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我盯了他良久,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哂笑道:「岭东地域灼热,我确实黑了许多……可归来那日姑娘们的香囊手帕扔了我一身,可见本世子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你别笑……我说的可是真的,香囊手帕我都给了侍卫,你可以去问他。」他扣了扣手指举起又放下,无措得像是从前被太傅叫起来背书时又没有准备的样子。
「我在岭东治虫灾时,可多姑娘喜欢本世子了。不过本世子都拒绝了,她们喜欢本世子一场,本世子可是绞尽脑汁才不止让她们伤心欲绝的。」他又笑着絮絮叨叨的说,「多亏了本世子聪慧,治好虫灾救岭东百姓于水火,不过他们也很好,还送我瓜果来着……对了,我在岭东寻了极好的蚕丝,你爱抚琴,我便把它作为你今年的生辰之礼,我府上还有赭石,成色极好,与矿石一并研磨入画极佳,便作你明年的生辰之礼了,还有……」
「郁仪。」我打断了他,「另择良配吧。」
他挑了挑眉,欲再言时,却听一阵人声杂乱。
方兰时果然受了我的挑拨,打听到我会在此,携了人手前来。
离我一丈之时,她便被侍卫按到在地,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太监却突然夺过侍卫的剑,朝我刺来。
郁仪将我护在身后,上前仅一招便折了太监的手,侍卫立即将其制住。
正是攘乱之时,我走过郁仪身边时,迅速低声一句「雁山羽军」便走到了侍卫后面,对他说道:「从前往昔,你便都忘了吧。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干系。」
此刻他正襟危色,立如松兰,见他对我在微微颔首,我这才放心回宫。
郁仪聪慧,只在我面前时才一副不甚着调的样子,得我此言,他必会想办法前往雁山。
我回宫后的第二日,皇宫里便再无方兰时此人。
后来听闻雁山疑有人患时疫之症,时疫凶险异常,朝中无人敢领任查看,崔子山便指派了郁仪前去。
时至九月,郁仪归朝,上报岭东病症并非时疫。同月,崔子山封了丞相之女沈絮舒为后。
沈絮舒封后的第二日,便来了瑶宫。
「公主……可还安好?」她挥退宫人,放下了茶杯,问我时眼中皆是诚恳真切。
我只反问于她:「皇命虽难为,可你父亲乃是丞相,你不是非嫁不可,崔子山亦绝非良配,你何苦来这皇宫囚狱。」
她闻言顿了顿,神色黯然,低头抚着茶杯轻声道:「我知公主恨他至极。可他从前并非是这样的……更何况我于他……」她苦笑着,「罢了,不过是些过眼云烟,他早已忘了,不提也罢。」
她暗暗举目环视四周,取了桌上携来的锦盒打开,拿出了里面的一枚血色玉钗,笑着道:「出嫁时,郁仪赠我的嫁妆里有此钗,玉色通透艳丽,极是难得,我见了便觉最适合你不过,因而带来赠予你。」她起了身,「我替你戴上。」
她走过来将玉钗簪入我发间,俯首时在我耳侧低声道:「郁仪让我转告你,羽军已合,万事俱备。」
「此钗果然唯有你戴,方不算辱没了它。」她直起身笑着道,抬眼看了看天色。
云暮向晚,宛若晨曦。
「你既早知此途如深渊……」我唤了她的闺名,如梗在咽,「絮絮……」
「我宫里还有诸多琐事要烦呢,先回去了。」她浅浅的笑,双目温柔却决绝,「我知道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之路,可是扶聆,我甘之如饴。」
我不懂她的飞蛾扑火,就如她不懂我恨崔子山之心。可我们都知道,自己既一心向南,便永不回头。
「公主,臣只是予她皇后虚位,后宫之中,无人敢越过公主。」某日晨间崔子山上朝之前犹这般说了一句。
走时尚如沐春风,再来时却是怒容满面。
「臣见公主食石榴颇多,忧心有何不妥,便差来御医前问。」他将我赌至墙边,手掌指节泛白,「公主猜猜,御医说了什么,嗯?」
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我抿着唇,手却止不住地微微轻颤。
「石榴籽避孕,公主博识,竟还知晓这些。」他厉声怒道,笑得讥讽,「公主便这般不愿有臣的孩子?」
「崔子山,你既强迫于我,还有何脸面让我愿为你生儿育女?」我沉着脸看他,「我只恨不得杀你,怀你血脉只会让我更加恶心,崔子山,你就该杀了我!何必来此多问!」
「无妨。」他咬着牙,切齿道,「臣自会让公主有孕。」
他强行抱了我欲去榻上,刚把我放下时便听到有侍卫急报:「陛下!异军突袭,劫走了前朝太子数人!」
我闻言只觉面上温热,伸手一摸才知是自己的眼泪。
崔子山闻言看了看我,神色低沉意味不明,冷着声将看守瑶宫的侍卫加了几倍,随后理了理我微乱的长发:「公主安心在宫里呆着,臣去去就回。」
可前朝太子出逃,朝廷惊乱争论,岂是他一时就能压制的。
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太子哥哥应已安全。
