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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会了写所有人的名字。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阿爹阿娘不只是我的爹娘,也不只是叫李屠户和李厨娘。
他们有很相配的一对名字,被我歪歪扭扭地写在雪地上,相互依偎着,静谧安详。
我幻想他们死时也是这样依偎搀扶,即便是共赴黄泉也还成双成对。
这样想,能让我好受一点。
半生蹉跎,当我重新提起笔学认字,才陡然惊觉,宫里竟还有和我一样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子。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乃是大殷的安乐公主。
小云有时会将我们带到一处教习,介绍给我,说那是他最小的妹妹。
这宫里最多的人就是女人。
可这些女人们各有各的执念和忧愁,妃嫔也好,宫女也好,女官也好,极少有相容的,时不时上演相互倾轧争斗的戏码。
只有我和安乐,一无所求,二无所念,所以一见如故。
小云得空,我们就跟着学几个字,学首诗句。
小云不空,我们就各过各的,从不过从甚密。
我拾回了刺绣的手艺,无事可做时就刺绣,绣得多了,我就送一些给安乐。
安乐回赠了我一把鼠尾草,我叫常在我身边的宫婢画玉用清水养起来,没过几日就黄了。
再赶上一起学字的时候,我问安乐如何能养得更久一些。
她说养不久的,鼠尾草只能在地上长,离了土的都活不长。
我无法理解她对那一满园鼠尾草过分热忱的热爱,只觉得她很不快乐。
直到不久后才知道她曾经嫁给过薄阴,那草是她在王府时爱养的。
薄阴死后,她以完璧之身回了宫,左不过几个月的事情。
后来不知她从哪里晓得了我的往事,大约觉得我们同病相怜,渐渐地就愈发交心了。
小云很高兴我们能互相陪伴,聊以慰藉,有时甚至会提醒我去安乐那里喝茶。
初春时节,我摘了些花去送给安乐。
安乐呆在偌大的萃寒宫,见我来,并不笑,依旧赠我一大把鼠尾草。
我笑她:「怎么你这一年四季都有鼠尾草。」
安乐说:「鼠尾草的花期很长,再过两月就能长出鼠尾,直到入冬才渐次凋谢。」
我嗅了一口草束上的清香,甘草的气息清冽柔和。
安乐忽而说:「宝儿姐,除了我见过的一个人,你最像鼠尾草。」
我猜她说的那人是薄王爷:「怎么说?」
她耸耸肩,道:「我觉得你比我苦,换作是我,应该没可能这样好好坐在这里。」
我捧着鼠尾草,坐到她旁边,透过茶炉烟雾缭绕的迷障遥望她稚嫩寂静的脸庞。
「我以前觉得太子哥哥很苦,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苦,现在我知道了……你说,我们做儿女的,为什么没办法选择出生在何种家世呢?」
她全神贯注,一根一根地调整着草束摆放的位置。
「普天之下,想做皇室子弟的何其多,偏偏要我们来做,我们不愿意做,做得也不好……宝儿姐你说——这不是苦了我们吗?」
再抬头时,她眼里已是红润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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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得安乐,让我的生活少了几分难熬,多了一点颜色。
如今回想,除了一些难听的风言风语,我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堪称是四平八稳,寡淡如水。
那些预料中的恶意,应当是被小云严严实实地挡掉了。
我记得有一次,有翰林的学士参本小云私养着我,不成体统,有辱门楣。
闹到了官家那里,官家装不了视而不见,下不来台,拐弯抹角地叫了代掌凤印的皇贵妃娘娘意欲召见我。
这事情七怪八弯传到我耳朵里,已是好几日后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谁来为难我或是召见我。
他说他会保护我,他终于做到了。
正如他所说,除了小孟小康,我只有他了。
我无法怨恨他,无法停止对他的怜惜。
我们尽力去忘却不好的一切,像过家家一样试图重返往日的温情。
我们藏着心上的裂痕,捧着这样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互相靠近,互相取暖。
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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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边有个随侍的宫婢,品阶应当是极高的。
是小云从他自己身边,挑的最信任最得力的一个给我。
可我以为这有些屈才浪费了。
因为我除了刺绣忘了剪刀,插花寻不到瓶子,晨起找不见外衣时会唤她来询问,其余时候她就像个影子,默默地跟在我身侧。
小云不来时,她的目光总在我身上。
小云来时,她的满心满眼就不自觉地挪到他身上去了。
少女心绪最是难藏。
日子久了,我瞧出来些端倪。
她喜欢他,真心的。
我问小云:「画玉是你从何处寻来的?」
「寻?」小云听了微诧,「这是少时烨皇叔配给我的婢女,拳脚功夫也不差,送给你也不算委屈了。」
我摇头笑:「活生生的人,如何能用送,我受不起这份大礼,你把人接回去吧,给我个普通的丫头就够了。」
我说这话时,画玉就在我旁伺候着,眼角余光炙烈得欲遮还露。
小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嘱咐画玉好生照料我。
画玉垂首答应着,圆润的小脸上带着殷切的笑。
小云走后,我唤了她到跟前。
「画玉,你跟着太子殿下多少年头了?」
她低眉顺眼地答:「小十年是有的了。」
我轻笑了声:「这比我们陪着他的时间还要长呢,可算情谊深厚了。」
她惶恐地跪下:「姑娘说笑,画玉不敢,奴婢和主子,谈何情谊。」
我最不喜她们这动不动下跪磕头的习惯,伸手扶她,道:「谢谢你,帮我们照顾他这么些年。」
我以为他身边一个诚心的都没有,现下看来,还是有的。
画玉哽咽片刻,道:「我知道姑娘是好人,要不您别走了,就长住在宫里吧,这样太子殿下也能快活些。」
