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说了!」
他怔住,望向酒坛子,目光滞涩。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脖颈,使劲儿蹭着他的脑袋。
这一年,我们没有出城为范小和发财娘扫墓烧纸,改成了各家自己在院子里祭拜。
166
我们是极其幸运的。
发财说,这幸运,一半托了小云的福,一半托了范小和发财娘的福。
大约他总还想着,冥冥之中,有了他们的庇佑,让我们能拥有之后这几年平淡美好的日子。
他送我的那块江南刺绣大家亲绣的手帕,我宝贝似的收着,匣子装好搁在柜顶。
发财帮我稳着高脚木凳,看着我那满满当当摆满的衣橱柜顶:「东西买回来就是用的,收起来不用有什么用?」
我懒得搭理他:「你懂个鬼,这里头都是能传家的宝贝……有你当年成婚给我打的那对镯子,死沉,颜色还不纯,我都不好意思戴出去,这玩意儿传给你儿子人都嫌弃。」
我伸手从最里头摸出来一对黄不拉叽的镯子。
「还有……」我踮着脚又摸到一个匣子的边角,「还有小云送的那套婚服,搬家后也让花儿送过来了。这东西当传家宝还算合适。」
发财按着我的脚踝,嗤笑道:「哪儿有人传家宝是婚服?」
「可惜给我拆了又补,总是败笔。」我自顾自说着,又摸索到匣子之上的木盒,「对,还有小云送的那个步摇,太好看太贵重了,我也戴不出。」
发财在底下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我送的嫌粗陋俗气,小云送的又嫌太贵重。」
我收回手,拍拍灰尘,摸摸素净的发鬓,摸到那枚毫不起眼的铜簪子。
「这个就挺好,合适。」
发财抬起头,愣愣地望着我,嗤笑出声:「你当年也说不好看来着,还说有琉璃珠子的步摇好看。」
「那是年少不懂事……你怎么记那么清楚?专门揭人短!」
我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下他肩膀,他也不避让,还是扶着凳子。
「说起来,感觉那真是好久远的事儿了,咱们都快三十了……」他忽然这样感慨。
我跳下木凳,走到面盆边洗手:「那是你,我可比你晚呢。」
我们吵吵闹闹,拌着嘴出门去后厨,我做饭,他一只手淘米洗菜,比很多人都利索。
167
晚饭前,天色未暗时,店里雇来的伙计忽然从东市跑过来。
说有个客人来退布,送回来的布匹不是崩了线呲了毛,就是褪了色染得到处都是。
发财说:「不可能,验了是我们店里出去的吗?」
伙计答是,说花儿还在店里苦苦支撑,那客人等着他来给个说法。
发财随手用碗布擦擦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又问了些话 。
我送到门口,他摆手道:「回去吧,这情形也不是头一回,这边赶马车走近,给我留饭就成。」
发财爹跟着他一块儿:「我也去。」
「爹,犯不着,没多大事儿。」发财挥手赶鹅似的吆喝着出门去了。
发财爹却似乎从他这随散的举止里感受到侮辱和轻视。
自从上次发财不让他同去江南之后,他总心里憋着气。
「铺子是你老子我一步步盘下来的,我凭什么不能去?」老爷子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了马车里。
吴发财耸肩摊手,一脸哭笑不得,亦步亦趋追上去,好声好气地哄道:「爹,不是这意思,好好的耽搁你吃饭干吗?真有什么大事儿我再请你出马成吧?」
马车里静悄悄的,显然是没人买他的账。
发财讨了个没趣,抄上马鞭,坐上车沿:「诶,得咧,走吧,咱爷俩一块儿去。」
「对了,宝儿,我洗的米,那闷的腊肉饭,给我多留点。」说罢他低喝了一嗓子,赶马出了巷子。
我悄悄骂了他一声不要脸,回后厨取出海碗,给这个不要脸的盛满了腊肉饭,压满了浑圆的顶,搁在蒸锅上温着。
饭桌上阿爹问起,我简单说了句,大家都没怎么在意。
常年做生意,不可能避免所有的东西都没问题。
客人买回去的布有问题退货的,我送饭或是看店时,也见过。
更有甚者,同行相欺,故意将买回去的布磋磨折损,做成有问题的模样上门来找茬。
不过这都不是大问题,发财都能处理得很好,总能给客人一个说法,给歹人一个哑巴亏吃。
168
可这回好像不一样。
他去得太久了。
晚饭过后很久,阿爹阿娘已经睡下了,我坐在院子里等他。
夜幕四合,倒扣在院子的四个角,仿佛一块纯黑的布匹。
我从发财那里知道,黑布是比彩布要贵的。
黑最难上色,也最难保色,是最容易褪色的极其难看的颜色。
而今我头顶正有这么一块儿纯粹深浓的黑布,黑得能吸入灯烛的光线,黑得发亮,像是材质上好的蚕丝锦缎。
灶上的饭,我已经添了两回柴火了。
等到连炭火都快冷却的时候,我决定出门去看看。
提着灯笼走到他回家必经的巷子口,我撞到了花儿。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明明看到我这么大个人提着灯笼也不曾看到。
灯笼被他撞得晃来晃去,明黄的烛火晃晃悠悠,映着他因为瘦弱而崎岖嶙峋的脸颊骨骼。
花儿拉着我的袖子:「宝儿姐!发财哥和老爷子给抓进牢里了!」
灯笼又晃了起来,这回不是谁撞的,我死死地捏着它的木柄。
我反手按住了他发抖的手臂,吸了一大口冷凉的空气,无论如何也要在这个慌了心神的半大孩子面前稳住心神。
「你先缓口气,我们先去府衙的监牢,路上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我们转出了巷子,四周开始灯火通明,人声沸耳。
对于街市来说,此时尚早。
到了明处,我才看清楚,这孩子,一身的血。
袖口,后背,前襟,有些是溅上去的,有些是蹭上去的。
这是谁的血?