我终于如释重托,抬眼看了看桌案,提笔绘了一副画。
「色难相配,去内务府寻些铬黄朱砂,我亲自调配。」看着宫女欲退下,我又道,「不过是些入画用的颜料,便不必再报给崔子山了吧。」
我皱着眉:「速去速回,我急着用。」
宫女这才称是,退了出去。
果然不待多时,便携了铬黄而来,向我请罪道:「前日书房取了朱砂注书,内务府尚在采购,因而只余了铬黄,娘娘恕罪。」
我佯作愠色,斥了她们退在远处。
随即取了半盏铬黄,加了些水进去。
我将其饮下之时,却想起了母后,她为了我在这皇宫生生撑了多年,实在不易。
铬黄真苦,我在想。
待宫女察觉我不对时,我已撑不住跌了下去,腹部灼热,喉头疼痛之时似不能呼吸。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模糊中似是听闻有人唤我「公主」。
我扶聆生来尊贵,怎愿受此大辱,何况如今太子哥哥也已全身而退,我不愿再撑下去了。
铬黄有毒,且我食之量大,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亦不曾料到还能活着出了皇宫。
我将醒之时,只觉额上温热,亦听到太子哥哥松了口气说道:「高热已退,若如李郎中所言,应是无碍了。」
我睁开了眼,目之所及,已然不知身在何处。
「皇兄。」我唤道,出口时却被嗓子疼得流了泪,声音沙哑嘲哳,几不可闻。
「你咽喉受损,尚需辅药调养几日。」太子哥哥轻轻拭了我眼尾的泪水,锁了眉头,目光温柔怜惜:「别怕,今后自有皇兄护着你。」
他看着我,轻声说道:「聆儿,皇兄希望你能好好的。」
我垂下眼,不作何想。
伺候我的侍女皆是太子哥哥所信之人,侍女端了药膳来,笑着对我说:「太子说公主怕苦,让厨房把药和膳食相配制,公主再不愿食下可就说不过去了。」
我抿了抿唇,尝试着吃了一口,果然再无苦味。
「李郎中医术精湛,必不会让公主留下后遗之症,公主且安心。」这侍女爱笑,瞧得我亦眉眼不觉含了笑意。
「皇兄在何处?」我问她。
「太子和陆将领在书房相商。」
「带我过去吧。」我转过头时,看到了案上放置着前几日我取下的手镯。
「扔了吧。」我说。
到了书房,守卫见来者是我,便开了门让我进去。
太子哥哥一身皓衣,白冠风华,似极了从前,若不是崔子山……
「若不是崔子山那狗贼,趁您忙着处理先皇驾崩之事宜突然袭击,乘虚而入,何来今日之事!」陆将领正冒着火冲着太子哥哥愤愤不平,「他杀我弟兄,若不是眼下人手不够,微臣早就带人擒了那狗贼!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太子哥哥抬眼见了我来,眉眼如冰雪消融:「聆儿,了好些了?」
我点点头:「并无大碍了。」
怒气冲冲的陆将领这才看见了我,卯着拳头朝我行礼:「微臣见过公主。」
「不必多礼。」我抬手道,「听陆将领所言,如今只凭羽军之力怕是难以与崔子山抗衡。」
「正是如此,崔家世代为将,因此崔子山那狗贼手中握有极重的兵权,否则当初如何能谋逆成功。」陆将领越说火气越大,「崔永安在世时崔家尚且忠心,崔子山狗贼的生父亦是为国捐躯,怎能料到一夕之前崔家就起了逆心!」
「崔家向来依附主权,手握重权者忠崔家便忠,若逆则逆,即便有人不愿,也难拗崔子山兵权在手。何况崔家手握兵权者,如今在朝中皆是身居高位,权力蒙心而已。」太子哥哥说道,指节敲着桌面,「也正是因为崔家世代忠良,深得百姓信任,加之父皇晚年行事荒唐,本宫多次劝阻亦无济于事,民心已失,崔子山谋逆才顺畅至此。」
「朝堂之中也不乏对崔子山有怨言之人,只是碍于皇权明面上不敢反抗,皇兄可拉拢为己用。」我思忖片刻,又道,「朝中亦有不少老臣忠于皇兄,蛰伏崔子山手下,如今亦愿追随皇兄。」
我想起了侍女曾提及,如今朝廷减税,兴水利练军队,崔子山亦更得百姓之心。
他做了太子哥哥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
「我皇室食万民之俸,亦当忧万民之忧。若是到了与崔子山兵戎相见之时,皇兄欲如何方不将百姓牵扯其中?」我问向太子哥哥,见他含笑方知他亦是早有打算。
「这……微臣倒是不知如何。」陆将领皱着眉,「公主所言极是,百姓无辜,必不能殃及他们,可如何才能两者兼顾?」
「聆儿作何想?」太子哥哥笑着看我。
「兵分三路,一入皇城,二守城墙安抚百姓,三作后备之力。」
太子哥哥闻言颔首:「便如此言。」
夜时偶见园中灯火未灭,我走过去时,方见太子哥哥立于园间,月光洒了他一身。
「皇兄明日随陆将领召兵,尽早歇下吧。」
太子哥哥转身看我,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围在我身上:「秋夜入凉,仔细伤寒。」
我看着他,见他眼底忧思,才道:「皇兄所虑太多,眉头从未舒展过。」
「聆儿。」他轻轻的唤我,「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皇兄只是在想,复国一事究竟是对还是错。将士出生入死应是保家卫国,不该在争权夺位中枉死。」