「画玉。」她不肯起来,我只好蹲下同她平视。
「我和他常待在一块儿只会各自痛苦,你愿意他难过吗?」
画玉咬着唇摇头。
「所以啊,等我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遇上真正心爱的人。在这之前,我希望你帮我好好爱他。」
画玉道:「姑娘你为什么不能陪着太子殿下呢?他每年都一个人去鹿台看烟花,他真的很想再和您看一次烟花啊……」
我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涩声道:「画玉,你说这些没有用。你我都不是他的良人,但你只要不奢求太多,也许可以陪他一辈子,你不愿意吗?而我,我离开他,就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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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玉是个心肠好的孩子,十年前,她被送给他时不过还是个小丫头,比小云的年纪还轻。
我不知他们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于是问了画玉许多。
她告诉我,那会儿时机不成熟,君烨没办法带他光明正大回宫认祖归宗,只能先悄悄养着,伺机而动。
他开始住在王府最偏僻的院子,以管家远亲的身份掩人耳目,不得许可,不许擅自外出。
早些年他总是想逃,也曾逃出去过几次,都给抓回去,也闹过,吵过,可从不会破口大骂,摔砸东西。
天可怜见,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能用的法子不多,最常用的就是绝食。
饿昏了头,君烨常常亲自来给他灌米粥参汤。
君烨对他其实尚算好的,总是不厌其烦地劝,同他讲什么破旧立新,江山社稷,承诺他只要能顺利重见天日,回宫博取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就有机会再见我们。
小云信了,也做到了。
可这天下事总没有他那时想得简单明了。
选了什么样的路,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从黑暗里来,途经短暂耀眼的白昼,最终又走回了黑暗里去。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拉他一把。
君烨只想着强加自己的夙愿在他身上,而我们不知情,亦没有能力去救赎他。
我想起他十一岁那年,偷偷跑出来参加我和发财的婚宴,只为了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那时他叫我只管放心大胆地好好过日子,他会是我永远的娘家。
这个比我想象的要早熟得多的孩子,是用何种心情说出这番话的?
我到现在才察觉,就从那次重逢开始,他就没再亲口叫过我姐。
时间越久,想得越多,我就越觉得所有的错都在我。
我生来的迟钝和糊涂,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更多人。
他送我的那套婚服已经连同我们身体里某些东西一起葬送在那场大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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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止一次想要好好和他再谈一谈。
可他总能敏锐地嗅出异样,巧妙地转移话题,游刃有余地粉饰太平。
其实他真的很少陪着我,他太忙了,帮官家批折子,能好几日不回东宫,起居就在御书房凑合。
我能做的,只有少出门,不张扬,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给他惹麻烦。
有时他也回来,总是子时过后。
我等到过他几次,终于有一次寻到契机和他说上话。
他着了凉发烧,实在撑不住,险些晕倒在御书房,才回来歇息一日。
我烧了姜茶去敲他的门。
他从床上坐起来,面色酡红,捂着唇弯腰咳嗽。
画玉跟我一道来的,这孩子跟着我很是尽心尽责,可一到小云这儿,总是自动地变回他的婢女,伺候起来熟稔利索得很。
她去衣橱里取了件衣服给小云披上,然后又走到四处,关上了门窗。
我将姜茶送到他手上,问:「太医瞧过了吗?」
小云点头:「没事,小毛病,喝过药了。」
我望着他双手捧碗,咕咚咕咚地灌姜茶,仰着脖子,喉结滚动,样子有些傻。
前些天总想着和他谈一谈,真临到头,竟一时无话,不知从何说起。
我打发了画玉门外候着,回头见他已将我熬的那碗姜茶喝得一滴不剩,正用一块毛乎乎的帕子擦拭嘴角。
他淡淡地笑:「有什么话要问吗?正好我今日空闲。」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或许比我还要清醒。
我踌躇着在他榻边边坐下,没话找话似的说:「这帕子……都旧成这样了,还用它作什么?前几年你回来,不是把我给你绣的都拿去了吗?」
他攥着手帕,微微发愣,道:「我收着呢,用来用去,这块最好。年头久了布料都脆了,其实也不常用,就是随身带着,」
他摊开手,还是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我很是不解:「为什么单是这一块呢?就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给你绣的手帕?」
他倚在软靠上笑道:「对啊,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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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觉这话题不该再继续下去,忙换了话头问:「我听说前朝已经开始准备你的登基大典了?」
他颔首道:「是父皇的意思,不过这不是小事,一时半会儿也准备不好。」
「官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觉得匪夷所思,哪儿有自己还活着的皇帝就授意准备儿子的登基大典?
