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点叫大度,难听点叫面皮厚。
于是干脆上手掐这姑娘白嫩的秀面,左右扯了扯,手感倒是比小和尚更软。
占尽便宜的人道:「若是这天下改姓林,死国,死林,二事不就为一事么?」
割据叛乱,推翻龙椅,再常见也没有了。
林莲生笑着推开了她的手,后者恬不知耻又凑上来蹂躏。
「大周四姓,林朱孟沈,尚书约莫是知晓的。」
「孟林朱沈,你该这样排序。」
孟野云不服气。
林莲生没有去纠正她,「我娘曾经问过我三氏灭亡的缘由。」
还记得昔年花好月圆夜,承欢父母膝下。
朱砂检查小莲生课业,发觉不甚合意,欲提尺打她手板,却被林彦拦下。他摸着妻若柔荑的手,笑呵呵道:「娘子,可否看在夫君薄面上,绕囡囡一条生路。」
又顺道挠了挠她的手心,朱砂没作防备,被这温热的挑逗撩拨下摊开了手,于是戒尺落入林彦掌间。
正欲不满瞪几眼,却被他那隽逸清朗染着笑意的眉眼含情凝视,再怎么样,也生不出气了。
小莲生见父亲替她开脱,赶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如捣蒜,「绕囡囡一条生路。」
「哪有叫自个囡囡的。」
林彦笑骂道,抱起小人。
小人不满,蹬小短腿踩了父亲一脚,骨碌一下欲跳开,却被林彦抓住脚踝,挠脚丫子,小丫头咯咯大笑起来。
「爹,爹,绕莲生一条生路。」
父女间逗趣了好一会,朱砂索性也不当恶人,借着烛光翻开卷书,道:「且论,孟,朱,沈。」
林彦冲林莲生挤眉弄眼,林莲生回以挤眉弄眼,岂料下一刻,父亲做了叛徒,冲着自个娶回来的大娘子道:「小小莲生,净生些旁门左道心思,休要指望我包庇。」
说罢,他将地上翻开几卷书页,这书页翻到的地方,恰是今天要诵读的课业内容,给没收了。
「耍些小聪明,正当你爹你娘瞎了眼,目不斜视,瞧不见?」
林莲生只得暗叹道行不够。
朱砂将手中的书卷作一团,敲了敲林彦,语气难得软了下来,「莫逗她了。」
「坏爹爹!就知道欺负小姑娘。」
林莲生狡黠一笑,伸出手,抱紧娘亲的大腿,朱砂几不可察扬了杨唇,将女儿从腿上扒拉开,揽入怀中,道:「撒娇归撒娇,方才问话还是要答的。」
林莲生打马虎眼,大眼睛骨碌转,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一句。
「我数三声。」
「三。」
她硬着头皮,赶忙道:「夷陵孟氏掌私兵,自诩天下第一清流,忠心忠骨俱埋于反相,终为君王所忌覆灭,为必然,虽是可悲,然为其怜惜,并不值当。」
「二。」
「清河沈氏,卖官弼爵,犯贪墨,五刑避讳其四之罪,如若不灭,天理难容。」
笞杖徙流死,沈氏避前四,独剩一个死。
朱砂微微颔首,犹豫了片刻,才喊出「一。」
该说她的母族京兆朱氏了。
「京兆朱氏,持国丈之位,有外戚干政之祸心,弄权夺势,结党营私,空有显赫金玉之外絮,而内里底蕴亏空,陛下有意削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人心不足的下场便是:朝登天子堂,暮为放牛郎。
她听到母亲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漾在这颍川夜色下。
「该歇息了。」
林莲生掩起房门前,借一缕缝隙窥探挽着手的父母。
「不怪你,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朦胧月光,小姑娘扒拉着门框,小心翼翼伸出头,她看见,她那素来坚韧慧敏的母亲,面上闪烁着晶莹。
她低低泣道:「阿彦,阿彦……」
林彦将朱砂拥入怀中,缓缓拍打着她的背,安慰道:「你还有我,还有囡囡。」
旋即又偏头扫了一眼偷看的林莲生,眼神无奈中又品出幽怨之意。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林莲生看懂了唇语:多打一下手板便好,何苦要提伤心事。
又得哄他的妻好久好久。
后来是连这点机会也没有了。
「孟尚书,三姓凋零大势所趋,又或者,终有一日林氏也会衰亡。」
「我林莲生都势必要我林氏,八百年复八百年,屹立不倒。」
她知道,沉沦是一卷无可挽回的浪潮,某日天下分久必合,她颍川林氏将吞没于汪洋里,再寻不到踪迹。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冻结这股巨浪。
孟野云闻言,大笑道:「恭候林家主大展身手。」
孟野云第一计,以圣听问策之名,削藩灭世族!
