气得提着藤条追我,跑过两三个巷子都追不上。」

后来,阿弟学了去,下学贪玩回来晚了,便也学着我,翻墙进来。

我娘貌美心慈,舍不得打骂,唱红脸的事便交给了我爹。

入宫前一日,阿弟尚跪在祠堂没出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椿嬷嬷扶着我,缓缓说道:「美人,宫墙外面还是宫墙,再也翻不出去了。」

是啊,宫墙千层厚,再也翻不出去了。

我歇了声,额头发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往回走。

椿嬷嬷说:「宸妃娘娘说的话,美人可信?」

「信个八成。」

如果按照宸妃所说,帮程九一把是为了保长乐宫,为何在程九搬出去后,她还要多此一举,将侍卫长送出宫去。

如此,反倒引人注意了。

盛杭的眼线遍布皇宫,如果连我都能瞧出端倪,自然难逃盛杭的法眼。

心中一哂,宸妃果真恨盛杭入骨,连程九给他戴绿帽子的事,都要抖出来恶心人,且不明说,让盛杭自己查,自己看。

真是恶心到家了。

这一晚,盛杭果然宿在了长乐宫。

我闲下来,借着烛光缝衣裳,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椿嬷嬷瞧我心情大好,坐着陪我聊天:「对于九美人小产,美人可有头绪?」

我咬断线头,展开衣裳查看:「尚未。兴许是程九自己害怕了,借故流了,兴许是昭贵妃出手……」

事关皇家威严,程九倒霉,只是早晚的事,端看盛杭什么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

窗外突然闷闷一声雷,椿嬷嬷透过窗子看天:「夜里有雨,美人离窗子远些吧。」

我揉了揉眼:「是有些累了。方才回来便头晕脑涨的,明日告诉敬事房一声,近日先撤牌子吧。」

大雨瓢泼而至,我缩在被褥中,不大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听见屋外有人窃窃私语,少顷声音消去,我翻了个身,突然有人紧紧抱住我。

满身水汽。

我凉得一哆嗦,睁眼便看见盛杭浑身湿透,捏着我的下巴吻上来。

浓郁的酒气强势地渡入口中,我尚来不及挣扎,椿嬷嬷便闯进来,跪在地上磕头:「皇上饶命,美人今日受了寒,可经不起折腾啊……」

「滚。」盛杭含混吐出一字,反手扯下床边的帷幔,将我压入帐子。

我急促地咳嗽几声,只觉得身上湿漉漉的,打起哆嗦。

「阿锦……你别怕朕……」

手指蓦地抵住盛杭的嘴唇,我缓了几口气,说道:「皇上认清楚了,臣妾是小四,不是宸妃娘娘。」

盛杭的手自胳膊慢慢滑上我的手指,紧紧攥住,放在唇边亲吻:「小四,你容朕一次……阿锦,阿锦……」

手指慢慢收紧,扣住盛杭的衣襟,下一刻刺啦一声,狠狠撕裂,我抱住盛杭,笑着说:「好,阿锦伺候皇上就寝。」

这一句彻底击溃了盛杭的理智,这一夜,我用指甲在他身后抓挠出一道道伤痕,有些是刻意的,有些是情不自已的。

我想起他那日与我说的话:「小四,别把刺藏起来。朕喜欢你真实的样子。」

他不喜欢我真实的样子,而是喜欢我如宸妃一般锋芒毕露的样子。

醉酒的盛杭疯了般,折腾到天亮。

我嗓子沙哑,额头上腾腾热度提醒身子超过了极限,难受得动了动,便惊醒了盛杭。

他揽住我,亲昵地蹭蹭:「怎么醒得这么早?」

「水……」

盛杭被额头的热度惊醒,豁然睁眼,眼神顿时变了:「小四……你……」

旋即对着门外大喝:「张敬忠,叫御医!」

病来如山倒,我躺在帐子内,盛杭的触碰炙热难忍。

我推开他的手,不停地讨水喝。

替我擦洗的宫女看见了遍体痕迹,把头低得更紧。盛杭在旁,不自然地轻咳几声:「老实伺候,不可传到外面去,晓得了?」

众人点头,噤若寒蝉。

方才御医意思明确,雨夜寒凉,他急赤白咧地钻进来,过了寒气给我,错在他。

然而这份愧疚还不够,我攥着盛杭的手:「您可看清了,我不是阿锦。」

「是。」盛杭神色复杂,重复了一遍,像在提醒自己,「你不是阿锦。」

过后,他又试探道:「小四,朕是真心待你,你……不一样……」

「嗯。」

盛杭的话,我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若我还愿意同他讲话,便是抱有目的,若不愿意,就谎称自己乏了,他便让我休息。

