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眉眼弯起,挑眉看他,好奇道:「都梦到我些什么?」
宋引默垂下目光,唇角笑意清浅,轻声道:「你穿着碧色的裙子,坐在秋千上笑得好看。」
他说这话时,神情温柔认真,不似在说梦境,反倒像是在讲回忆。这教我不由自主问道:「那梦中的你呢?你在做什么?」
宋引默抬眸看我,眼中一点柔和的笑意,道:「我?我是个伏在墙边偷看碧裙姑娘的少年郎,想知晓姑娘的姓名,又怕举止孟浪,唐突了姑娘。」
我略略思忱,盈盈笑道:「若教我瞧见你鬼鬼祟祟地挂在墙上,我必定以为你是个行窃的小贼。」
他静静看着我,闻言眉眼微微一弯。窗外日光下彻,星星点点地落于他眼中,熠熠如漫天星河。
我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又道:「不过默哥哥生得这样好看,外貌协会如我,没准儿会心软放了你。」
他神情动容,唇角弯起,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略有些紧张,抬眸看他,见他轻笑一声,旋即俯身过来,在我额上烙下一个温柔的吻。
而后他松开了我,看我时目光灼灼,道:「若再予我一次机会,管他什么礼数周全,我定要从墙上跳下来,折一枝最好看的梅花送至你面前,然后问清你是哪家的姑娘,三书六礼,聘汝为妇。」
他说这话时语气万分坚定,引得我轻笑着戳他一下,道:「不过是个梦罢了,竟这样认真,看来某人真是非我不娶喽?」
他轻轻一笑,温柔地瞧着我的调皮行径,脸上无一丝不耐,轻声道:「是,非你不娶。」
我亦是一笑,与他对视一眼,心底像是揉了蜜似的甜。
日暮微垂时,宋引默将我送回了秦府。我与他告了别,他却不急于离开,立在府门前,眉眼含笑地看着我。我眉眼弯起,问道:「何故不走?」
他轻笑道:「我不愿桃儿瞧我背影,待你入府我再离开。」
我唇角弯起,如他所言进了府中,回眸悄悄一看,他果真还在瞧着我,心下一暖,不愿教他多等,笑着加快了步伐。
行至一道垂花门时,恰好撞见出府的赵景明。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怀抱着一把长剑,俊俏的一张脸上阴鸷满满。我向他轻轻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将侧身进门时,他忽而唤住了我。
我不解地向他望去,却见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轻声道:「映妆姑娘,我只多嘴与你说这一句,你且听好。若这世上只有一人不会辜负你,那这人必是秦二。你万不能伤他,否则终有一日你会后悔死。」
他说罢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轻叹一口气,似是忧愁的模样,道:「小爷与你说的话你可不许与秦二说,否则他又要拿小石头砸我。」而后移开视线不再看我,迈步径直离去。
我怔在原地,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汹涌的难过。我不知这情绪由来,也不知我是在为谁难过,胸口一抽一抽地疼,疼出我一身冷汗来。眼前分明一片黑暗,可脑海里却有压抑的画面叫嚣着,沸腾着,最终消泯,教我未能捕捉。
我背抵着垂花门,慢慢滑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待沉沉夜幕长出漫天星河,这股沉重的情绪才得以缓和。
白日里宋引默与我说,曾梦见我穿着碧裙荡秋千,谁知晚上我也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中的师父善种花草,于草木栽培自有一套妙方,即便时至暮春时节,院中的红梅也一株都不曾凋谢,一簇一簇开得明艳讨喜,仿佛只消一瞧这鲜艳颜色,鼻息间都能染上淡淡的梅香。
季春韶光里,我着一袭碧色衣裙穿行过花枝拱筑的长廊,脚步轻快,行步时裙裾漾漾,恍若惊起波纹的水面。我手执了一枝梅枝,枝上簇拥了含苞待放,欲绽不绽的梅花。
行过花廊,我悄无声息地驻足在敞开的竹门外,探出半个头偷偷向里看。月白衣衫的少年正轻低着头研墨,修长的颈项微倾,举手投足间矜贵得摄人心魄。
他不曾抬头,低垂着眉眼,却仿佛将我的举动尽数收进了眼底,唇边掠过笑意,道:「门外藏着哪家探头探脑的小猫?再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也变不出小鱼干来。」
