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步一顿。
容珩拍拍身侧,和煦道,「出门在外,别招人嫌,来,给本王斟酒。」
我走过去,紧挨着容珩坐下,旁边放了盆热水,我夹起容珩的杯盏,丢进里头滚了两圈,再拿出来,便冒着热腾腾的气。
江鹤一双锐眼在我将杯盏丢进热水的时候,就锁在我手上,容珩仿若不查,眯着眼,支着头,听窗外小曲儿。
这是我喝酒的习惯。自幼胃肠弱,喝了冷酒便腹痛难忍,又喝不惯烫酒,后来便干脆将酒杯在热水里滚了,熨上酒慢慢煨着。
这样的习惯,只有亲近之人知晓。
江鹤忽然问道,「孟姑娘胃肠不好?」
「王爷胃肠不好。」
容珩听到提他,也不反驳,敲着桌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前夜江府下人出门办事,惊扰了孟姑娘,今日特备酒席,向您赔罪。」江鹤举杯对我。
容珩横手插进来,拿过我的杯子,遥遥一对,便一饮而尽。
江鹤目光扫过我和容珩,半晌讥讽道,「王爷对孟姑娘,真是情深义重。」
容珩一杯下去,不多晌眼已经起了薄雾,含笑瞧我。
「是啊,情深义重。」容珩接过话柄,「只是有些人是块榆木疙瘩,死不开窍。」
我:「……」
先前听容珩一口一个婉儿地叫着,我还当他说笑,难不成心底还藏了几分真情在里头,那孟婉,当真是倒霉,被自己毒死的?
容珩笑着起身,往后倒退两步,敲敲脑壳,「哎呀……本王不胜酒力,醉了醉了……」
你能演得再假一点么?
「本王出去走走……」
容珩歪歪斜斜地跨出门去。
这是我与他商量好的。既然打定主意要抱容珩大腿,首先得把江家安抚好。
我同容珩说,江长娆的一举一动是刻在我脑子里的,大可借此让江家误以为是江长娆借尸还魂,届时双方冰释前嫌,共谋大计,江家得以保全,我全了主子厚恩,容珩也能得实打实的好处。
这一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绝不会让这个昔日的宿敌对我太过忌惮,一个婢女,只想让主家过上好日子,我越简单,容珩就越放心。
江鹤替我温上一杯热酒,「孟姑娘有话要对我讲?」
我笑道,「去岁新埋的石榴酒该启坛了,这会子和进石榴糕里,酸甜爽口。」
刺啦……
江鹤面前的酒盏倾倒,泼出的酒浆淹了半面小桌,一滴滴地落下去。
宗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江鹤身后,眉头紧皱,挣扎反复后,终于缓缓道,「她……是小姐。」
在江鹤骇人的目光里,我笑了笑,泪眼婆娑,「哥哥,我回来了。」
亲人相聚远没我想象的温馨感人。
比如现在,江鹤拿剑比着我,双目猩红,「我看你想死。」
我小心挑开抵在脖子上的刀刃,讪笑,「你六岁下学没跑了,尿了裤;七岁上树摘胡桃,扯了裆;八岁抱我去夜市,丢了我;九岁……」
「闭嘴!」江鹤憋得满脸通红,哪里还有迷倒京城万千少女的贵公子模样,他气得发颤,「你如何得知……你如何……」
宗临已经关上了窗户,站在门边宛若门神。
我哥的这些丑事,他从来不知。
事急从权,顾不得我哥的面子了。
江鹤像是猪油蒙了心,睚眦欲裂,「是你害死了小娆!定是小娆生前告诉你的!你逼她!」
就连宗临都尴尬地挠了挠头,小时候总听江鹤发火,就喜欢叫人提头来见,我那时候与宗临开玩笑,在江鹤后头提起头发来,看得宗临嘴角直抖。是以那夜,宗临就动摇了。
我冷笑,气得肺都要炸了,「江大公子!我要是孟婉,趁着江长娆死前不问旁的,盯着你尿裤裂裆的糟烂事死问个什么劲儿!在你眼里,我江长娆,就是个死前还要抖出糗事给你添堵的缺心眼儿?」
江鹤被我骂得呆在原地,剑抖了抖,声音发飘,「没错……小娆就是这么骂人的……」
我扑哧一笑,没笑完,就见江鹤眼眶子都红了,一把扯过我,「你写字!」
我捡起笔来,一手簪花小楷看得江鹤一脸震撼。
他激动地原地乱走,「大喜事!大喜事!我得告诉爹娘!」
我虽不忍心泼他冷水,还是道,「若不想让爹娘将你当成疯子打出来,还是稳妥一点好。」
我知道江鹤的秘密,是因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爹娘呢?我自小在二位高堂面前装得乖觉有度,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说服他们信我。
「当年父亲生辰,你去厨房偷吃,一把火点了后厨。」江鹤替我想的这事鲜有人知。
我满含歉意地笑了笑,「可是,我后来栽赃到你身上,你替我跪了三日祠堂,忘了?」
江鹤一噎,喜色退了几分,不死心道,「表弟来府,你把人推进池塘——」
他不说了,大概他想起来,此事,也栽到了他身上。
俩人相顾无言,江鹤冷着脸,突然出声,「你当孟婉挺好的,别回来了。」
我们离开归园时,江鹤一副怎么看容珩怎么不顺眼的样子,容珩反倒自在得多,醉醺醺趴在我颈子一侧,潮润润的温热鼻息扑在我的脸颊。
江鹤气得咬牙,「你离她远点。」
容珩笑呵呵道,「娆儿,谁在说话。」
他哪怕叫我婉儿,江鹤的脾气都还压得住,这俩字一出口,锵!江鹤的剑又拔了出来,「你再喊一个试试!」
我拍拍容珩,低声道,「王爷,差不多行了,刀剑无眼。」
江鹤一个把持不住,真将容珩扎出个好歹,我吃不了兜着走。
容珩不动,却识趣地闭了嘴。
我松了口气,临上马车前,对着江鹤道,「江公子,莫忘你我之约。」
江鹤阴着脸,哼了一声,再也不看我。
容珩被我拽进车来,踉跄几步,俯身靠在我肩头,酒香被他气息带着,萦绕在逼仄的空间里。
他眼睛里含了一汪水色,迷离惑人,笑着瞧我,唇齿不清道,「娆儿,你和他约什么了?」
我皱了皱眉,想起临别时,江鹤对我说,「看他就来气,我命宗临给他掺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酒在里头,不醉他个三天三夜,难解心头之恨。」
一时间,我还真是辨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说,「王爷,您怕是忘了,我不是娆儿,我叫玉壶。」
抬头,见容珩闭了眼,仰头靠在车厢壁上。
睡着了?
