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想说的就是这些。晚安。」
23
我回到寝殿时,百里临不在。
柳絮说,他一个人在我的寝殿外站了很久,最后扭头去了书房。
柳絮问:「娘娘……要去找殿下吗?」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不去了。」
百里临本来就很少和我睡在一起,东宫的书房反倒睡得更多。
身为皇太子,他一向政务繁忙,大约今晚也是焦头烂额。
没必要去打扰他。
我心事重重地睡下,第二天醒来,柳絮却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相爷和夫人来过了。
我惊坐起来:「阿爹和娘亲现在何处?」
「他们来得早,被太子殿下挡回去了。殿下说娘娘您受了惊,不让打扰。相爷为此还骂了好一阵,说殿下太惯着你。」柳絮嘀嘀咕咕,「殿下哪里惯着您了,明明昨天还……」
我缓了一口气,接着问她:「太子殿下呢?」
「殿下交代完就出去了,走得很快,像是急着去处理什么事。」
「知道了。」我说。
柳絮却站在我身侧,吞吞吐吐地似乎还想问些什么。
我缓声问:「怎么了?」
「娘娘……今日给太子殿下的汤,还送吗?」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该要送汤的。
百里临用功太过,时常不知缘由地头疼。于是我问御医讨了方子,每隔三日便做药膳给他,也会根据季节时令调整配料。
我幼时就对行医制药很有兴趣,还有幸跟着府上的名医学过一阵,只是后来,百里临成了太子,我也成了准太子妃,阿爹就再不让我学那些了。
有时候想想,我还是很喜欢以前。
曾经,百里临也坐在朱红的宫墙上,眉扬目展地向我描述他企盼的那个未来。
他说:「阿鹊,我要成为华阳最厉害的大将军!成为赐皇兄的左膀右臂,替他上阵杀敌!到时候,你就和我在一起!」
「和临哥哥在一起做什么?」
「你……你不是想做大夫吗?你待在我身边救死扶伤,我们就是最厉害的将军和最厉害的大夫!你医治我,我保护你!」
幼小的我听得欢欣鼓舞,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好!一言为定!」
那个时候,百里临的眼睛里好像放了一整轮太阳,灿烂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我与百里临,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到了这样的境地呢。
「娘娘,」柳絮唤我,「您在听吗?」
我回过神。
「要送的。」我说,「去准备吧。」
「可是……」柳絮红了眼眶,「殿下昨日对娘娘那样凶……那个砚台,是娘娘十三岁那年特意找工匠定做的,上边还有娘娘拿回来之后亲手刻的小章。殿下平日也一直放在书房,宝贝得很,怎么能……」
「不碍事的。本宫找人再做一次就好了。」
柳絮赌气地咧咧:「那也不是原先的那方砚了。」
「你怎么比本宫还难过似的,」我板起脸,「不许哭!姑娘家家,哭了就不好看了。」
柳絮一向听我的话,闻言立即拼命忍住,两包眼泪蓄在眼眶打转,看了好不可怜。
我哭笑不得。
「好啦,真是傻姑娘。」
此时叶枝一身劲装,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
柳絮缩了缩脖子,倒是没逃。
叶枝瞥了一眼她的红眼圈,诧异道:「怎么,我就这么吓人?」
柳絮别扭地嗫嚅:「不是……不是你。」
叶枝往她怀里丢了包糖,小姑娘登时两眼发光,忘记要哭了。
「玩儿去吧,」叶枝道,「我和你们娘娘有事要说。」
24
一大早,叶枝就去打听了情报。
她告诉我,昨晚当街行凶的那泼皮,原是附近的一个泼皮,仗着自己表舅是个小官,在附近的街市作威作福。
「他叫姜浩,强抢民女不是一两次了,」叶枝坐在红檀木太师椅上,悠悠地抿了口茶,「追不到就死缠烂打,死缠烂打不行就霸王硬上弓。把姑娘弄到手,然后玩完就丢。」
「……畜生。」
「更可恨的还在后头。那姑娘叫蓝心,原本已经和心上人定了亲,只差过门。运气不好,洗衣服的时候,被姜浩看上了。」
叶枝眼眸低垂,手拨拉着茶碗。
「那之后,姜浩便缠着蓝心,蓝心自然是誓死不从。直到有一天,姜浩找了个机会,将蓝心抓走。」