「臣妾家里没什么人了……」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开口。

屋内静悄悄的,院外刷刷的扫洒声清晰可闻,盛杭眸色漆黑而专注,静待下文。

我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我想见兄长。」

盛杭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等你好起来。」

「皇上,臣妾乏了……」

他情绪有些低落,拍拍手背,叹了口气走出门。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眼火辣辣的,牵动出心底的燥意。

盛杭薄情,身边唯寡义之人活得长久。

既然我像阿锦,那便要像十成。阿锦给不了的温暖,我来给;阿锦留下的遗憾,我来填;阿锦这辈子都恨他,我不恨;阿锦爱他,我不爱。

我没了娘,我爹娶了续弦,我要争气。

兄长进宫那日,天气晴好,我养足精神,穿了件浅色的夹袄,坐在回廊下荡秋千。

第一眼瞧见的竟不是兄长,小弟如今身子抽条,高大的身子朝我飞扑而来,像幼时一般,张开双臂,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突然止住,硬生生收回手,红着眼眶喊:「姐。」

我心中欢喜,站起来,细细打量他,高了,模样也长开了,娘的貌美落在男孩子身上,便是英气,不像我,轻浮狐媚。

「大哥呢?」我朝后望去,空空如也。

小弟咧嘴一笑:「皇上喊去了。」

说一半,笑容一僵:「带着江微澜一起去了。」

「江微澜?」

小弟似乎极其愤怒:「那个女人带来的孩子,江漪,到底谁才是亲弟弟啊,大哥总向着他!」

续弦的孩子,随了他生父姓氏,父亲娶她,大抵为了仕途。

「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回神,安慰他:「你若瞧不惯,发愤图强,处处比他好便是。男儿不拘泥于后宅的弯弯绕绕,学问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他吐吐舌头:「知道了,你跟大哥一样……就我不懂事,行了吧……」

然而小弟孩子心性,过会儿便将此事抛诸脑后,我陪着他聊了几句,等到晌午,大门嘎吱一声,有人推门入内。

小弟率先起身:「哥!」

循声望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春日的阳光落在他的肩膀,跟记忆中的他重合。

我坐着没动,半晌脸上湿漉漉的。

大哥步伐沉稳地走近,跪地:「臣见过美人。」

我哭得声音含混:「大哥……起来……不用你跪我。」

小弟窜过去,将他拉起来,对我摆了个鬼脸:「本来就丑,一哭更丑了。」

大哥刚想训斥,小弟就开口问:「江微澜呢?」

「回去了。」

「他凭什么回去!既然进了家门,就得见姐姐!我去把他抓回来!」

说完旋风似的跑出门,都没给我们阻拦的机会。

兄长无奈摇头,在对面坐下,神色凝重:「小四,你还好吗?」

我擦干泪,笑了笑:「挺好。」

只是我从小到大说谎都瞒不过他,他牵强地扯扯嘴角,攥紧了拳头:「放心,咱秦家男人还没死绝,不会让你在宫里受苦的。」

兄长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宸妃有盛杭的情意,贵妃有娘家帮衬,皇后有清河宋氏,淳妃没有,死了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想步淳妃的后尘。

「哥,我能跟皇上要个禁中的差事,你和小弟考虑一下。」

我尚在病中,拿捏住盛杭的愧疚,就有很大把握。

兄长顿了下:「让江漪去吧。」

江漪,那个外来的孩子。

什么时候跟兄长这样好了?

我皱起眉头:「哥——」

「有些事你不懂,阿声年纪小,不稳重,我有自己的打算。」

「江漪是外人……」

「听我的。」

一瞬间我们谁都没说话,杯中的茶随风泛起涟漪。

大哥从来不强迫我做事,可这次,他的态度很坚决。

我心中存疑,尚未问清楚,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嚷,椿嬷嬷步履匆匆:「美人,两位公子打起来了。」

话落,大门砰地从外面被踹开,两人扭打着滚进来,确切地说,是单方面的殴打。

秦声被摁在地上,上面的少年发丝微乱,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有三道指甲印儿,眼神冷漠,抬手便握成拳挥向秦声。

砰!