我松缓了心神,刚要歇一歇,容珩的声音蓦地响起,「本王知道你是谁,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眨眼,中秋至,有了江鹤给我撑腰,我在容珩身边好过很多。都说娘家顶半边天,此言非虚。
连容珩都说,「不过小小婢女,狐假虎威起来,气得人牙根发痒!」
中秋夜宴,皇帝大宴群臣,这一天,我又为进宫的事跟容珩呛白起来。
容珩倒背着手,走了两步,突然杀回来,气得不行,「你就非得为了那二斤骨头以身犯险?」
我盘腿坐在廊下的石头凳子上,不紧不慢地叠好方巾收进袖子里,「王爷,你让我入土为安吧。」
没错,我不光要混进慈宁宫,还要去井里把玉壶的尸首捞出来;不仅要捞出来,还要一把火化了她。
玉壶说她怕冷,死前要我烧成一撮灰,送她走。
还有,我在慈宁宫的匾额后,留了东西,我想回去看看。
容珩额角青筋暴跳,最后冷笑一声,「你可知,本王的侍从出现在后宫里,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手都插到皇帝后院了,当然是造反。
我说,「王爷,太后薨逝,于情于理,您都该派人去祭拜。」
毕竟,你是我名义上的儿子。
容珩说,「本王今年二十八!」
我哦了一声,「那年纪是不小了。」
容珩拂袖而去。
仲秋夜,宫内张灯结彩,锣鼓欢腾。天子年少,当年我十六岁进宫,容谚六岁;我二十三岁死在慈宁宫,容谚十三岁。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最喜欢热闹的时候。
容珩跟我置气,一进宫便自行入席,让我哪凉快哪待着去。
皇宫的路,我走了七年。
脚下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可今儿不是怀旧来的,我顾不得旁的,拔腿直奔慈宁宫。
路上遇见盘问,都说,是三殿下一片孝心,不忍团圆之夜太后孤零零的,特命我前来拜祭。
越说越顺口,越说越高兴,仿佛真多出个容珩这样的孝顺儿子来。
我在时,慈宁宫门庭若市,也曾辉煌过一阵儿,如今夜幕下,偌大的殿宇孤零零立在宫城之内,只剩萧索。
我知道狗洞在哪,原本没想推门进去,不抱希望地一推,吱呀一声,竟推开了。
心里不痛快,怀着一种人走茶凉的哀切,推门进去。
没走两步,就瞧见正殿四面敞开,里头烛火摇曳,两道人影绰约可见。风一吹,阴风号,窸窣呢喃如鬼语。影子高得可怕,直窜到房梁顶,凭生诡异。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难不成黑白无常发现我借尸还魂,前来索命了?
就在夺门而出之际,有几句话飘进我的耳朵里。
「朕……不想……」
「你别逼朕……」
我脚步一顿,迫切地回头,悄悄走近,借着微光,看清楚了屋子里的俩人。
一个是眼睛通红的容谚,一个是穿着老粗布的宰相宋凛。
心里暗骂一声宋凛这老东西心思不正,我活着时,就没少欺负容谚,我死了,岂不是变本加厉!
容谚泪眼婆娑,顶着一身宽大及地的龙袍,怯怯地,必然是受了欺负!
