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
出自专栏《海棠春:古代女子的十万种精彩》
我嫁给了我的死对头。
新婚当晚,我手中发簪抵在他心口,他袖内短匕搭上我颈侧。
我看着孟勘,冷笑,「哪家的郎君如首辅大人一样,洞房花烛夜,还贴身带着匕首。」
他抿着唇角,轻嘲:「谁娶的新妇像郡主这般,心思歹毒,随时想着取人性命。」
1
人都说大梁有四害。
镇远将军跋扈,掌印督公险诈,内阁首辅表面君子,实则就是一尾毒蛇,而临川郡主行事最是狠辣。
这内阁首辅说的是孟勘,而临川郡主,说的正是我谢怀嬴。
镇远将军和那掌印太监,原本权势更盛,只可惜风头无两时,做了泉下野鬼。
就死在我与孟勘手上。
镇远将军赵渎,功高震主,手握兵权,素来瞧不起读书人,却被孟勘一介文臣,一杯毒酒送上了西天。
司礼监掌印俞程,手底下冤魂无数,当年恰是被我一个柔弱不起眼的郡主,拿一支发簪,就这么捅穿了心窝。
皇帝那老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坐庙堂,巴不得他们死得更快些。
这朝野上下的威胁,死着死着,就只剩下我和孟勘,针锋相对,互相使绊子。
皇帝老儿一拍脑门,一道圣旨赐婚了事。
这些年来,我在他授意下,狂妄骄纵,坏事没少干,揣摩圣心更是一把好手。
圣旨接到手里,我一琢磨,明白了。
他想让我死。
孟勘此人,长得人模狗样,其实心比砚台里的墨汁还黑。
皇帝老儿将我指给了他,就是明摆着把我这颗棋子弃了,却还想让我发挥余热。
就冲他打的这一手好算盘,如果我不是当事人,还真得忍不住给他鼓鼓掌。
我倒不怕孟勘。
他固然心狠手辣,可我也不差。
他说到底还是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读书人,心再黑也不过使些手段。
我多少习过武,不至于在他面前跌了份。
我蒙着喜帕,坐在洞房里,把发间一支簪攥在了手上。
待脚步声近,眼前大红色骤然一轻,我手中的簪子也正抵在了他的心口。
与此同时,颈侧一凉,有一把匕首寒意凛凛地贴了上来。
抬头便是孟勘那张清贵的脸。
举朝上下,生得好皮相者,尚有几人堪数,但论气度,孟首辅称其二,便无人可居第一。
他今日穿一袭正红的圆领长袍,衬得整个人灼灼然,原本有些疏冷的轮廓柔和几许,眉目透出些艳色。
一开口,嗓音也如掷玉投珠:「郡主,得罪。」
好一个得罪。
我看着他冷笑,「哪家的郎君如首辅大人一样,洞房花烛夜,还贴身带着匕首。」
孟勘一展眉,眸色寂寂,「谁人娶的新妇,又能像郡主这般,心思歹毒,随时想着取人性命。」
他说得有理。
但若非心比蛇蝎,我就不是临川郡主谢怀嬴了。
我攥着手中发簪,眯了眯眼,仍要往前送,却只觉手臂一阵脱力,浑身发软。
孟勘顺势拉过我的手,将那发簪取了,抛在一边,款款走到案前,慢条斯理地拨灭了耳炉中的熏香。
轻巧从容。
「你竟在香里做手脚!」
青烟从他纤长指间穿过,我倏而醒悟,恨恨然咬了咬牙。
他不置可否,神色浅薄道:「听闻临川郡主曾克死过两任未婚丈夫,勘虽不信鬼神之说,却不得不顾惜性命,只好委屈郡主了。」
他说得好自然,如果不是还收着那把短匕,我差点就信了。
我确实曾有过两任未婚夫婿。
头一个,是皇帝老儿最初对我不放心,派来监视我的眼线。
后来我杀了司礼监掌印俞程,再不想要这碍眼的东西,遂一剑抹了他的脖子。
皇帝没吭声,便算是默许了。
第二个,原是当岁殿试一甲的探花郎。
我在殿前遥遥见过他一眼,的确是俊秀的少年书生,惹人心动。
我是想过与他好好成亲,好好搭伙过日子的,可我私下里去寻我这未来小夫婿的第一面,他觑着我,痛骂我是祸乱朝纲的反贼。
好可惜,只能杀他了。
这么算下来,孟勘是第三个。
我勾唇问他:「首辅大人知我克夫,怎么还敢与我拜堂,便不怕死吗?」
他睇我一眼,徐徐道:「孟某幼时,曾请人卜过一卦,只道我本就命里带煞,当是不惧刑克的,郡主尽管试试。」
试试,怎么试?