我攥紧手指:「她被……」
叶枝点头。
「这是皇城!」
我气得发抖,难以置信。
「她未婚夫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欺负?」
「未婚夫?」叶枝嗤笑了一声,「姜浩将这事大肆宣扬,蓝心的未婚夫婿听闻后,立即与她解除了婚约,很快求娶另一家的『清白』女子,还骂蓝心是『不知廉耻的破鞋』。」
「为什么……」
「很奇怪吧。」叶枝静静垂眼晃着茶碗,「明明她是受害者,明明她痛苦、惨烈、无辜,可最后被辱骂、被诟病、被瞧不起的人却是她。那个姜浩,倒是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若是没有你,不知还要逍遥法外多久。」
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拿着茶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拿不稳。茶水泼在裙摆上,晕出一块深色的茶渍。
「蓝心呢?」我问,「蓝心她后来怎么样?」
「已经送到医馆了,大夫说好在没有伤到要害,休养一段时日,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姜浩……」叶枝补充,「不用担心。你夫君已经亲自去办了。」
25
午间的时候,外边传来消息,姜浩被干净利落地赐死,午时就行了刑。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百里临的缘故,不过我很庆幸,至少往后蓝心不必再受到骚扰和威胁了。
我为百里临炖好汤,坐在书房等他,想着等他回来后与他好好谈谈。
然而,我等到晚膳的点快要过了,也没见着百里临半点影子。
我忍不住走出去,正好见着一名侍卫在外请求通禀,见了我后,立即毕恭毕敬地行礼。
「属下有事禀告太子妃。」
我便问他:「是太子殿下命你来的吗?他为何还未回宫?」
「回太子妃,属下正是来禀告此事,」侍卫道,「太子殿下被摄政王殿下逮住,抓去喝酒了。摄政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冥顽不化,他替太子妃调教调教,叫太子妃不必谢他。」
我听得笑起来:「呀,六皇叔回来了?」
「是,主子今儿个刚回来,」侍卫也笑,「给太子妃和各位公主、娘娘都带了礼物,想必不日便会送来。听说,给太子妃的礼物还有几分特别。」
「皇叔费心了。替我向皇叔道谢。」
「还是太子妃亲自谢吧,」侍卫朗笑道,「主子可喜欢来东宫了。」
侍卫拜别我,闪转腾挪,转瞬就消失了,看得出身手不凡。
叶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感慨:「什么时候东宫也能有这种侍卫。」
我笑着去晃她的胳膊:「东宫这不是有你吗?」
她一脸无奈地用手指把我往上凑的脑袋顶开。
「少来。」她假意凶我,又朝侍卫离去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摄政王又是什么人?摄政王不待王都,他摄哪门子的政?」
「你说六皇叔?他可是个妙人。」
左右叶枝来了,我也不再急着等百里临。
近日春光好,日落的时间也逐渐变晚,我同叶枝立在院中,正望见壮美的夕阳。
远处暮霭沉沉,晚霞漫天,倒是一幅叫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致。我索性让柳絮端来茶具,又取了去岁的雪水,细细地烹了茶。
「六皇叔百里晃,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天纵之才,文武双全。说起来,当初先帝还是一度属意他做新君的,」我将第一泡沸水冲过的茶汤丢进茶洗,随后将第二泡茶呈给叶枝,「但六皇叔对做皇帝半点兴趣也没有,整天沉迷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因为这个,他当初没少挨先帝爷的打。」
「怎么会有皇子不想做皇帝?」