花儿无声地哭,并不出声,只哆嗦着肩膀一个劲儿用手背抹眼泪。
他说:「宝儿姐,他们带了好多人,他们打人,那么多人,真是往死里打……发财哥和他们打了起来,现在人都给官兵抓进牢里去了。」
我心悸得无法喘息,只能拼命攥紧了提灯,拽着花儿的袖子往府衙的方向徒步疾行。
「花儿……花儿……听姐说,说仔细些,为什么会打架?他们要赔钱,那就赔他们好了,发财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怎么打起来呢?」
169
花儿说发财和爹去到店里时,店里人还不多。
只有两个侍从模样的人捧着好几匹惨不忍睹的布。
发财查了账簿,发觉这布是三日前卖出去的。
三日前卖出去的布,无论如何磨损盥洗,都不至于如此破损褪色。
两人叽叽歪歪不肯走,就要他十倍照赔。
发财不愿意,这批布是店里最好的,当日足足卖出去六匹之多,十倍照赔不是小数目,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
且这两人横竖看着都像是故意来碰瓷的。
发财先是好言安抚,又是请他们喝茶,又是要补送布匹,两人都不肯依。
发财和爹商量着,这伙人大概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拆穿了才肯罢休。
两人于是取出一匹一模一样的布匹,当着他们的面儿揉搓下水搓洗,如此反复多次,依旧完好如初,并不存在起毛褪色的情况。
那二人一看,竟干脆一口咬定店里是真假混卖,偷偷卖了他们残次品,如此一来,就吵闹得更加无法调停。
嚷吵间不知为何一下来了好些人,为首的旁人称他三公子。
底下有溜须拍马的下人叫嚣道:「这些布是三公子买来孝敬老夫人五十大寿的,如今可是当着许多宾客的面儿,大大的丢了份儿,惹怒了公子,你们这店砸了也罢!」
发财爹登时急了,这店是他好些年的积蓄和心血,如何能砸?
那群人抄起棍棒,冲进店里打砸,发财和爹,还有花儿奋力阻拦。
双方避无可避地冲撞起来,那些原本落在木架布匹上的鼓棒,渐渐地转移到他们身上。
花儿告诉我,发财看到苗头不对,就让他赶紧跑,往死里跑,不能回头。
他不过惶恐迟疑了一会儿,就看到那些人挥舞起棍棒,下了狠手地围着他们打。
血溅了他满身,唤醒了他懵懂的逃生欲,然后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跑来寻我。
170
「你确定关在府衙的监牢吗?」我再三向花儿确认。
花儿连忙点头,哆嗦着唇:「宝儿姐,我听人说……那是侍郎家的公子,我们是不是招惹了什么大人物?」
「怎么会?」我想要努力向他挤出一丝安心的笑,却发现做不到。
「我们能认识什么大人物,巧合吧……花儿,这位侍郎姓什么你知道吗?是姓刘吗?」
花儿摇头:「好像是姓齐。」
「不姓刘……」我驻足在监牢门口,心里满是忐忑不安的困惑。
我们上前和看守的官兵打听消息,并将身上仅有的现银都悄悄塞给了他。
他告诉我们,傍晚时分确实收押了两个袭击侍郎公子的暴徒,如今分别关押着。
我听罢反倒定了心神,这至少性命是暂时无虞。
「官爷,怎会是袭击人的暴徒呢,我们不过升斗小民,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袭击侍郎公子啊。」
看守不耐烦地道:「这我哪儿知道,大晚上你俩不要到处闲逛!」
我出来得太急,没带什么银钱,四处摸摸,还想再多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摸到头上的铜簪,我想取下来,想想又舍不得,且真不值几个钱,这看守未必瞧得上眼。
「我眼下不得空,得先回去带点银子来,想办法和他们见上一面。花儿,你先回铺子去,店里给他们砸成什么样了,总得有人看着,你先回去叫了伙计一起收拾着。」
我和他在监牢门口分道扬镳。
一路狂奔到宅子,还未敲门,阿娘就给我开了门。
她推着阿爹,满面愁容地站在门廊里,身后是小孟一家人。
大家面容疲倦,用担忧的神色关切地望着我。
我狂跳了一路的心突然就宁静了几分,寻到了空隙喘息。
小孟说:「发财哥爷俩一直不回来,我们担心,让大哥去瞧了,说店里给人砸了,你又忽然不见,到底怎么回事?街坊说跟人打起来,抓进官府了,是真的吗?」
我口干舌燥地叉着腰点头,缓了口气道:「我需要钱,不知道要多少才够……他们肯定受伤了,我得想办法见他们一面。」
阿娘说:「我去给你拿,家里有的都给你。」
小孟说:「我和嫂嫂的首饰都给你,还有积蓄的银子也凑一凑……」
范大哥说:「大晚上你一个女人家,钱给我带着,我赶马车送你去。你们都散了吧,夜深了,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都回去睡了,等我们消息吧。」
我们凑了三百两银子,并一匣子首饰钗环。
我甚至趁着范大哥装上马车的空当,去了后厨,将我给发财温的那碗腊肉饭装进木屉带上了。