我鼓起腮帮,不与他扭捏,手持花枝行至他跟前,见他研墨认真,忽而福至心灵,将手中梅枝向他轻轻丢去。
他闻声抬头,轻轻一笑,玉琢似的手随意地接住了花枝,而后抬手,将其置于鼻间轻嗅。红梅白衣,美不胜收。
我瞧着面前如画景致,心念微微一动,唇角弯起,笑道:「送我的扇子上别画竹子,画梅花吧。」
少年颔首,旋即放下梅枝,挽袖提笔挥毫。作画时身姿清隽挺拔,举止清贵好看。
我不出声扰他,放低了脚步坐至临窗软榻。榻上的几案置着几卷诗书,我随意拾了一卷倚在榻上翻看起来。
他在案前作画,我在窗边翻书,案前诗歌染墨香,窗外莺声并鸟语。时光未央,岁月静好。
我本在专注地看书,翻过一篇书页时,看到一枚权作书签的柳叶,柳叶下是一首仿佛为书主人所喜的诗。我唇角弯起,视线从书卷移开,悄悄抬眼看他,却见少年眉眼含笑,亦在看我。
我眉梢轻挑,复而垂下眼睑看他以柳叶标记的诗句,轻笑道:「华郭春光欲暮时,采绳争蹴夜忘归?」
他淡淡一笑,搁置了手中狼毫笔,接道:「佳人不道罗纨重,拟共杨花苦斗飞。」
我小心地合好书卷,眼睛明亮,眸中笑意沉浮,抬眼看他,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与他无理取闹道:「全怪你标记的这首诗,惹得我想荡秋千了。」
他略略思忖,旋即笑道:「我为你扎个秋千架,如何?」
我眉眼弯起,自是十分欣喜,可欣喜之余又有警觉,挑眉看他,不解道:「何故对我这样好?」
他挑眉看我,唇角笑意清浅,道:「权作上次卖队友的补偿,挽回一下我在你心中泯灭人性、沦丧道德的形象?」
我眼中划过笑意,唇角弯起,轻笑道:「好说好说,日后你在我心里,便是充斥着人性主义色彩,闪耀着道德品质光辉的大好人啦!」
少年但笑不语,模样却十分受用。
后来他果真为我扎了个秋千,安在一院芳菲中,丝绳长长,横枝袅袅。我初初见到时,心底真真是止不住的欢喜。
明媚春光里,我坐在秋千上轻笑着回首,瞥见红深绿浅的花廊下,身形皎皎恰若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他长身鹤立于廊下,一枝斜曳的花枝从白墙黛瓦间探出,疏疏漏漏地遮住他的脸,有花瓣在他周遭轻柔地打着旋。
我眉眼弯起,手指置于唇间,极其轻佻地向廊下美无度的少年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少年微微一怔,旋即一笑,冉冉行至我身后,一双美得好似白玉琢就的手握住秋千丝绳,竟为我推起秋千来。
我眨了眨眼睛,略有些不敢置信,少年却是自然而然的模样。久而久之,我便也不觉有异,安然坐在秋千上,略仰起一张脸,眼底有笑意浸染,唇角不自觉弯起,笑得明媚肆意。正玩到兴处时,少年推秋千的动作却是一顿。
我探究般抬眸向他看去,却见少年轻轻一笑,声音缥缈,携一丝如梦似幻的意味,薄唇轻启,道:「今日总归明了,何为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不敢再看他,仓促地垂下眼睑,神情淡然,仿佛心跳从不曾乱过。
他见我不语,唇角微微弯起,一声低沉的轻笑溢出胸腔,而后松开秋千丝绳,后退一步,淡淡道:「别再对我这般笑了。」声音清如流水击玉,却无端教人觉得寂然。少年言罢,便转身进了竹舍,遗下一个出尘的背影。
我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回过神时只我孤身一人坐在秋千上,身后推秋千的人却不在了。我垂下眼睑,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心下忽然便觉得无趣起来。
存了与少年较劲的心思,我重新荡起秋千,笑得愈发张扬,恨不能笑声透过门窗,飞到他耳边去。
正竭力扮演着一个人的独角戏,却突觉一阵异样,循着直觉抬眼望去,瞥见墙头处伏着个紫衣少年。少年身形掩映在青葱槐叶中,一双眼灿若星子,正定定然看着我。
被这紫衣少年蓦地一惊,我险些撒了握着丝绳的手,顺着惯性跌下秋千去,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与那紫衣少年四目相对间,瞧见他生得十分英气好看,剑眉星目,清俊自然,端的分明是正人君子的模样。虽然形迹可疑,却叫人生不出恶感。
于是我眉梢轻挑,刻意压低了声音,十分好心地提醒道:「你是哪儿来的小贼?看你生得好看,我奉劝你快些离开,我师父厉害着呢!」
那紫衣少年却只一味怔然地看着我,不曾应我,也不曾依言离开。
我抿了抿唇,欲再与他说话时,却听见竹舍中的白衣少年正轻声唤我。
他说,淳儿,你在与谁说话?