「好像不止是六皇叔,」我回忆了一下,「我阿爹说,那会儿谁都不愿意即位。只是六皇叔嚷得最大声,说什么,『皇帝就是倒霉蛋,谁做谁是大傻蛋』。最后,还是如今的陛下下棋输了,认命接过了这个担子。」
叶枝无语凝噎,半晌说:「……先帝是被他们气死的吧。」
我抿了口茶:「至于『摄政王』这个名头,是临殿下刚任太子那会儿,陛下设的。陛下将六皇叔抓回来,逼着他辅佐太子。后来太子殿下长大了一些,六皇叔就甩手不干了,只是这摄政王的名号还是保留了下来。六皇叔说,这称呼挺威风的,留着也好。大家就继续这样叫了。」
叶枝沉思了一会儿,一脸嫌弃地评价:「听起来像个有大病的。」
26
叶枝喝完茶就说冷,猫回她的侧殿里去了。
我知道她定是又要翻墙出去逛,但也言笑晏晏地没点破。
她身上一直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上次街市上用来束缚凶徒的镣铐,与我以往见过的镣铐不同,更为轻便耐用。
我至今不知叶枝究竟都带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些工具结实冰冷,都有特殊的用法。
告别叶枝后,我回小厨房将汤又温了一遍。
看了几卷书,及至月上中天,百里临都未回来。
我脱了外衣,如常就寝,几乎就要睡着时,却依稀听得门开的动静。
我强撑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唤:「殿下?」
帷帐重重,随着来人的行止旖旎翩飞。
视线因为突然涌入的光亮还有些模糊,我尚未看清来者,便被那人扑了个满怀。
清雅的书墨香混杂着辛辣的酒味浩荡地袭来,我措手不及地接住他,倒在了榻上。
鼻尖认出了他的气味。
但,身上的伤口被压得有些疼。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推了推他,小声道:「殿下,好重。」
27
百里临埋在我怀中,手臂渐渐收紧。
月光从窗外打进来,稍稍擦亮了空旷的寝殿。
寂静浓稠的黑暗中,百里临的呼吸烫得叫人无法忽视。我费劲地半支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阿鹊。」他闷声道,「我知错了。」
我挣开他,手指拂过他的鬓角:「殿下喝了多少酒?」
百里临不答,顺势将侧脸贴上我的手掌。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烫,鼻息几乎将我的掌心灼出氤氲的水汽。
那些水汽汇成溪流,琤琮地流进我的心里。
我想将手抽回,却被百里临使力握住,微微偏了头,像是不解。
他抬起眼,光在他微湿的瞳仁中明灭,衬得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犬。
我感到荒诞。
他望着我:「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
「殿下醉了,」我耐心道,「臣妾唤人来照顾您。」
百里临仿佛没有听进去。
他垂下眼,卑微而虔诚地亲吻我的手心。
我被激得蜷起手指,心上像是被砸下无数刀剑,疼痛而沸反盈天。
我努力撑起笑,回过头去哄他:「臣妾没有生气,殿下松手好不好?」
「不好。」
我生出一丝与小孩子对话的无奈感:「为何不好?」
百里临静了静,声音极涩。
「我不想再弄丢你了。」
28
夜风幽咽,百里临将我扯回去,从背后环住。
我若是有尾巴,这会儿应该已经炸了毛。
风撞击云窗,发出微弱的脆响。我慌乱得像一把拉满的弓,紧张到极致,反倒显得平静。
可过了许久,百里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略略找回声音,试探性地唤:「殿下?」
没回应。
他的额抵在我后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羞耻的热度。
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百里临已经睡着了。
他本就不擅酒,即便这几年宫宴迫于太子的头衔应酬,也都是浅尝辄止,遑论喝醉。
过去百里临说:「君子慎酒。」
此时,我却有些庆幸他今夜的放纵,让我得以在这样混沌的暗夜之中,久违地端视他的面孔。
这些年来,百里临究竟改变了多少?
