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之后,我又忍不住低下头吐了,血流潺潺横尸遍地的战场太能刺激人了。
这次胃里的东西显然在上一次的呕吐中被清空了,这一次吐出来的只有清水。
在混乱的战场上,我的吼声没有人听到,无奈之下,我丢下头盔,在铠甲外面披上姐姐标志性的红色披风,试图用这个吸引匈奴左贤王琴格勒的目光。
来杀我!来杀我啊!
只要匈奴人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我身上,帝都其余几个城楼的压力,就会大大地减轻。
与此同时的北疆,伤还没好的种晚晴下达了大决战的命令。
厮杀了一天一夜的孟破凡红肿着眼睛,在她悍不畏死的带头冲锋下,北疆军队的前锋连一口气都不歇,直截了当地扑上去与匈奴主力骑兵开战,随后杀来的部队紧跟其上。
来不及抵御的匈奴轻骑兵只得仓皇地打起野战来,这样两个时辰不到,近六万人的匈奴骑兵近乎全军覆没,没留得一个活口可以回到草原上去。
见到剩余的匈奴人已经尽数投降,孟破凡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杀俘的命令。
「杀俘不祥,不若留下匈奴俘虏做苦役,重新建设北疆。」种晚晴想要阻止孟破凡,却被对方冰冷的眼神震慑在了原地。
「北疆三城被匈奴人屠戮殆尽,他们可以屠杀平民,我为何不行?」
孟破凡在和月里朵一体的时候,虽然无法控制身体,却能够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包括月里朵是如何忽悠自己妹妹去匈奴和亲以来羞辱自己的,包括种晚晴的伤是怎么来的,也包括在宫变时,月里朵差点儿借助自己的手杀了妹妹。
犹如人在绝望之时会自暴自弃一样,孟破凡醒来接过身体控制权后,就索性大干起来,在此后与匈奴人的战斗中,她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无情:所有敌人落到她手里,能留个全尸都算是祖宗积德了,大部分匈奴人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砍了脑袋做成京观。
「稚奴还在帝都等着我们回援。」迦南骑着马来到孟破凡身边,悄悄地提醒她。
「此事你来办。」孟破凡正是因为担心妹妹,才以非同一般的速度击溃了匈奴大部队,把事情丢给迦南,她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手持军旗向着帝都方向而去。
妹妹,等我,我来救你了。
孟破凡心里想。
「好了,人被支走了。」迦南冲着种晚晴笑笑,「孟将军不在,您就是北疆最高级别的官员,俘虏的处理是大虞内务,我非大虞人,并无权插手,交给您了。」
随后他也调转马头,向着帝都方向疾驰而去。
嗯,小姨子有难,他这个做姐夫的,也得伸手拉一把不是。
种晚晴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两个人可真会甩锅,战后的处理事宜,只能由自己一点一点地去做了。
没办法,谁让我是北疆第一权臣呢。
种晚晴摸了摸怀里的兵符,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孟破凡点了一支精锐骑兵,疾如火地向着帝都扑去,毫不停留,她风尘仆仆,在鞍鞒上打盹儿,在马背上吃喝,将沿途的所有混乱,一一地留在身后。
原本北疆到帝都,需要三天的路程,孟破凡却只花了一天,就来到了帝都附近。
她骑在马上,眯着眼睛望向帝都城头,却发现帝都城头上的禁军节节败退,眼见着匈奴人即将攻进去了!