皇恩浩荡,林氏不遵,那便死有余辜。
扫它个六合,折它个反骨,江湖远远不过王土,庙堂高高不过君心。
(23)
削藩逃不开「兵」「权」二字,兵倒是不足为患,毕竟最大的患,夷陵孟氏已经被先皇操刀屠灭。
亟待解决的,便是一个「权」。
四制选官并行下的大周,世袭与察举二制极大限度压制了科举人才上升渠道,寒窗苦读数十年的读书人春风得意的时候只有个金榜题名时,地方乡绅兴许巴结一二,渴望酸腐鱼跃龙门后不忘挖井人。
可不过多用个几年,一肚子壮志尚未舒展的意气风发读书人,便会被无休止的琐事磨灭,顶头长官分明愚不可及,却因着出生显贵踩在他们头上,堵塞梦寐以求的青云路,是半点反抗能耐也未有的。
投胎这门好活,里头蕴含的大道理,再给他们个十几年也读不出来。
这样的朝政积弊已久,自要革故鼎新,因而这个削藩便是要将错综复杂的官官相承相护的现状,翻个底朝天。
削藩之事本不该于新皇上位朝政尚未完全把控之时提上日程,兹事体大,虽说功在千秋,可弊却实打实在当下,万一那些个被动了利益的世族,一个没安抚好,又来一次内乱,这朝政折腾不起。
火中取粟。
取粟火是世族的怒火,借由圣听问策,叫林莲生所代表的林氏提出废恩荫,便是将这火烧至颍川。
孟野云为一派由纵火人变成观火者,捧杀林氏,让他们为皇族开口,为君分忧,臣子份内之事。
龙抬头,宣诏之日。
两排人群不急不缓井然有序地流向宣政殿内。
大周官服制式并不严苛,上朝时官员朝服颜色各异,但总归没有太出格。
有合理理由怀疑是当今圣上性子跳脱,见群臣一排排行礼,黑压压一片的场景十分压抑,他觉得并不吉利,索性大手一挥,改衣令:各官所着常服款式可自行同尚衣局商榷,依己喜好改制。
也可能是国库空虚,圣上紧巴巴过日子,这些个改衣换衣钱,得他们自个出。
倒是省了一笔国库开支。
本来大家都畏畏缩缩摸不清这个底,不敢有所表示,直到那位女尚书做表率,兴高采烈穿着大红衣裳上朝,有些新奇。
新朝,当有新气象。
同顾重霄并立的孟野云偏了头,另外一侧的队列里头,瞄到旁边那位兵部尚书紫衣鹤发,攥着个有些褶皱的官帽,有些紧巴巴。
官做到这一步,可真没出息。
又不是没钱,留些银两给自己置办几身体面衣裳,这人,总要考虑考虑自己。
官驿已是够了,非要私下开设私驿,什么「童子驿」,叫那些穷苦人家孩子在城里头东奔西跑,不过几步远的路都要他们送信。
自掏腰包发放工酬,看起来是什么好事。
可说难听点,简直又蠢又笨。
若是有心人参他一本子,滥用兵部职权,这脑袋呀,不就这样掉了么?
活到今天真是奇迹.