淳儿?
淳儿!
我陡然睁开双眼,从榻上猛地坐起身来,竭力平复心绪,从梦中挣离开。可思及那少年所唤的名字,心脏便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儿与公子提过这个名字,夜来入梦不足为奇,不过是梦罢了,做不得真。
此时尚不过四更天,我心底这般想着,重新躺回了榻上,却始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起身摸出火石点燃灯台蜡烛,借着光亮打开了枕边的木匣。我将木匣抱在怀中,伸手轻轻按下机关,取出雕花木盒中的字条来,于暖黄的灯光下细细揣摩。
我低垂下目光,眉眼沉静,不悲不喜地看着掌中字条,手指轻轻拂过字条边缘。这动作太过自然,仿佛在那段被我遗忘的漫长岁月里,我曾这般做过无数次。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个藏在心里不愿忘却的人究竟是谁呢?为何一看这字条,我心底便这样难过呢?
枯坐至天明后,我收好了木匣,梳洗打扮好便去葳蕤居寻夫人。今日来得太早,夫人尚未起身。
刘嬷嬷为我搬来一张小凳,笑道:「昨儿夜里夫人熬夜看时兴话本,睡得有些晚了,姑娘且先等等。」
我闻言唇角弯起,笑道:「我素不知,夫人也看话本?」
刘嬷嬷笑道:「内宅无趣,我等老婆子只知杂事,与夫人谈不到一处去,除却小姐,便只有姑娘能引得夫人多笑一笑。」
正与刘嬷嬷低声说话间,房内夫人已然转醒。我随刘嬷嬷进房去,见罗榻上夫人惺忪着一双睡眼,似是半梦半醒的模样,枕边还放着一册话本。
我迎上前,扶着夫人起身后,俯下身为她整理床榻,一面笑道:「月亮不睡我不睡,太阳不起我不起?」
屋中侍奉着的嬷嬷皆笑出了声来,夫人本对坐在铜镜前由人梳头,闻言回过头,佯怒瞪我一眼。
我吐了吐舌头,再不说话,老老实实整理好被褥枕头后,去至夫人身边为她挑选钗环。稍稍思索后,我择中了一支花样典雅的翡翠玉簪,呈与夫人看,笑道:「映妆以为,唯有翡翠簪子压得住夫人今日穿的盘金马面裙。」
夫人轻轻一笑,拿过簪子在发间比了比,旋即簪上,笑道:「当真是十分适宜,日后我佩的钗环都由映妆捡择好了。」
言罢,夫人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叮嘱道:「稍后晚妍要来请安,你与她好好说说话。我这双儿女随了他们爹,性子生得倔。你向晚妍递个台阶,她自会顺着台阶下来。」
我知她用心良苦,心底也盼着与小姐和好,连忙点头称好。
夫人见状总归放下心来,轻笑着吩咐众人去准备小姐喜欢的吃食。众人领命去了,只遗下我与夫人二人。
我侍奉夫人洗漱好后,扶着夫人去榻上坐下。夫人将一落座,小姐便姗姗而来,向夫人行罢礼后,便在夫人身边坐下,轻笑着唤了一声母亲。
嬷嬷们呈上了数盘糕点,又端来一碗燕窝粥权作夫人早饭。夫人品一口粥,旋即笑着问道:「听张嬷嬷说,近日你常出府,都去做了些什么?」
小姐笑道:「与我交好的一位姐妹家中为她办了江春宴,她请我去替她参谋,还托我请哥哥去。」
夫人轻笑一声,道:「那辰儿可应了?」
小姐摇头,语中颇有无奈,道:「母亲又不是不知,哥哥从不曾为哪位女子收过心,岂会去赴结姻亲之缘的江春宴?」
夫人垂下视线,轻声道:「这话说得不对,你哥哥曾赴过一场江春宴。」
我本微低着头伫在夫人身侧,闻言不自觉抬眸向夫人望去。
夫人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侧首向我轻轻一笑,不疾不徐道:「那年他十六岁,回府与我说他想娶一个姑娘。我初时还不信,以为他不过是一时新鲜,谁知他竟真的去赴了那场江春宴。」
小姐轻「咦」一声,道:「我倒从不曾听哥哥说起过,后来呢?」
夫人轻叹一口气,道:「那位姑娘未择中你哥哥,而是与一个弹琴的公子定了亲。从那以后,你哥哥便再没弹过琴。」
我垂下眼睑,想起那夜从公子指尖泄下的泠然琴声。那时他弹罢一曲,神色忧伤,唇边偏露出笑意一点,问我此曲如何。我心下只觉寻常,却不知其间还有这样的故事。