「崔子山的确腹有伟略。」我皱了皱眉,压下心中厌恶,「日后说不定也会有一番作为,可他能做到的,皇兄亦可。何况崔子山喜怒无度,动辄便咎,轻言生死,并非仁君。」
「他若是依旧为将,定有伟功。可他身居皇位,不仁于事,眼下虽行无大错,以他之性难保日后不会铸成大错。皇兄不该忧虑至此。」
「皇兄明白了。」太子哥哥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聆儿自幼聪慧,如今更有大局之观,是皇兄狭隘了。」
「将士们愿为皇兄出生入死,皇兄只是担着不负于他们的责任。」我低了头。
「话虽如此,但以皇兄私心,我定是不会放过崔子山的性命的。」他抿了唇,放下了手,「皇兄不会再让你被他伤及了。」
到了第二日,太子哥哥临行前仍不放心我。
俞贵妃皱着眉:「快些去吧,你留了这么多羽军在此,还有何不放心的。」
太子哥哥这才走了。
可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留下来保护我的羽军,却差点要了我的命。
「太子殿下留下羽军分明是要保护公主,你们岂敢抗命!」侍女将我护在身后,怒斥说道。
「本宫乃是太子生母!羽军自然得听本宫的。」俞贵妃从门外踏进,站在羽军中间,「何况如今崔子山满国的寻你,当初暮南为了救你出宫,更是多少羽军折损在了皇宫,留着你只会坏我儿复国大计,只有你死,我儿方无后顾之忧!」
我抬眼却见羽军已堵住了门,朝着我步步逼近。
「可公主亦是太子亲妹!你们这样做,待太子归来必难逃此咎!」
俞贵妃不在意的笑了一声:「到那时已然是死无对证,暮南怎知是本宫所为?即便他知道了,本宫是他母亲!他又能拿我如何?」
她眯了眯眼,冷笑着看我:「不过是个贱种,也配称公主?你顶冒皇室血脉多年,若非先帝执意认定了你是他所出,早该死了!」
我闻言眯了眯眼,看着她:「太医院有诸多法子来验我是否为父皇亲生,父皇亦不曾疑我,本宫血脉岂是你说如何便如何的!」
「你当年乃是早产所生,可你出生时分明乃是足月之相!」俞贵妃冷哼一声,面有怒气却暗含得意之色,「瑶宫那贱人曾亲口说过,你乃崔永安之后。」
不可能,否则父皇如何容得下我。
她却不愿再与我争辩,盯着我笑着道:「左右你今日是非死不可!」
羽军上前时,我身前的几名侍女犹欲将其拖住,却被一剑穿身,匍匐在地上,眼睛看着我,嘴巴张合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眼中涌上酸意,却见离我最近的一名羽军已朝我拔出了剑,却被倒地的侍女拼了最后的力气抱住了他的脚。
我拔下头上防身的金簪,一把捅在了他的身上,鲜血溅在我的脸颊,有几滴落在眼里,只觉温热潮湿,赤红一片。
我放开手,转身便从窗口跳了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窗外种了一片秋海棠,开得最是繁丽娇艳的时候。
我跌落下去时,落了一身的海棠花。
树枝从左腿小腹斜着刺了进去,我不敢拔出来,怕损及了经脉。行走时牵扯着伤口,钻心的疼。
我躲着身后的羽军,回头张望之时却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捂住了嘴。
「公主别怕,是奴婢。」
来人容貌清秀,正是我从前的贴身宫女青昔,她竟然还活着。
我七岁时,她便在我宫里侍候了,后来我见她心思缜密且行事稳妥,便升为了我的贴身宫女,多年来极得我信任。
「府里守得太严,奴婢带来的人手撑不了太久,公主先随奴婢出去。」她这般说着,便将我背起,步伐利落可见是有身手的人。
「本宫与你相处多年,亦不知你有此身手。」
她闻言脚步微顿,并不答话,只带着我很快从一个被杀出来的路口逃出去。
她行得极快,纵然有心顾及,仍旧扯得我的伤口生疼。
「公主忍耐一下,援军很快便到了。」她听到我疼得吸了一口凉气,这才出声说道。
方才我无心注意,眼下才见她身穿一袭玄色卫服,分明是皇宫暗卫所穿。
她是崔子山的人。
如有所感,我抬头看向了不远处,渐渐听到草木皆动、马鸣蹄行之声。
追杀我的羽军行至之时,崔子山一身玄衣骑于马上,一手握缰时架势风流倜傥,眼眸深色却露着危险,像极了他从西疆归来那日我见到的模样。
身后精兵猛将,他只朝着我微微一笑:「公主,臣来带你回家。」
我咬着牙看他,情愿被俞贵妃所杀。
他跃下马,向我走来时风轻云淡的道:「臣来时已派人知会了太子,想来他如今已在途中。」
青昔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垫了衣服,将我放下,随行来的御医便立刻为我疗治。
崔子山只轻轻抬手落下,皇军便上前与羽军厮杀。
刀剑入体之声不绝,我听到士兵哀嚎一片。
「公主,别看。」崔子山抬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他微微颔首,声线阴沉:「公主不防猜猜,今日我与太子,最后谁会尸伏山野?」
太子哥哥兵马尚未召集,他此番不择手段着实小人行径!
