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靠在假山后望天,阿杳突然叹气:「要是我也能做近身侍女就好了,这样就有四个酥饼吃了。」
其实论资质,阿杳与我并没什么差别,何况我们是一同入府,学的事务也一样。
唯独「阿杳」这个名字犯了忌讳。星若姑姑来选人时,一听到她的名字便叹了声气,摆摆手安排她去小花园做洒扫,从此就与正院无缘了。
「其实吃太多糖酥饼也不好的。」我绞尽脑汁胡编,「吃太多……会死的。」
「真的啊?」阿杳震惊,「那我还是不要吃四个了,吃两个还能多活几年,等着以后再吃。」
她一向是个没心没肺的,才不会去追究什么真假。
入夜时,司和姐姐突然摸黑来唤我:「迟迟,迟迟,快醒醒!正院急着用人,快随我来!」
我蹑手蹑脚出门。一路上有些冷,风吹得小灯笼摇摇晃晃,我咬着牙,小心地问:「姐姐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是长公主贪杯……」司和没说完,只摇了摇头,「真是冤孽。」
我不大懂冤孽是什么意思,更不懂为什么长公主会与这样的词扯上关系,只是心里隐隐觉得或许与今天这个日子有关。
正院灯火通明,进了屋子,我才知道司和的措辞已经十分谨慎:此刻的长公主已然不能用贪杯来形容了,那醉成一团的样子,不由得让我想起阿娘经常用来骂爹的那个词——烂醉如泥。
这位天下间最尊贵威严的女子,此刻正抱着一柄剑,软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
我们四个小侍女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抬到榻上,却始终无人敢动她怀里的剑。
星若姑姑的脸白了又黑,终于走上前来,打算亲自抽走那柄剑杆。
可当她的手触碰到边缘的一瞬间,长公主突然尖叫起来:「不要碰它!」
紧接着,又是她压抑的哭腔:「你们谁也不能带走它,它永远都留在这儿了。」
司和适时地把我们所有人都清出门去,只留下星若姑姑和长公主。
「今夜之事,都不许泄露半分。」司和站在门前,格外严肃地训话。
待众人齐声应答后,她抬手指向我:「迟迟留下与我一同守夜,其他人都先回吧。」
此时守夜就意味着更多的秘密和责任,显然大家都不想知道太多,怕姑姑们更加严厉地对待——确保你致死都能守护主子的秘密。
我已经习惯了在门前做一个又聋又瞎的人,只是今晚的长公主似乎格外不同。
隔着门帘,我还是能听到她压抑又绝望的哭声:「我说了谎,是我对不起他,我做了全天下最违心的人,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星若姑姑的声音紧随其后:「不是殿下的错,无论殿下那日说了什么,他都会死的。我们已经救不了他了。」
断续的呜咽中,长公主似乎在喃喃自语:「我爱他,我怎么可能不爱他,从一开始……」
虫鸣声渐渐盖过了她们的交谈。这似乎是格外漫长的一夜,漫长到第二天长公主出门上朝时全无半分昨日的影子。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脱胎换骨的魔力,只觉得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从伤心中脱离呢?爹死的时候阿娘伤心了那么久,是因为阿娘不懂如何不伤心吗?
其中的秘诀就是长公主所说的「爱」吗?
我问阿杳:「爱是什么呢?」
「爱?」阿杳卷着狗尾巴草,「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长公主曾经爱过一个人。」
阿杳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凑到我耳边:「听说那人是一个逆贼呢!」
我仔细想了想,说:「可是这几年也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逆贼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阿杳耸耸肩,「我是听护院小六说的,小六听他师父说的,他师父可是宫里的亲卫军呢。」
回想起昨天长公主的话,我竟觉得阿杳说的极可能是真的。这念头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我却无处再说了。
直到冬月里的一天,我在书房拾到一支没刻完的玉簪,簪头上隐隐约约是一个「缨」字。
我知道长公主的闺名是「缨」,所以直觉是她遗失的东西。可当我把簪交到她面前时,她的手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我甚至怀疑她会失手把它跌碎。
「下去吧,我要陪它待一会儿。」过了许久,长公主轻声说。
陪它?我再一次看向玉簪,默默地走出屋子。
直到风雪扑面,我才猛然想到,或许不是陪它。
是陪他。
他究竟是谁呢?是那个阿杳说的逆贼?