小姐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我可曾认识?」
话音将落,有嬷嬷上前通禀,神情肃然,道:「夫人,前厅有冰人造访,请您去一趟。」
夫人与小姐对视,眼底皆有疑惑。夫人问道:「是谁家请的冰人?」
嬷嬷略略迟疑,道:「便是宋尚书家。」
小姐闻言垂眸不语,夫人则侧首看我一眼,目含探询之意。我心下亦是茫然,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我亦不知情。
夫人收回视线,从榻上站起身来,拂了拂袖,道:「走吧,都随我去看看。」
夫人与小姐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不知为何只觉心乱如麻,将入厅堂时,右眼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冰人坐于位上,见了夫人忙起身道喜,笑道:「娶妻如何,匪媒不得。我受人之托,造访贵府,与夫人议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夫人淡淡一笑,道:「敢问冰人是受谁所托?」
冰人笑道:「受宋尚书所托,说和宋公子的姻亲。夫人必然知晓宋公子,年纪轻轻已名列大理寺少卿,生得又是一副好相貌,可是名满京都城的佳公子。」
夫人轻轻颔首,道:「我自然知晓小宋大人,只是不知冰人是替小宋大人牵谁的线?」
冰人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夫人说笑了。您膝下只得一位小姐,不为秦小姐牵线,难道是为秦公子搭桥?」
话出,满堂寂静。
夫人品茶的动作一顿,小姐亦不敢置信地抬头向我看来。我怔然立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说是如遭雷击也不为过。
那冰人恍若不觉,笑盈盈道:「秦小姐亦是名满京都城的闺秀,秀外慧中,才貌双全,与小宋大人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夫人放下杯盏,淡淡道:「冰人莫不是在与我说笑?」
冰人连忙摇头,信誓旦旦道:「怎敢与夫人说笑?小宋大人便候在府外,只待与夫人面谈。」
夫人冷哼一声,吩咐道:「去请小宋大人,我今日倒要看看,他能予我个什么说法。」说罢,夫人担忧地回首看我,轻声道:「这里交给我,你下去歇着。」
我摇摇头,从喉咙里挤出声来,酸涩道:「夫人不必担心,我要听他如何说。」
小姐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垂下视线,沉默不语。
不多时,厅外行进一清隽身影,形茂恰如芝兰玉树,容仪清俊,轩轩韶举。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紫衣,袖间以银丝绣了暗纹水波,行步时衣襟微微拂动。他踩着洒落在地上的日光,便这般静静走来。
夫人瞥他一眼,问道:「小宋大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立于堂前,目光透过众人落在我身上,只一瞬息,便收回了视线,不偏不倚地正视前方,轻轻一笑。
我眼底氤氲开雾气,透过雾气,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昨日还说非我不娶的男子,跪下向夫人行了一个庄严的大礼。
他说,我自然知道。
他说,秦家小姐温良端娴,堪为吾妻。
他说,幸承冰语,愿结良缘,宋家引默在此求娶秦家晚妍,结两姓之好,谛姻亲之缘,万望夫人成全。
眼中雾气消散,复而凝结成珠,眨眼间便从目中滚落而下。我吸了吸鼻子,生生将余下的眼泪逼回去,淡漠地看着堂前那道紫色身影。
夫人冷笑一声,不待她开口,另有一道颀长的白影踏光而来。衣衫月白,纤尘不染,眉宇如画,其间风流天成,却盖不住神色冰凉,如覆寒霜。