这么晚了,他和爹粒米未进,肯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171
花了两百二十两银子,磨破了嘴皮子,监牢的狱卒也只许我一个女人进去。
我说两个都要见,他却不许,说两人不关在同一个牢房,麻烦,只许我见一个。
我千恩万谢地答应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见见发财,听听他怎么说。
以往有他在,很多事情我不必操心。
如今他遭了横祸,我经了这些年的磨砺,到底不至于两眼抓瞎,六神无主。
狱卒打着哈欠,替我开了牢门。
发财直挺挺躺在稻草褥上,听见开锁的响动,警觉地抻着脖子看。
「宝儿?」他眯着一双眼睛,摇摇晃晃坐起来。
我跑过去,摸摸他的手臂,又摸摸脸:「伤哪儿了?严重吗?我带了裹伤的药。」
「嘶——」他龇牙咧嘴地叫唤着按住我的手,「你别乱摸了,我浑身都疼。」
「那……那到底伤哪儿了啊……」我带着哭腔,跪坐在他床前,眼泪刷刷地滚落。
他指了指没有手的那截手臂:「先这个吧,八成断了,一动肉里刺着疼,你帮我捆起来。」
我翻开包裹,认真地帮他包扎起来。
「那是什么?」发财指着包裹里的木屉。
我扎好布带,胡乱抹了把脸:「饭,腊肉饭,你自己要我留饭的,你肯定饿得狠了,我就带来了。」
他哼哼唧唧地小声笑,似乎是怕大笑会牵动伤口。
「牢里有饭啊,你怎么想的,大老远带碗饭过来。」
「我怕你饿……你到底吃不吃?」我眼眶又热起来,连忙抬起头眨眼。
「……吃。」
发财肿着腮帮子,脸上挂着个歪歪扭扭的笑,眼睛却红了好大一圈。
我帮他端着碗,他只能用完好的那只手扒拉饭。
这场景旁人看来辛酸又滑稽,可只有我们,会觉得温馨安慰。
他努力地扒拉了几口,塞了满嘴,缓慢地咀嚼,缓慢地下咽。
「宝儿,你盛得太多了,我吃不完。能给爹送点儿去吗?他也伤得重,可是我年轻,我挺得住……我担心他,你能先过去给他送饭裹伤吗?」
172
我们带的银钱大约真不够再买通一回狱卒,单这一回就磨破了嘴皮子。
这些狱卒似乎很忌惮什么。
发财看我的神色就知晓了大概,道:「没事儿,我会吃饱,我会好起来,才能出去收拾铺子……这群蛮不讲理的恶奴,坏了我好些布匹……」
我递了碗水给他:「花儿说领头的是什么侍郎公子,你曾得罪过他吗?」
「我上哪儿得罪?这样的纨绔子弟会来东市买布送人?」发财鼓着腮帮子咀嚼,像是牛在嚼干草,缓慢,麻木。
「那这就不是偶然,而是蓄谋的针对。发财……衙门给你们定的罪是袭击官家子弟,这事可不好办,还不知道如何处罚。我们现有的家底儿已经快掏空了,想是没办法赎你们出来。」
我急得耳朵发热:「你说,要怎么办啊,你都伤成这样了,爹那么大年纪,万一……」
发财一言不发地扒拉着饭,硬是吃完了,喝一口凉水,打个饱嗝,问:「你们打点人花了多少?」
「二百二十两。」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怎么会这么多?我记得东市的衙门算不得大,想见个人至多几十两也就够了。」
我那时不知道,被发财打伤了的那人,是刑部侍郎的儿子,传话说要严加看管。
刑部掌刑罚,四舍五入算是顶头上司,难怪那狱卒畏畏缩缩一直不肯带我来见人。
发财沉默了,第一次没能立时告知我如何化解。
如果连他都不知道怎么办,那凭我能做些什么?
如今还有谁能救我们。
我想到了小云,我只能想到他了。
我对发财说:「待会儿我求狱卒把药和吃食给爹送去,你们别着急,先养着伤。我……我去找小云,他肯定有办法的。」
发财憔悴地看着我,忽然说:「媳妇儿,我觉得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我背过身收拾碗筷包裹,拐角处狱卒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压着声音,低沉阻塞,神情很难过:「我不该打他的,谁知道会像个纸片,那么不经打。我还只有一只手呢,唉……他的人打了咱爹,我没忍住。」
我背上包裹,难得温柔地摸了摸他脸上青紫的肿块,碰了碰他的额头。
「没错儿,活人难道还能憋着气白挨打吗?我去找小云,让小云收拾这群畜生。」
说完我迅速地走出牢房,生怕自己再掉眼泪。
「宝儿。」发财叫住了我,「店里毁了的布,你让花儿都收着,我出来了,裁成短料,便宜卖也是一样的。」
我背对着他,猛点头:「记住了,我明儿去跟他说,你睡吧,没准儿明天就出来了。」
173
我其实不知道去哪儿找小云,我只知道他住在宫里,可我进不了宫。
范大哥载了我去西华门,这是离我们最近的宫门。
这会儿已经后半夜了,天气冷得冻人手指头。
我们问了不让进,于是抱了剩下的银子和首饰珠宝去请求通融。
谁知这举动竟惹怒了守卫,怒将我们的银两都砸到地上,呵斥我们不许逗留,不然就要抓起来下狱。
我们只好驾着马车离远了些候着。
范大哥劝我回去,说既然是下了狱,府衙那边肯定还得开堂审问,不会急着定罚。
可我不愿意,我的感觉很不好,发财和爹在牢里多一刻,我的心就多煎熬一刻。
我想等,这边离我家算近的,他要来看我们,说不定会从这里出来呢?