「陛下!江氏妇人已死,您准她风光下葬,已不欠她。如今容珩虎视眈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把揽了朝中的大事小事,臣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诛杀逆党!」
我挑眉,想听他有何好对策。
就听宋凛说道,「臣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陛下!」
我嘴角的笑意一顿,可真是举世无双聪明绝顶天衣无缝大义凛然令人拍案叫绝的好对策!若非我还活着,定要变成鬼揪着这老不死的下黄泉去。
容谚哭着说,「朕……朕不需要……」
「陛下!当年江氏弑杀贵妃娘娘的事,您是知道的呀!岂能认贼做母?她活着,不许臣为您尽绵薄之力,死了,难道还要您为她守孝不成?」
我手慢慢收紧,心上堵了一块大石头。
留在慈宁宫匾额后的东西,容谚应该是看见了。我对自己所行供认不讳,按理说,容谚应该恨我。
幽暗的大殿内,容谚衣衫单薄,声音幽怨,「她到底,养了朕七年……」
低头,一颗泪砸在手背上,心底生出无限的愧疚。
宋凛说道,「陛下,下旨选妃吧。没了江氏,您根基不稳。」
父亲膝下就我一个女儿,再也没有一个江氏来辅佐容谚了。我提着篮子,渐渐走远。
身后冷风嘶嚎里,隐隐传来容谚的哀咽,「朕知道……」
昔日受了委屈,蹲在我门前偷偷抹泪的少年,如今也学会自己站着往前走了,不枉那夜我对孟婉说,「回去告诉容珩,不论他日皇位上坐着谁,以我一命,换容谚一命。否则,拼着两败俱伤,咱们也继续斗下去。」
孟婉说,「王爷知道。」
于是我捡起青刀,把贵妃的命还给了容谚。
慈宁宫后院的枯井黑漆漆的,我趴在井沿上,幽森寒气扑鼻,难以想象玉壶那个娇滴滴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哪里来的勇气从这爬上去,纵身一跳。
一根火柴划亮了森凉的夜,落进井里去。那井不深,微亮的火光自井底缓缓燃起,我蹲坐井边,听着枯叶燃烧的劈啪作响,不敢去看。
「跳了一回,腿吓软了?」
我回过身,容珩拢袖站在枯死的牡丹丛边,手里提着一盏小灯,暖黄晕染,照亮了脸前的一亩三分地。
我皱眉,仍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王爷怎么来了?」
容珩打着灯笼悠悠然然地走过来,在我身前站定,神色淡淡,「席间洒了酒,出来换身衣裳。」
「王爷换衣裳能换到慈宁宫来?」
容珩一面伸出手,一面笑着说,「祭奠太后怎可只派个近侍来。未免心不诚。」
我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他便将我握住,指尖湿湿的,有些凉,衣袖翻动时能闻到清淡的酒香,果真是洒了酒出来的。
容珩轻轻一带将我拉起,我顿时脚跟发麻,向前一个踉跄。
容珩扶稳我,笑道,「闹了半天,是你瞒着我吃酒去了?」
我抽回手,被他握过的地方还带着凉,背到身后摩挲了几下,才消去那些异样的感觉。
「王爷,咱俩各忙各的吧。」
「本王没什么好忙的,待给你收了尸再回去不迟。」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爷宅心仁厚。」
「举手之劳。」
那把火烘得井口发热,直到最后,估摸着也烧透了,捞上一撮灰来。玉壶说她死后,就随风散了,四海为家,可我不想将她撒在宫里,便用方巾将骨灰盛好,塞进怀里,转头往外走。
容珩在后头问道,「好容易来一趟,不看过你主子再走?」
脚下一顿,我背着他道,「连长阶上的血都洗干净了,一个冷冰冰的牌位,有什么好看的?」
容珩没说话。
秋风渐凉,四周萧索,我立在门旁,背身问道,「王爷想去?」
这话问出,我心里苦笑,猜他八成是不会回答了,抬起一只脚跨过门槛。
「想。」
简简单单一个字将我的脚凝在半空,想缀了千斤,半步难移。
半晌,脚轻轻落下,跨出门去。
我说,「想也没用。」
回时,容珩提着灯走在我身后,气氛有些僵,我俩都没说话。
说不上因为什么恼,就是不想理他。
路过一条漆黑的小路,我脚下不察,突然被绊了一跤,容珩眼疾手快地将我拉住,语气生硬道,「你长眼是干什么用的?」
我一挣,没挣开,就听那头有人道,「三哥?」
循声望去,容谚和宋凛站在不远处,有小太监提了灯笼,身后还跟着一群宫人。
两拨人前后脚,都是从慈宁宫出来的。
容珩还拉着我的手,见人来也不避讳,指尖甚至不紧不慢地在我手心摩挲打圈儿,酥酥痒痒的一只挠到我心里,变成一股腾腾热气,烧上了脸。
只听容珩无比淡定道,「见过陛下。」
宋凛一见是我俩,冷哼一声,「三殿下好兴致,眼下还在宫中,就急不可耐了。」
容珩将我拉进怀里,笑道,「听闻您上个月在聚芳楼里连宿三夜,堪称京中表率,本王与您比,是小巫见大巫。」
我就知道宋凛为老不尊。
宋凛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敢骂容珩,就指着我,「小小贱妾,淫乱宫闱!该死!真该死!」
容珩将我往身后一拉,笑道,「您可真是好本事,裤裆里的那点事找女人,想撒气了也找女人,就就这点胆子来辅佐陛下,要本王说,还比不上江长娆一跟头发丝儿。」
宋凛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不敢明着跟容珩抢白,容谚皱了皱眉,「孟姑娘本就是三哥的人,宋爱卿,走吧。」
他向来不待见容珩,所以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我一愣,竟想不起来容谚何时见过孟婉。
思绪杂乱,一时间理不清头绪,连容珩拉着我入席都没反应过来。待回神,就见江鹤目光森然地盯着容珩拉我的手,仿佛要将容珩的胳膊切断。
我动了动,「王爷,松手。」
容珩头也不回,笑道,「不想气死那老东西?」
他本意是指宋凛,结果路过江鹤时,被他听了去,他倏地起身,沉声问,「你说谁是老东西?」
容珩也不解释,含笑慢悠悠道,「江公子以为呢?」
江鹤按住佩剑,眼看就要说出那句「我要你提头来见」,我忙道,「江公子息怒,说旁人呢。」
江鹤阴着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容珩不怕死道,「你上赶着找骂,可不赖本王。」
眼看着江鹤的脸色是不能善了了,我一咬牙挣开容珩的手,往江鹤身边挪了几步,喏喏道,「哥哥,你就当为了我,别理他成吗……」
江鹤此人吃软不吃硬,但凡放软了语气同他讲,只要是我,天大的气也能消了去。
果然江鹤一听我这么说,冷冷瞪了容珩一眼,坐下去。
好容易解决了江鹤这边,我一回头,就见容珩也站在那儿,冷眼瞧我,「哥哥叫得挺顺口啊……」
我,「?」
容珩说完背着手,丢下我自己入席去了。
对于容珩阴晴不定的性子,我早已习惯,当下撇撇嘴,在他身边坐下来,容珩斟酒自酌,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想起遇见容谚的事,我开口问道,「小姐生前,曾托孟姑娘给王爷带话,王爷可知道?」
我怕孟婉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死了。
容珩饮尽杯中酒,将它掷在桌上,冷笑一声,「就她那个猪脑子,不用说本王都猜得到。」
我一噎,接话道,「王爷答应了?」
容珩不咸不淡道,「人都死了,本王能不答应?」
合着是我逼他?