宋引默如有所感,立起身来回首看他。
他冷冷一笑,迈步上前攥住宋引默的衣领,抬手便是一拳。一拳作罢,又是一拳,仿佛心底积压的愤懑总归找到出口,尽数宣泄在拳脚之间。
小姐惊呼出声,欲上前阻拦却被夫人拦住。夫人神色淡然,移开视线不忍再看,轻声道:「由他去吧。这口气你哥哥已忍了许多年。」
宋引默只淡淡看着他,嘴边流下一线殷红,模样狼狈至极,却始终不曾还手。
他终于停了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细细擦拭双手。擦拭作罢,将锦帕轻飘飘地丢在地上,极为厌弃的模样。
他忽而一笑,淡淡道:「宋引默,你以为你只负了她一次吗?」他说这话时唇角弯起,声音仿佛凝了冰,冷得教人如坠冰窖。
宋引默闻言,身躯微微一颤,旋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抬袖拭去唇边殷红,面上仍是无谓的模样。
公子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冷声道:「你明知她是谁,你明知她心悦你,辜负一次不够,还要辜负第二次吗?」
我垂下眼睑,上前将宋引默扶起,触到他的手时,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直。待他站好,我收回手,向他轻轻一拜,竭力掩住面上情绪,道:「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祝大人云程发轫,得偿所愿。」
言罢,再向公子拜了一拜,转身欲走时,却发现公子不知何时拽住了我的衣袖。远处一抹流离天光,却远不及他耀眼。他正看着我,目如秋水照人寒,眉眼美得只应画见。
我弯了弯唇角,欲说话时,他却松开了我,垂下眼睑,掩住目中万丈波澜,淡淡道:「我骗过你两次,一次是你问我可曾听我弹过琴,我骗了你,说不曾。另一次,待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我知他是担心我一去不返,轻轻一笑,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见我应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轻声道:「去吧。」
我依言转身离去,背过身的一刹那,眼底按捺了许久的泪颓然划下。
未走出几步,公子便唤住了我。我脚步一顿,顾及脸上狼狈,不曾回过头,只得听他在我身后轻声道了一句我等你。
我眼底蒙上蒙蒙的雾,眨了眨眼,又无声地滚下一串泪珠,忙抬手粗暴地拭去眼泪,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权当应过,而后步履仓促,落荒而逃。
我心底浮现着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猜想不住在我脑海中激荡,几近压过了心里汹涌的悲伤。它在我耳边喃语,不住地催促我,教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印证它是对是错。
我到了夫人的葳蕤居时,院中一片寂静,一个仆婢也不曾留。我极其轻易地推门进了夫人的房间,抬眸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径直去往妆台,握住冰凉的黄铜柜柄,拉开最下一层木柜,缓缓露出柜中静静躺着的五卷画像来。
我垂下眼睑,辨认出最靠外的画像是我亲手放进去的那幅,而后伸手拿出柜中最里的画卷来。系着画卷的不过简简单单的一个结,我却解了许久才解开。
画卷一点一点在我面前铺展开,待我看清画中人的面目后,心觉梦中持花作剑,一身风骨的少年总归有了脸。
眼睫轻轻一颤,旋即一滴泪砸下来,晕开画中少年月白衣襟的一点。
那少年生得一副湛然若神的好容颜,眼如盈盈秋水,眉似淡淡青山,眉眼盈盈处,人间春色尽揽。他着一袭出尘白衣,眼含一丝睥睨,生生压过人间风月无边。