「范大哥,你先回去吧,我等不到人就自己回去了,你们明天还得开门做生意,在这里耗着也不行,嫂子也担心你。」
我如此劝了三四回,范大哥终于是肯回去了,却将马车给我留下,说是夜里凉,让我在马车上等,困了还能睡会儿。
高耸的宫墙屹立在我身后岿然不动,我站在更深露重的宫门前,看着范大哥的背影,眼底发热。
西华门很高,高得需要仰头才能看到最高处的飞檐斗拱。白日里,它是明黄色,门的内侧和拱顶刷着朱漆,衬得里外进出的轿子马车们华贵美丽。
眼下四处都是黑,远远看去更像吃人的嘴,长明灯是那唇周亮闪的蜜,内里黑洞洞地大张着,灌出阴冷的风。
这风不像西郊夹砂带土的「毛刀子」,更像是潮湿阴冷的地底吹来的,拂过人身,仿佛会黏在身上往里沁入。
174
这一晚上,兵荒马乱里,我和许多人短暂地道别。
我还不知道,有些人,这一别就是终生。
此后经年,天人永隔,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们对我说话,对我笑了。
此刻我抓着我唯一可能的希望,固执坚定地站在偌大空旷的宫门口,等着一个虚无缥缈,可能并不会出现的人。
我对守城的侍卫说我和太子是熟识,希望他们进去通传一声,让我见上一面,有急事想要求他。
侍卫们见我不肯走,趁着领头的不在,聚过来,听我说完都哈哈大笑。
「你这小娘子,还认识太子呢?吹牛皮都不打草稿。」
「还通传,我还想去东宫当差呢,既然你认识,要不先给引荐引荐?」
我脸上燥热,按耐住所有的屈辱和委屈,固执地道:「我和小……太子真是很熟识的,麻烦你们给问问吧。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有年长的劝我:「不是我们不帮,我们这品阶,话儿啊,传不到东宫里去,听说太子近日忙着呢,你紧着回去吧,别等了。」
我惨白地笑笑,一声不吭走回马车边,坐在车沿儿上,搓着冻僵的手。
眼下只有小云能救我们了,我没有办法能联系上他,只能用这种蠢办法。
我不敢去想,如果他走别的门进出呢?如果他近日都不会出来呢?
我们等得起吗?发财等得起吗?
我不知道。
这一夜,我站在西华门煎熬踱步,对我正在失去的那些温暖和鲜活,亦是一无所知。
有些事的发生,就是那么冷酷。
毫无预兆,不声不响,缄默残忍。
等旭日初升,等尸骨冷却,等尘埃落定,总有人拍拍你的肩膀说「节哀顺变」。
175
天约蒙蒙亮时,我看到了光。
起初我以为是清晨的霞光,后来那霞光越来越大,烧成了经久不灭的大火。
整整一片街道,像是捅了蜂巢,嗡地炸开,轰然躁动起来。
灼热的风裹着灰烬,飘洒进我的视线,那是我家的方向。
我最后回头看了眼西华门。
那里连个幻象也没有,宛如一座人迹罕至,寸草不生的金色囚牢。
我驾车回宅子时,这场火已经烧过了最旺的时候,很多男人和官兵在提水灭火。
门口那两尊用来晾晒干菜的石狮子被熏得焦黑,头上覆盖着黑色的灰烬。
门框上的牌匾烧掉了半截,砸在门前的石阶上,官兵们拖着那匾往外走,擦出一地的灰黑。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下的马车,怎么从那群围观百姓中挤进去。
我一个字一个字对他们说:「我是这家里的人,我阿爹阿娘还在里面,你让我进去看看。」
他们拦住我,说火没完全扑灭,里面很危险。
这条街是连片的宅子,这把无名火,一口气烧毁了六七家人。
到处都是幸存的人捂着伤口,抱着或死或伤的孩子亲人在哀叫哭号。
我耳朵里嗡嗡地响,跌跌撞撞冲过去,甚至试图从他们胯下爬进去。
那是我阿爹,我阿娘啊……
「宝儿姐……」
有人叫了我很多声,我没有听见。
很多人想从官兵围起来的栅栏下钻进去,我也去了,很努力想要钻进去。
栅栏上下都是尖的,勾住我的衣服,发出撕裂的响声,我也没听见。
尖刺割伤了我的背,我也没有感觉。
「宝儿姐!」
撕裂的喊声将我拎出了没有声音和痛觉的海洋,我看到了小孟。
我于是跪起身,伸手去拉她:「小孟啊……你看到我阿爹阿娘了没有哇?他们也出来了吧,安置在哪儿了?」
小孟的半边脸像是湿腐脱落的稀泥,头发也给烧掉了大半,只有两只硕大的眼睛涟涟垂泪。
她牵着小康,一大一小齐齐抱住了我,歇斯底里,放声恸哭。
我颤抖地摸着小康异样通红的脸,满耳充斥着母子俩的哀泣。
「……为什么要哭啊?什么意思啊?」
176
时隔多年,我依旧觉得万分地悔恨。
当时阿爹阿娘想要陪着我一起去看发财,如果我答应了该多好?如果我没有劝范大哥回家该多好?
如果……如果最初的最初,我没有捡到小云该多好?
我这双手沾了多少人的血?我间接害了多少人?