一声钝响,秦声的鼻血喷涌而出,他脸憋得通红,大喊:「哥!揍这小瘪犊子!」

少年吝于抬眼,仿佛眼前只有一件事:揍秦声。

秦声大骂:「江微澜!我姐是娘娘,你怎敢放肆!」

少年的手一顿,瞬间他紧束的窄腰便挨了秦声一套绣花拳,脸上又添新伤。

兄长厉喝:「都住手!」

江漪抬手挡住秦声的拳头,抬头,我这才看清他的正脸。

个头同秦声差不多,眉眼刚长开一些,双眼皮,鸦羽低垂,压住一双饱含深思的眼,明明是吸引人的五官,却总是沉着脸,不冷不热的,肤色是阴冷的白,因剧烈的打斗,脸颊浮现出斑驳的红晕。

年纪不大,城府却深。

他一身玄衣,浑身上下无一配饰,往那儿一站,冷冷盯着秦声:「再动一下试试。」

说话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皱起眉。

秦声不甘示弱:「你入宫不来拜见姐姐,还有理了?」

江微澜眉头皱得更紧了,明显不认同他的说法。

我与兄长对视一眼,计划不变,禁中的差事,还得江漪来当。

我叹了口气,随手捡了几块糕点递给江漪:「我替阿声赔个不是,既然你来了秦家,我便当你是亲弟弟,去擦擦手吃点东西吧。」

江漪站在原地,目光阴沉,半晌才垂下眼,一声不吭地接过糕点。

「你嘴废了啊! 不会说谢谢!」秦声抬脚便踹,被兄长提着领子拦下。

我趁机让宫人分别带去别处梳洗。

院中重归于寂静,椿嬷嬷招呼众人清扫宫殿。

兄长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你且在宫中安心,会慢慢好起来的。」

「嗯。」

心中虽有不舍,但分离早习以为常,我擦了擦眼,看兄长领着两人远去,心情沉闷地折回室内。

椿嬷嬷走进来,手捧一方小帕:「美人,您瞧……」

里面赫然是我给江漪的糕点,碎成了几块,有几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椿嬷嬷说:「在小院老鼠洞口发现的,老鼠精明得很,咬了不少。」

我盯着帕子,突然嗤笑一声。

戒备心挺重。

这是怕我毒死他?

入夜,盛杭来了。

他迎着光亮,在门前站定,抬手贴在我前额上,半晌说:「听闻你身子大好,怎么还在风口站着?」

我不着痕迹地躲了下:「没大好……不宜侍寝……」

盛杭一愣,继而大笑,捏捏我鼻子:「怎么?朕就不能为旁的来看你?」

「后宫嫔妃理应为皇家开枝散叶,皇上任重道远。」

盛杭不听我讲,从张敬忠手上接过大氅:「行了,有气回屋撒,别叫他们看了笑话。」

我不情愿地被他拉进屋内,余光瞥见椿嬷嬷担忧的眼神,展颜一笑,算是安抚。

直到关起门,我用了力气,将手从盛杭手里抽出,闷头坐在桌子旁。

盛杭似乎早已料到,随我坐下,一双眸子沉沉盯着我:「小四。」

这一声含了警告意味,是为提醒我适可而止。

我瞥了他一眼:「您见江漪了?」

「嗯。」盛杭挽起袖口,净手后随手捡了几个琥珀桃仁慢慢嚼着,没了下文。

我凑过去,靠近他坐着,目光直视他:「皇上,禁中还缺人吗?」

盛杭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住,勾起我下巴细细打量,眼神充满压迫感:「小四,你只能有朕一个靠山,这不是你要想的事。」

我攥紧了手,云淡风轻地开口:「江漪把我弟弟打了,您把他要走吧,我们秦家,容不下他。」

江漪算不得秦家人,在盛杭眼里,也算不得我的靠山,且入禁中,伴天子侧,半月一归家,也免得他与阿声日日龃龉。

盛杭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来回,眼神诧异,继而趋于平静:「江漪是不对。」

我打蛇上棍,嫉恶如仇道:「岂止是不对,他若打死了阿声,我跟他没完!」

盛杭嗤笑一声,支头看我:「小四,有奸妃的样子了。」

这事有门。

我借势倒在他身上,戏谑道:「奸妃只有一个靠山,您宠不宠?」

「宠。」

我用一夜,换了盛杭一个承诺。

天明他上朝时,我还缩在被子里,「您去吧,小四起不来。」

他心情颇好,无奈笑骂:「瞧把你惯的。」

倒也没用我,在外间把张敬忠唤进来,梳洗过后,便出门了。

我睡到日上三竿,懒散起床,连发髻都未梳,赤脚在殿里闲逛。

椿嬷嬷进来时,吓了一跳,埋怨我:「美人起了怎么不知会老奴一声?天凉,当心病体。」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梳子,对着窗外有些绿意的梅树出了神,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总也浮现那双阴沉沉的双眼,他将情绪藏得很好,但因为年轻,总会露出一些破绽,叫人知晓他的喜恶。

江漪。

兄长为何要将他推入禁中?