小云玩味地笑了下,平静地说:「也许是急着解下重负吧,父皇的身体很不好了。」
他长到这么大,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我看不出他到底是惋惜难过还是嘲讽深恨。
我和他,面对面,看得见摸得着,却难以触碰到彼此。
「你……也要爱惜身子,不要总是熬到夜深。」
「宝儿,我思量了很久,还是想问你。」
我的问题还没能问出口,他倒是先发制人了。
我忐忑地道:「你问,我一定如实说。」
「我真的一点儿可能都没有吗?」他的眼瞳漆黑浓郁,脸颊微微泛粉,像个娇羞的少年,神色却异样冷肃。
「你知道我小心翼翼藏了多少年吗?如果不问,我会很不甘心。要是以前,你和发财哥过得好,我心甘情愿,你高兴,我替你高兴。可如今……我以为,我总能再争取试试,先头你那样……我不敢,过了这么久,我想问你,你肯给我这机会吗?」
我嘴唇翕张,正待说话却被他阻断。
他坐立起来,身子前倾,脸色更红:「不要你怎样,只要肯给我一个机会,能像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样对你好,而不是作为你弟弟。」
我默默地看着他,完全不知如何开口问出我想说的话。
直到他面红耳赤地抱住了我,我才后知后觉地缩了下肩膀。
他大概以为我要挣脱,按住我的后背,将我拥得更紧。
我能听到他过分蓬勃的心跳和缓急不一的呼吸,想到他那些过往,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他在外是什么样子,他在我这里,就只是个不设防的无害柔软的少年。
我娘以前说,一旦你怜惜起一个男人,那就是心动的开始。
须得承认,有些瞬间,真的很难不心动。
我抬手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并不说话。
他滚烫的脸颊贴着我的耳廓:「宝儿,至少给我个机会,我试一试……如果在我登基之后,你依旧要走,我给你送行。我会好好过后半生,决不让你担心。」
他果然比我清醒,我原想问他的也不过是希望等我走后,放下执念,做个好君王,娶个好妻子,爱惜自己罢了。
这下也不必问了,我问:「当真?」
他说:「当真,我绝不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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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的病一直时好时坏。
小云一边要侍疾,一边要上朝理政。
即便有君烨协理,依旧吃力。
可他还是常抽空来看我,话不多,没有过分热络殷勤,只是陪着我。
我刺绣,他就看书写字,有时也耍剑给我看。
安乐在我这里喝茶,他也会同我们多闲话几句。
之前行冠礼是特意挑的吉日,如今他真正娘给的生辰快到了。
我们商量着单独给他庆生。
安乐说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到时候只好给她皇兄扎一盏鼠尾灯。
我说我也什么都不会,到时候只好送他一条金线蟠龙腰带。
小云给我们逗乐了,说送什么无所谓,大家好好聚一聚最难得。
他难得空闲,起了兴致,着人寻了纸笔来,又要教我们习字。
我和安乐都苦着脸摇头摆手地不肯就范。
小云就劝道:「安乐,你别想着溜。皇兄也不需你如何精通,总不能一点儿不会?前阵子不学得不错吗?近来没人督导,又懈怠了。」
安乐走得飞快:「太子哥哥……我宫里还有事,先走了。」
小云拦不住她,转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眨眼看我。
我只好举起双手道:「我学还不成吗?一大把年纪了还得被抓进学堂。」
他听罢眉眼舒展,将沾了墨的毛笔递给我:「你先写写之前的,别学了新的,忘了旧的。」
我接过笔,别扭地囫囵画了几个大字。
「还有呢?」他踱步靠近,「我记得我不止教了你这些字。」
他弯腰仔细地看:「啧,还写错了两个。」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他执笔轻敲了下我额头:「哪有人三十不到,总说自己年纪大了。」
「我说过,我可以不厌其烦地教你,只要你还愿意学。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要走,我会给你写信,你要如何亲自看?」
「你还愿意给我写信吗?」我顿觉恍惚。
他低声道:「愿意。」
对啊……就算我总归要走,那我还可以给他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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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再教我一遍,我愿意学,我好好学。」我摊开一张宣纸给他,满眼期盼。
他微微怔愣,取了镇纸压平宣纸,挽袖提笔,一笔一画地将我写错的字拆分开来,讲给我听。
我从未学得这样认真过,一口气写满了三张纸。
写完了急不可耐地送去给他查看。
小云原还高兴我这好学的劲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举着看了半晌,才缓声道:「宝儿……以后还是别一口气写这么多了。」
我期期艾艾地盯着他的脸:「勤学苦练不好吗?」
官家随时都可能没了,我不过是想尽早学会写信读信。
他挑起一边眉头,忍俊不禁:「本来是没什么不好,就是你基本功太差,同一个字练多了,简直像是字成了精,越写越歪,好似四不像的妖怪。」
「啊……」我哀嚎一声,又抢回去看,才发觉最后一字和小云写的那个,已全然是十万八千里,变成了独属于我的诡异形状。
我垂头丧气地又回去练,小云走过来瞧,实在看不下去,踯躅片刻,终于手把手握住了笔杆教我。
每次我一有歪斜的苗头,他都会握紧我的手,轻轻掰回去。
如此写了三四轮,总算是好一点了。
不知是他掌心太暖的,还是他的脸靠我太近,我握笔的手冒了汗,只好说:「我记住了……应该能自己写。」
小云敛着眉摇头,直接举起我的手,道:「难怪,握笔的姿势都错了。」
他比划了个姿势,让我照着做。
我却因为急于掩饰心底那点儿异样的慌乱,总是不得要领。
这样却反倒让他更执着于纠正我的姿势,扣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到笔上正确的位置,然后又圈住我的手,继续带着我写字,一边写,一边还要教我念。
我心内天人交战了会儿,寻了空隙,直接从他手臂下反钻了出去,手却还给他紧紧握着。
「小云,你故意的吧?」
他弯唇笑了下,眼瞳黑亮,莫名透出一种狐狸般的狡黠,哂然松开手道:「你说过给我机会的,事在人为,我不该紧紧抓住吗?」
我被他耍赖似的坦荡激得哑口无言,为了刚刚那一刹那的心跳感到羞愧,良久才低声道:「你变了。」
他搁下笔,眸光沉沉,却柔静似水:「你早该发现的,为什么总是骗自己呢?」
「因为你骨子里从来没把我当男人看。」他没指望我答话,自问自答了。
我总算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石头砸的不是脚,是我蠢蠢作祟的羞耻心。
之前默许给他机会那话,不过是哄他好好登基,只要他自己觉得试过了依旧不成,自然也就会甘心放下执念。
我这一生所有的男女情爱都给了发财,如今他尸骨未寒,我在做什么?