这场大火,烧没了我的爹娘,也烧没了小孟唯一的兄嫂。
范大哥一家人做错了什么?他们早上还得去东市开门做生意呢,他们的孩子今早应该去学塾上早课呢……
只有小孟,因为素来睡眠极浅,醒察得最早,才能在大火蔓延之前,用一身烧毁的皮肉换了母子俩的命。
小康一直在流泪咳嗽,大概是被烟熏的。
我翻出昨夜没有用完的伤药,草草给小孟换了布带。
那些烧得透出熟肉味道的皮肉,黏在衣裳上,一碰,她就咬紧了后槽牙,浑身筛糠似的抖。
我不敢哭,眼泪是咸的,要是落到肉上,不知道得多疼。
我们没地方去了,除了彼此和一辆幸存的马车,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一齐坐在马车上等火灭。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呢?是一个奇迹?还是一份侥幸?
直到正午后,火势才完全扑灭,宅子都烧成了一片,看不出谁家是谁家了。
官兵们在上面走来走去,将形状各异的焦尸从废墟底下刨出来,整整齐齐摆在巷子里。
我们一具一具地去认,可烧成那副模样,有些甚至是残缺不全的,什么也认不出来。
我认不出我的爹娘,小孟认不出她的兄嫂侄儿,我们最后连亲人的全尸都敛不到。
我们对着那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肉味的尸体,浑身像是被放干了血,冻僵了肉,做不出任何多余的举动和表情。
最后官兵们带着户册清点了人数,指了指我们和旁边一些住户,说不差了,活的死的都在这里了。
我伸手摸了摸宅子门口的石狮子,忽然想到我晒的那些萝卜干还没来得及做给大家吃,全给大火烧没了。
我扶着石狮子的头,尽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我对小孟涩声说:「小孟啊,咱们的运气用完了,好日子……到头了。」
177
小孟带着小康先回了西郊。
老屋子一直让花儿帮我们看着,原是留个念想,从来没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我去了东市衙门,见到了昨晚见过的那个狱卒。
「你昨晚不是才来过,来那么勤密作甚?」他显得格外惊异。
我央求他给我带个话,捎点儿吃食药物给发财和爹,要他们务必安心养伤,不要担心,我肯定会救他们出来了。
「官爷,我出来得急,身上没有什么了,只有这么个铜簪子了,您要不嫌弃,拿去换杯酒喝,劳烦走一趟,帮个忙,行行好……」
狱卒盯着我从头上摘下的那只簪子,打量了下,竟也收了,随口道:「行吧行吧,东西我给你带到……你要救就赶紧想办法去,别总来烦我。」
我含着眼泪望着他肥厚大手里那只簪子,连声道好。
一想到发财,想到爹,想到我们的铺子……我不能倒下,只有我能救他们。
我徒步跑去了西华门,就站在门口喊,我不敢直接叫太子,只能一声声地喊小云名字。
守宫门的侍卫不许我喊,要来捉我,我就跑远些,依旧扯着嗓子喊,进出个人我也喊,进出个轿子车马我也喊。
我乞求他们帮我去叫叫小云,叫他出来帮帮忙啊……我们从未像现在这般需要他。
直到我的嗓子肿痛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那些进出的马车里,终于有一个肯在我面前驻足。
我颓然地靠着城墙坐着,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那人俯下身,我却抬不起头,只能看到他黛蓝的衣摆。
我哑声说:「小云啊……姐跟你说个事儿,你赶紧去府衙……」
「李宝儿,吴发财父子俩昨晚就死了。你公公死于重伤未治,自己断的气。吴发财打折了齐公子的手臂,昨晚齐侍郎调用私权,连夜秘密处死了。」
这是小云……不是小云的声音,不是小云的语气。
他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大懂?中午我还让狱卒给发财送了伤药和两个烧饼呢……
「他们动作很快,应该是早有预谋。我最近太忙,没来得及处理,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我早说过你们不该混在一起……」
他还在说什么,可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太困了,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奔波。地上好软,我很想睡一觉。
178
仿佛沉湎了百年之久的昏睡,脑海里只有一片焦糊的黑洞,我想在梦境里缅怀谁都做不到了。
有人在床边跪了很久,我知道,可我浑身都没有知觉,抬不起脖子看他,也说不出话。
期间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女人过来喂我喝药,给我擦脸。
那人就不远不近地跪在床侧,一动不动。
这些女人们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一茬接一茬。
等日上三竿,又等斜阳挂梢。
我终于能睁眼出声说话。
「小云……发财和爹还在牢里呢,你救出来了吗?」
他垂手跪着,挪到床边,磕了个头,声音很大,久久回响在我耳畔。
我慢慢想起来一些事,慢慢湮没于灭顶的绝望。
房间里馥郁的药香,扼住我的咽喉,压死了我的胸膛。
「这是哪儿?」
「东宫。」
「他们呢?」
「……没了。」
「没了……」我用力地咀嚼这两个字,像在嚼生铁枪戟,满口腥甜。
我歪过头对着他低垂的头颅:「小云,我们是孤儿了,我们没有爹娘了,你姐我,没有丈夫和公公了。」
孤家寡人,大梦一场,尽皆成空。
小云终于直起身,他披散着头发,像是披着一块柔软亮泽的黑缎。
他用深浓的目光望着我的脸,眼里没有泪,却像是要滴下血一样红。
「宝儿,你还有我,我是你永远的……亲人。」
这两个字如今是多么的刺耳,我终于清醒了,他从来就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他是太子啊!从监牢里救个无辜百姓很难吗?