我借着姐姐的脸,吸引了大半弓箭,在战局的一开始,确实是暂时稳住了城楼上的局势。
人的名,树的影。
姐姐和匈奴人连年血战,在匈奴人心目中立下了赫赫凶威,在他们把我当成姐姐之后,士气大为低落。
然而,虽然士气低落,这支骑兵仍然是匈奴人精锐中的精锐——不然他们也不能从种晚晴和姐姐率领的北疆军队中突围而出。
在厮杀一天后,禁军死伤无数。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匈奴人的攻势一缓,我才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城楼上,只觉得浑身上下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道姐姐在北疆的那些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施银海一直护在我身前,几乎被匈奴人射成了刺猬,幸亏她早早地做了准备,在盔甲下面还穿了一层软甲。
城楼上点起了篝火,施银海身边的夏夏在和她一起拔掉卡在盔甲上的箭支,没断的箭支还可以充当守城物资,因此两人都蹲在地上,拔得小心翼翼,生怕折断了箭。
此时还有打扫战场的禁军在收拾尸体,两名禁军抬着一个阵亡的校尉路过施银海身边。
借着篝火,施银海看清楚了那个校尉的脸,她伸手拦下两名禁军,望着阵亡的校尉,久久地沉默不语,最后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的手帕,盖到了年轻死者的脸上。
「故交吗?」我问。
「女郎,这是府上的堂少爷。」施银海没有回答我,只是沉默,夏夏哀伤地轻声回答我。
是施银海的堂弟。
大概也是来禁军当差的世家公子,若是没有这一出,兴许当几年校尉历练一下,很快地被施家安排到别的位置上。
可惜再也没有大概了。
战场从来无情。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我闭上了眼睛,没有空悲伤了,匈奴不擅夜战,但明日只要天一亮,又是一场血战。
姐姐,你到底啥时候来啊?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绝望如同乌云,蔓延在我的心头。
躺在城楼上,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我与程知星骑着洁白的小马奔腾在草原上,五颜六色的格桑花从马蹄下一直蔓延到天际处,四野都是呼啸的风声,天空则是温柔的湛蓝色,明净得像一场美梦。
从梦中醒来,又是惨淡的现实,我抬眼只见到天色是暗沉的青,看看城楼上的滴漏时辰,已然快到寅时。
天亮了。
底下的匈奴士兵们像是没有疲惫感一样,又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守城的第二天,我们依靠着帝都城楼的便利,依旧暂时性地打退了匈奴士兵,不过对方很快地就想出了别的方法来对付我们。
他们用一大块小牛皮顶在几个士兵的头顶,阻挡自上而下倾泻的箭支,飞速地穿越了战区,来到了城墙下的死角区,拿出工具开始挖城墙。
施银海见此情景脸色一变,连忙喊着先用火攻。
城楼上的禁军听到了,凑了火油,好不容易用火箭射穿牛皮,把那群披着牛皮的匈奴士兵打退,对方又换了一张新牛皮,继续刨我们的城砖。
几次反复下来,城楼上的火油很快地告罄,匈奴士兵虽然也死伤无数,但已经把帝都的城墙挖出了一个大缺口。
形势危急。
在心急如焚的时候,北风凛冽地吹拂过我的鬓角,天气很冷。
「拿水来!」灵机一动的我放声大喊,「用水浇筑,加固城墙!」
刚喊完,鼻尖出就感受到一丝凉意。
我抬头望去。
天地阴沉飞雪白。
老天爷似乎也站在了大虞这边,竟然下起了雪。
冷水混合着城墙砖流淌而下,很快地在缺口处结了一层冰,有了冰的加固,城墙终于保住了。
到了日暮,雪依旧没有停,随着一声鸣金,匈奴人终于恨恨地收了兵。
今天也算度过去了,此时,我和施银海已经顾不上那些仪态了,只是一屁股坐在了城楼上,两个人齐齐地喘着粗气。
施银海招手唤来夏夏,给我和她一人倒了一茶缸的热水。
热水里面略带一丝咸味,显然是夏夏在里面撒了盐,用以补充我和施银海的体力。
皇帝李昂也蹲在旁边喝同样的盐水,他今天做的事情比我们多得多,此刻累得不轻,看向施银海的目光里,显然是多了一丝温度。
无论男人心中装着谁,面对敢于留下和他同甘共苦的女子,还是会有十足的敬重。
又或许,人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刻,才能反应过来,开始关心起身边的人。
望着不断飘下的雪,我的思绪渐行渐远。
此时此刻,也不知道程知星在干吗。
积雪满阡陌,故人不可期。