我勾唇一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心想这便是我梦中的少年,若这不是,便再无人是。
除却葳蕤居,还有一处要去。我竭力抑制住双手的轻颤,将画像轻柔地卷好放回柜中,而后离开葳蕤居回房,从枕边木匣中取出一沓银票,垂眸略一思忖,将自碧清泉宫后,再未派上用场的獬豸符揣入了怀中。
我到天香楼时,时辰已近正午,楼中食客熙攘,侍者穿行其间,或引路,或呈菜,分工井然有序。
甫一进门便有侍者上前招呼,侍者笑得热络,问道:「姑娘哪边就座?」
我抬眸,望向二楼最里处房门紧闭的雅间。侍者见状面露为难之色,微微皱了眉,欲与我解释时,我从怀中掏出獬豸符示予他看,问道:「这样也不能进?」
侍者微微一愣,忙躬身伸手相请,道:「能进!自然能进!贵人这边请!」
我垂下眼睑,跟随侍者上了二楼。侍者将为我推门时,我拦住了他,兀自上前一步,在门前伫立片刻后,抬手轻轻覆在了门上。这是一面雕琢着万字穿花的红木隔扇门,与我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我屏住了呼吸,手上稍稍用力,将门缓缓推开。雅间内轩窗半开,窗外天光徘徊,其下临窗而置的紫榆翘头案是梦中见得的模样,所设檀木屏风亦分毫未变。
我眼睫微颤,缓步迈入其间,每走一步都有明灭的画面涌现。这里我曾与那少年隔着桌案对酌,这里我曾捧着脸抬眸偷看那少年,这是我躲过的屏风,这是我行过的地砖。这才不是梦境,我曾在此间真真切切地邂逅过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少年。
那少年卖得一手好队友,可他偏能转瞬间便笑得无辜好看。他曾清立于此,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微微一弯,醉倒了天际韶光一片。
侍者引我入座,笑道:「这处雅间虽不开放,可东家有令,每日都洒扫着,十分洁净。」
我回过神,握紧了手中的獬豸符,问道:「你们东家可是姓秦?」
侍者点头,道:「贵人既拿着此符,定然是我们东家极看重的人,我等不敢懈怠,敢问贵人吃什么菜?喝什么酒?」
我勾了勾唇角,道:「便要酒,要此处最烈的酒。」
侍者见我神情不似说笑,亦不多问,依言去了,不多时,除却拿来一壶酒外,还呈上了几碟小菜。
我拿起酒壶往杯中倒酒时,侍者正布置碗筷,布好一副后,略略迟疑,旋即问道:「贵人昨日是与一个紫衣公子一道的,稍后那位公子可要来寻贵人?」
我倒酒的手微微一顿,轻放下酒壶,竭力作出风轻云淡的模样,轻声道:「只我一人,从此以往,他都不来了。」
侍者闻言轻瞥我一眼,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地退将下去。
我执着酒杯,浅酌了一口杯中酒,心道这酒果真是烈酒,甫一入口,火辣辣的滋味从咽喉一路烧至腹中。我酒量不算好,可偏要逞强般饮尽一整杯酒。喝得太急,呛出两行泪来。伸手欲将之拭去,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不住有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我索性不再擦拭,任眼泪空流,手执酒壶结结实实地倒满一杯酒后,再度抬手饮尽。两杯下去,目中已泛起浅薄的醉意。
孤身喝酒委实无趣,我提着酒壶起身,步履略有蹒跚,行至栏杆处凭栏独立,手肘搁在栏杆上,轻轻撑着头。
视线略往下偏,我瞧见楼下有一桌宾客推杯换盏地饮酒,杯杯盏盏喝得爽利,不由轻笑一声,觉着虽是旁人在喝酒,那酒却仿佛像是喝到了我腹中去,十分酣畅淋漓。正看得起劲时,那桌宾客却撤了席,似是要走的模样。
我连忙扶着栏杆从楼上追将下去,努力克制住身形的摇晃,阻拦道:「兄台莫走!继续喝。」
那桌客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有一人率先出头,道:「姑娘这话好没道理,我等若依姑娘的话留下来喝酒,难道姑娘要买单不成?」