我竭力挺直脊背,好让自己看起来问心无愧,坦坦荡荡。
他反倒心情颇佳,起身离去:「生辰说要送我的腰带别忘了,安乐作证。」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好,然后看到他整个背脊都舒展开来,脚步轻快地走出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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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辰那天是个好天气,恰逢晴空万里,一碧万顷。
小云说最适宜观星赏月。
我们一起去了鹿台,算上画玉,一共也就四个人。
安乐不胜酒力,坐不过半个时辰就走了。
我和小云就对坐喝酒,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不好的话题,其乐融融地回忆往昔,话话家常。
我喝了半杯酒,微微醺醉,打开了话匣子。
「你小时候啊……特别好看,出了名的好看。」
小云含笑问道:「怎么个好看法儿?」
「就是好看到,你要不动不说话坐在门槛上,瞧着不像是真切的活人。」
他笑出声来,深深地凝视着我:「那可有些瘆人了。」
「不不不。」我挥挥手,「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孩子。」
哪怕是现在,他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淡然自持,像厚雪覆盖的松柏,偶有碧色显露,便教人无法逼视。
「那是现在好看,还是以前好看?」他颇有深意地望着我。
我尽量自然答道:「小时候可爱,长大了俊朗,各有各的好看。」
他嗤笑一声,双目熠熠,像是揉碎了一池子星光。
「我从未听你夸过我好看……」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就跟一口气吃了一袋子蜜饯一样。」
也只有他会用这种比喻,皇室子弟,什么样的甜食糕点吃不到,何必要吃常庸甜腻的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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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百感交集地举杯,心中喟然。
这世间情爱,说来轻巧,实则凝重。
身不由己也就罢了,情不由己才最煎熬。
如果可能,我怎会愿意唯一的弟弟孤苦伶仃呢?
要是真有一个女子能走进他心里去,陪他同舟共济,岂不皆大欢喜?
我看向画玉,默默摇头。
生不逢门,一片赤诚又如何?
我唤了她近前来,握住她的手:「画玉,小云这些年有你陪着,我很欣慰,往后你也只需尽你的本分,尽心服侍他。」
画玉点头,幽咽地瞥向小云。
小云却不看她,面上平静无波,只喝酒,像喝水一样。
我于是对他说:「忠仆难得,你不要亏待她。」
「我自有分寸。」他淡淡地道,「画玉,你再取壶酒来,就下去候着吧。」
画玉乖乖告退,鹿台上撒满了清亮冷寂的月色,恍若霜雪。
小云闷闷地喝了半壶,神色依旧清明,蓦地出声:「宝儿,你想不想知道我父皇什么时候死?」
我直觉不安,下意识摩挲着酒樽的边沿。
「其实军政大权他前些日子就交托给我了,登基大典也早就在筹备中了。」他抬眼看着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绷紧了脊背,决意将这沉默延续到底。
小云接着道:「这意味着,我已经能决定他的生死了,他自己也早就不想活了。只要断了药,他马上就能解脱。」
我长他近乎八岁,总不能白吃八年饭而不长脑子,瞬间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惊慌地看着他。
「对,我恨他,可我没有杀他。我怕他死了,我就不得不继位,我就没有理由留住你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用大梦初醒一般恍惚的语声讽笑道:「宝儿,说来荒谬,我对你的爱,抵消了我对他的恨。我甚至希望他长命百岁,做他的千古皇帝。」
震荡惊骇的海洋灭顶而来,缝住了我的嘴,捆住了我的脚,让我只能木偶一般呆坐在他面前。
「你的字已经学得不错了,能写信了。我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望着我,却并未望着我,目光只驻足在我髻上的簪子。
「发财哥送你这根簪子,你戴了许多年,我送你那只步摇,你一次也没戴过吧?你如此喜欢它,当初为了救他竟也舍得给那狱卒。」
他细致地抚摸着酒壶上的纹路,指尖沾上了酒,无端地透出一种绝望的暧昧。
「我觉得我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为你寻回这根簪子,其余的全都错得离谱。就这一件,也还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我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硬邦邦地道:「今日你生辰,咱们不提这些。」
「现在不提,日后何时提呢?」他的瞳子像是一片沉静哀伤的湖,眨一眨眼,泛起阵阵细微而克制的波澜。
「宝儿,一年了,他们走了快一年了,你陪着我快一年了,真的从未动摇过吗?」
我心里颤了一下,随即道:「小云,我长你八岁。」
「我不在乎。」
「我不过是个丑陋粗鄙的乡野寡妇。」
「我说了我不在乎,你在我眼里比全天下的女子都好看。」
我想他真是无可救药了,人年轻时,总将情爱看得极重,总将爱人看作西施貂蝉。
长了岁数才会知道,合适相配才是重要的。
我无意倚老卖老,对他说教,顿了顿方道:「小孟和小康还在等我,发财和咱爹娘……也在等我。以前总是忙着做生意,想去看看咱们殷朝的大好河山,一直没机会,现在有了,我想带上他们的份儿,一起去看看。」