我在西华门等了他一夜,那时候他在哪儿?他们死的时候,他知道吗?
我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应该声嘶力竭,大闹一场,大哭一场。
可我动不了,悔恨也好,痛苦也好,绝望也好,怨憎也好。
塞够了,填满了。
在我身体里,浩大无声的爆炸,震荡燎原,粉碎了一切。
我无力地歪着脖子,他还是跪着,身子前倾,似乎时刻准备着到我跟前来。
「小云,你是我的亲人,但是遇见你之前,我有很多亲人。你做太子就好了,犯不着屈尊做我一个平民遗孀的弟弟。不要向活人下跪,去跪死去的人吧。」
他终于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转而匍匐在我床边,隔着被褥,微微战栗着按住我的手。
他哀声说:「宝儿,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一件事是你的错。谁都能说对不起,你不用,也没必要。」
他翻出我的手来,像是捧着一朵易碎的花,小心翼翼,朝圣一般贴上自己的脸颊。
我从他脸上摸到了温热的液体,我不敢去看,我怕我会心软。
「如果我可以代替发财哥去死……」
「你不可以,你是太子。对太多人来说,你比他重要千万倍。」
垂在床幔上的帘子悠长地晃荡,我的目光随着它渐渐地模糊起来。
他用我的手捂住他湿润的眼睛,颤动着唇:「我求你……你怪怪我吧,骂骂我吧。」
我用死一样寂静的口吻说:「我不怪你,你没做错什么,你也很可怜,大家都可怜。」
他露出双眼,血红色的眼底满是哀戚和狠绝。
「我会给大家报仇,我会保护你,还有小孟、小康。我们以后,永不会再受人欺辱残害。」
他像是要把牙齿咬碎,身上透着股狼崽子一样的阴狠劲儿。
我看了身上发凉,我那温柔可爱的幼弟到哪里去了?
我开始无比怀念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阿爹阿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邻居们都在一处聊天。
我们四个大孩子蹲在巷子口打石子玩儿,小云坐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我们齐齐唤他一声弟弟,他吓一跳,反应过来后,屁颠颠跑来,羞涩浅晦地笑。
我们问他画什么呢,他说在画云,他的名字,发财哥说那象征着自由和快乐……
179
后来的日子,我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至少我们一起享过天伦之乐,有过相濡以沫,欢声笑语,邻里和睦……
我无比庆幸我随手带上的那碗腊肉饭,至少发财走之前吃到了饱饭。
我们穷怕了的人,无论何时都不能饿肚子,哪怕是上黄泉路。
西郊老话说,饿死鬼是没法儿投好胎的,我想发财肯定能投一个顶好顶好的胎了。
我应该也活不了几年,他先投胎,长我几岁最好,那样我又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了。
身体没养好之前,我在东宫暂且住下了。
小云厚葬了发财父子和阿爹阿娘。
我想去祭拜他们,他央求我不要出宫,说外面还不太平。
他想去接小孟和小康,我央求他不要去,我甚至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我们互相妥协了。
我们终于长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可随之而来的是更长久的无话可说,难言沉默。
我将我们的铺子过给了花儿和小孟母子俩,小孟将范大哥原先的店盘了出去,重新有了些积蓄,修缮了老房子,和那群孩子互相扶持,操持店铺,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这样很好,事情本该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们也该过上那样寡淡安详的日子。
180
能下床走动之后,我从君烨那里得知了那一晚的真相。
若真要追溯,能说到那位薄阴薄王爷的暴毙惨死。
以往他用以身饲蛊一样的方式强压下来所有腌臜和暗涌。
而他死后,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争先恐后,再无忌惮。
那阵子君烨忙得焦头烂额,忙着帮小云阻拦朝堂民间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忙着帮他打压势头正盛的七皇子,忙着帮他在多疑的官家面前自证清白……
谁会想到我们?谁会有空理睬我们?