「崔子山!你若伤我皇兄,我必杀你泄恨!」
御医取出树枝时,我疼得闷哼了一声,却依旧盯着他,满目恨意。
「公主。」他俯过身来,细细查看我腿上的伤口,眼中阴霾:「他既把你抢了过去,就该好好护着你。可公主伤及至此,臣为何还要饶他不死?」
「公主再替旁人说话,臣会难过。」他这般说着时,眼睑微敛,倒像是真有几分那么伤情之态。
可我只觉他故作姿态,厌恶至极。
不过两刻,崔子山举目望着南边,果然见太子哥哥已携兵而来。
「崔子山,放了扶聆。」太子哥哥挥剑相向,下颌绷得生冷。
「呵。」崔子山耸了耸一边的眉,笑得邪戾,「朕与公主早就枕间交卧,结为夫妻。今日你生母欲杀我妻,我来接公主回去,有何不妥?」
他抬了抬下巴,最是狂妄不羁的模样:「你亦有何资格拦朕?」
他故意这样说,想让太子哥哥气急攻心,乱了方寸。
两军交战,不畏身死。
「娘娘忍着些。」御医打开了放在我身侧的医匣,从里面取了针线替我缝合伤口。
我低眼看时,匣子里放了一排柳叶一般的短刀,泛这冷光,锋利无比。
抬头看见太子哥哥一方已渐渐落了下风,再打下去,便真遂了崔子山的心意。
「崔子山。」我轻声唤他,「你收兵,我跟你回去。」
四周皆是兵器相交之声,况我声音压得很低,他一时没有听清,走至我身前俯身而问:「公主说什么?」
「我说……」我看着他,贴近了他的耳边说道,「我要你死!」
他低下头,见我手中握着刀柄,刀身全部没入了他的心口。
崔子山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应是内脏破裂,犹笑了一声看着我:「公主真是……知晓如何致人死地……两次皆是……扎在臣的心口……」
我听见御医和侍卫惊呼:「陛下。」
亦亲眼看见崔子山闭上了眼睛,跪倒在我身前。
柳叶刀身不过一寸有余,我没指望能让崔子山一击毙命。
我只需要太子哥哥能安然而退。
可惜了,那刀太短。
士兵很快分成两路,一行人留下,另一行人护送崔子山回宫。
「陛下说过,要带公主回去。」青昔击落了我手中的刀刃,看向周围恨不得杀了我的人,横眉冷对,一字一句的道,「公主若是有何不妥,陛下醒来,尔等皆逃不过一死!」
被带走时,我回了头,隔着刀光剑影,我看见太子哥哥红了眼。
我又回到了瑶宫,宫内摆设皆是从前的模样。
这里曾经寄存着我的儿时,可如今于我却只剩下不堪的回忆,让我恶心。
瑶宫被重重围守如城墙,任何人也进不得。
我被搜刮了全身,连鬓发上带了一点锋利之样的珠钗也被取走,宫女侍卫一批轮着一批不舍昼夜的守着我,不给我寻死的机会。
可我现在不会寻死,我还没看着崔子山死。
「公主。」
我抬了眼,看着青昔。
她如今长发高高束起,一身黑衫利落干脆,已不是我记忆里模样。
「奴婢十二岁便侍奉在公主身边,已如今有九个年头了。」她跪在我面前,抬起头看我。
「奴婢原是崔府培养的死士,十岁时陛下挑中了含我在内的数十名女孩,让我们学了宫中礼仪,教我们筹谋心计,他说宫里有个小姑娘,是位金娇玉养的公主,他说深宫算计数不胜数最是危险,让我们保护好她。」
「公主自小在皇宫长大,不知战场凶险,一刀一剑随时都能要了人的命,陛下亲眼见父亲惨死在他面前,他便只知道有了喜欢的东西便要紧紧抓住……陛下十岁便赴了西疆,无人教他如何爱人,公主……」
「无论你今日为他说多少句话,都改变不了我恨不得杀他之心。」我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我自问待你真心,却没想到你另有其主,难怪崔子山知我甚多,事无俱悉。」
她微微低头:「奴婢先是忠于陛下,然后忠于公主。」
我不禁冷笑:「这般忠心,未免叫人害怕。」
「不论崔子山到底是否真心爱我,他施加于我的伤害永远都存在,青昔,你跟了我多年,应该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我会永远恨他。」
「公主以为,若不是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登上帝位,公主未必能好过今日!俞贵妃一直都恨您,若是太子登基她便身后太后,她若想拿要您固权或是和亲,即便太子反对,可朝臣之势,生母之命,太子未必就能护得住您!」
我转过了身,手指攥着袖子,不欲与她多言:「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抬头看着我的背影,终究退了出去。
我没想到崔子山醒得这么快,听说我那一刀并没有刺进他的心脏,晕倒只是因为之前为了寻我不眠不休从未阖眼。
他醒来的那日,便来见我了。
「臣皮糙肉厚,更是命硬,让公主失望了。」他走过来之时,步履矫健,若不是面色微白,我都要怀疑我那天是否刺中了他。
「崔子山,你从来都没有理会过我的意愿,你以为对我好的事情,于我而言皆是伤痛,哪怕杀你十次,亦难解我之恨!」我恶狠狠的看着他,他却只看着我笑。
「公主,臣做了一个梦。」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低眼温柔,「臣从前在林中寻到了一窝野兔,小小的,软软的,臣瞧了欢喜,便想着等它们再长大一点,臣便抱它们回去养着。」