我还没想出话来反驳,就见他一边踱步过来,一边缓缓解去衣衫。
他即便是做这些,也举止从容有度,不显得过分轻浮。
我直直盯着他,在他眼底看到一簇暗沉的火。
「往日恩仇暂且抛一抛,良宵苦短,郡主若还有精神,不妨……先办正事。」
这厮一手探过来,挑开我的衣带,还不忘挑衅:「郡主怕了?」
左右躲不过,我忍着心里的颤,干脆将他往怀中一扯,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还得请首辅大人赐教。」
他长得好看,我睡他,也不亏。什么生生死死的仇怨,日后有的是机会清算。
2
第二日清早醒来,我便伸出一只手来,探向枕边人的颈间。
这几年的相处,我太清楚这位孟首辅是什么人了。
我不杀他,来日他就能想法子让我消失得悄无声息。
先下手才是正经。
孟勘睡觉安稳,不会乱动,我这个角度瞧过去,恰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鼻梁高挺,薄唇轻轻抿着,泼墨般的睫羽投下一片浅影。
我手指收拢,扣上了他的咽喉。
哪知还没使力,睡梦中这人抬手,将我的手攥在掌心,温声道:「迎迎,别闹。」
迎迎是我小名,平时只有皇帝会这么叫我。
他每次这般唤我,大多是又有什么瞧不顺眼的人,让我顺手替他拔两颗钉子。
所以听他喊我,我只觉得生理性地反胃,总能联想到那些阴暗的角落,泼洒的血色,洗也洗不去的苦腥气。
但孟勘这么一唤,语气温软,带些缱绻意味,像柔柔的一阵风从我心上拂过,让我不自觉地怔了一怔。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我蹙了蹙眉。
只迟疑了这么一瞬,孟勘将我的手握得又紧了些,翻了个身朝向我,并没有醒,却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
我挣脱了他的桎梏,坐起身,踢了他一脚,冷冷道:「孟勘,你别装睡!」
这人闷哼了一声,缓缓张开眼帘。
我眯着眼看他,「今日还要入宫面圣。」
他这才从锦衾当中支起身,一副衣衫都是凌乱的。
我觉得脸上有些烧,别开视线,道:「你把衣服穿好。」
他这才缓缓拢好衣襟。
看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只恨刚才出手不够果断,没能直接掐断他的喉咙。
3
成亲第二日,还要入宫。
老皇帝望着孟勘,和善开口:「孟卿是朕最倚重的臂膀,迎迎嫁与你,朕也能安心。她自幼失怙,朕拿她当亲女儿一般疼,你若待她不好,教朕知道,朕可第一个不允。」
当年我爹随他打江山,兵败遇险,舍了性命替他去死,只托他照看妻女。
那时节,天下无一处不乱。他一路逃亡,自顾尚且不暇,等到局势稍定,遣人寻时,我娘已重病难医。
他初称帝,就封我做郡主,以补心中之愧。
他也的确待我极纵容,胜过他新得的生女永安公主。
这些年,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不要钱似的往我府上送。
个中骄奢,是永安公主萧嬛看了都要眼红的地步。
也正因此,众皆道大梁的这位开国之君念旧情,不忘故人之恩。
我却明白,事实并非这般。
哪一个父亲疼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会以纵容为号,让她背一身骂名。