「美人?」

一声轻唤将我思绪扯回,椿嬷嬷替我梳好头,说:「皇后传众人去坤宁宫问话。」

时已过午,我挑出一双翡翠手串带着,出门前略一迟疑,回身对椿嬷嬷道:「先用药,晚些怕忘。」

程九刚出事,事关皇嗣,惊动皇后和太后,想必一时半刻不能善了。

椿嬷嬷叹了口气,折身去了小厨,回来时,手捧一碗漆黑的药汤递给我:「美人……」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仰头灌下,蹙眉裹糖入嘴,勉强压下心头的恶心感。

坤宁宫离得远,我昨夜被盛杭折腾得不得安生,走两步便要歇歇。

途径御花园,椿嬷嬷扶着我歇在树下一方太湖石上,迎面走来一队禁军,随着他们拐了个弯,江漪阴冷白皙的脸出现在视野,他着禁中服饰,披黑色软甲,左腰佩刀,窄腰用暗红色腰封横截一道,显得高大挺括。

我打量他的同时,江漪也望过来。

目光冷漠一扫,顿了下,立即挪开视线,权当没我这个人。

我笑了,本打算起身,手腕的串珠吃劲,勾在太湖石的棱角,瞬间分崩离析。

数不清的珠子四处迸溅,清脆悦耳。

动静惊扰了禁军,他们脚步一停,望过来。

为首的禁军偏头对身后的人耳语几句,他便抬腿踹了江漪一脚。

随后江漪便沉着脸走到跟前,也不搭腔,弯腰蹲下替我捡珠子。

我站着,看见他挺拔的脊背,后背黏着灰突突的一个脚印儿,没忍住开口:「他们欺负你?」

捡珠子的手一顿,江漪冷漠的声音响起:「不劳娘娘挂心。」

我做不来自讨没趣的事儿,只是心中发堵,示意椿嬷嬷同他一起捡,然而最后还是少了几颗,大概滚进湖里去了。

我展开手掌心,等着江漪把珠子倒进来,谁知他看也不看,转身给了椿嬷嬷,低头抱拳:「臣告退。」

我手悬在半空,愣了一愣,旋即淡淡一笑,叫住转身离去的江漪:「小崽子,你进宫,还是我替你说情的。」

江漪背对着我,冷冷丢下一句:「娘娘不是想让臣从秦家滚出来吗?既然如此,算哪门子恩典。」

盛杭把话原封不动传给他了……

我哑然失笑:「那由人欺负着吧。」

江漪离开之后,我领着椿嬷嬷往坤宁宫去,路上椿嬷嬷忧心忡忡:「小公子到底是美人的娘家,如此交恶,来日危难之际怕指望不上啊……」

我少见地发了脾气,「我有嫡亲兄弟,犯不着指望他个白眼狼。」

「哎……您是一番好意,不若寻个机会解释——」

「不解释。」

就他也配!混不吝的!

我比别人晚半刻到坤宁宫,因昨夜盛杭留宿,皇后并未多加斥责,只是程九早已脸色惨白地坐在那儿,说她憔悴吧,也不尽然,至少眼珠是黑亮黑亮的,平添几分病弱的美感。

皇后一脸悲悯:「九美人伤了身子,要好好养,本宫膝下无子,见不得他人丧子之痛,若你住不惯贵妃处,便搬来坤宁宫。」

程九垂头,楚楚可怜:「谢皇后。」

谁都没料到程九竟真答应了,连皇后都微微一愣,继而言笑如常:「甚好,今日招诸位来,还有一事,皇上不日南下,本宫亦不在,一应杂事皆交由宸妃执掌,尔等务必听从差遣,不得生事。」

此话一出,引起轩然大波。

因此时正值开春,南面春潮刚至,又湿又冷,实在不适合南下游玩。

程九蔫嗒嗒依着椅子,低眉搭眼不感兴趣,贵妃蹙起眉头:「皇后可要仔细皇上身子。」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本宫与皇上结发夫妻,不劳贵妃提醒。」

说完又看向我,面带微笑:「待会儿众人散去,皎美人暂留。」

心里咯噔一声,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依照盛杭的性子,他生怕我留在宫里兴风作浪,必会带着我一起去。