「边疆苦寒,可惜后来臣还没来得及等它们长大,那窝兔子便被将士捉来吃了。」他抬眸看我,轻轻的笑,「臣昨晚梦到,公主抱着那窝兔子朝我笑,公主对臣说,我们以后一起养它们吧,臣说好。后来臣醒了,便想来见公主。」
我甩开了他的手,难掩眼中厌恶。
「崔子山,你把我囚在这里,便不要说这些话来恶心我。」
「公主。」他看着我,脸上没了笑意,「臣如今若是想逼迫你,大可掘你母坟、以皇后之命相胁,臣若是想要让公主屈服,自有的是法子。」
他抬手捻起了我肩上的一缕青丝,神色不明:「可臣不愿如此,臣不想再叫公主伤心。」
我气极反笑,只觉讽刺无比:「你说的那些,做的还少吗?」
「崔子山!我倒是要看看,你是否能让我真的屈服!」
此后,我再也不愿进食,宫女没了法子,只能请了崔子山过来。
他看着我,我亦与他对视:「崔子山,我恨你。」
他看着我,一把端过了粥,以口渡食逼我下咽,可我转头便将其吐出。
崔子山气急了看我,冷笑着道:「好!公主既不愿食此,那便换一样。」
他抱了我上了榻,扯开了我的衣衫便俯下身来,直接便闯了进去。
他看着我,眼中怒意:「公主不愿进食,那臣便看看公主能撑到何时。」
「崔子山,你除了在床上折辱我,还会做什么。」我咬着牙,心底涌起的恨意和厌恶似乎要将我淹没。
他丝毫没有顾及身上的伤口,纱布很快被血渗透,红了一片。
「公主……」他低头看我,眼眸深色,「除了这样,别的事臣都舍不得对公主做。」
我不禁冷笑,闭上了眼不再看他。
任凭他如何折腾我,我都不愿再说一个字,不愿再看他一眼。
两天以来,不管他如何威胁我,床间我被逼得哭出了声,我亦不愿再食一米。
他抵到最深处时,故意碾压着不退,我亦再没有力气挣扎。
最后他红了眼眶,跪在我面前看我:「公主……臣求你,不要这样对自己。」
我冷冷的看着他,讥讽的道:「崔子山,你早知我不愿意,把我囚起来,不就是想看着我死吗。」
「公主……」他低低的唤我,滚烫的眼泪落在了我的手上。
崔子山最后松开了我的手,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略显落寞。
再来时他带了一箱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摆在我眼前。
「公主你看,这是你七岁生辰时得到的木偶。」他拿着木偶递到我的眼前,神色温柔,轻轻的说,「你那时最喜欢它了,可后来被三公主抢走,你难过得哭了一整晚。」
崔子山取出一块暖玉,对我说:「公主的生母曾留给你一块暖玉,可后来被俞贵妃砸了……臣找了好久,只有这块最像。」
他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又一件的拿出来,把那些我记得的不记得的都细细说与我听。
可我依旧没有反应,只有眼睛依旧看着他,里面皆是我对他的恨。
崔子山看着我,握紧了手,指节攥得咯咯作响。
他朝着我笑了笑:「没关系,臣再带公主去一个地方。」
他把我抱起来时,轻轻的说了一句:「公主瘦了,瘦了很多。」
崔子山把我带出了宫,我看见崔府的牌匾时,才知道他带我来了母后曾经住过的地方。
他轻车熟路的抱着我来到了一间屋子,我虽从没有来过,但仍能从屋内的摆设和布置看出这是母亲住过的房间。
「叔父从未动过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他一直小心翼翼的保存着叔母留下的痕迹。叔父去世后,这间屋子便是叔母的陪嫁丫鬟打扫,外人再也没进来过。」
崔子山说完把我轻柔的放下,我细细走过屋子里一木一物,仿佛看到了母后曾经生活的影子。
「崔子山,你瞧。」我摸着一方红木雕花的妆台,呢喃,「母后曾经也幸福过。可惜父皇嘴里说着爱她,却硬生生夺走了她的幸福,还妄想能留下她,让她爱上他。你说……」
我转过头盯着崔子山的眼睛:「可笑不可笑?」
他负手而立,只是那样轻轻的看着我:「公主,若你觉得臣对你的不是爱,那谁的是?太子?」
「你在胡说什么?」我心下微惊,更起怒火。
「公主,太子和俞贵妃皆以你非先帝所出,可太子依旧对公主比对其他公主都要好上百倍不止,公主以为他是何心思?」崔子山眼眸微合,侧脸一半笼罩在影子里。
「崔子山,不是所有人的心思都如你一般龌龊。」我被气得狠了,又因体力不支,勉强一手撑在妆台上支撑着,「崔子山,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欲来扶我,却被我躲开。
他敛了眸,落空的双手慢慢垂下,看着我眼中的戒备,终于叹息一声:「好,公主。」
「臣让公主在此处待上一个时辰,臣会在外面等公主,但宫女和守侍卫臣会留下。」
我看着他渐渐远离了我的视线,看着屋子里的一切,没来由的悲哀。
已至深秋,窗外的秋叶随着风摇摇欲坠。
门外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公主,奴婢想见见您,公主……」
我站起了身,走至门口。
见侍卫拦着婢女,眼尾的皱纹看起来应是三十有余了。
她看见我时便说了一句话:「公主长得真像小姐。」
崔子山方才提过,母后尚有一名陪嫁丫鬟留在府中。
我看着她,她亦看着我,她的目光似乎透过我的脸看到了母后从前的样子。
「进来坐坐吧。」我说。
她擦了擦不自觉流出的眼泪,笑了笑:「奴婢失态了,实在是公主……让奴婢一眼便想起了小姐。」
我知道,父皇也曾经常这样说。