他说着安心,看过来的眼神却分明深重,大约我与孟勘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眼前,便不是一件值得安心的事。
但孟勘答得更妙。
他长身玉立,微垂着眼,只说:「能伴临川郡主左右,是臣幸甚之至。」
他昨夜将匕首架在我脖子上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场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戏好,我自然不能输。
我扬着脸,噙起一抹笑,「陛下,孟郎才学令人心折,又待我极好。怀嬴能嫁他,亦是与有荣焉。」
老皇帝笑得勉强,「如此便好。若谢贤弟泉下有知,朕也算对他有了交代。」
我低头,眸色一沉。
他怎么有脸,提我的父亲。
4
从殿内出来,恰遇着永安公主萧嬛。
萧嬛向来看我不惯,她不止一次斥过我张扬跋扈、奢靡无度。
单只瞧见我,都仿佛平白脏了她的眼。
是以遥遥望见她过来,我便心情不悦,放缓了步子,微微皱了眉。
方才出了殿门,我就将孟勘甩在了身后,这会儿慢下些,他又不疾不徐地缀上来,走到了我身畔。
萧嬛已然迎面而至。
她今日穿一袭烟青色立领对襟长袄,褶裙上妆花雅致。相形之下,我的确穿得比她隆重,比她华贵。
算起来,她骂我的那些说辞,称得上有理有据。
我与她打了个照面,便驻了足,不咸不淡地唤一声:「嬛妹妹行色匆匆,往何处去?」
她小我一岁,萧昶说他待我如亲生,我便借着年纪,压萧嬛一头。
萧嬛冷冷睨我一眼,「谢怀嬴,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种人,忝占着父辈的恩义,做尽不齿之事。若非父皇尤重旧情,怎会纵容你几次三番胡作非为!」
我暗暗冷笑,真是好一个「尤重旧情」。
萧昶得了天下,却黑了一副心肝。
他的女儿,凭什么清白干净,凭什么高高在上,又来指摘我。
萧嬛还没说完。
她瞥着我的衣裳,便来扯我的广袖,「这一匹云锦便值数斗金,母后尚且未曾用过,你竟敢明晃晃穿在身上!」
她这一扯,指尖曳过衣料,揉皱了我的袖口。
我敛了容色,一眼扫过去,反手攥住她的腕间轻轻一扭,她就向前跌了两步,吃痛动弹不得,眼眶瞬间红了。
我爱极了她的狼狈。
「妹妹若扯坏了我这衣裳,可是要赔的。既晓得我做尽不齿之事,不躲着我,还敢伸手碰我,便实在是糊涂了。」
萧嬛脸色都白了,「你……你还不放手!」
我掐着她的腕子,盈盈浅笑,凑近了她,温声细语:「我怕妹妹疼得轻了,下一次,又记不得。」
萧嬛大抵实在疼得狠了,泪水全蓄在了眼眶里。
我这才好心情地将她一推。
她踉跄几步方站稳,握着手腕,心有余悸地恨恨瞪我,话都捋不顺了,「谢怀嬴,你……你就是个疯子!谁碰上你,都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是吗?」我颇有些受伤,挑起眉,张着一双眼,惋惜地望她。
「可今日孟首辅才说,能与我在一处,是他的什么……幸甚之至呢。」
我转过身,一把勾住孟勘的衣带,人往他怀里靠,半抬着头,漾着一双如丝媚眼,「孟大人,是不是?」
孟勘神色如常,玉山一般站着不动,眼底匀着一梢清冷。
萧嬛先煞红了脸,疾步而走,还没忘了抛下一句:「你真是,真是丢尽脸面,不知羞耻!」
她走远了,我冷嗤了一声,懒洋洋松开了孟勘的衣带。