他终于不再说话,眼里的耀眼的光芒渐渐蒙上一层雾气,那片幽静的湖结冰了。
小云垂着头,双手微微颤抖地斟酒喝,仔细瞧着,脸色未有变化,却已是醉得很了。
半晌,我才哽咽道:「我会写字了,我给你写信。」
「好。」他慢慢的,无声地笑起来,温柔得像是要融化在这月色里,「要记得给我写信。」
我看着他缓缓伏在桌上睡去,终于下定决心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才觉滚烫,忙叫了画玉来,一起搀扶着他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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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终还是没有问他太子妃的事情。
前朝后宫又有人说我是妖妇荡妇,我听了那些人私底下摇唇鼓舌,只觉好笑。
其实我多想看他成家,见一见他的太子妃,好让我踏实放心。
可他不肯,我什么都明白,也不好说什么。
我甚至觉得,是自己留在这里才妨碍了他的婚姻大事。或许我越早离开,他的生活才能越早回到正轨。
就像我不肯留下来一样,他也什么都明白,所以从未说过强留我的话。
大家走了快有一年了吧?我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不再过分悲伤感怀。
以前脆弱的心脏,就从这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中千锤百炼得刀枪不入。
到如今,这世上最懂我们的,除了彼此,再无他人了。
我近来格外地想念小孟和小康,很想去看看他们,却唯恐在小云登基前惹出什么岔子,一直按捺着。
195
日子平平淡淡地溜走,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夏末的一天,小云浑身缟素地走进东宫。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第一感觉竟然是轻松,比负重徒步千里,陡然卸下重担还要轻松。
他不过回来办事,与我匆匆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傍晚时分又急匆匆出了东宫。
我想他应该会好好忙上一阵子了。
按我听说的惯例,先帝会很快下葬,他会马上继位,登基大典也许会延后举行,然后才是守孝三年。
正好,三年,倒是不会有人逼他娶亲了。
我安安心心在东宫等着,竖起耳朵听着东宫之外的波诡云谲,腥风血雨。
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去不过两日,东宫就戒严了,直到丧仪过后,我才去见了安乐,同她道别。
她搂着我哭得稀里哗啦,叫我不要走,说我走了,她和太子哥哥都会很难过。
我安慰了她好久,承诺她说会给她写信,又叮嘱她常去陪小云说话。
登基大典即将举办之时,我再次叫了画玉,促膝长谈,聊了很多。
她答应我,会好好地陪着小云,护他爱他,做他一辈子的忠仆。
我其实很惊异于她这份过于赤胆忠心的爱恋,问她缘由。
画玉道她从小是给爹娘五两银子卖进窑子里的,君烨花了十两买回了她。
先时权当做个善事,随便养着,后来见她机灵,才把她给了小云,本意也是要她做自己的眼睛,时刻监视着他。
小云那时并不喜欢她,要想逃出来,首先就得骗过画玉。
偏生画玉心思细又聪明,两人没少周旋。
他每次逃出去,画玉就得因此受罚挨打。
小云自然于心不忍,次次都护着她,替她挡下鞭子。
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少女情愫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回护中生根发芽。
「姑娘,太子殿下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仁善的人。」她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在发光,眼里心里都流淌着心甘情愿的蜜。
我暗自叹气,觉得她和小云确实有些像。
有些东西,太过驳杂,太过久远,就混成了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不过他们都是执拗的傻子,误以为那是真爱。
我只能劝告她:「切不可贪心,不要索求更多。」
她郑重地应了。
我最后的事也做完了,最后的话也说完了,心底从未像现在这般宁静过。
好似噩梦散去,执念尽消,偶一抬眸,得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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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结束后一阵子,估摸着他应该是忙得差不多了,我才收拾好东西,叫了身旁的公公去通禀新皇。
时隔近两月,我终于再见他。
他还穿着金灿灿的朝服,脚步匆匆,向我走来。
大袖上的蟠龙随着他的动作舞动,在阳光下耀眼得无法直视,腰上是我送他的那条腰带。
我抱着小小的包裹,安静地对他笑。
他亦回以微笑。
十几年前西郊的漫天风沙促着我们长大,而今皇宫的秋日暖阳促着我们分别。
阳光里有细密的钩子,钩出了所有的腌臜污泥,血泪过往,无处遁形,烟消云散。
「你要去哪儿?」
「先去西郊吧,我去接小孟。」
「那我送你一程。」
我并未拒绝,等他换了常服,乔装打扮,只身驾车就要带我出城。
「小云,你如今刚刚继位,万一出宫……」
他牵着缰绳:「我的安危自然有人护着,只是叫他们不要出来扫兴,我总还能为你赶一趟马车吧。」
我搭上他伸出的手:「那词儿怎么说来着……能教九五之尊为我驱策,天下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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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巷子里遇上了小康,他认得小云,先是远远地辨认了半天,才犹豫地上前来。