她看着我,目光犹豫了一下,才缓缓的道:「奴婢本在隔间整理将军的遗物,因而并不知公主来此,且隔间与这屋子仅用了一层薄壁隔开……奴婢实在不是有意听到公主与陛下说的话的。」
「可奴婢听到了其中一句,便忍不住来找了公主。」她抬起头看我,双眉微蹙,「当初小姐被迫入宫,将军经受不住打击,卧床不起,老爷寻遍了名医郎中,却不料诊出……将军这一生都不会有任何子嗣,老爷这才早早便从族中选了旁支过继到膝下。」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此事乃崔家秘辛,奴婢亦是在崔家待了十多年才无意中得知。」
「公主……实乃先皇血脉……」
我不免想起了俞贵妃告诉过我的,母后曾亲口说过我非父皇亲生。
母后当年入宫后不久便有了我,时日相差无几,怕是连御医也诊不出来具体受孕之期,母后亦是。
加之我虽早产所生,却并不羸弱,母后便也以为我是崔将军的孩子了。
可她却没想过,父皇流水一样的补品送到瑶宫,腹中胎儿自然康健。
比起事实,母后更希望我是她与崔将军的孩子吧。
「儿时母后哄我入睡,常常给我讲将军战场保国的故事,母后很爱崔将军,所以在心里认定了我是她所爱之人的子嗣,也连带着爱我。」我垂了眼,心中不免有些悲痛。
「公主,您别怨小姐……」
我摇摇头,淡淡道:「我只是替母后难过,难过我不是崔将军的孩子。」
「奴婢说这些,只是不想让公主与太子步错了路,公主与小姐皆苦,是老天无眼……」
不是的,我对自己说,是父皇和崔子山不顾一己之私,才会让我与母后同血同命,与上天有什么干系,错的是人,是他们。
我被送回宫后依旧不愿进食,崔子山便让太医院熬了补药和参汤,亲自一碗碗的逼着我喝。
我偏过头,被药味熏苦了眉,药汁从唇边洒出去,把蓝色的衣裙染得更深。
崔子山擦拭着我的嘴角,手掌握着我的肩头,眼睛里既是生气又是心疼:「这一碗接一碗的汤药下去,公主再不愿喝也喝了些……公主何必如此作践身体,这些膳食你多少进一口啊……」
「崔子山,从来都不是我愿意作践自己,是你逼我的。」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勾起了一边的嘴角,「你既然执意要囚着我,崔子山,我便要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死在你手里的。」
「公主……」崔子山眼里布着血丝,一声一声的唤我。
「公主便这么不愿意待在臣的身边么?」他看着我,眼睛睁着依旧锐利,却微敛眼睑,有些绝望的妥协。
「崔子山,我早说过,我恨你之心,永不悔改。」
「臣亦是如此,从始至终……臣都会永远忠于公主……」他低头吻了吻我的手,转身从门口的侍卫身上抽出一柄剑。
「公主。」他单膝跪在我的身前,把我攥紧的手心轻轻扳开,把剑放入我手中,仰着脸看我,「臣从来都不是想叫公主痛苦,可即便公主恨极了臣,臣亦不后悔臣之所为。」
「公主。」他笑了起来,眼底微润,「臣把剑交在公主手里。」
「公主,你不是一直想要臣的命吗。」
「臣给你。」
我执起剑便直接捅在了他的心口,没有半分犹豫。崔子山的胸口很快红了一大片,想来,他上次的伤也还没来得及愈合。
他突然伸手过来紧紧抱住我,任由利剑刺穿他的身体。
「臣对公主之心,亦是,永不悔改。」
他吻过我的脸颊,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为何早已落泪。
崔子山温热的血液流出,沾满了我的双手,蓝色的裙裾被染成了紫色,妖异的美丽。
我听到他说:「公主,若臣今日未死,生生世世,臣都是不会再放过公主的。」
最后他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只有双手依旧紧紧的抱着我。
我用尽全力推开了他,看着他倒在血泊里,我抬起手抹了脸上的眼泪。
我终究没能亲眼看着崔子山咽气,太后赶来时抬手便甩了我一耳光,我跌坐在地上,笑得出声。
最后我被关押在了当初关押着前朝皇室的牢狱,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污。
我静静地被靠这墙坐着,我在等,等太后派人来杀我。
她说若是崔子山有任何差池,皆要我陪葬。
「公主。」
我抬眼,看见了青昔。
「陛下曾给奴婢一枚令牌,说若是将来他不能再亲自保护公主,便让奴婢调遣军队定要护公主无虞……」她这般说时,已颤了声线。
最后她护送着我出了皇宫,我向前走时,听见青昔在我的身后哭着喊:「公主!西京十里樱林有一宅,那里放着他这些年日日一封给你写的信!公主!你去看啊!」
我没有转身,亦不回头,跌跌撞撞地往前面走去。
郁仪骑在马上,朝着我伸出了手。
来年四月,烟雨行舟,我游至江南,看柳絮杨花。
「公主。」
我转过头,看着郁仪。
「陛下已派人送了许多信来,他说公主生辰快到了,问公主要不要回去。」
皇宫有过我的快乐,也囚着我的痛苦。
我摇了摇头,说:「不了,你告诉皇兄,让他不要再为我忧心了。」
郁仪点头:「长姐也让我转告你,她很好。」
我点过头,看着烟波浩渺,想起了我曾与郁仪一起去过西京的宅子,那里种满了我爱的樱花。亦看到了十几个书架上整整齐齐放置着的书信,每一封的前面,都用着凌厉的字迹书写着:公主可安好。
当时郁仪问我,要看看吗?