哪知刚要抽身退去,这人就一把揽住我的后腰,将我挡在怀里。
他气息拂在我耳边,嗓音沉哑,「适才在殿上,就有一事想问。」
「郡主与勘,虽相识日久,却并不相知。郡主所谓令人心折的才学,指的……是什么?」
5
孟勘此人,似有大疾。
我以为我已经很不当人了,但他总能寻到法子,更胜我一筹。
我与他大婚,皇帝准了他三日休沐。
第一日,我浑身不适,只去了一趟宫中就耗尽了精神,也没什么力气去管旁的闲事。
第二日,我自觉好了许多,便遣人沽了一壶酒来,请孟大人共饮。
我提着酒壶坐在孟勘对面,悠悠笑道:「洞房当晚,连合卺酒都不曾喝,今日得闲,正好补上。」
孟勘听了,神色稍缓,却道:「是勘见罪于郡主,该与郡主赔礼才是。既要饮合卺酒,便须得珍重。」
他转头对下人吩咐:「去将前几日新得的那对酒盏取来。」
那精巧的礼盒呈上来,打开看,是一对银质酒樽。
孟勘轻挽长袖提过酒壶,满斟两杯,只须臾的工夫,那樽底就开始泛了黑。
他垂着眼帘一瞥,轻描淡写道:「还以为这两方樽子是什么罕物,粗制滥造,以次充好,这般质地,也当宝贝送来。」
我抬眼看他,心凉了半截。
但当着下人的面,自然不能点破,仍勾起一个笑,且嗔且恼道:「孟大人的酒樽应非凡品,想必是我那丫鬟惫懒,随意在街边买了劣酒来,糟蹋了好物。」
我顺手一挥,将那酒壶与酒盏一并拂到地上去。
「孟大人只管放心,我定得好好责罚她,不能平白扫了兴致。」
这一顿饭,吃得是两相沉默。
到了第三日上,我终于出了趟门,与孟勘到城外的普方寺祈福。
不期行至半途,又遇上了行刺。
那刺客出手利落,格开护卫拦上去的刀剑,直奔马车而来。
听着车外金戈相交的响动,我撩开帘子,倦倦打量几眼。
「孟大人。」我倚着车厢,兴致缺缺,懒声道,「不如打个赌,猜猜这刺客,是想杀你,还是杀我?」
外间生死相搏,孟勘只淡淡理了理袍袖,清清冷冷道:「郡主往好处想,或许你我二人,他更想一网打尽。」
我细一品,他说得好有道理。
这大梁上至朝堂,下至百姓,多的是盼他死的人,也多的是盼我死的人。其中自然就有既盼他死,又盼我死的。
一问一答间,那刺客已近了车辕。
他身中了数刀,仍一味向前闯,待终于挨到马车边上,便断喝了一声:「狗官,拿命来!」
我颇显失落地啧了一声,只说:「到底是孟大人更得民心,竟是我输。」
刺客掠到车前,一把掀了锦帘,一柄短剑不要命地往前递,直取孟勘的咽喉。
我自认有碍他的施展,不动声色地往旁挪了挪。
孟勘抬手一挡,那一剑走偏,擦着他的颈侧,钉入身后的车壁,护卫已经出手,将刺客制住。
「只差一点,可惜了。」我叹了一句。
自始至终,孟勘连神情都没变过。
刺客被压着跪伏于地,仍奋力昂着头,破口大骂:「孟贼,我义兄郗宏一生与人为善,却枉死在你手中。你别得意,你早晚也要为他偿命!」
原来是个寻仇的。
孟勘古井无波,举止自若。
「谁?」他微微一蹙眉,掸了掸衣襟,而后神色寡淡道,「不认得。」
那刺客被这轻飘飘几个字气得发狂,我笑了笑,挑着车帘垂眼瞧他,好心劝道:「我说句不中听的,孟大人日理万机,哪来的闲情雅致记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与他有仇的可不在少数,人人喊着要他偿命,若回回都要他认真想,可得耽误多少工夫……」
我转头瞥一眼孟勘,「孟大人说,对不对?」
孟勘眸色深深,冷冷一弯唇道:「郡主所言极是。」
那刺客啐了一口,垂死挣扎,将手中短剑朝我掷过来。