他不再劲装疾服,策马长街;不再会在看到我时扬起唇角,笑着招手;不再抓着我的手,肆无忌惮地跑过宫道。
东宫的风这样冷,冷到能将一个少年眼中的火焰尽数吹熄;东宫的风又这样重,重到能将所有的企望、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任性,都沉沉压进一个人心底最深处。
我的少年本该做烈烈燎原的山上火,偏偏被捧上山巅,做孤冷无俦的云间月。
我何尝不知他难过。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攀登,而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嘴角的笑一日日淡去,看着他的眉间逐渐皱出痕迹,看着他从神采飞扬,变得正言厉色。
就像一把剑,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
我什么也没法做。
陛下缠绵病榻,黎民翘首以盼,他是皇室的太子殿下,不是我一个人的百里临。
我伸出手,认真抚平他的眉心,偷吻他紧闭的眼。
百里临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将我拥紧,含混地喊:「阿鹊,你在哪啊?」
「我在这呢。」
帷帐缭乱,我摸索着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你没有弄丢我。」
29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百里临却并没有躺在我身边。
殿外鸟雀啼鸣,日光和煦,想来是个好天气。
晨起口渴,我哑声喊了几遍柳絮,都没得到回应,只得散着头发,独自披衣起身。
吹进殿内的风带着甜腻的花香味,我取了木簪绾起长发,用清水将自己收拾妥帖后,推门出去。
意外地,我在门前见到了百里临。
「殿下,」我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您怎么坐在这儿?」
百里临坐在檐下的台阶上,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的锦衣。听见我的声音,他回过头望,耳尖悄然泛红。
四下无人,侍从和丫鬟们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冲他伸手。
百里临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上来,局促地握紧了我的指尖。
我将他拽起来,他站定后,却又略略向我靠近了一步。
「昨晚,」他目光闪烁,耳朵已然彻彻底底地红了,「弄痛你了么?」
我迅速地回忆了一番。
百里临进门那会儿,我的淤伤确然被他压得有些疼。
于是我诚实地点了头:「是有些疼,不过不碍事。殿下不必自责。」
百里临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懊恼。
我不由伸手扶上去:「殿下怎么了?脸这样烫,怕不是染了风寒。臣妾这就去找……」
「别去!」
百里临倏然拉住我,将我扣进怀中。
我愣在他怀里,好半天才道:「……御医。」
「孤没生病。」
「可是……」
「阿鹊,」他语气沮丧,「对不起……」
我被动地环住他的后背,有些许不知所措。
「我是个混账……明明这样的事应该你情我愿,但我……我不清醒。我逼得你很疼,是吗?」
30
刹那间,我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轰然炸起,如电光石火一般掠了过去。
昨夜百里临喃喃好热、难受,我担心他睡得不舒服,就替他去了外袍。
那会儿他嘴上虽嚷着热,手却将我抱得死紧,怎么也不愿松开。我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他的外衫鞋袜剥了去。
夫妻之事,从前相府里的嬷嬷倒有浅浅教过我,但终究是雾里看花,没有学得太明白。
此刻回过味来,我也有些脸热。
所幸现下我藏在百里临怀中,他瞧不见我的神色。
「是我强求,」百里临喃喃,「成亲是,此事亦是……」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我与他成亲怎么就变成是他强求?
虽说是陛下和阿爹的意思,但我哪里表现过不情愿了?