长安千门复万户,万里思君独自哀。
第三天的时候,我看着底下仍在凶猛攻城的匈奴人,怀疑这个左贤王琴格勒是不是出发之前打过鸡血。
怎么她就那么能折腾呢。
城墙上的禁军在前两日伤亡数字近三分之一,上万名守军目前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帝都城墙哪怕有冰水加持,也被活生生地挖出来一个大窟窿,沦为半成品。
累了,真累了。
两天两夜没怎么休息好的我腹诽不已,要不是城中那么多百姓,还是干脆毁灭了算了。
但是随后我很快地发现了不好。
前两日的匈奴人都是小打小闹,今天的匈奴人动真格的了。
匈奴人崇尚白色,此前左贤王琴格勒一直是白衣白裙,骑马在后军处指挥,可是如今,这袭白衣也参与了攻城。
左贤王琴格勒在匈奴人心目中地位不低,她一加入战局,匈奴人立刻士气大振。
在守军的节节败退下,琴格勒成功地登上了城头,白衣染血,与我打了个照面。
随后她就发现自己被骗了,英气勃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愤怒。
作为左贤王,琴格勒也没少和我的姐姐打交道,很显然她已经看出来了,我并不是姐姐。
但是很快地琴格勒就反应过来了,她先是一脚把扑上来的施银海踹到墙根,随后张弓搭箭,眉眼间寒气大盛。
那一箭力度极大,射穿盔甲,径直地钉入了我的左肩胛。
我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与姐姐不同,我并无武功,身上的暗器和高爆炸药也都在宫变中用完,只能原地等死。
城楼下的匈奴军队却一阵喧哗。
是姐姐的援军终于到了,开始攻击匈奴的后方军队。
帝都,保住了。
匈奴士兵们在哀号声中被姐姐如同砍瓜切菜般夺走生命,琴格勒眉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她显然知道,自己强取帝都的计划失败了;至于北疆的匈奴大部队,她简直不敢想这些人落在种晚晴手里的结局。
可随后这丝悲哀就化作了疯狂,凝聚在琴格勒秀美的脸上,她把马刀高高地扬起,就要砍向我的脖子:「孟破凡英雄一世,还不是保不住你!」
「我便要在她面前亲手杀了你!让她后悔一辈子!」
我望着琴格勒,右手握住左手手腕,那里原本是一个金丝编织的镯子。
此刻我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迦南王愿意抛下自己的部落跟随我们一路来帝都。
说来说去,只是情之一字罢了。
大虞崇佛,年少时我也曾听高僧讲经,他说佛家三毒是贪、嗔、痴。
但当我离开的时候,高僧幽幽地在我身后叹气:「可人活一世,若没有三毒,该是多么无趣。」
是啊。多么无趣。
若是没有遇到程知星,没有拥有过爱、恨嗔、痴,说不定此时此刻,我仍旧是那个端庄却如泥塑木偶般的大家闺秀呢。
「程知星,我喜欢你!」眼见琴格勒的刀锋即将落到头上,我忘记了所有的礼仪与教养,不管不顾、大声地喊了出来。
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口,你不说出口,旁人怎么知道你喜欢他呢。
喊完之后,我闭目等死。
下一刹那,地动山摇。
有个盒子掉在城楼上面,程知星手捧神秘黑匣子,从盒子里蹦跶出来:「知道了知道了!你吼那么大声干吗?」
还没等我说话,程知星就将黑色的匣子对准了琴格勒,面带寒意地按下了按钮,朱红色的透明光束从匣子里穿透而出,转瞬间就将琴格勒从一个大活人切成了四块肉。
温热的鲜血和内脏泼洒了我一头一脸。
程知星收起匣子,毫无罪恶感地耸耸肩,也不嫌弃我身上脏兮兮的,只是快步地上前,一把抱住了我:「看到你被人拿刀指着,我心跳都快被吓停了。」
我不顾身上的伤和战场的混乱,只是反手紧紧地回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怀里,整个人又哭又笑:「程知星,我偏要吼得这么大声!」
在这场虞乱里,我遇到过许多可怕的事情,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让前一刻还在平稳运行的命运跌入万劫不复。
但是,因为有程知星的存在,我并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怕。
因为兜兜转转,山和水终有重逢之日。
也因为,所有的陌路终有归途,所有的绝望终会有转机。
番外一:迦南
迦南第一次见到孟破凡,是对方初上任大将军,来北疆各族部落巡视的时候。
二十二岁的孟破凡身披红衣,腰配长枪,胯下白马,娇艳得像是野玫瑰一样,直直地撞入迦南的眼睛里。
只是,孟破凡出身名门,武功高强,地位尊崇,追求者如同过江之鲫,又如何看得上他一个小部落的王?