「谢怀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贱妇与狗官凑作一对,我看相配得很!」
他竭力扔出的短剑,正从我手背擦过,落下浅浅一道血痕。
我霎时沉了脸色。
当下半眯了眼道:「将人好生绑了,挑断脚筋,拖去乱葬岗,喂野狗吧。」
说完,也不再管那怨毒的目光,一把撂下车帘,低头细细查看手上的伤。
那伤处沁出了一小串血珠,我正想拿了帕子擦,手却被孟勘拽了过去。
马车里光线昏暗,他眼尾匀了一梢浅绯色,攥着我的手,低低道:「疼吗?」
「首辅大人说笑。」我冷嗤道,「比这重许多的,我也受过。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他抿了抿唇,眸底漆黑一片,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忽然俯首下去,吻上我的伤口。
濡湿的触感惹得我心尖一颤。
他唇上沾了些血迹,就衬出艳色来,在晦明的光影里,像蛊惑人心的妖魅。
我一时愣住,竟忘了抽开手去。
「不怕剑上有毒?」
这人低低笑一声,平添几分邪气,「那正好,陪郡主一起。」
马车外的护卫尚且犹豫不决,问孟勘的意思:「相爷,这刺客……究竟怎么处置?」
「郡主的吩咐,听不见?」孟勘抬起头来,似是不悦被打扰,眼梢犹带了一抹红,声线极冷。
「对了,还有——」
「他哪只手扔的剑,就砍了他哪只手。」
他生得矜贵,纵是这种阴毒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沾些雅致。
车外的刺客凄声叫骂,孟勘只敛了眉,淡淡道了句:「聒得人心烦。」
隔着锦帘,立时便传来一声惨呼,随即那叫骂声彻底静下去。
我恍若未闻,弯了眉眼凑到他跟前,将语气放得极暧昧,整个人快要倚在他的身上,「孟大人不会是……心疼我吧?」
「嗯。」
孟勘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搂住我的腰肢。
「郡主方才躲那么远,就这么想看我死?」
我抬眼,只能看到他玉削似的下颏。
我凑得太近,他干脆两手将我拢在身前,低头吻我,衔着我的唇,齿尖轻轻噬咬。
我低着嗓子道:「孟勘,这是马车上!」
被我打断,他不太愉悦地半抬起头,语声沉哑里带一丝慵倦:「怕什么,又没人瞧见。」
他这话说得我耳根发烫,一把推开他,「你别犯病!」
6
孟勘和我,都有一个优点,心态好。
即便路上遇到行刺,闹得人仰马翻,这祈福该去还是去了。
普方寺是城外有名的禅寺,据说很是灵验,自建寺以来香火就不断,经逢了一遭乱世,也没被战火踏平。
结果我与孟勘站到佛殿里,一把年纪的方丈亲自来迎,大有一副胆战心惊的架势。
我大大方方抬起头,直视殿上佛像悲悯双目,只说了句:「佛不渡无缘之人,当是也不渡我这等恶人吧。」
老方丈就仓皇地低下头去。
我觉得没趣,皱着眉道:「禅师是方外之人,何必这副样子,倒折煞我了。」
来都来了,我请了香火,便跪在佛前,虔心祈愿。
伏身下拜时,我忽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荒谬感,不禁有些想笑。
我也的确冷冷笑出了声,方丈在一旁的反应,就可以称得上惊恐了。
孟勘只是站在我身后,疏离淡漠,比龛座上的佛陀还要置身事外。
我笑问他怎么不拜,他沉着嗓子道:「孟某只信自己,不信神佛。」
我也不信。