「卢尚书,今儿个紫衣倒是显得您精神了些许,古稀返花甲,人靠衣装马靠鞍。」
兵部卢尚书,不过不惑之年,孟野云夸人同骂人无两样,眼下他正吹胡子瞪眼,嗤道:「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他骂的正是手拉手上朝的孟尚书和太子殿下。
他们二人向来不对付。
孟尚书无辜地将二人挽着的手提在卢尚书眼前,反唇相讥:「嫉妒?」
说罢,竟拉着顾重霄的手便往他身上蹭,口中念叨着:「殿下这么一抚,给你这老糊涂,开开智。」
卢尚书赶忙退后半步,眉心皱的可以夹死一只蚊子,他冲太子殿下道:「殿下,君子慎独,血气方刚也讲究克己之道。」
切莫为美色冲昏头脑。
「嗯,劳烦尚书费心了。」
顾重霄老老实实点了个头,可并未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孟野云干脆当着这同僚的面嘬了一口小和尚白玉似的脸颊。顾重霄拉了拉孟野云,示意她休要胡闹,可红着的耳朵,嘴角那极淡又满足的笑意。
口是心非的臭和尚。
也罢,卢尚书也不好再说这储君什么,毕竟,太子殿下很能服众,茂美之德,为人端方,算是群臣一大幸事。
至于旁边那个笑得如花似玉的孟尚书?罢了,这女阎罗,她要来寻晦气,卢尚书是个性情中人,并不想在面儿上失了先,冷哼道:「知道的以为是上朝,不知道的以为是嫁人。」
「那我权当卢大人夸我一身气派。」
孟野云冲他做了个鬼脸,后者暗暗心底叹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同这孟尚书恰行一列,糟蹋一天的好心情。
这女娃居此高位,又奈何不得,弹劾她的折子比这下了几个月的雪还多。
可她今日还是活蹦乱跳。
当然,这仅仅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上朝的百官依次奏事,今日都默契地压缩奏事的时长,无一不是为了这圣听问策。
正封元年伊始,新帝,新策,新年,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今年的问策。
今日会有林氏人对着百官宣读问策之计。
然而眼下最该关心的便是今年读策人,林氏推举出来的代表人必须要有一定的声望,才能提现对朝廷的尊重,而这人将会承接各大世族的怒火,替陛下抵挡改革的明枪暗箭。
让第一世家同所有世家敌对。
真期待林莲生惊艳登场然后被无休止的世族大家报复暗算。
群臣抓心挠肝,。这日后好几年乃至几十年都要从正封元年这第一策开个头,事关乌纱帽合不合脑袋。
孟野云虽然老神在在,却也不自觉左顾右盼了会,并未瞧见那整日晦气宛若吊唁的白衣医女。
须臾间,在看见一位踽踽独行从东宫出来的男子,她猛然意识到她漏算了什么。
她忘记了一位,会老实巴交揣着手在袖子里头,蹬着同林莲生无二致大眼睛滴溜溜看着她吃糖葫芦的父亲故友。
「喂,孟大哥,你这女儿怎地这般喜欢瞪人,嘿,年纪小小,脾气大大,还是我家囡囡省心。…嗷嗷嗷…孟大哥,你这闺女怎么还咬人。」
「孟野云,不得胡闹。」
昔年桃林妙手,先皇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从颍川要来的,现在的痴人,残缺之人,林彦。
独臂人拿着一纸文。
晨钟悠扬,荡进殿宇之间。
禀报折奏的昏昏欲睡被敲散。
正应该安安静静吃着顾重霄糖葫芦,蹲缩在东宫墙角里头画圈圈的痴人林太医,目光混沌,步履轻浮地走了过来。
他先是冲龙座上的那位行君臣之礼,并不大标准,像是初初学了一番似的。
林彦随后缓缓从袖子中掏出一卷书,吞吞吐吐地念了起来,很慢,但咬字十分清晰:「感陛下圣宠,予林氏殊荣,今正封元年林氏所献之策……」
话还没说完,他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踮起脚尖环顾了下四周,不知要做什么。
一旁的礼部陆尚书与同僚附耳道,「当初名满天下的林太医,沦落如此境地,可惜,可惜!说起来,我陆某曾承林氏恩惠良多。」
林彦的目光在顾重霄这儿定格了下来,混沌的双眸霎时清朗了几分,从大殿中央,也不顾殿前失仪,也许他并不知道殿前失仪是何物,小跑到顾重霄面前,指着书卷上的字,轻声地问道:「这个字,怎么念呀?」
此番变故倒是令满朝啼笑皆非。
方才被孟野云呛着的卢尚书叹了口气,同样感慨世事无常。
「唉……」
他们二人又叹了几口气,物是人非,善者无善终。
可很快,这股感伤的氛围便给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即便是做了失心之人,也还是能一眼识人,问字一问,寻人一寻,不偏不倚,到贤良的太子殿下跟头去了。」
一向琢磨不定靖王爷顾行止少见露出戏谑的表情,主动与其他人攀谈。
此话有的放矢,究竟是在夸太子殿下人格魅力之大能叫痴人没由来信赖,还是太子殿下授意,向百官宣布林氏彻底投诚储君。
经靖王爷这么一说,多坦荡的事都能生出些鬼魅。
卢陆二人面面相觑,决心不再多嘴。
方才的话就当没听到。
比起这位阴间人,还是太子殿下更能叫人心甘情愿地接受。
做人做官,眼盲心瞎,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技能。
顾重霄轻轻笑了一声,耐心开口,「此言,念……」
孟野云从后头拉了拉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不可。
要是开了口,意味着什么,他应该清楚。
小和尚多笨啊,甘心踏入陷阱,他别过头,温柔地盯着孟野云,满眼都是她,其他的,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说,「孟野云,总有些事情,是需要我们自己承担的。」
「此政令一出,关乎万千百姓。」
孟野云,这一次,我就不听你的了。
古来革新皆血腥,这血,流她林氏,可以。
可流他太子殿下的血,更能服众,更能叫世家闭嘴,才更有理由贯彻下去。
孟野云,你别骂我呀,别气坏身子。
红衣尚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怎么就一时之间忘掉了,争斗的目的在哪?