我语气不由得发了冲,「王爷都把东西送进去了,她不该死?」
容珩也冷了脸,「你哪只眼看到是本王送进去的?」
我噢了一声,唇角挂着讥讽,「当然不是您送的,我这双手替您送的。」
容珩面带寒霜,「所以孟婉死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容珩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她动了不该动的人,你听明白了?」
我明白么?我不明白,确切地说,我不想明白。
明明我几次三番算计容珩,恨不得把他从朝堂上踢出去。他没有理由……
容珩收回目光去,不紧不慢地剥着桂圆,「风筝也有断线的时候,脑子长在孟婉自己头上,本王没看住,她应该恨我。」
我摇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容珩空口白牙说出来,我就要信么?
半晌,我自嘲一笑,「王爷,身份有别。」
容珩将一颗剥好的桂圆放在我盘子里,桂圆在盘子里滴溜打转,看得我心一团乱。
「那又如何?」
我一时无言。
直到那桂圆停下来,我开口道,「不如何,人鬼殊途罢了。」
我夹起一块炖好的熊掌送进嘴里,慢慢品着。
半晌缓缓道,「什么肉?怪好吃的。」
我记得,听完那句话后,容珩整个身子都僵了。
他当时死盯着我,「你仔细想想。」
我一脸茫然,「想什么?」
容珩当时的表情,仿佛要吃人,「你敢说自己没吃过?」
我歪着头想了想,还是茫然摇头。
容珩啪,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我道,「不就是块肉,至于吗?」
容珩当即拉起我来,出了大殿,手上的瓷碴扎进了我的手,疼得我皱起眉来。
月色将他的脸照的毫无血色,他咬牙问道,「你初来王府,为何直言辱骂旧主而面不改色?」
「身在敌营,当顺其意,安抚为上。」
容珩又问,「抱月斋外,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名讳?」
「宗临识破我身份,有所依凭。」
「江鹤为何对你百般呵护?」
「佯作小姐,李代桃僵,此事,王爷也知道。」
容珩一把将我拉近,攥得我手腕发了疼,「你是谁?」
我仰头看他,「王爷忘了?我是玉壶。」
那一夜,容珩松开了我的手,不死心道,「你像她。」
「玉壶陪着小姐一同长大,不该像?」
一轮圆月挂天,是团圆的好日子。
容珩望着沉沉月色,良久,丢下句「玉壶姑娘,回江家去吧,本王……留不得你了……」
八月十六,宫里下旨选妃。
我被江鹤带回了江家。
爹娘坐高堂,两双眼睛吃人般看我,只因下人通禀时,说,「公子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
江鹤拱手,「父亲——」
「逆子!跪下!」我爹拍案而起,我和江鹤条件反射一齐跪在了地上。
我爹捂着胸口,怒极反笑,「反了反了!可真是情深意厚啊!娆儿尸骨未寒,你就敢跟这个凶手搅和在一起!今天,老子说什么,都得把你打死!」
我诧异地看着江鹤,他竟然一点招呼都不打,合着爹娘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我娘捂着嘴,兀自垂泪。
江鹤说,「爹,您误会了。」
我爹说,「我误会个屁!昨夜就看见你和她眉来眼去,今天,我非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我说,「爹——」
「你特娘的闭嘴!」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我无语地看着江鹤挨打,慢悠悠道,「我是江长娆。」
没人听我说话。
江鹤惨叫一声,「她是江长娆!」
我娘哀咽一声,扑在江鹤身上,哭道「老爷,别打了,都快打死了。娆儿啊,你带娘走吧,别纠缠你哥哥……」
江鹤躲在我娘怀里,伸出一只手指指我,底气不足道,「她……她是江长娆。」
霎时间,屋里一静。下人们趁乱都逃出去了,只剩下我们四个。
爹娘看过来,似乎没从儿子疯了的打击里缓过来。
我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女儿回来了。」
霎时间,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像看疯子。
我咬了咬牙,使出杀手锏,「爹,我进宫后,您在我小院的梨树下,藏过三百两的私房钱。」
我爹举着剑倒退几步,眼神闪烁,「胡言乱语。」
他一把揪住江鹤,「你敢坑你老子!」
江鹤欲哭无泪,「爹,您啥时候藏了三百两啊……连我都不知道。」
我说,「一些小事,日后可慢慢说,只有一点,院子里的玫儿,必须赶出去。」
我把聚芳楼里的情形一说,娘渐渐敛了眉。
我一看母亲的表情,就是知道的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我上前去,将江鹤拉起来,「借尸还魂太过荒唐,爹娘不信我,还信不过大哥?」
我爹蓦地出声,「你知道多久了?」
江鹤说,「小半个月,大约是娆儿出殡之后。」
说完小心瞄了我一眼。
我将死后的情形大致说了说,江鹤从旁附和,爹娘便信了七八分,比之当初江鹤知道真相,淡定不少。
我说,「玉壶以身殉主,我想给她个名分。」
我娘尚心存疑惑,手抬了抬,不敢摸我的头,又垂下去,面露哀戚,「玉壶是个好孩子,应该的,应该的。」
江鹤见好就收,揽过我,「爹娘,儿子先带娆儿下去歇着。」
母亲挥手,「去吧,我与你父亲有话要说。」
语毕,我看爹白了脸,一哂,「稍后,我便把三百两银子给娘送过来。」
八月十七,江家认回了流落在外的小姐,江玉壶。
当然,也有人说,那玉壶,就是昔日跟在三殿下身边的孟婉。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盯紧了江家。
江家出了个太后,太后刚死,趁着选妃之际认回个身份不明的江二小姐,还是跟着容珩的人,这里头的关系,不可说,也不好说。
进宫戳选之日,我在宫外碰见了容珩。
两辆马车一同挤在宫门口,进退不得。
容珩坐在隔壁的车里,淡淡开口道,「让她们先过。」
那车夫不满道,「一个江家的二小姐,神气什么?还真敢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
我道,「王爷先请。」
容珩笑道,「不敢,玉壶姑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若是今儿得罪了你,来日可没好果子吃。」
他这话说得我直皱眉头,他怎料定容谚一定会选我?