神佛若有灵,早该睁眼看看这世间了。
但我动了些逗引的心思,他不信,我偏要跟他说这个,起身时就凑到他耳边低语:「孟大人,像你我这样,手上沾了无数条人命,求神拜佛,神佛还会庇佑吗?」
他答得干脆利落:「不会。」
他向来会说话,最能刺人心。
我装模作样地垂着头,叹了口气,这人的手却伸过来,在袍袖遮掩下与我十指相扣,掌心滚烫。
「我会。」
我有些惘然地抬眼看他,见他薄唇轻抿,眸色沉沉道:「郡主嫁与我,我便会一直护着郡主。」
他这话说得突兀,我心下一颤,凛着眸子甩脱他的手,回身就走。
待出寺院上了马车,这人也随后钻进车厢,目光仍专注向我望过来,笼着些明明暗暗的情愫。
我眯了眼道:「孟大人这副样子,难免让人误解,总不能是真喜欢上我了吧。」
我轻嘲一声,「睡了几次,还睡出感情来了?」
「不是。」孟勘看着我的眸子炽亮,上扬的眉眼鲜丽,有一丝妖气,「郡主或许不信,但孟某见郡主的第一面,就对郡主念念不忘。」
我仔细回想自己与他的初见。
记忆停留在皇宫苑内,第一次遇到孟勘的那回,永安公主萧嬛正找我的麻烦。
彼时,我劈手赏了她那狗仗人势的侍女一个耳光。
孟勘难不成就因为我扇人耳光,倾心于我。
呵,这是什么癖好?
7
三日休沐结束,孟勘要照常上朝,处理公务,我百无聊赖,便做回骄奢淫逸的临川郡主,逛完酒楼又逛花楼。
我斜倚在软榻上,拈一颗葡萄吃,看面前的绝色少年弹琵琶。
他弹完一曲,抬起头看我,眉眼精致漂亮,是我喜欢的类型。
好曲配美人,我心情很是愉悦,笑眯眯对他招手,「过来。哄得本郡主开心了,重重有赏。」
少年放了琵琶,顺从地靠过来,又乖又软,如玉的手斟了酒捧到我面前,美人不可辜负,我自然是一饮而尽。
他又衔了一枚葡萄,一双眼波光潋滟,就往我唇边凑。
我弯着眼眸,还没做出反应,雅间的门却被一脚踹开。
我颇扫兴地看去,就看到了面容冷肃的孟勘。
我坐直了身子,挥退了美少年,不快地道:「孟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脸色不善,矜贵清朗的眉目有些森寒,哑着声道:「我还没问,郡主来这种地方,所为何事?」
「孟大人都瞧见了,何必明知故问。」我眉峰一蹙,坦然道,「到这种地方,还能为着什么,自然是寻欢来的。」
孟勘气笑了,眼梢通红,有些狠戾地垂眸瞥了地上跪着的少年一眼,挑了挑眉道:「喜欢这种调子的,嗯?」
我见他眼里透出些阴冷的杀气,忙对少年低低吩咐:「你先下去。」
等人出去带上了门,孟勘大步走过来,一拂袖将小桌上的酒具与果盘都挥落在地,托着我的腰胯,将我抱到桌子上。
我斥他:「你发什么疯?」
他掐着我的下巴,指腹狠狠擦过我的唇,「是我满足不了郡主?还要找别人?还是说,就喜欢年纪小的?」
无事生非,莫名其妙。
我淡着眸子看他,散漫道:「孟大人自然好。只是这种事有时说不上来,没什么缘由,就想换换口味。」
孟勘终于露出一种彻底恼怒的神色,冷峻地眯起眼,「好。谢怀嬴,你好得很。」
我也觉得自己挺不错。
我扶了扶斜去的发钗,只道:「孟大人都找到这来了,我正好随你一道回府,走吧。」
说着就要挣开他,却没挣脱。
孟勘纹丝不动,一双手掐着我的腰,语声寂寂:「回府做什么?郡主喜欢这种地方,我奉陪便是。」
8
最初听闻孟勘的名字,是在当年放榜之时。
翰林院传得沸沸扬扬,说难得这般人才,相貌出众,文章又是一绝。
孟勘那阵子很是风光了一回,被赞作姿若玉山,节如竹柏。
昏昏沉沉的时候,我想,当年夸他的那些人,简直是瞎了眼。