百里临却还将我抱得更紧:「……我对不住你。」
我听着他的话,冷静下来,突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
「是呢,」我压着笑,「昨夜殿下未免太不饶人。」
百里临的身子明显又僵硬了几分。
我踮起脚,俯在他耳边吐息:「就这样喜欢臣妾么?」
百里临张了张口,并不应声。
他避开我的目光,眼里满是羞恼。
我放下脚跟,又道:「殿下昨夜醉酒,说什么都要睡在脚踏上,臣妾怎样劝您都不听。将您弄上床,确实累得臣妾全身都疼。」
百里临静了静,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半晌,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喊:「林、鹊。」
恶作剧得逞,我立即挣开他,笑着向院里逃。他却果断地抓住我的后衣领,好整以暇地将我拖了回去。
我就像被捉住后颈皮的猫,瞬间没了张牙舞爪的底气。
百里临步步紧逼,手掌护着我的后脑,将我撞在廊柱上。
我不由缩了缩。
他低头睨着我,一双眼邪气流窜,凉得几乎翻出下三白。
「孤的太子妃,什么时候学会捉弄人了?」
不妙。
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
背后是冰冷的石柱,百里临扣着我的腰,愈发靠近。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31
叶枝站在不远处,神色波澜不惊。
「差不多得了。」
她身边站着熟悉的三个人。
百里念双目圆睁,正津津有味地吃核桃仁。
易见左手挎着个小篮,右手拿着把核桃钳,正在给百里念夹核桃。
摄政王百里晃摇着玉骨扇,五彩斑斓的衣袂随风晃荡,错杂灿烂。
他站在一身素裳的叶枝右侧,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
孔雀说:「继续啊。」
百里临别开脸,似乎相当不想面对当下的状况。
我聪明地从他的手臂下钻出去,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将在场诸位问候了一遍。
「六皇叔,公主殿下,驸马爷……枝枝。」
只有叶枝「嗯」了我一声。
百里晃停了扇,挑了挑眉:「怎么就不继续了?本王看得正起劲呢。」
「就是就是,」百里念也跟着嚷起来,「我还道太子哥哥是块木头,没想到私底下这么强势。配上皇兄这皮相,便是南风馆最好的小倌也比不上!」
易见猛然看向她:「你怎么知道南风馆的小倌什么样?」
「够了!」百里临恼羞成怒地喝止,「这里是东宫!谁准你们擅自进来的!成何体统!」
叶枝道:「我住东宫。」
易见甩锅:「我跟媳妇来的。」
百里念再甩锅:「我跟皇叔来的!」
百里晃顿了一顿,漂亮的孔雀眼生生挤出两滴泪。
「临儿真是大了……对亲叔叔都敢这样凶了。」
百里临:「……」
32
百里临拿他这个皇叔一向是没什么办法的。
直到我们几人都在正厅坐定,百里临都还沉着一张脸。
百里晃倒不介意,无所顾忌地与他勾肩搭背,絮絮地调笑。后来不知道百里晃是说了什么,百里临脸色一变,登时将架在自己身上的胳膊用力丢开。
「皇叔慎言!」
百里晃手扶了个空,悻悻地提高音量。
「怎么了吗?不行直说啊!皇叔帮你治!不丢人!」
「不必!」
其他几人看着被追逐的百里临,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丝同情。
我对百里临的状况爱莫能助,转头问百里念:「你们怎么和六皇叔一道来了?」
「门口撞见的,」百里念乖巧地捧着云片糕,「我们原本想通禀,但六皇叔听说太子哥哥把正殿附近的宫人都遣开了,非说有鬼,带着我们一路摸了过去。」
她将糕片细细嚼了咽下。
「嫂嫂你别说,还怪刺激的。」
我尴尬地扶住额。
「那么,」叶枝出声,「你们原本是想来说什么?」
易见如梦方醒,连忙搬出一沓书卷。
「我测算出了下一次五星连珠的日子,所以想再来问问你,你真的确定要回去?」
「确定。」叶枝扫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符号,「下一次是……一个月后?」
「准确地说,三十四天后。」
叶枝垂眼摩挲过纸张,淡声问:「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也没什么,」易见扶了扶眼镜,「这事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运气好,碰上我了。」
「说重点。」
「依着这古籍的描述,现代人从这个时空回去,会付出一些代价。」
「代价?」
「这个代价有可能是任何东西。换言之,你回去后,缺胳膊少腿也未可知。」
我担忧地看向叶枝。