小云下了马车,朝他招手道:「小康。」
小康闻言,立马确信了,小胳膊腿儿张牙舞爪的,奔过来撞进他怀里,口齿清晰地唤他哥哥。
小云朗声笑:「好小子,以前倒没觉得,管我叫哥哥,管宝儿叫姨娘,原是差着辈分呢。」
我一时无话接上,幸好小孟闻声出门,看到我,还没走近呢,就开始哭。
面对这少时的妹妹,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忙跑过去抱着她手忙脚乱地哄。
风掀掉了她的头纱,落到了肩上,露出嶙峋可怖的半脸伤疤。
我替她将头纱戴上,她竭力止住泪,摆手道:「不必哄我,我……我是高兴的,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
「好了,别哭,我这不回来了?」我抚摸着她瘦弱的肩膀,「你小时候不是说最想骑马去看草原风光?咱们现在有空了,听说边塞就有……咱们要是看不过瘾,就去夷族的大草原看好不好?」
小孟哭着哭着就笑了,抹着脸抽抽噎噎地道:「宝儿姐,孩子都多大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拿这种话哄我。」
我愣了片刻,很诚实地道:「真的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如今小康也不算小了,带着一起走没问题,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小云单手抱着孩子坐在自己臂弯里,一边听着我们说话,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小袋蜜饯,放在小康手里。
「小……皇上……」小孟想要下跪,却被我们一起扶住了。
小孟急怒道:「范康,你给我下来,不许拽着人……衣服,你那手多脏?」
小云只好侧身捂住了小康的耳朵:「小孟姐,不要凶孩子。不必拘礼,还叫我小云就成。」
他用袖摆擦干净小康脸上的污垢,欲言又止,又抬手整理了下孩子蓬乱的头发,似乎很难以启齿。
「其实我来,是想亲自向你请罪。」
风声四起,沙砾拍打土墙瓦砾,沙沙作响。
小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我悄悄走到她身旁,担心她会作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须臾,她拉扯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牵动被烧毁的脸颊皮肤,一团肉色的泥皱缩起来,显得诡异滑稽。
「我不怪你,请什么罪?」她拘谨地站着,口吻异常严肃,「你也不要自责,活人为了死人怪来怪去的,没意思。」
小云怔愣着,我知道他必是抱着承受一切责骂的心理准备,预想到了无数的可能。
多少个日夜的寝食难安,排山倒海的惶然和愧疚,可到头来只得了一句「没意思」。
小孟局促地搓搓手:「我说不来漂亮话,也不知道你们这一年怎么过的。但是挽回不了,就让它过去吧,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
小云还是愣着,任由小康将他的衣襟沾满了糖霜,良久才道:「对,活着才有意思。」
「小康,范小哥以前最会做糖人,哥以后也给你买好多糖人好不好?」他用脸颊蹭了蹭孩子脏兮兮的小脸,满脸笑容。
小康说好,抓了颗蜜枣喂进他嘴里。
小云又逗弄他说:「那哥以后教你读书写字,将来看你娶妻生子好不好?」
这孩子和小云当年去看小羊时一样,不知娶妻生子是为何意,看大人笑得开心,就觉得肯定是天大的好事,一叠声答应着。
198
小孟将黏在小云身上的孩子抱下来,带回去说要做桌好菜招待我们。
我原想去帮她,她却不要,叫我陪着小云四处转转。
我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上一次是谁将我辇出厨房,叫我带他四处转转来着?
我们去了旧时的老房子,就在小孟家隔壁,听说花儿他们刚搬走不久,破朽的程度还不算太糟。
灰白的木门发出锐利的「嘎吱」声,推门而入竟是另一种景象。
本该破败荒凉的院子里,竟然有人。
一群孩子,有大有小,我看着其中一个:「花儿……这是……」
精瘦黝黑的少年吓了一跳,忙从孩子堆儿里脱身,边走边道:「宝儿姐,你听我解释啊,这事儿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
「说什么?说我家变成了弃儿收容院?」
花儿大力挠头:「其实不止孩子,屋里还有老人呢。」
我们跟随着他走进屋内,以往放置那张小木床的地方如今垫了一排草席,东倒西歪躺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酸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像是隔了夜的泔水,粘腻的味道无处不在,挥之不去。
小云无声地敛眉,站在曾经他够不到门框的屋门前,头冠几乎要碰到沾满蛛丝沙尘的门梁。
花儿说:「这不是日子好过了,我们都搬出去了,原想着你回来也是跟小孟住,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把大槐树那边窝棚里的人接了些过来。」
小云问:「大槐树还有多少这样无家可归的?」
「那可就多了去了,能动的我都没要。这些,老的走不动了。外头的几个,又还太小。马上入冬了,不接过来就得冻死饿死。」
我对西郊的情况心里自然有数,觉得这是好事,于是夸赞他做得好,要是有条件,能将发财家的院子也收拾出来,多接纳些老人孩子。
小云缄默地听着,在哀哀呻吟的老人们中间席地而坐,问右边的:「老人家,可有儿女?」
那老妪靠在稻草上,喉咙里像是拉风箱,咕哝道:「后生仔,你说什么?」
小云耐心重复了一遍。
老妪伸出骨柴枯枝似的手,僵硬地摆了摆:「原先是有的啦,前几年打仗死了。」
他沉重地点头,又转头曼声问左边的:「老人家,你有儿女吗?」