我觉得自己似乎解开了这个迷,却又像隔着十万八千里。
只是这个迷对我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它并不会影响我做一个贴身侍女,所以我并不迫切,仅仅有些许好奇。
第二年,阳春三月,司和姐姐求到了长公主的恩典,即将要出嫁。
在她离开前,星若姑姑选中了我接替她做侍女中的副掌事。
嘱咐过一切后,司和突然问我:「你想不想知道五月廿三的事?」
这并不能由我决定,因为很快她又笑道:「不管你想不想,我都要告诉你的。」
于是她泡了两杯茶,给我讲了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十年前,长公主十六岁,有一日兴起去狩猎,不想丢了随身的玉佩。因为那玉佩是陛下赐予的生辰礼,十分贵重,长公主心里急得很,只得夜里折返去寻。
「可惜玉佩没有找到,反倒是在密林里,长公主救下了一个被人追杀的少年,看他可怜,我们就带他回了府。过了半载,少年的伤养得差不多了,长公主暗地里调查的结果也到了,这才得知那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前朝末帝拼死护下的太子。
「可那时,长公主已然和他互生情意,少年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亲手做的糖酥饼。她没办法送走他,于是想出了一个最不该的办法,就是把他困在身边,永远地留住他、保护他。
「长公主知道瞒不过陛下,暗中跪求,甚至以性命相逼,只求陛下予他一个新的身份,赐他二人成婚。她说会用一辈子来捆住他,绝不会让他做出危及天下的事。
「陛下虽然疼惜女儿,可他必须考验少年是否真心。于是他和长公主立下一个约定,他可以先放他们成婚,但以七年为限,在此期间长公主不得对少年有分毫的宽容,也不得将约定泄露于他,只可对他百般不满,若是少年不做出任何背叛,他就可以再不介怀少年的身份,准他们一生长久。
「长公主没有退路,同意了陛下的约定。前五年都十分顺利,直到第六年,邻国的容王主动找到他,以邻国境内所有前朝流民的性命作为筹码,要挟他做反叛的棋子。
「少年没办法舍弃如此多的无辜性命,也在长公主整日的『不满』中逐渐开始怀疑,最终答应下来。
「可他不知道陛下早对一切有所防备。长公主尝试过毁掉他们的计划,却终究无可奈何。后来益州兵变,容王发现自己落入圈套,将少年作为弃子来抽身事外。少年不知消息,在前朝余臣的逼迫下走到了最后一步。厮杀过半后,他才知晓容王已撤兵,只是一切都为时晚矣。
「宫城里,他自知命数将尽,为了给此生一个交代,他问了长公主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究竟有没有爱过他。一个国家的长公主怎么可以去爱反叛的前朝太子呢?更何况,他的兵力已然耗尽,如果长公主说出实话,只怕他会破釜沉舟,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所以长公主用尽全力地骗了他,最后他提剑自刎。那一日就是五月廿三。
「之后,长公主以继承江山为代价,留下了他的尸身,抹去了他的逆贼之名。再之后,长公主把他葬在了前朝的陵寝中,唯独留下他自刎时的剑作为念想。
「他姓姚,名从叙,是他作为前朝太子时的名。我与星若知情,所以暗中商议长公主身边再不能有这三字出现,即便是相似也不行。
「其实他们又有什么错呢?只是有各自的百姓子民而已啊。」
转眼又是五月廿三。
因为当值,我抽不开身,只得托人把糖酥饼送给阿杳。
这一晚,我陪着长公主走到城楼高处,好在有月,不至于举目低沉。
她望着那轮玉盘开口:「你说,世上的月亮永远都是那一个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的回答也并不重要。
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私塾窗下偷听到的一句诗: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依稀记得这是一首悲伤的诗,可惜我并不知道下句。
又或许,一半才是人生最好的完满。
完。备案号:YXA10KMPnOrcLP9rYB1f0Pv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