「陛下仁慈,必不会让江家女子尽数囚锁宫中,香消玉殒。」
容珩呵呵笑道,「玉壶姑娘,世间难测是人心。」
说完,马车已经让开,车夫在下头冷硬道,「江二姑娘请,可别误了时辰,坏了好事。」
我冷哼一声,两辆马车擦身而过。
这次,容珩一语成谶。
初冬时节,我站在冰冷的殿外,只看见容谚一个小小的身子,手里的香囊散着幽幽香气,小太监阿成对我笑道,「恭喜江二姑娘,陛下邀您进殿一叙。」
我闭了闭眼,这次跟着慢慢走进殿里。
没有别人,就容谚一个人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天光难以照进殿里,他坐在明暗相接处,一双眼睛淡淡地看着我,神佛难辨。
我攥紧香囊,心底一阵苦涩。
容谚稚嫩的声音缓缓响起,「孟姑娘夙愿得偿,只是比朕预料的早一些。」
啪。
香囊落地,惊起一片尘土。
一封密函扔在我脚下,容谚笑道,「朕原本打算将此物交给江守阳,可似乎,孟姑娘自己就把事情给办妥了,朕想听听,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仿佛丢了魂魄,眼前的容谚陌生无比,七年来,我似乎从不曾认识过他。
打开密函,孟婉身世跃然纸上。
当年江家迁徙至京,偶遇仓山匪乱,被掳走一个小女儿。那个小女儿,就是孟婉。
当年,哥哥拼尽全力,也只保下我一个。
一瞬间,前尘旧事都缕清了,孟婉恨我,并非无迹可寻。
我说,「民女左前臂有一小疤,当日土匪凶恶,一刀钉穿了我的小臂。他们看到疤,就信了。」
我原本以为孟婉的疤是替容珩办事时弄的,谁知,昔日的血亲近在眼前,我却没认出。
容谚笑笑,「你是个细心之人,当日容珩围困慈宁宫,若非你及时报信,江氏怕也死不得那么快。你替朕做了事,朕答应的,自会给你。回去吧,安抚好江家,来日,有你风光的时候。」
殿外不知何时,起风了,呼啸而过,听得人遍体生寒。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谢恩,然后走出来的,漫漫宫道永远走不到尽头。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眼前霎时一片苍茫,红色的宫墙一直通向远方,安静得只剩我的脚印。
一如慈宁宫那夜,我走在长阶之上。
哒……
哒……
哒……
「她终究,养了朕七年……」
「以我一命,抵容谚一命。」
「容谚本性良善,我是对不起他。」
「娘娘,你会护着容谚的,对吗?」
「乖容谚,别哭,受什么委屈了?」
「容谚,你的母妃死了,以后,我来帮你。」
有人自漫长的宫道尽头走来,慢慢的,容珩的脸出现在眼前,我泪眼迷糊,看不真切。
接着扑通一声,我狠狠地跪下去,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都说,江二姑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在宫里被封了贵妃,出宫时高兴得磕坏了腿。
我躺在自家的床上,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屋外侍女正低声与江鹤说话。
「吃了没?」
「小姐还是不吃……」
「不是让你们做清淡点么?」
「小姐连水都不喝……也不搭理人,今儿又在床上坐了一天。」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墙躺下。
江鹤敲了敲门,「小妹,你让哥哥进去。」
我恹恹道,「别吵了,让我睡会儿。」
「哪能一直这么睡啊?容珩是不是欺负你了?」江鹤低骂一声,「那天他送你回来我就该扣住他问个清楚!他定是瞧你选上贵妃了,想要害你!」
我捂起耳朵,嘶声哭道,「别跟我提贵妃!我恨她!我恨她!」
门外忽然静下来,半晌,门被推开。
我啜泣着,「哥哥,求求你,别跟我提她……若不是她要杀了我……我不会养容谚,容谚也不会恨我……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容谚,对不起……」
一只手伸过来,拿帕子摁在我的脸上。一股木梨香幽幽袅袅的传来。
「你要骗就骗到底,如今自己兜不住全说出来,算怎么回事?」
我哭声一顿,一抽一抽的,不说话了。
「你往日里逞凶斗狠,回屋里就是这副模样?江长娆,你丢不丢人?」
我抢过帕子,啪打开容珩的手,「出去。」
容珩嗤笑一声,直接将我从床上拖起来,拦腰抱住,「怎么?金口玉牙的,吃不惯宫外的饭了?」
我将头埋进他怀里,拿他衣裳擦脸,「干你屁事。」
「行了,有什么不能看的。左右都是孟婉的脸,哭也是丢她的人。」容珩笑着,将我放在桌子旁,自己也坐下,桌子上摆的饭菜凉透了,他对外头道,「江公子,别躲了,把菜热热。」