孟破凡没有察觉到迦南爱慕与失落掺杂在一起的眼神,反而是迦南的母亲察觉到了。
母亲把他带到帐篷里,给了他一面镜子,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迦南,不要着急,利用起你最大的优势。吸引男人与吸引女人,道理都是相通的。」
母亲原是虞人,年少时是江南歌姬,攒够了赎身钱四处游历,后来遇到了父亲,才在丁零部落生了自己。
迦南望着这面镜子,想起母亲平日里是怎么与父亲相处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一寸一寸地滑过自己因混血而变得绝美的脸庞,决定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仗着部落首领的身份,迦南总是让孟破凡在不经意间「偶遇」自己。
他生得漂亮,言谈举止又被母亲刻意训练得优雅,孟破凡很快地就注意到了他。
几个大部落的王子看不惯迦南将自己心尖上的人勾住,联合起来,打算给迦南一个教训。
其实,迦南武艺不错,有十几种反制的手段,但看到孟破凡路过的那一刻,他果断地放弃了反抗,任由别人一拳一拳地打在自己身上。
这位大虞来的女将军,向来看不得欺凌弱小的事情,不是吗?
迦南扯出一抹虚弱而温和的微笑,然后软软地倒在了孟破凡怀里,任由对方大发雷霆,将那几个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是当迦南伤好后,顺理成章地去孟破凡那里道谢时,对方却突然说了一句:「迦南王,那日的事情,我都看见了,是你故意算准了我会路过,引得他们下手揍你的。」
男绿茶的外表被拆穿,迦南紧张得手足无措,抿住嘴唇不知该如何辩解,一抬头,孟破凡的艳丽五官却近在咫尺。
「将军……」迦南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什么,女子的手就挑起了他的下巴。
孟破凡眯着眼睛,摩挲着迦南玉白的下巴:「待本将军灭了匈奴,你可愿娶本将军?」
迦南本以为被拆穿后,她会厌恶自己,却突然被问了那么一句话,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我… 我自然是愿意的。」
说罢,他就低头吻上孟破凡的嘴唇。
孟破凡享受着眼前男人抵死缠绵的亲吻,心里回忆起第一次在北疆见到他的时候。
年少的部族首领,不卑不亢地站在自己马前,气质文雅、俊美无铸,看手却是弄惯了武器的,比起帝都那些肚子里有半点儿墨水就对女子指指点点的废物草包,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
她喜欢。
喜欢到想把人从草原,拐回到自己府上。
只是,孟破凡皱起了眉头,她常年在大虞帝都同花楼的那些花魁们喝酒,花魁们都说,女子太过主动,男人是不会珍惜的。
这还不简单。
孟破凡侧头想了想,兵者,诡道也。
既然太放肆会让他不够珍惜,那我自己成为他眼中的猎物,不就行了?