我唇角勾起弧度,身形略显摇晃,提着酒壶行至账台处,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拍在台案上,偏过头,眼含一丝醉意,道:「便依兄台的言,今晚全场的消费由我买单。」
众人:「……」
古代酒楼到底不是酒吧,不曾有尖叫,也不曾有掌声,唯那桌客人笑得爽朗。其中一人笑道:「姑娘好魄力!我等却不能白喝一个女儿家的酒,今日便当是我等做东,请姑娘喝酒,如何?」
我自不推让,入席坐下,将我手中提着的酒倒予众人同饮,道:「今日既是诸位兄台做东,来日相逢便我请诸位喝酒。」说罢,执着酒杯向几人虚虚碰盏后,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一人问道:「姑娘一人来此处喝酒,可是有何郁结不解?」
我将酒杯轻放于桌上,垂下眼睑,喉咙略有些干涩,道:「谈不上郁结,只是觉得自己可笑罢了。才得知自己是个负心女,却又遇上个负心汉。呵,简直狗血。」
另有一人叹道:「若说负心汉,谁又敌得过那个人。」
他话音将落,在座众人要么哀叹,要么怒哼,再碰了一轮酒后,那人才继续讲道:「姑娘可曾听过一句流传民间的话,昭国双璧在,狄人莫敢犯?」
我伸手轻轻按着太阳穴,道:「我只知秦将军被誉为昭国一璧,却不知有双璧之称。」
那人抿了一口酒,道:「昭国双璧,一璧是秦将军,一璧则是燕郡王。」
燕郡王?
分明是头次听闻,却无端叫我觉得万分熟悉。眉头不由紧锁,只觉从太阳穴泛出一阵一阵的疼来,且这疼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勉励才将其稍稍抑制。
那人继续道:「燕郡王本是侠客出身,他是我等江湖客心中的神祇。彼时昭国朝廷动荡,北有突厥战火连绵,南有戎夷虎视眈眈。风雨飘摇之际,是燕郡王扶持当今圣上登上御座,重振国祚,也是燕郡王与秦将军联手,一南一北御敌守疆。那时谁能料到,燕郡王竟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言尽于此,似是不忍再说下去。于是有一人续着他方才所说,叹息道:「燕郡王有一女,若还活着,想来应与姑娘一般年岁。五年前,燕郡王为爱女办了一场江春宴,可谓揽尽天下英才为女择婿……」
许是喝多了酒,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眼前景象略显模糊,唯有那人的语句声声清晰入耳。他说至此处时,我想起我曾做过的一场梦,梦中有个温婉妇人牵着我的手,与我说,昭国顶好的儿郎都在,他既是能教我们奴奴心心念念的人物,自然也会在。
「谁知人中龙凤里,陶小姐择中的却是一个负心汉。那负心汉便是宋尚书家的公子,现今已是大理寺少卿。昔年江春宴上,陶小姐对少卿大人一见倾心,遂缔结姻亲之约,只待陶小姐来年及笄,二人便可大婚……」
原是宋引默,竟是宋引默。有泪盈盈于我睫上,旋即垂落,悄无声息地湮没于衣襟。那个互表心迹的月夜,宋引默说,我是有一桩婚约,是我父亲与那位大人做的主张,我并不情愿的。那时我心际只有两情相悦的欢喜,竟忘了问上一句,既不喜欢,既不情愿,何以妥协,与陶小姐定下一桩注定要辜负她的婚约?
「可陶小姐与宋少卿定亲不过半月,燕郡王竟被扣上了行刺圣上的谋逆之罪。三岁小儿都知燕郡王忠君敬上,国士无双,怎会谋逆!?可圣上偏信了刑部呈上的查证,判处陶家满门抄斩。为示清白,宋尚书请旨督刑,宋少卿亦随其往。江湖上一直有传言,那桩行刺案是宋尚书的手笔,而宋少卿做得更绝,亲手用弓箭射死了未成婚的妻……」
我只觉头疼,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十指紧攥成拳,指甲刺在掌心,刺出尖锐的疼。宋引默说,那桩婚约不作数的。那位大人家中生了变故,全府无一幸免,他的女儿亦涵括其中。人不在了,婚约自然不了了之,算不得辜负。可若真如这位酒客所说,他如何不算辜负?他凭何这般心安理得?