江鹤见我起来了,脸上一喜,头一回乐颠颠地听了容珩的话,招呼着人热菜去了。
容珩支着头,「娆儿,七年的时间,虽没养出感情来,可你也教会了他不少东西。至少他对本王发难的时候,一点脸面都不留。」
我肿着眼看着容珩。
他沏了一杯热茶,推到我前头,「今天早朝时,孟婉的供词整整齐齐丢在本王脸上,坐实了本王杀你的罪名。当日你出殡,容谚砸了不少银子,可见与你感情深厚,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本王可麻烦了。」
容珩是非得将我心里的痛剖开了,晒在太阳底下。
我扭过头去,捂住了耳朵。
「当年之事,你为何不全部告诉他?」
我猛地撤下手,「我怎么说?我杀柳贵妃是逼不得已?容珩!他还是个孩子!父亲要杀母亲!他得知真相要如何活下去!」
容珩反问,「他还是个孩子?江长娆,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气得想要站起来,膝盖顿时一痛,容珩一把将我拽下,冷了脸,「你想吵就吵,别动不动就上蹿下跳,腿不想要了?」
我疼得泪在眼眶里打旋儿,「我不想说了!我难受!我——」
「你怎么?你听不得?」容珩冷冷看我,「你就想一辈子披着孟婉的皮,给容谚当贵妃,生孩子?」
「容珩!你一定要把话说这么难听吗?」我尖叫起来。
容珩气笑了,「江长娆,你不欠他的。你真想养孩子,我跟你生。」
我一噎,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容珩摸了摸我的脸,给我擦去泪,「本王今年二十八,等了你这些年,这会子还生得出来。」
我猛地将脸埋进手心里,低下头去,耳根子渐渐有了烫意。
不该这样的……
容珩疯了。
还是我病了。
「你……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容珩从容得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江长娆,我喜欢你。」
啪!
门外一声脆响。
我红着脸循声望去,江鹤两手空空,地上摔碎了一盏汤羹,溅得他浑身都是。
江鹤嘴唇颤了颤,看见了我的表情,如遭雷击,「不……」
他眼里泛起泪花,大吼了一声,「不!」
说完,提着湿透的袍子,飞奔了出去。
我心跳倏然加快,血液撞击在脸上,热腾腾的,一时间不敢去信。想起他在前朝,做的事让我恨得牙痒,每每回到御书房都要拎他到脸前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这算怎么回事?
容珩道,「江长娆,这些年,我可曾真正害过你?」
我沉默了,我用容珩来制衡他人,保着容谚把位子坐稳,可他真正对我用了雷霆手段囚禁慈宁宫,是因为我俩闹翻了。因为什么事来着……
是宋凛那倒霉闺女,在街上一眼相中了容珩,为防止宋凛继续把闺女往容谚身边塞,我拟好懿旨,将宋宝儿赐婚给容珩。
懿旨写好,放在桌子上晾干。
外头就有人说,容珩带人逼宫来了,连给家里传信的时间都没有,慈宁宫就被围城了铜墙铁壁,我成了孤家寡人。
后来,便是孟婉得了容谚的授意,带着老三样走进来,让我去死。
「你……当初点兵围我,是为什么?」
容珩冷笑一声,「你乱点鸳鸯,我不该围你?」
「若是再晚半个时辰,那宋宝儿只怕已经被你送到本王榻上去了。」
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容珩犹自不解恨道,「别人立约,还知道拿张纸,盖个印,就你最蠢,动动嘴皮子,就觉得本王能放过容谚。拿刀抹脖子的时候倒是比谁都利落。你哪来的胆子,不嫌疼?」
我眼泪又掉下来,委屈道,「怎么不疼……」我一边抽噎,一边比划,「我把……我把刀柄顶在墙上,就……就这样一头撞过去——」
「够了。」容珩淡淡打断了我,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下一刻,温凉带着湿意的唇印了上来。
我身子一颤,唇边还是眼泪的咸涩,脚刚要落地,便被容珩腾空抱起来,他停了动作,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让你老实坐着?」
我魔怔了般,启唇,「有……」
一张嘴,就被他逮到了机会。他将我放在窗边的小榻上,俯下身来,慢慢张口撕咬,强势地宣誓了主权。我被他搞得头晕脑胀,手松松垮垮地揽在他脖子上,唇齿一绊,突然一股血腥味儿弥散开来。
容珩嘶了一声,笑了,「娆儿,你真是笨得可以。」
他一张俊脸带笑,薄唇微微挑起,下唇渗出一丝血色。我眸光带泪,气息微喘。
容珩伸手盖住了我的眼睛,「娆儿,别这么看着我。我忍不住……」
他忍不住什么?