「都烧了吧。」我说。
都烧了,什么都过去了。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湖边行人。
看向另一边时,却见一袭玄色衣衫,步履矫捷,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我的心突然便颤抖了一下,我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
是我亲手杀了他,亦亲眼看着他倒在血泊里。
我攥紧了衣袖,手心出了一层的汗,连呼吸都跟着略微急促起来。
「公主,怎么了?」郁仪察觉到我有些不对劲,看了一眼四周后问我。
「没事,我们走吧,天阴了。」
我回过头,岸边行人匆匆,却再也不见一片玄衣。
或许……是我看错了。
我转身与郁仪离开,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慌乱。
总觉得有一道目光窥视着我。
绝不可能是他。
崔子山明明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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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崔子山
「山儿,待会儿到了皇宫记得行礼,莫要妄言……」崔二夫人替崔子山理了理衣裳,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
崔子山无奈地点头:「娘,我已经九岁了,您说了这么多遍,我都记下了。」
「是是是,娘不该啰嗦,娘看你跟着你叔父待久了,小小年纪便老气横秋的模样。」
崔子山没说话了,先生曾夸他的年少稳重,到了娘亲这里倒成了老气横秋。
到了宫宴门口,还需检查一番才能进殿。
崔子山站在那里,抬头间不经意便看到了两个衣着华丽的小人。
「这珠子是父皇给我的,三皇兄若是想要,也可如太子哥哥那般写出文章让父皇赏识。」小姑娘瞧着小小糯糯的一只,说话却言近旨远。
三皇子伸了手想要抢,却没得到,气红了脸:「我母妃说了,你不过是个没娘的臭丫头,只要我看上了你就得给我!」
小姑娘明明红了眼睛,却倔强地没哭出来,瞪着三皇子:「不过是颗珠子,三皇兄若再不用些功,以后永远都会觉得旁人的东西宝贵。」
崔子山只看见她高高举起了手,把珠子扔了出去,然后转头便走了。
守卫检查完便放行,崔子山跟着崔二夫人进殿,听到她小声的说:「方才的便是扶聆公主,你切莫与她走近了,否则陛下怪罪,我们担不起。」
崔子山没说话,只觉得小姑娘有些可怜,又觉得她有些意思,这感觉很奇怪,他觉得新奇,像是看见了什么难得的东西。
宫宴上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扶聆进殿,看见她被陛下抱在怀里坐在陛下的腿上,听说她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
可她分明不是高兴的模样。
再后来,崔子山又进了两次宫,第二次却没有看到她。
娘亲说她被三公主捉弄,身上起了疹子。
她的兄弟姐妹似乎都不太喜欢她,她虽受陛下宠爱,可她没了娘亲,难免被人欺负。
崔子山突然就想保护她,或许是因为她是婶婶的女儿,叔父又待他极好,又或许是因为那天看见了她倔强的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有些钦佩。
最后一次见面,是他十岁那年即将跟随父亲远赴西疆,陛下为他们设的践行宴。
她站起来,并不比桌子高多少,他听见她脆生生的说道:「我年龄尚小,便以茶代酒,西疆苦寒,愿你们都能无恙归还。」
旁人都道为国战死是无上的荣耀,保家卫国是他们生来便有的责任,只有她记得西疆苦寒,只愿他们能安然回来。
她眼里的敬佩与关切,都无比真诚。
崔子山突然便觉得,他大概是喜欢她了。
在西疆的那几年,他从青昔的来信里在脑海中一笔一划的勾勒她的样子,她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
他渐渐知道,她喜欢吃甜,不爱吃苦,她喜欢樱桃,最讨厌梨子……
他每日都会给她写一封信,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信纸上落了血,他便重写,一日一封,哪怕知道她不会看见,也从未落下过。
再后来,他从那一封封信里面,似乎看到了她巧笑嫣兮的模样。
他越来越喜欢她,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她眼跟前,他想让她永远尊贵快乐。
再后来,青昔从俞贵妃那儿得知,她很可能是叔父的孩子,这不重要,他是旁支过继来的,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即便是有,他也依旧喜欢她。
崔子山十三岁那年,在林子里发现了一窝兔子,眼睛红红的,让他一眼便想起了她来,他便想等兔子再大一些,就抱回去养,就像他陪着她一样。
可兔子没了,崔子山的父亲告诉他,像他们这样随时就可能没命的人,若是有了喜欢的想要的,便一早就要得到,什么都是会变的,自己不努力,就只能让给别人。
再后来,父亲死了,他想到了父亲说过的话,他不想再等了。
也是这个时候,青昔来信,说太子可能也喜欢她。
崔子山便是在那一天,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开始笼络朝臣,稳固民心,在军中的地位也越来越稳。
她及笄的那一年,崔子山回去了,他站在皇宫的围墙之外,静默着站了一宿便又回了西疆。
他告诉自己,还不是时候,还不能保她万全无忧。
很多人都说他变了,变得狠戾了。
他不在意,他在战场上刀口拭血这么多年,早就不是原来的性子了。
起兵造反的那一日,他想,他要永远让她陪在他身边。
不管她愿不愿意。
没有人能比他更爱她,哪怕为了她死。
番外•太子篇
我有很多个皇妹,扶聆是里面最特别的一个,因为她的生母。
我十一那年,聆儿没了生母。我记得那天她着了一身丧衣,笔直地跪在堂前,虽红了眼眶,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她母亲高兴的,终于摆脱了父皇为她母亲设下的牢笼。可她还是难过,她没了生母,偌大的皇宫,再没有人能如她母亲那般爱她。
我对弟弟妹妹们一向一视同仁,可每次见到她孑然一人,便总是想护着她一些。
都是年幼之时,瞧见父皇只单单宠爱她一人,加之生母所言,我那些皇弟皇妹都不喜欢扶聆,甚至会偷偷欺负她。
可我发现,扶聆每次都会找机会欺负回去,在皇宫长大,她总是要学会保护自己的。
我曾问过她,恨不恨他们,她只是很淡的笑:「不过幼时不懂事,大了一些便也不再如此了,何况该还的我都还回去了。皇兄,我真正恨之人,是造成的伤害无可逆转,再如何弥补,都消减不了半分痛苦。」
所以在她知道三皇弟对父皇下毒,甚至她从中推动之时,她从未有心瞒我,甚至刻意让我知晓,给我阻拦她的机会。
我什么都没说,亦什么都没做。
父皇晚年病重,识人不清,竟常常把聆儿当做了她的生母,我曾见过父皇看她的眼神,叫人心惊。
她不过是为了自保,我对自己这样说,若是将来东窗事发,便都是我知而不报之过,她从未参与,亦从不知晓。
她及笄那年,我送了她一壶酒,名叫琼华玉露。
那晚月色朦胧,她在樱花树下醉红了脸,眉眼柔得不真切,她难得的失了态,泣不成声的同我说,她想她母后了。
我抬手于她发顶轻轻落下,没关系,皇兄会护着你。
可我到底没能护住她,让她一身傲骨皆被折碎,我想放在心尖护一辈子的小姑娘,再也不会笑了。
我出狱后只想一心救她出来,母妃问我,是想救她,还是想复国。
我跪在母妃面前,说:「若是我连她都护不住,谈何复国,何以守护黎民百姓。」
母妃第一次满眼失望的看着我:「你当真要为了她做到这般地步?天下女子多得是,你为何偏偏喜欢她!」
是啊,我为何偏偏喜欢她?