思至此处,头疼更甚。虽疼痛难忍,却莫名使人清醒,先前微醺的酒意也散去了八九分。
那人说罢,在座诸位皆长吁短叹起来。最初与我说话的那人轻叹一声,抱着酒坛灌了一口酒,而后大剌剌地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渍,道:「燕郡王古道热肠,不少江湖客都受过他的恩惠。燕郡王的旧交里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你们必然听过他的名号。」
另有一人笑道:「何须你说?我等都晓得,便是不问世事多年的出泥老人。」
我垂眸思索,想起回雁山赏桃花那日,公子携的酒便是出泥老人酿的桃花醉。三皇子求不来的酒,公子万分轻易地便拿出了两坛。这般说来,公子与出泥老人怕是交情不浅。若我梦中的白衣少年是公子,那师父又是谁?
我捏紧了酒杯,问道:「兄台口中的出泥老人,可是以竹舍为居,极爱栽培奇花异草?」
那人点了点头,笑道:「确如姑娘所说,出泥老人不喜过问江湖事,终日醉心花草,医术极其精湛,可谓当世华佗。」
我连忙追问道:「兄台可知,出泥老人现在何处?」
那人微微一愣,答道:「出泥老人行踪不定,他在何处谁也拿不准。我只知出泥老人在京郊丛云山有一处竹舍,他在不在却要另当别论了。」
他身侧落座的人嗤笑一声,道:「这话权当白说,谁不知出泥老人在丛云山有房舍?可丛云山这样大,即便兜兜转转找到那处竹舍,也会被竹林阵法阻隔在外边。」
我微微蹙眉,记起梦境中的竹舍外确乎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当即便从位上起身,以江湖人的礼节抱拳向几位酒客鞠礼告辞。
侍者将我送出酒楼后,我递了一张银票予侍者,道:「方才几位侠客的酒钱皆算在我头上,若他们问及,便说是我的谢礼。」
侍者应承后,我便去最近的驿站雇了一辆马车赶往丛云山。驾车的车夫听闻我是去丛云山后,笑道:「倒也是奇,近日里去丛云山的人多得很。我昨儿载一个大侠去丛云山,在路上瞧见了好几辆官老爷的车架。荒郊野岭的,也不知他们是去做些什么。」
我沉默不语,心下略松了一口气。丛云山奇峰险峻,无甚景致,唯一能为众人瞩目的,怕是只有居于山中的出泥老人。眼下有这样多的人前往丛云山,出泥老人定然是在的。
此前所喝的酒渐渐生出后劲来,催促车夫再快些后,我闭上了眼睛倚靠着车壁养神。
马车一路疾驰,有风微微掀动起车帘,轻柔地吹拂在我脸上。我睁开眼,觉得清醒不少,伸手掀开车帘,靠将过去向外张望一眼。
此时正行在一条略有些坎坷的泥路上,路两边草木繁盛,稀稀落落地生着一种罕见的花树。车轮过出溅起点点尘埃,路面上残留着车辙往返的痕迹,像是新留下不久。看清路况后,我便放下了车帘,心里隐约觉得曾不止一次行过这条路。
在马车上颠簸了近两个时辰,车夫才勒令马匹停下。下车后,我活动了好久才觉周身酸痛稍稍缓解。
车夫略有歉意地对我一笑,伸手指了指面前一条羊肠小路,道:「马车不能上去,只能送姑娘到这儿了。姑娘只消沿着这条路走,便能上丛云山。」
我向车夫道了一声谢后,便沿着这条小路入了山。
时至午后,分明该是太阳最炽热的时辰,山间拂过的风却是冷的。孤身行在山间小路上,说不害怕自是假的。我怕得紧,怕迷路,怕野兽,怕虫蛇,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引得我一阵心悸。
可再怕又如何?若我因此刻的怕而中途放弃,就此掉头而去,我的过去、我与公子、与宋引默的纠葛怕是穷尽此生都找不到谜底。
我深深地知道,我必须找到出泥老人,只要找到他,一道道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谜题便都能迎刃而解。为此,我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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