叶枝皱眉揉着太阳穴:「……就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有——」易见精神抖擞地拉长尾音,「我可是天才,怎么可能解决不了这种小小的困难呢?」
我松了一口气:「真的?你保证能把枝枝安全地送回家?」
「我改良了法阵的构架。通俗点说,我把一个随机的变量给了确定的赋值。就像是在现代支付方式里,调整了优先扣款顺序。现在叶枝再进行穿越,系统只会从排序第一的卡里,扣除所需的金额。」
叶枝领会到了易见的意思,追问:「所以,它现在扣除的是什么?」
「记忆,」易见说,「一言蔽之,你在华阳所有的记忆。」
33
鱼食落入水中,惊起一片涟漪。
「娘娘,」柳絮纳闷地提醒,「您都喂了一上午的鱼了。这些鱼都要被您喂得撑死了。」
意识回笼,我看着池中摇头摆尾的锦鲤,迟钝道:「是吗?」
「是——」柳絮拿过我手中的鱼食,「您到底怎么了?连着几天都这样心不在焉,前几日熬汤误了时辰,喝茶又险些烫伤手,完全不像您啊。」
「没什么。」
我拍掉手上的鱼食残渣,扭头走回殿内。
柳絮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停下步子,问:「还有多久到春猎?」
「春猎?唔……大概还有十天?」
柳絮一个不慎,撞上我的后背。
她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子:「娘娘怎么突然问这个?往年春猎,也不见娘娘这样上心。」
皇家春猎,是每年春季皇室宗亲的例行活动,一般开始于三月底,持续十五日。
易见上次说,下一个五星连珠之日,恰好就在春猎后。
也就是说,过完春猎,叶枝就会回到她的时代。
并且,她会忘记华阳发生的一切。
好事。我想。
她终于可以回到她的世界,继续做她想做的事了。
柳絮在我身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反应过来,笑得歉疚:「抱歉。我又走神了。」
「使不得!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柳絮惊奇地瞪大眼,「您是主子!主子是不需要对奴才道歉的!」
忽然,一名大宫女在殿外叩了叩门框。
「太子妃娘娘,」她温善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请您去一趟。」
34
我跟着大宫女迈进坤宁殿的时候,皇后娘娘正坐在凉亭内,和一名身着异族服饰的少女对弈。
少女收着腿坐在石凳上,满身银饰,样式别致的黛紫色织锦衣露出精巧白皙的后腰,美得理直气壮。
如果我没猜错,这大约就是年前苗疆送进宫的那位圣女。
圣女没注意到我,托着下巴,手指犹犹豫豫地捉了颗棋子要落步,被皇后轻轻拦下。
「不可以这样下哦,阿妩,」皇后轻声细语,「昨日才告诉过你,『相』有相眼。被堵住了相眼的相,是没有办法飞起来的。」
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静静地福身,没有作响。
皇后却像才望见我似的,笑眯眯地招手。
「鹊儿来啦,快过来坐。」
我听话地走过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坤宁殿,也不是我第一次见着皇后与其他后妃其乐融融。
皇后家世显赫,父亲是在先帝时期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覃侯爷。
覃侯是出色的政客,当年奔走列国,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使得南嘉、仙砚等国放弃连谋,转而与华阳建交,合力抗击西隼。之后开拓商路,至今还把握着西南要道。
皇后承袭门风,亦手腕过人,作为覃家独女年少入主中宫,多年来执掌六宫,从无错漏。
虽说当今陛下是个多情种,后宫中的花儿开了又败,一茬接着一茬,皇后的地位却一直相当稳固。
我谨慎地走到近前,苗疆圣女回头看我,一双眼睛像蝶翅一般扑闪惑人。
透过齐眉的刘海,我隐约望见她额角有块疤,突兀得可怖。
「你是什么人?」
我恭敬低头:「臣妾林鹊,拜见圣女大人。」
「林鹊,噢,就是小太子每次进宫都要提的那个姑娘?」
皇后面露无奈:「阿妩,临儿岁数比你大。」
「管他呢。」
圣女干脆利落地从石凳上跳下去,脚腕的银铃叮当作响。
她小跑到我跟前,伸出一双藕臂,笑盈盈地抱住我。
「你真可爱,蝶妩喜欢你。」
35
我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苗疆圣女会是这样的孩子心性。
都说苗疆那块地方龙潭虎穴,女子蛇蝎心肠,皆擅巫蛊之术。如今见了蝶妩,可知传言不可尽信。
蝶妩好动,没下多久棋便爬到院里的石榴树上吹叶笛。
我与皇后继续坐在亭中,婢女重新端来香茶,皇后取过一盏,润了润嗓。
「先前听闻你在街市中为凶徒所伤,如今可好些了?」