她身后是一众的人,有她父亲留下来归属于她的党派,只有她势力够大,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绝无仅有的女尚书,叫任何人闭嘴,只有你站在高位,所有人都会对你包容。
她轻声说,好,这次依你。
顾重霄接过林氏策书,低声同呆愣愣的林彦说了几句,和煦着眉眼,大着步子,走向殿中群臣左右分立空出来的中央,将那一卷策高高举起,朗声道:「恩荫一制,积弊已久……」
眼下正是连着好几月雪难得停歇的时候,绵薄的云挡不住的天光被大殿的梁柱割成四大块。
最大,最亮的一块光,如一抹纱布,将太子殿下笼罩住。
光有点儿刺眼,但他没有因此退切眯上眼睛。
恩荫,当废之。
今废恩荫,自此之后,选贤任能宽大道,功成业广才俊多。
孟野云难得收敛了浑身戾气,她的殿下,被光笼罩着。
可惜有不和谐的声音,有咒骂,有反对,有人冷眼看纷乱,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甩帽斥责。
「我辈世代为国,为君分忧,何苦,何苦!」
出言者乃两朝老臣,拳拳报国舍身之意不必多言,却也极力反对这荒唐荒谬的恩荫制废止。
此身已许国,忽视了家妻,叫她久病成疾终归亡故,心生愧疚怎一字可言?
伴他半生的糟糠妻,未有半句怨憎,只是伸着枯槁的手——这双手,他们搀扶过春秋冬夏,也曾擢素,也曾若柔荑。
握着他,粗糙干瘪,他那时候想着,丰腴的媳妇,一眨眼,怎这样小了。
她说她的遗愿不过希冀孩儿能有所成,承父衣钵,一生衣食无忧。
他这后半生的期许,就寄托在那不争气平平无奇的孩儿上。
那气若游丝吊着半口气,他听了多少年的女子嗓音,都化作:官人,只恨人生苦短,妾身福薄。
人生苦短,妾身福薄,妾身福薄啊!
他可以为这国一头撞死在这横梁上,谓之舍身,可他何德何能舍他一家老小的身?
愧家,而无愧于国,怎奈国却不仁!
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可以不为己,任凭天诛地灭。
可他怎么能,负了一位姑娘的半生,又要负没有她之后的余生?
他怎么能啊!
「恕臣耿直,犯言谏正,今者无恩荫,朝野庶民,惯通市井小人投机淫技者,则鄙薄空有学识而不知谦和内德为何物之人登堂入室。」
庶人,,出身乡野,何能与吾辈共侍一君,贫贱者恒贫贱,与此类人共事,何其羞愧!
这话有些刺耳,并未出乎孟野云的意料,是做事一板一眼的卢尚书所说的,他向来自视甚高,可也是这人提议将驿站增补「童子驿」,自掏腰包救济百姓。
「诸位心口不一,为臣者当为君不辞万死,又何必在乎身后事?」
谏官历来品阶不高,担任者大抵都无甚背景,光脚的人自然不吝去把穿鞋的靴给脱下来,去给别的光脚的人——毕竟,这些人绕是用袼褙裱成的鞋,上头的的纹理都一个比一个花哨,脱掉了鞋里头剩着的袜子,怕是厚实精致得用针也戳不破,那何不你有袜我有鞋。
患寡又患不均,才是人之本性。
这般熙熙攘攘宛若市井之朝。
林彦瞄了四周,又不自觉把手揣在衣袖里头,眼下的场景,依照他朴素的观感,约莫是要打起来了。
孟野云一甩袖袍,呵道:「变政不喧哗,朝廷养我辈何用!」
红衣率先下跪,高呼,「臣等,愿为殿下,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个人跪下,两个人跪下,更多人下跪。
「臣等,愿为殿下,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备案号:YXA1J6vRmJyhk89OQmbtJ40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