我脸腾地一下,红上加红,就听窗外踢踢踏踏来了不少人。
「容珩狗贼!胆敢引诱我女儿!拿命来!」
是我爹……
「容珩,我要你提头来见!」
是江鹤……
容珩松开我,用拇指细细为我拭去沾在唇角的血迹,缓缓笑开,「明明是你咬了我,他们倒怪起我来了。」
说这话时,我爹和江鹤已经杀进门来。
容珩此刻还抱着我,距离及近,我一慌,推开他去。
容珩也不恼,往后退了一步,敛下眉目对着门口二位拱手一礼,「容珩心悦江姑娘多年,愿重聘求娶。」
他这副郑重的态度,竟让爹和江鹤当场愣在原地,一肚子气半分撒不出来。
关键时刻,我爹收了怒火,沉沉道,「不巧,宫里刚刚下旨,钦点玉壶为贵妃,择日入宫。」
容珩道,「那便让她自己选。若她愿意继续跟宫里那位纠缠不清,我绝不二话,即刻就走。」
「若是她选了王爷呢?」我爹冷哼,眯起的眼里泛着锐光,逼视着容珩,「王爷难不成要抗旨?」
容谚拢袖站在那儿,淡笑着,「有何不可?」
屋内一静,只听容珩云淡风轻地补充道,「她敢选我,那么为她反了,有何不可?」
此言大逆不道,关键时刻,又是宗临替我们关上了窗户。
这一选,选的不仅是日后的夫君,亦是未来数十年,坐在皇位上的人。
容珩看向我,温和道,「娆儿,我需提醒你一句,若是不想,便两个都不选。自己的心,自己看清楚。」
两个都不选,江家便能独立于纷争之外,无论容珩成败,都牵累不到江家。
父亲语塞,半晌,对着我说,「娆儿,夺嫡之争,自古无人幸免。即便安稳一时,来日未必有好下场。」
父亲的话里,半分宽慰,半分实情。风起云涌时,谁又能独善其身?
宗临立在门外,明媚的天光在窗纸投下一个瘦瘦的人影。不光此刻,下一刻,永远,我都想让他,让他们,好好活下去。
我想起了刚重生那会心里的决断,人呐,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我抬起胳膊,握住了容珩的手。
他指尖一僵,反握住了我,不羁地笑开,「江长娆,打今儿起,本王为了你,反了。」
我进宫那日,又下起了雪。
容谚没有立皇后,就连宋宝儿都在我之下。
他答应孟婉的事做到了,出阁时,凤冠霞帔,风光无两,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里,一水儿的艳红,真好看。
行至坤宁宫下,殿前的石阶盖满了雪。
殿前站了满满的人,有宫女,也有朝中大臣。
我拾级而上,到门前,人们呼啦围上来。
我后退一步,团扇掩面,笑道,「本宫出阁,不曾听说还要召见朝堂男子。」
「娘娘,事急从权,三殿下一刻前已率兵围了紫宸殿,逼陛下退位!还望娘娘前去救驾!」
「容珩起兵造反,诸位为何站在这里?」
那人面色羞赧,低下头去。
我冷笑,「逃出来的?」
看他们的表情,我啊了一声,「诸位大人生龙活虎,不抗在前头,如今,竟叫患疾在家的家父拖着病体出来奔波,又叫本宫以身涉险,说不过去吧?」
「娘娘,您是陛下亲封的贵妃,当与陛下荣辱与共!」
「您与三殿下有主仆之谊,一言顶万金啊。」
「丞相一个时辰前,已通知二十万大军列阵城外!娘娘,只要拖到巳时三刻,虎符一到,大军入城,容珩必死!」
我问,「谁去送?」
众人沉默了。
他们不知。
早该想到,宋凛若想派人将虎符密送出城,必不会宣之于众,他巴不得避开我。
我不敢赌容珩早有准备,敛下眉眼,「宋宝儿呢?」
一旁的宫女道,「还在入宫的路上,稍时便来拜见娘娘。」
我冷笑一声,「本宫去也可以,宋宝儿得跟着。」
一群人八成以为我争风吃醋,低头称道,「应该的应该的。」
独有一人,站在人群里,「不可。」
我循声望去,众人乖觉地让出一条路来,那人站在人堆里极不起眼,他皱眉看着我,正是宋凛的门生高威。
「丞相为我朝肝脑涂地,岂可让他女儿涉险,寒了丞相的心啊!」
我笑着上前,一柄匕首无声滑落袖间,下一瞬,抬起压在他脖子上,脖颈跳动的血管清晰可见,只需轻轻一刀,他便会顷刻毙命。
「高大人,不想死的话,把虎符交出来。」
我的话让周围人一愣,神色大变。
高威僵着脸,「微臣不知娘娘在说什么。」
「本宫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别逼本宫在坤宁宫前,当着众人的面扒了你。」
高威脸色发青,喉头滚动,额上渗出冷汗。
我眼锋一扫,笑道,「诸位大人挺爱瞧热闹啊,待会儿宫里打起来,当心把小命瞧丢了。」
能从容珩手下逃出来的,有几个忠义之辈,他们反应过来,顿时如鸟兽散,只剩下高威一个人被我比着。
高威咬牙切齿道,「娘娘,今儿的事流传出去,三殿下便是大逆不道!娘娘可看清自己脚下的路,莫走岔了!」
「高大人没听说过成王败寇么?」我笑道,「史书再多,也有改完的一天。」
高威怒喝道,「娘娘打算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将人杀个遍么!」
我手上的匕首紧了紧,「不要同本宫讲这些废话——」
我的话戛然而止。
不对……
他废话太多了……
宋宝儿这个时候还没来!
高威已经把虎符给了她!
我双目森然,只见高威凛然道,「娘娘,兵已入城,为时已晚!此刻您能做的,就是劝三殿下悬崖勒马,浪子回头。言尽于此,娘娘要杀要剐,臣绝无二话!」
我哪里还顾得上听他说什么,狠狠将匕首插进高威身前的土里,扯下高耸的凤冠,任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
我往紫宸殿跑去。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我望不见前路,一路跌跌撞撞,终于看见了紫宸殿的屋宇。
殿前围了一层又一层身穿铁甲的人,数百条枪戟耸立雪中,触目森寒。
我提起裙摆,绣鞋已经湿透,脚被冻得没了知觉。走到殿前,被人拦下,拿枪戟指着。
容珩一个时辰前下令,紫宸殿不得进出,违者就地处决。
我说,「我找容珩。」
回应我的只有冷冷的铁戟。
我站在冰天雪地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慌乱。
我嘶号道,「你们睁开狗眼看看!我是容珩的人!让我进去!」
为首的那人闻言,冷声道,「陛下有令,从三殿下反叛者,通通抓起来,等候处决。」
我脑子嗡地一声,身子晃了晃,「你说什么?」
容珩的人,反了?