老头嘿嘿地笑,裸露的胸膛上几根皱皮紧紧包裹的骨头格格地抖动,好似下一刻就会穿破皮肉,突刺出来。
「有个屁!」他当着小云的面儿吐出一口浓痰,「没钱上哪儿娶媳妇,谁给老子生儿女。」
花儿在一旁悄悄说:「唐伯脾气是有点古怪,可人不坏,我们刚来西郊的时候,还帮衬过我们。他早些年一个人卖力气挣钱,爱喝酒,一个子儿没攒下来,年纪大了还落了一身病……」
院子里发出惊叫声,乱成了一团,继而传出孩子脆亮的哭声。
花儿闻声,来不及给我们再讲,噔噔跑出去,熟练地揪住了一个个头最大的小崽子:「又欺负元宝!你一天天能不能学点好,又是争什么?」
我们跟在他后面,将趴在地上哭的小孩子扶起来。
又是七八个鼻子眼睛脏糊得辨认不清的孩子,围着他好奇地看。
小云取出帕子擦了擦元宝脸上的鼻涕泡,柔声问:「怎么了?」
「他们要抢我的馒头。」
「馒头呢?」小云将他紧攥的手拿起来,「我瞧瞧,没人会抢你的。」
元宝摊开手,掌心是被揉成死面团的半个馒头,边沿都干透了,掉着灰白的碎屑。
小云将一颗蜜枣放到他手上,道:「吃这个。」
小家伙窥看了眼花儿,见他并无异常,迅速塞进了嘴里,收好半个馒头,舔了舔唇边,细声细气地说:「好甜……谢谢。」
我又心酸又好笑,蹲下道:「你不必藏着那馒头,待会给你们买好多新鲜热乎的,都有份。」
「真的?」
「真的。」小云用手掌圈住了他的小手,「记着这甜味,一辈子都别忘。」
小云将随身所有的金银细软都给了花儿,叫他去准备吃食物料。
自己陪着那群没爹没娘的小乞丐玩了一个多时辰,甚至没回来吃饭,就独自一人,招呼都未打一声回宫去了,害得小孟念叨了一中午。
这着实有些奇怪,并不像他平日的行事作风。
199
我原本打算,走得越早越好,迟则生变。
小孟觉得仓促,可见我执拗,也没再多说,转头就去收拾东西。
店交给花儿打理,他那群弟妹们如今也大了,能帮上忙,不算吃力。
我们又实在没有什么必须带上的,三日不到的功夫就收拾停当,交办清楚。
我装好一些阿爹阿娘和发财的遗物,打算去城外祭拜下他们,就直奔边塞了。
临行前,小云微服亲自来西郊,送了我们一辆灰不溜秋的马车。
「马和车都是顶好的,能给的东西我都叫人装在马车上了,你们出门在外,不可露富,谨慎为好。」
花儿和几个大点儿的孩子七手八脚帮我们搬运东西上马车。
我站在马车旁边,问道:「前日为何不告而别呢?」
我家门前有几个小孩儿在翻叶子玩儿,撅着屁股,叽叽喳喳地围成一圈。
小云盯着他们,倏忽道:「宝儿,他们都没有爹娘,没人疼爱。那个叫元宝的孩子,也是个弃婴。」
他转身望着我的眼睛:「西郊穷,穷人只能不断地生孩子,体弱养不活的尽早丢掉,能养活的也早早带出去种地做活养家糊口。我去大槐树看过,去年还算是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就已经有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若是遇上荒年灾年,只会更糟。」
「小云,这情形,从我们的父辈祖辈开始就是如此,我们已经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所以这不荒诞吗?西郊在皇城的版图上占了近一半的土地,近百年来除了征兵课税,竟从没人正眼看见过它。」他安静地移开了视线,「你说得对,我们是极幸运的,我如今有能力将这份幸运带给更多人。」
马车装好了,小孟将小康抱上了马车。
我们三个互相看着,谁也没动。
小云哑然失笑,催促道:「看着作甚么,上马车吧。」
他挨个搀扶着我们上了马车,小康蹦出来,抱着他的手臂,道:「小云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小云笑着摇头,将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哥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你说要教我读书写字。」小康眼泪汪汪的。
「宝儿算我半个徒弟,她教你,就权当是我了。」
我们掀开帘子看着他,听了他这话,心里浑不是滋味。
我凝噎道:「小云,不必送了。」
「嗯,不送。」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做个短命皇帝。」
他寂然地轻轻一笑:「我尽力而为,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如果你们有朝一日还能回来,我想,给你们一个能好好生活的西郊。」
黄沙漫天,秋风呜咽,也许这烈风能传古今,遍穹野,刮去污秽,刮出一片安稳盛世。
我望着我们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巷子,只看见他萧索笔直的背影,渐渐远了,步伐沉而稳,始终不曾回头。
明嘉二十六年的暮秋,我同我唯一的弟弟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回望这难以言诉的半生,浩如烟海的痴缠孽缘,恩情依恋,尽皆弥散在经久不息的风沙之中。
200
我们去了边塞,看到了心心念念的草原。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广袤到一眼穷不尽边际的苍穹,真有柔软密集如云朵一样的羊群,真有能放马狂奔一望无际的碧野。
此情此景,看一眼,就足以震撼神魂荡涤心灵,此后再挪不开目光。
这时节,草原上的牛羊马群,膘肥体壮,已然做好了入冬的准备。
我们原本打算一鼓作气,趁着严冬未至,再走远些。谁知正赶上了大冬雪,只好寻了处牧民的帐篷住下躲避风雪,顺便过了年,等冬天过去再做打算。
我们学会了喝羊奶,学会了赶牛群,还教旁居的牧民学会了煮茶,做些清粥小菜。
我听说了新皇大赦天下,改了年号。
这一年,是宝康元年。
年后风雪过,草场上的雪化得快,很快汇成汪洋的浅滩,泡着星星点点的绿意。
我们买了两匹马,从头学起了骑马的功夫,为此没少摔得全身散架,鼻青脸肿。
吃了三两个月的苦,终于能够骑马飞奔在漫野。
小孟的愿望真是最好的一个,还有比在浩渺无垠的草原上纵马狂奔,春风夹面更恣意舒爽的事情吗?