番外二:施银海
施银海的后宫之路,大体还是走得很顺畅的。
在宫变之中崭露头角的施银海,很快地就凭借着施家历代的好名声和自己的聪明才智,成了皇帝李昂最值得信任的施贵妃。
在帝都保卫战时,施银海更是说服了孟稚奴假扮成孟破凡抵挡匈奴人,并配合种晚晴的计划,死死地守住帝都,立下了汗马功劳。
凭借着功劳,在战后封赏不久,施银海当仁不让地晋级成了大虞朝的皇后,备受皇帝和朝野敬重。
此后不到一年,施银海便生了一个嫡公主,皇帝李昂大喜过望,将公主的封号定为「永兴」,赏赐更是流水一般抬到了中宫里。
而在妃嫔中,施银海更是口碑极好,她从不苛待低位嫔妃,有妃嫔触怒李昂的时候,施银海往往会在一旁求情,在她的治理下,后宫嫔妃争风吃醋闹出事的次数大大地减少,人人敬服这位贤德的皇后。
李昂死后,养在施银海膝下的三皇子继位,年仅三十一岁的她,再次从皇后升级为太后。
当时三皇子还年幼,不到亲政的时候,于是施银海便总揽朝纲,坐在珠帘后面,同大臣们议事。
一时之间,权倾天下。
有不少人想要投施银海所好,从而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都被施银海拒绝了。
有一次,永兴公主偶然瞥见自己母亲寝殿深处挂着的一幅画。
画上女子一袭鹅黄衣裳,梳着分霄髻,肌肤盈盈如月色,唯独少了一只左眼,以白布斜斜蒙住,好似白玉微瑕。
永兴公主那时年纪还小,嘴巴没有那么严实,在玩笑中向宫人们提了一嘴。
第二天,就有心思机灵的宫人,将左眼上蒙了一块白布,跌倒在施银海每日去议政的必经之处。
施银海先是怔忡,在看清女子并不是种晚晴之后,立刻勃然大怒:「东施效颦,可笑至极。拖下去,杖毙。」
连永兴公主都为此吃了瓜落,被自己母亲一顿痛骂,至于身边的宫人,更是在第二天就被皇太后全部换走了。
一时间,宫中风声鹤唳,人人害怕。
远在北疆的种晚晴听说了此事之后,心情大好,给皇太后的折子上提及此事,明着是劝皇太后不必为此等小事动怒,字里行间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像极了偷到了鸡的狐狸。
施银海没有回信,只是在当年种晚晴回帝都的接风宴上,不动声色地把种晚晴灌了个口齿不清。
当天夜里,施银海送走了种晚晴,却没有回宫,反而沉默地命侍卫驾着马车,来到了帝都郊外的梨花树下。
此时正逢春三月,漫天梨花在月色的映照下,皎皎如白雪。
施银海想起当年。
那时候她还是施家金尊玉贵的嫡长女,正是在这片梨花刚开的时候去上香,还命令身边的护卫,救下前来上京赶考,却被山贼劫财的种晚晴。
种晚晴才华横溢,对于时政更是有着通透的看法,她与种晚晴几乎是一见如故,并央求父亲下了聘书,聘请了种晚晴到自己家里,来当女西席。
直到种晚晴凭借女子之身,考中一甲第一名,又在殿上滔滔不绝地展示了非凡的才华,让先皇把她任命到了北疆。
西席自然是不可能做了,临别前,种晚晴问自己,愿不愿意随她去北疆,到那里一展抱负。
「阿银,你聪明且有天赋,是天上飞翔的雄鹰,本不该被困于后院,同我一起去北疆吧,我们一起建功立业,让天下的人都知道,男子能够做到的事情,女子也可以。」
种晚晴的眼睛里像是有着浩瀚星辰,闪闪发亮,三言两语就劝服了她。
她决定抛弃自己从前的大家闺秀生活,真真正正地为自己活一次。
可是在她背着行囊准备悄悄地趁夜离开的时候,打开房门,却看到父亲带着全族几十人,一言不发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她知道父亲的意思。
原来这一生,除了是自己之外,她施银海还是施家的嫡长女、与皇帝有婚约的待选嫔妃,肩负着一族人的荣耀与身家性命。
施银海沉默半晌,轻手轻脚地重新回到了房间,到底还是失约了种晚晴。
在得知种晚晴久等自己不到,大病一场独自去了北疆的消息时,施银海缓缓地流下了眼泪。
她从回忆里抽身,仰头望向一树又一树繁茂的梨花。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帝都的梨花依旧开得泼泼洒洒,宛如枝头飞雪,可自己早已经不是那个明慧温柔的施银海了。
在深宫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她觉得她早就老了。
「对不起。」
不再年轻的施银海望着一树梨花,缓缓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永兴公主下了马车后,原本躲在梨花树下,偷偷地看着母亲,此时感受到母亲情绪不好,于是赶紧跑过来抓着母亲的裙角问:「母后,你在跟谁说对不起?」
施银海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轻叹一声:「在跟我自己。我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自己。」
她拉着女儿的手往通往深宫的马车上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身后静夜沉沉,空余满地梨花雪。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