孟勘十九岁就中了进士,论文章才情,俱是出类拔萃。但当年主持科考的是礼部尚书杨撰,他认为孟勘的文章锋芒太过,故而压了他的名次。
杨撰如今已然致仕,不知道他晓得自己曾打压过的学生,仅用短短几年时间就爬上了首辅的高位,又该是何种心情。
被孟勘这么一搅,我算是真怕了他这随时发疯的性子。
我已经够疯了,他比我还疯,逼着我不得不收敛些。
花楼是不便再去的,闲暇时的消遣,只好从听曲作乐,改成了吃酒逛街。
街上总有些新鲜玩意儿,我尤爱置办钗环首饰,城里几家精品的铺子,我常常轮番看过去,遇着合眼缘的就当场买下,因而花钱如流水,格外破费。
但我这个郡主,每月的俸银和赏赐花都花不完,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在琅轩阁相中了一顶仍在打制的步摇冠,本已付过定金,打成之后,却被萧嬛抢了先。
自从上次我对她动了手,她倒学聪明了些,此番为了膈应我,搬来了她的亲兄长,太子萧秩。
她算得明白,这满京城的人,除了她的皇帝爹萧昶,唯有东宫太子,我不能惹,也不敢惹。
我原本心情不错,踏进琅轩阁的店门,就瞧见萧嬛戴着那顶金雀步摇冠,临镜而照,莞尔一笑,「皇兄,好看吗?」
我一转眼,就看到站在她身边的萧秩。
他这些年没怎么变,仍是那副模样,一身玄衣,负手而立,温柔地打量萧嬛,浅笑道:「嬛儿喜欢就好。」
赶得巧了,这小小一间店铺,今日可真是热闹。
萧秩一回身瞧见我,有些讶然,点头致意道:「怀嬴表妹,好巧。」
我说:「不巧,我与店家约好了,是来取东西的。」
说着,瞥向萧嬛发间。
萧嬛扶着头上的步摇冠,颦着眉道:「下月便是我生辰,皇兄答应送我几件首饰,这冠子我难得挑着满意,你也要争吗?」
我只觉好笑。
我弯了弯眸,将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冷生生回她:「嬛妹妹何出此言?不过是个粗劣的玩意儿,不值当上心。我不少这一件,你已戴过,便是扔了,我也不要,又怎会与你争。」
瞧着她脸色愈渐难看起来,我轻笑了一声,拂袖转身,就往门外走。
身后传来萧秩解释的声音:「表妹,孤并不知情。若晓得这是你定下的,必不会,必不会……」
我垂了垂眼,步子一顿,没听他说完,抬足跨出了门槛。
9
我是喜欢过萧秩的。
他是萧昶的嫡长子,萧昶为让他顺理成章地封作储君,将他派在外头数年之久。
他弱冠之年回京,见我的第一面,眼里便浮现出惊艳之色。
那之后,他坚持给我送了几年的礼。
我很清楚他想的是什么,说完全不心动是假的,但没多久他便定了亲,很快就娶了正妃。
那些礼物,虽然有我极喜爱的,但还是都被我丢进了池塘。
没想到,因着萧嬛,又与他碰上。
我对萧秩本也谈不上多在意,只是可惜了那顶步摇冠。
就为这个,我一路回相府都是冷意森森,随侍的丫鬟竟不敢说半句话。
走到门口,我仍疾步快行,就跟里间出来的人迎面撞上。
我直接撞进了他怀里,这人轻轻「嘶」了一声,伸手将我拦住了。
一抬头,正对上孟勘那张清贵无双的脸。
他一手挡了我去路,一手捋顺我耳边发丝,淡淡道:「郡主怎么一副要杀人的神情,是谁这么不知死活?」
我眯了眯眼,语气危险:「我的事,还轮不到孟大人过问。」
这人倒也不恼。
他目光一挑,睇向我身边的丫鬟,「你说。」
然后便不急不躁,静静站着听完。