在众人猜忌的目光中,我留到了最后。

皇后率先开口:「皎美人承恩不久,可还适应?」

「臣妾无能,近日偶感风寒,头昏脑涨的,辜负圣恩。」

说完,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

皇后目光湛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本宫叫几个御医跟着,好给你路上调养。」

我瞬间跪下:「皇后,臣妾无才无德,不配伴君南下,请您准允臣妾留在宫中。」

「是皇上的意思,若是不愿意,你自己给皇上说。」

如此一来,堵死了我全部的后路。

皇后一走,正是查程九的好时机,如果盛杭把我也带走了,计划便也搁置了。

回宫路上,我满腹郁气,在拐角处与别人撞了个满怀。

按照我以往的性子,撞了便也撞了,今日火气实在太大,语气不由得几分尖锐:「急着干什么去——」

不等话落,一只坚硬的臂膀将我失去重心的身子拉回,我也实在倒霉,撞在一人胸膛上,磕得七荤八素。

他身上是软甲,比寻常的衣料硬,我捂着额头,勉强站稳。

仰头看清人脸,瞬间脸色一板,退开。

江漪收回手,不咸不淡地补充一句:「是娘娘先撞过来的。」

继而淡定地擦印在前襟上的脂粉。

我脸一红,昨夜累着了,今晨脸色不好,叫椿嬷嬷多施了一层粉,不承想叫江漪抓住了把柄。

「小公子,回去用皂荚洗吧。女人家的东西,轻易弄不下来。」椿嬷嬷扶着我,满脸歉意。

江漪动作慢慢停住,皱起眉头。

我哼了一声:「你后背的鞋印可洗干净了?终归要过一遍水,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想起清晨的一脚也是因为我,脸色更加不好了,气氛一下子僵在那里。

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和他怎么都不对付。

江漪抱拳:「臣告退。」

我原想任他走,结果嘴先快一步,叫住他:「想清楚谁与你才是一家人。无论我在皇上那里如何说辞,你入禁中,便是最好的结果。我没有对不起你。」

江漪黝黑的眼睛将我锁定,眼底像被一层冰封锁,看不清心绪,但周遭气氛却是冷了更多。

「臣有没有说过,娘娘是不折不扣的秦家人。你们骨子里流的血就是冷的。为了家族便是好,可曾真正在意过我想要什么?」

「如此还是我逼你?」许是他的话过于尖锐,我翻涌的心绪上来,语气也不好,「禁中有大前途,你母亲带你改嫁,便是指望你光耀门楣,我自问无愧对你之处,不该担你责备!」

江漪冷着脸,倏然住了嘴,半晌,后退一步:「罢了,道不同。」

我统共与江漪见过三次面,吵过两次,真是八字不合。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捡起块石头狠狠丢过去:「王八蛋!」

椿嬷嬷拉住我:「哎呦,美人消消气……人多眼杂……」

「看见便看见,让他们都瞧瞧江漪怎么不敬后妃不敬长姐的!」说完仿佛还不解气,踢开脚底的石头,「扒了他的皮!」

「老远就听见你张牙舞爪的,谁欺负你了?」盛杭的声音兀地隔着假山响起,我心一惊,住了嘴,紧紧抓住椿嬷嬷。

我不清楚他听了多久,心中越发膈应他。

盛杭从假山下面绕出来,眉目一如往常地温润,嘴角噙着一抹无害的笑:「江漪惹你生气了?」

我索性不再掩饰,拉着脸语气发冲:「您把他要进宫里是气小四呢!早日气死我这个奸妃,您都没地儿哭!」

盛杭没料到我这个反应,脸上出现罕见的空白,继而哈哈大笑:「那你说来听听,他怎么气你了,朕帮你欺负回去!」

我心中略一沉吟,决定如实相告:「您是不是说臣妾坏话了?」

盛杭眉毛一挑:「该作何解?」

「小四说不让他在家待着,他便也知道了!一定是您说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小四心眼儿小了!」

盛杭笑容更盛:「朕说的是事实,怎么,小四还有别的心思?」

我撇撇嘴:「还能怎么说,无非就是那套官话,光耀门楣,替他娘争气。不然莫名多个仇人,可不划算。」

盛杭盯着我看了半晌,招招手:「来,瞧你冻得,怎么穿这么薄?」

我那是吓得,他绝对听见了,只是不宣之于表。

盛杭的手很热,贴在我冰冷的手背上,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拉着我往回走,旧话重提:「小四,朕是你的靠山。」

「知道啦……」我拉长语调,「以后您天天拉着我,小四耳朵都生茧子了。」

「怎么?还嫌烦?」

「您倒是换个花样说说,古有周幽王燃烽火戏诸侯,小四一代奸妃,可不能被褒姒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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