君烨问我,是否知道皇后姓什么,是否知道当朝宰相姓什么。
我摇头说不知。
他说:「皇后母家姓齐,杀你丈夫的侍郎姓齐,关系虽远,却是一家。当朝宰相姓刘,事前不久,他曾亲自到你店里去过。」
我近来记性已经十分混乱了,经他这一提,方才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那真是居心叵测的谋杀,为了杀一家一户,烧毁一整条街。
果然大人物做事,从来不拘小节。他们恣意妄为,杀人放火,然后毫发无损地享受荣华。
君烨又说:「刘相这人老奸巨猾,薄阴和他互相看不惯这许多年,却也互相无可奈何。他既不是皇后的人,也不是官家的人,他这人只看将来,只讲利益。七皇子也好,小云也好,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想寻个能玩弄于股掌的傀儡皇帝,好保他后世千秋,官运亨通财路亨通。」
「那他来我们店里……」
君烨合上掌中扇,颇有几分自得,淡淡道:「我教出来的孩子岂会是他掌中玩物?小云多次不合他意,他就投了七皇子,将矛头转向我们。但是你家这桩惨案,却不是他所为。」
我听他冷静疏淡,娓娓道来的语声,真切觉得这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继续说话,语调里染上慨然:「我早说过你们不该扯上干系,当年就该断个干净,拿了钱去别处好好过日子。别说到了内城,只要在皇城里,小云就不可能藏得住你们。我如何劝,他都不听。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手腕能力,这就是他的错,痛苦也好,消沉也好,那是他该受的。小云向来聪慧,骨子里怜悯苍生,又不至于因此优柔寡断,是个做皇帝的料子。只不过他志不在此,常常做得一团糟。」
我听罢很由衷地说:「王爷您把他教得很好,要是一辈子在西郊,他不会长成今天的样子。」
君烨笑笑,神色略有戚戚:「不说这个,要是薄阴在,大约又要嘲讽我啰嗦。」
「刘相很聪明,他向皇后表了忠心,扬言要除掉小云,扶持七皇子做太子。他分明知道前太子是我和薄阴谋划除去的,皇后也知道,可薄阴简直是天才,做得滴水不漏,谁也抓不住把柄。杀子之仇,岂能消磨,何况还是杀她有望登基的嫡子。刘相利用了这一点,向皇后告知了你们的存在,皇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你们当作筹码来威胁,她不认为你们能够用来派上什么大用场。她只想泄愤,只想报复,薄阴死了,她就只能报复抢了她东西的人,齐侍郎的儿子不过也是被她的胞弟齐将军利用了,你……懂了吗?」
「王爷何必总问我懂不懂,我是不识字,但不是失聪失智。」我冷冷地讽笑,「我知道我无足轻重,所以王爷原也不用向我解释得这样细致吧?」
他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有求于你。除了你,没人能拉他一把了。」
181
小云回来得很晚,前后近十个宫女仆从,开道的公公打头,提熏香宝盒的宫女里头穿插着提琉璃灯盏的。
等这些人鱼贯而入,我才看到小云踏进东宫的大门。
他束了发,头上是一顶白玉冠。
头发束起来,干净清爽,露出清俊的轮廓和沉静的眉眼。
脸上褪去了少年气,多了些沉稳硬朗。
我知道,他今日及冠了,宫里给他办了冠礼,声势浩大,举国欢庆。
他屏退了宫人,独自朝我走来,眼睛里浸润着笑意。
他很轻快地说:「宝儿,你在等我吗?马上要入冬了,进屋里吧,仔细别冻着了。」
我摇摇头:「你有整整一个东宫的人等候,不差我一个。」
他唇角的弧度僵持了下,依旧是笑:「今日我及冠了,给你个东西。」
他给了我一根簪子,成婚前发财送我的那根,成婚后我常年戴着的那根,发财入狱后我给了狱卒的那一根……铜丝线,牡丹花,丑蝴蝶,就是这一根。
他留意着我的神色,略有些忐忑:「前些天你昏睡不醒,叫了很久的簪子,我想应该是这一只。」
我接过簪子,细细地抚摸:「这簪子是你发财哥成婚前送的,戴了好些年,不戴总觉得空落落的,找回来好啊,很好,特别好……」
我将它插进了发间,问小云:「好看吗?」
他点头眯眼笑,眼睛像是温柔静谧的汪洋,惹人沉溺。
我摩挲着簪子,木然地问:「这簪子我抵给东市监牢的狱卒了,你怎么拿回来的?」
「杀了,就拿回来了。」他很平静地说。
「齐将军通敌谋反被诛杀,皇后被牵连废黜,是你做的吗?」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鸟雀惊飞之后寥旷的树林,极冷,极静。
「对,是我,齐将军没有通敌叛国。可是你知道,他非死不可。他杀了我们的爹娘,杀了我的哥哥……以前我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现在我不得不做了。」
「那齐侍郎府上被满门抄斩,也是你做的?」我后退到软榻边,脱力地坐下,「这家人……没有老人孩子吗?」
他默默地伫立,厅里的灯烛映着他的脸,时而半明半暗,时而变幻莫测。
「烨皇叔告诉你的?」
我自嘲地笑笑:「你存心瞒着我,还有谁会告诉我这个乡野村妇呢?」
「你皇叔说你终于振作起来了,他很欣慰。但是帝王之术,重在权宜制衡,你这样横冲直撞,做事不留后路,只会走上薄王爷的老路。」
他低声答道:「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我不懂这些东西。君烨说你将那些人身首异处,曝尸刑场数月,这里面有孩子和老人吗?」
他抿紧了唇,眼神倔强:「他们行凶作恶之前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我问你——里面有没有无辜的老人和孩子?」
「宝儿!他们都该死,你说大家都可怜,我也可怜啊……我失去的东西同你一样多,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只要你肯垂怜我一次,哪怕一次也好,我就不会活得这么痛苦了。我呼吸着的每一刻都在煎熬,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我们只有彼此了啊,这都不能让你真正看我一眼吗?」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浑身颤抖。
我愣愣的,很迟钝地问:「你想要我怎么看你?」
他猛地攫住了我的手,捧着我的后脑,抵上我的额头,梦呓一样重复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啊,我人生的一半时间都用来想念你,你看一看,至少看一看……」
过去多次浮上心头的异样担忧终究还是成谶。
我顷刻间泪流满面,哆嗦着手,摸了摸他的脸:「很抱歉,我这些年都没看到……但是小云,你想要的看见,我做不到。你知道的,发财是个很好的人。」
像是给人泼了一盆冷水,他疲惫地倒坐在榻上:「我知道,如果他没走,我会把它带进坟墓里。」
「他在啊,在这里。」我按着心口,极力镇静地同他对视。
恍惚间,和我对视的这个颓然阴丧的男人,又变成了那个满巷子画云的孩子,沉默无声,眼里是无边的寂静和哀伤。
182
又是一年深冬,西境的朔风在西郊落脚,抖落一身的沙尘,单裹着寒气,奔掠进了皇宫。
我站在东宫偏殿的门廊一角,煨着小手炉,举目眺望最高处的揽月阁。
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好久的雪,而今别处的都零散化了,只有那处,还是银装素裹雪亮的一片。
那里已经好些年无人居住,无人打理,渐渐地静默老去,成为一具屹立不倒的庞大尸体。
听闻前朝和今朝,分别死了两位芳名远扬的宠妃。
死法儿说出来都极不好听,全是自杀,好似做皇帝的妃子到底最后常常沦落的便是那番结局。
一位是先皇的若妃,一位是官家的容贵妃,也就是小云的母亲。
我还记得去年年后这时节,小云曾带我去祭拜过他远在大佛寺的「母亲」。
可今年,他却没去。
他母亲忌日那天,他提着壶酒到了我这里来。
他向我道歉,说官家身子不好了,外头愈发的不太平。
为了尽可能不再惹人口舌做文章,也为免有人动手教。直到他登基之前,我们都不能再抛头露面了,连他也不会随意出宫走动。
我自嘲地笑,这宫里还有谁不知道他悄悄养了个半老徐娘的平民寡妇?大家传得多难听?那些官老爷会怎么说他?