「我当什么事。」他眉眼一舒,轻轻笑起来,「一顶冠子罢了,不要便不要了。再打它个十顶八顶,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抿唇看他。
他却伸手来遮我的眼睛,附在我耳边道:「我的官俸也没处花,百千顶步摇冠也做得。郡主若是气永安公主,到时拿金光晃瞎她的眼,还不行吗?」
「况且……」他在我耳畔低低笑了一声,「永安公主便是把国库都戴在头上,也不及郡主貌美,你同她置什么气?」
10
孟勘这么说了,过得几日,便真的送了我一套头面首饰。
图纸是他亲笔画的,找人打出来,样式华贵漂亮,别出心裁,又与我气质极相称,简直撞在了我的心坎上。
下月初的宫宴,原本正愁穿戴什么,这下倒省了挑拣。
只是宫宴当天,却又遇到了萧秩。
奉酒的宫女悄然递了一张条子给我,我抬眼瞥了瞥孟勘,展开看了,上头却是萧秩的字迹,约我离席相见。
我心思一沉,不动声色地将字条纳入袖中,寻了个借口抽身,出了殿门。
树梢上挂了一轮皎明的月,萧秩就在御花园一处不起眼的凉亭里,提着一壶酒自斟自饮,月光洒在他衣上,有些落拓。
我步上小阶,站到他面前。
我还没问他,他先开了口:「前几日之事,孤当真不知情。孤也斥责过嬛儿了,却还是想着,该与表妹道声抱歉。」
我淡淡道:「殿下的道歉,我不需要。这声表妹,我也受不起。」
萧秩皱了皱眉,「你何必赌气。其实当日,你若能敛些脾性,说几句软话,孤怎会不让嬛儿将东西还你。纵是嬛儿真心想要,孤再命人打一副相同的予你,也无不可。」
我没想到他说出来竟是这番话。
当即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殿下是喝醉了酒,糊涂了?凭什么觉得,我该求你?」
脑海中闪过孟勘的话,我又道:「我如今有夫君在,这些穿用的东西,恐怕还轮不到殿下一个外人来关心。」
萧秩倚着栏杆,有些凄凉地看我,「在你眼里,孤是外人?」
我觉得孟勘病得都比他轻。
我冷冷道:「我与殿下,并非血亲。殿下唤我一声表妹,难道真拿自己当我哥哥?」
他拧眉,「你知道,孤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我清楚得很。但曾经的那一点点年少心动,并不足以支撑我对他一忍再忍,也并不妨碍我觉得恶心。
「殿下之意,与我何干。」我也不愿同他废话,转身就走。
他忽然冲上来一把将我抱住,携着浓郁的酒气,有些沉怒,一只手便来扯我的衣襟,「谢怀嬴,你凭什么拿这种语气,对孤说话?」
他对我向来是见色起意,如今这份怒气,也不过是不忿我嫁与了旁人。
领口的衣料扯落了寸许,他扳着我肩头,又想凑过来吻我。
我蓦地沉了脸色,反手一击,将他直推得倒跌几步,撞上了凉亭中的桌椅,冷声道:「殿下自重。」
他扶一把桌角才站稳,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也是,我在外的名声虽然极差,却并不曾在他面前动过手。
他只看到我这张脸,便忽略了我是什么人。
或者说,认定我不敢对他发作。
我这一推,击溃了他薄弱的自尊,立时又恼羞成怒,彻底爆发了。
「自重?」他嘲讽地望着我,将什么礼节风度都抛却了,讥诮道,「谢怀嬴,你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怎么有脸面,跟孤提自重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