身边已有士兵上前,将我束缚住,压在雪地里。
月前膝盖的伤还未好利索,重新撞下去,便是锥心刺骨的疼。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死死盯着他,「容珩呢?他人在哪!你告诉我!他人在哪!」
为首的人看了我很久,淡淡道,「死了。」
我浑身的血彻底凝住,冷笑出声,「我不信!空口无凭!尸首呢!你把尸首摆出来!」
那人挥了挥手,抬上一具无头尸身。
我摇头,嘴唇发抖,「没有头……我什么都不信……我什么都不信……」
那尸体浑身都是血,已经看不出穿着和模样,可那体型,分明又是容珩。
我哆嗦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冷冰冰,硬邦邦的,不久前,我还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在我手心轻巧地划过。
一滴眼泪倏然落下,砸进雪里,化出一个小洞。
我两只手都抓紧了他,断了气般哽咽,「容珩……容珩……你骗我!你骗我!」
「我都跟着你反了!你现在死了算怎么回事!」我抓起尸体,抱进怀里,歇斯底里,「你让我怎么办!」
「啪……啪……啪……」
长阶之上,响起了缓缓的拍手声。
「朕竟不知,贵妃与三哥感情甚笃,差点就夺人所爱了。」
我抱着容珩,麻木地看向阶上,容谚眉目冷淡地站在那儿,嘴角挂着笑,他才十三岁,却已经像个大人。
「不过试一试,贵妃便全招了。」容谚冷漠地笑了,「朕许你一世荣华,不够么?为何还想要一颗人心?孟婉,你太贪了。」
我猛地扑向他,被身旁的人拉住。
我恶狠狠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拼命地挣扎,「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我捧起一抔雪,狠狠砸在他脸上。
少年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红印。
容谚偏着头,半晌,缓缓抚摸上自己的脸,笑道,「这皇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温情。江长娆死在这上头,朕原以为,你会聪明点。」
容谚招了招手,我便被拖到他脚下,火红的嫁衣湿漉漉地缠在身上,绊得我踉跄几步。
容谚负手站在上头,眸光里带着看蝼蚁一般的怜悯,「江长娆曾教朕以情意,朕不否认,她对朕是掏心掏肺的好,可她从没看明白。母妃杀她,是为了权;她杀母妃,亦是为了权;后来朕杀了她,同样,也是为了权。进了皇城,谁的手上都别想干净。」
我哑着嗓子,气得发抖,「江长娆她是为了活下去。」
容谚笑出声来,「有权,才能活下去。」
「江长娆那个可怜虫,直到死,还蠢兮兮地写下罪己诏,藏在匾额后头,她想干什么?得到朕的的宽恕?」容谚冷笑一声,「朕不恨她杀了母妃,朕恨她是个好人。多单纯啊,励精图治,勤勉政事,手上只沾过一个人的血,却坐上了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位子,她凭什么?」
我捂住了胸口,如同吞下了一块冷冰,硌得心口发了疼,发了冷。
「所有人从沾上人血的那一刻,就没了良心!凭什么她有!她为何不杀了朕,让朕知道,当一个好人,也能在宫里好好活下去!」容谚脸颊颤抖,面目狰狞,「朕七岁那年,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她在哪里!整整七年!她喋喋不休,要朕以诚待人!良心丢了,她要朕去哪里捡!去她的七年!江长娆该死!她该死!」
我再也压抑不住,眼泪噼里啪啦滚下来。
容谚上前来,站在两阶之上,将将与我视线平齐。他死死拽住了我的领子,眼目猩红,咬牙切齿,「现在连你也这样!你们江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该死!」
他疯笑起来,「你不想看看容珩什么样?他听着你在外头号丧似的,不知已经在身上捅了几刀了。不知道是身上更疼,还是心更疼……」
我心底一突,如溺水之人攥住了容谚的衣角,勉强爬起来。
容谚使出蛮力拉着我,将我拽进紫宸殿去,脚下沾了雪水,容谚一甩,我结结实实跌在坚硬的地砖上,膝盖已经痛得没了知觉。
容珩背对着我站在那儿,一切恍若梦境。
我顾不得旁的,从地上挣扎起身,再也经不起大悲大喜,「容珩……」
容珩在我开口时,转过身来,身前,是两处极为显眼的血迹,有一个已经干涸,另一个还在往外渗血。
他脸色惨白,对着我厉声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坤宁宫!」
若我听了他的话,老实待着,岂会知道此刻的凶险!容珩将起兵造反说得云淡风轻,可容谚岂会真的毫无准备,坐以待毙!
宋凛抱着一个牌位站在那儿,冷淡道,「三殿下,还差一刀。若您食言,逼得老臣砸了良妃娘娘的牌位,就得不偿失了。」
容谚在一旁冷笑,「瞧瞧,你跟三哥,还真是一路人。一个个为了活人死人的,命都不要。母妃说得真对,毁了良妃,就能连她儿子一并毁了。婉贵妃,今儿,朕让你抱着容珩的尸体哭个够。」
容珩抬起了匕首,抵住了胸口。
我趴在地上,无力抬起头来,漫无目的地伸着手,哀求道,「你别这样!容珩!」
他用了狠劲,刀刃一点点沿着肋骨插进去。
我嘶号出声,涕泗横流,「容珩!你知道自己有多蠢吗!我求你醒醒!」
刀尖儿干涸的血再次被染成鲜艳的红,容珩笑着,最终却没说出一句话。他已经疼得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