可即便是要顶着这样的压力,他也从不肯提要送我回西郊。
上一次我们争吵之后,很久都没再见面。
我很是惊奇,东宫到底是有多大,明明在同一屋檐下,他是如何做到好几个月都不出现在我视野里。
虽然见不到,但是我知道,我所有的吃穿用度,饮食起居,全都是亲自经他的手。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在他默默的注视下。
这和监禁却有区别。
如果我想离开,我想他用尽办法也会让我走。
可我在宫里待这么久了,渐渐也知道了些他的难处。
我彻夜等他的那一夜,他亦无法安眠。
那时他正跪在官家的面前,和君烨一起,当着所有臣妃嫔的面,陪他们演一出滴血认亲的荒唐大戏。
原来传闻竟也有真的,原来官家真的疑心他不是自己亲生的。
屈辱地自证清白之后,他被官家叫进御书房。
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御前的公公说是大吵了一架,官家赏赐了他两个耳光。
奉茶的嬷嬷又说是父子情深,放下芥蒂,好好地抱头大哭了一场。
具体如何,我想他们不说,已经没人会知道了。
等他应付完这一切,赶到我身边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最初的怨怼消散之后,我愈发觉得他可怜。
他的倾诉衷肠,炙烈情愫……太晚了,从他出生的年头算起,一切就都太晚了。
这只会让我更加愧疚,甚至觉得他更加的可悲。
我想我不能再做他的拖累,只要我安心待着,等到他稳妥地登基做了新皇,再回西郊,带着小孟小康,一起换一个地方生活。
183
我第二次陪他度过了母亲的忌日。
我们坐在庭院里喝酒,连小菜都没有。
能用来下酒的只有亭外的正月飞雪,冷如寒霜。
我呼出一口白气,轻声说:「去年这时候雪都化得差不多了。」
小云给自己倒了杯酒,眯眼看着漫天伶仃飘摇的雪屑:「素来寒雪配傲梅,大佛寺的梅花今年应当更应赏了。」
「东宫有梅花吗?」
「没有,我这宫里大概苦寒得连梅花都植不活。」他浅抿一口酒,「宝儿要想看,我带你去梅园。」
我自觉有些冷,拢了拢灰白的大氅,沉默许久后道:「小云,我已经是半老徐娘了,也许……没有多少个年头可活了。」
小云的目光追逐着一片负赘累累的硕大雪花,脸色煞白:「你不想活了吗?」
我连忙摆手,双手局促地摆在桌上:「不是,我最近觉得精神越发不好了。」
他转过脸来,薄如白纸的脸上一点颜色都无,只有一双眼睛,浓墨重彩的黑,厚重深郁的哀。
「你要不想活了,也好办,咱们就一处去寻阿爹阿娘。只要你还想好好活着,这里是皇宫,有最好的御医,有最好的药,我总能想到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走,但是再陪我一阵子吧……」他语声里带了哀求,「我以后不会再说那样的混话了,忘了吧,我们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好不好?」
望着他的眼睛,我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好」字。
缄默良久,他笑了起来,先是低头难以自已地哂笑,慢慢变成狂放疯癫的大笑。
笑着笑着,他的眼眶就红了,手里的酒杯不稳,洒出半杯在袖子上。
西风卷帘,朔雪霏霏。
大笑声戛然而止,收敛成一个疏淡温柔的笑容,好像从未失态过。
他没有落泪,可我看得鼻酸。
小云就着半杯酒沾湿了手指,在桌上写字。
「我以前教你写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我仔细想了好大一会儿:「不记得了……」
「那我再教你一遍,这事儿你总是记性不好,总是忘。我说过没关系,你忘一遍,我就再教一遍。我永远都愿意教,你还愿意学吗?」
我并不觉得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吟诗作对,我就能变成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
「我能学……但是你不能指望我学更多了,读书这回事,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那块料。」
他微笑着放下酒盏,过来拉起我的手,指着覆满白雪的院子:「这块画布多好,就当是咱们那时的巷子,来,我教你。」
他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两根树枝,那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全都落到他头上肩上。
侍从们在游廊里惊慌呼叫着,要过来为他撑伞整肃仪容,却给他极严厉地斥退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他提着两根树枝 ,给我一根:「这回,我还想教你每个人的名字,你想先学谁的?」
我默了声,揣测地看向他。
他扬了下唇角,笑里没有一丝欢愉:「我先教你写发财哥的,他这名字也算好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