我们打从心底爱上了这里,原还想着去江南耍一耍的计划也搁置了,不知不觉就安心住下了。
小孟同我说,等再过几年,小康长过马背,给他买匹小马骑,我们仨再启程去别处。
201
小康长到十岁,有了自己的小红马,他渐渐地话少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有时骑着马独自去草原上游荡,有时会追着我问关于小云的事情。
后来我们辗转悠闲去了江南,小住两年,看过了烟雨缠绵,雨雪霏霏,听闻官家和夷族互通了往来,还联了姻亲。
一时间许多商贩游侠,都蠢蠢欲动地往边境去了,意欲一窥异国风光,做一做夷族人的生意。
我终于给小云写了信,大略讲了讲这些年的经历见闻,嘱咐他不必回信。
因为我们马上要动身,打算去夷族人的领地,瞧一瞧他们是否真是蓝眼睛的。
后来的后来,我们在夷族的另一片草原定居。
因为那里有一面纯洁静谧得像是镜子的湖泊,终年碧蓝,深邃美丽。
多少年后,等我老到已经没办法登上马鞍,再体验纵马奔行的乐趣之时,终于收到了阔别经年的一封长信。
信上是我熟悉的字迹,比起当年更显遒劲,清峻有力。
202
见信如晤。
宝儿,我在大佛寺的梅花树下给你写信。
今年的梅花甚美,同我初次带你来时一般。
很久没给你写信,上一次收到你的信,还是七年前了。
那时也曾给你回信,可夷族那边朝代更迭,时局不稳,信没能送到你手,又退了回来。
索性,我也就不再打扰你。
我曾记得你当时说,小康又得了一对龙凤胎,你和小孟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祖母。
我替你们高兴,这是大喜事。
我近来记性越来越差,很多事情都稀里糊涂,反倒是以往那些关于你们的回忆,在我快要腐朽的脑中洗练得愈发清晰。
我刚过了五十大寿,孩子们替我办了很热闹的生辰宴。
墨儿的孩子已能蹒跚学步,小名叫宝禾,我起的。
这孩子很是顽皮,最爱扯我的花白胡须,常常给他爹娘吓得够呛。
要是你在,肯定会喜欢她的。
画玉去年走了,前些年她替我挡了一回刺客,受了重伤,药罐子里泡了很多年,最终还是先我走了。
我觉得很对不住她,跟着我这些年,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皇后身子骨倒还硬朗,孩子们也都健康。
烨皇叔走了这许多年,我自觉登帝近三十年,兢兢业业,无一日懈怠。
事事以民为先,济泽天下。
尽力避免了许多穷兵黩武,力保了几十年国泰民安。
你大可放心好了,我问心无愧地好好过完了这后半生。
太医说我的心疾已然沉疴,前些年胸腔里时不时隐隐作痛,到现在,这疼痛竟是一刻不停地反复折磨。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时,我常想起大家还在一起的日子。
你在塞外可还安好?身体如何?
你我都是半截入土的老人了,要仔细身子,莫要四处奔劳。
不必担心,阿爹阿娘和发财哥的陵墓,我一直着人修缮打理,年年都会去祭拜,也带上了你的份儿。
等我走后,墨儿也会继续替我们打理着。
我时日不多了,很想再同你叙叙旧。
你可还记得你送我那块帕子,可算是老东西了。
我如今只用金丝楠木的匣子收着,碰都碰不得,只怕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以前也舍不得用它,总是小心叠放在香囊里,你走之前那次我生病,我是特意拿出来用的。
你问我那有什么深意,我当时其实想告诉你的。
你大概不记得了,你给我绣了那么多的手帕,只有最初那一块儿,上面绣着鸳鸯。
我多么希望那对鸳鸯真是为我绣的,并且承载着它该有的含义。
你离开前最后那段日子,我还花了很多小心思,只可惜你都没看见。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可你最终还是走了。
我并不如你想得那么善良,很多次我都想,我是太子,我是皇帝,我想得到一个女人,只需要说一句话而已,何必那么煎熬痛苦。
但我从未试图强留过你。
我这一生大多时候都在强颜欢笑,可也从未像送你走时那样难过,仿佛亲手熄灭了我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你走后,我心里空落了很久,后来年纪越长,迫于许多压力,也就不得不娶妻生子,允了那些朝臣如愿将他们的女儿塞进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