可我就是喜欢她,义无反顾。
我知自己卑劣,喜欢自己的皇妹。可从母妃那里得知她不是父皇骨肉之时,我心底都暗自的欢喜。
可我不会用自己的喜欢束缚住她,世俗的流言蜚语,我不愿让她受伤,我只想好好护着她,为她寻一个真心爱她懂她的郎君。
我连她的公主府都建好了,就在京西,若是以后驸马待她不好,我便能护着她。当初为了寻一方良土,父皇派我出任时我便四处留意,溪州太寒,东虞太苦,高圳太远……
崔子山死后,朝臣万民拥我登基,称帝那天,聆儿着了一身青衣,她浅浅的笑着对我说:「皇兄,皇宫困了我太久,我要离开了。」
心里似乎被火烫了一下,蔓延着每个地方地疼。
我问她,去哪儿?
她说她也不知道。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郁仪后来见我,说会陪她同去,我一边稍稍放了些心,却终究知道能陪她的人永远都不会是我。
我拨了一方单独的兵给他,对他说,护好她,莫要再让她难过,莫要让她再哭……
皇宫里的很多年,我都再也没见过聆儿,她的每一个生辰,我都携了一壶琼华玉露去了她曾住过的宫里,一人一酒,直至天明。
我一直都想对她说,聆儿,皇兄会永远护着你,你若累了,皇兄亦会等你回家。
番外•郁仪篇
我第一次见扶聆,是在南书房。
她提笔端坐,后背板直得与周围嬉笑的皇室子弟格格不入。
父亲说皇上点了我作太子伴读,便要谨言慎行,凡事不得出错也不得出挑,对着皇子公主们也需恭谨有礼。
啧,真是事儿,若不是陛下有旨,我在自家学府多自在。
这些皇子公主们真是有趣,小花招一个比一个多,私底下明嘲暗讽争风吃醋得就跟我父亲那些小妾差不多。
这话实属大逆不道了,我微微坐直,敛了心思。
却见扶聆坐在一旁,面上不悲不喜,只静静地执笔写字。
入宫前就总是听说,这位公主最得陛下宠爱,瀛国之内,凡是珍有稀贵重之物,她宫里就不会没有的。
我原以为她是娇纵极了的性子。
她此前从未与我说过话,只那一次三公主把她的纸笔「无意」碰倒在地,我顺手帮她捡起时她道了声谢,目光落在我腰间系着的一只小老虎。
「这是臣的娘亲所做,保平安的。」话一出口我才知不妙,扶聆公主的生母可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禁语。
我暗暗瞧着她的神色,倒没有什么变化,只微微笑了看着我:「我能看看吗?」
「自然。」我解下小老虎,递给了她。
她接过的时候很小心,看得也很仔细,眉眼不自觉的染着浅浅的笑意,有些温柔。
没看多久她就还给了我,眼中并无伤感。
按理说我是不该插手皇子公主之间的事情,免得惹了麻烦。可几次三番的,扶聆的东西要不就是被不小心碰坏,要不就是突然不见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
她见了我的神色,便会意地颔首一笑:「积小成大,不必多忧。」
果然这些小动作小心思在陛下一时兴起来检查皇子公主们的功课时,皆被撞破,一览无余。
扶聆的书桌乱成一片,精美的罗裙上还沾着墨污,地上散落着她的东西。
陛下发怒,罚了一干的人,又赏了扶聆许多珠宝以示安慰。
倒是很是安稳了好一段时日。
日子久了我也才明白,所谓的极得陛下疼爱,便是看赏赐的东西有多贵重稀罕,不管她需不需要,不问她究竟想要什么,亦不顾如此让她瞩目是否会被兄弟姊妹嫉妒针对。
便是赏了,就必须得受住。
南书房的多年,我与扶聆也算熟稔。
我知她的诸多不由已,她也看出我对政权势要的不在意。
陛下曾有意探知我的心意,他欲择我为扶聆的驸马。
我与扶聆,其实更多的是相知相惜,并无男女之情。
不过我却可以借此予她自由,天高海阔,她大可多走走看看,觅得真心爱慕之人,婚约不过一纸之谈,只要她愿意,我愿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