「谢母后记挂,臣妾无碍。」
「本宫久居深宫,消息素不灵通。这两日方听下边的人说,你与新来的神女相处得不错。」
我颔首:「叶姑娘是位出色的女子。」
「如此,本宫也安心了。」
我微微一僵。
「陛下有意让神女在春猎后正式嫁入东宫,」皇后从容自若地盖上茶碗,「你的意思呢。」
我忍着心下刺痛,笑得柔顺:「东宫大事,儿媳不敢妄言。」
皇后不置可否,描着鲜妍蔻丹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在石桌上轻点。
「鹊儿,你可知本宫当初为什么属意你做太子妃?」
「臣妾不知。」
「因为你懂事、乖巧,但不愚蠢。」
她站起来,一边遥遥望着树上晃着腿的蝶妩,一边盘玩手上的金刚菩提手串。
那菩提子边缘都已玉化,看起来被养得很好,只是尺寸宽松,不似女子款式,倒像是哪位公子王孙的旧物。
顺着皇后的目光望去,阳光穿过叶隙落在蝶妩身上,衬得她灿烂又天真。
不像这个宫里的人。
「这个宫里不缺听话的人,也不缺聪明的人,却很缺听话又聪明的人。」
皇后温柔地看着我,我深深地垂下头,交叠双手高过头顶。
「臣妾明白了。」
「你入东宫两年,仍没能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宫不怪你。只是很多事,临儿任性,你不能跟着他任性。」
她握住我的手,将我扶起来。
「本宫听说,太子至今还常常夜宿书房?」
「殿下忧心国事,日理万机,常常在书房忙到深夜。臣妾不敢打扰。」
「国事固然重要,但皇太孙也很重要,」皇后道,「现如今,东宫除了你这个太子妃,半个侍妾也无。这在历来的皇子中,都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恭顺地听着,并不言语。
「本宫想,到时挑选两位良娣,同神女一道送入东宫。」
我的手收进袖中,缓慢地攥紧。
耳边皇后的声音还在继续:「本宫和陛下商量过了,虽然依着先帝爷定下的旧制,历来神女入皇室都须为正室。可你是早定的太子妃,林相亦是华阳的肱股之臣。若真要以神女将你取而代之,恐引民间非议,也恐寒了朝臣的心。因此,你依旧会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至于神女,陛下会赐封她为『祥瑞太子嫔』。往后,你们就一同好好服侍太子殿下。」
我喉头一堵,竟然应不出半个「诺」字。
见我没回话,皇后又和颜悦色地唤我的小名:「鹊儿?」
「臣妾在。」
「本宫相信,你会是最完美的太子妃,」她微微一笑,「不要让本宫失望。」
我合了合眼,如常地挂起得体的笑容。
「臣妾,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再次握住我的手,安抚般地拍了拍。
她的手温暖干燥,此时却像冰冷的雪水一般,轻易就将我这些日子刚刚萌芽的妄想浇熄。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难过。
我只是恍惚地想:还好,叶枝就快要走了。
还好,只有我会被困在这里。
36
我走出坤宁殿,蝶妩仍坐在枝头。
三两只彩蝶就像有灵性一般绕在她身边,无忧无虑地翩飞。
她转头望见我,快乐地朝我挥手,露出一个可爱的小虎牙。
我亦冲她挥手。
我忽然想知道,如今成熟理智的皇后娘娘,是否也有如此年少烂漫的模样。
步辇向东宫行去。
柳絮随在一旁,却忽然回头望了望。
我问:「怎么了?」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奴婢是在可惜。」
「可惜什么?」
柳絮道:「蝶美人是苗疆的圣女,众星拱月,生得又极美。若肯顺从陛下,往后在宫中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苦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我没听懂。
「什么叫,『她』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柳絮自知失言,轻呼一声捂住了嘴,又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
「娘娘你不知道,咱们这个蝶美人,侍寝第一天就将陛下刺伤,随后自己撞了柱。」
我面色一凛,低声呵斥:「不得胡言!」
「奴婢没有乱说,」柳絮委屈道,「宫女们都知道,蝶美人誓死不从。听说,是进宫之前有心上人呢。」
柳絮又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心上人能比得上陛下呀。蝶美人糊涂。」
我攥紧扶手:「后来呢?」
「后来?后来皇后娘娘出面,不知说了什么话,总之好歹是将蝶美人保了下来。再然后蝶美人醒来,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什么都不记得,心性倒退稚如幼童,额上还留了好大一个疤,」柳絮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风越过宫墙,吹得人有些冷。我拢紧身上的剪绒披风,瑟瑟出声:「于她而言,未尝不是幸事。」
37
直到晚上在桌边刺绣,我都还在想蝶妩的事。
因为想得太过入神,连叶枝走进来都没注意。
叶枝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惊得一激灵,手上的银针刺破手指。
鲜血渗出,我「嘶」了一声。
叶枝将我拽到水盆边清洗伤口,语气无奈:「我算知道柳絮那丫头一惊一乍学的谁了。」
我不服气地反驳:「你少乱讲!我平日里端庄持重,哪里就一惊一乍了!」
她被我呛得面露诧异,眼里却升起微末的笑意。
「大小姐最近脾气见长啊。」
我有点脸红,但还是努力找补:「我可是太子妃……太子妃脾气大点,不可以吗?」
「太子妃不可以,但林鹊可以。」
确认我的手指没有什么大碍后,叶枝放开了我的手。
走回房内,她拿起我刚刚在绣的东西,随口问:「在绣什么?看起来像是荷包,给百里临的?」
「给你的,」我走过去,将针线拿回手里,仔细地绕好,「你之前说你在现代的工作很危险,我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能绣个荷包让你带着,保佑你平安了。」
叶枝看着荷包,神色挣扎。
「林鹊,」她说,「你知道我会忘记你的。」
我的笑在嘴角僵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我知道。」
我不躲不闪地扬起眼睛看着她。
叶枝盯着我,最后挫败地低了头。
「荷包里会有香料。我的工作,不太适合带着有气味的东西。」
我的脑袋耷拉下去。
「……空荷包可以。」叶枝别开眼,追补了一句。
「那我不放香料!」我忙道,「绣完了就给你!」
「好。」
我扬起唇角,叶枝看着我将刺绣收到一边,不自然道:「这点小事情,也值得你这样高兴。」
「当然高兴啊,」我伏到桌上,「你是我这些年交的第一个朋友。以前未出阁的时候,我还常常和各家小姐们一起玩,嫁入东宫后几乎就没有了。也就只有念念,偶尔会来看看我。」
「十三公主心性率直,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多跟她说说。」
以后,没有叶枝的以后吗?
「她还是个小丫头,」我收拢思绪,微笑,「说起来我还算是长辈,哪能劳烦她呢。」
叶枝不以为意:「朋友间哪有什么劳不劳烦。」
烛影摇红,我将目光转向叶枝,犹豫着又开了口。
「说起长辈,我今天……进宫面见了皇后娘娘。」
「哦,她说什么?」
我想了想,决定不告诉她春猎后成亲以及皇后娘娘要给宫里塞两个良娣的事。
她就快能回家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给她添堵。
「没说什么,」我小声搪塞,「皇后娘娘对我很好,只是,我好像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叶枝静静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心虚。
似乎我在叶枝面前总是无所遁形,她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要逞强,」她叹息一般地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吧。」
我自嘲地苦笑:「不行。那样可就不是完美的太子妃了。」
「那就不完美好了。」
我愣怔:「什么?」
叶枝吐字清晰:「谁说你必须完美?」
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微微睁大了双眼。
「林鹊,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弓弦绷得太紧会断,人也一样。虽然每个人都会死,但不是每个人都真正地活过,」她郑重地看着我,「我改变不了其他人,可至少希望你,不要做活着的死人。」
我的唇止不住地颤抖。
我竭力将唇咬紧,镇定心绪,最后避开她的目光:「枝枝,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你知道的。」
「如果有呢?」
「……什么?」
「如果我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呢?」备案号:YXA1Gnmrx3rcOyPB5lGcpQp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