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明明知道,你还…」
话说一半,我又沉了下去。我不该跟静王说那些个推心置腹的。明明站在不同的阵营里,若此时此刻我还把他当成朋友,岂不是十分可笑。
我这边话没说完,那边静王却冷笑了一声儿:
「他之所以觉得兄弟相残…可以令我祖父黄泉之下忏悔难安,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我们李家的人。昔日,我祖父在血腥中夺位,兄弟于他而言,不过一块又一块可以踩在脚底,以走向高位的石头。既本没有感情,又何谈忏悔难安呢?说到底…陆笙他只是一直在以自己的感情臆测我李家的心肠罢了。」
静王语气冷硬,说的话决绝而冰冷。可是他的眼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悲凉。
过了一会儿,我问:「你会杀了他么?」
静王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杀了他,于江山而言,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你说的对…」 我十分赞同得点了点头,从怀里悄悄抽出我的短刀,默默侧眼一瞥,迅速起身,将刀横在了静王的颈上,低声儿道:
「水至清则无鱼…那我也不要做什么好人了。谢谢提点,李叙。」
彼时,我一把刀横在静王的脖子上。我以为他会很惊讶,可他就好似预料到过这种可能性一般,只是眼底骤然滑过了一丝失望。
我暗自感叹,此人脸大到如此地步,竟好意思对我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对我早做过多少让人失望的事了?
我正想着,静王开口了口:
「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撤兵…发号施令,拥李枕做皇帝。你能做到么?」 我看着他,认真问道。
静王沉声道:「杀了我,你走不出这个军营。而你也明明知道,这些兵是端王的人,你以我的性命相要挟,什么都得不到。」
「是啊…」 我叹了口气,眼睛一瞪,气道:「既然我想的你也做不到,那你还有什么可问的!赶紧给我备马!我要离开军营,我要回家!」
「回家?」 静眉头微蹙:「我说过,东宫不安全。」
「谁跟你说我要回东宫?我要去与我父兄会和!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我十分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句。
「我以为你会想去找顾容。」 静王喃喃说道。
我紧了紧手中的刀:「政变之前,他舍弃而去。我为何还要管他的死活?」
其实我知道,对于我的话,静王是半信半疑。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还有他的计划,而端王的兵真的不会管他的死活,对于那些人来说,执行计划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是夜,刀抵着静王的腰,乘着那要挟来的马,我连夜奔回京都。我本想一直挟持着静王,直到端王战败,李枕顺利继位。可我想着,若绑了一个静王就万事大吉,顾容也不用谋划了那么多。恐怕静王早已有了周密的部署,将他困在身边,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在将到城门,我开始认得路的时候,我把静王从马上扔了下去。确切来说,是我逼着他自己跳了下去。
「沈孟簪,真有你的!」
我听见他用了毕生最大的嗓门儿,冲着飞驰远去的我还有马喊了这么一句话。
对此,我只能报以微笑。
我堂堂鬼见愁,深夜疾驰在京都城内,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不过几个时辰,京都城内已是另一番景象。这一路,各家大门紧闭,万家灯火尽熄。街上一片狼藉,士兵的尸体随处可见。黑夜之中,一股血腥的味道冲进鼻腔,不知是不是因为头晕,我甚至分不清倒在地上的都是些什么阵营的兵。南疆的…京都的…亦或是全部都有。
我本来想去找顾容。可是想来景安侯府如今必然是众目睽睽,我若扣响那门环,就是在给景安侯府找麻烦,也许也会扰乱顾容的计划。
所以我决定直接入宫,以太子侧妃的身份。
彼时,端王的兵有一支正于南武街与帝军交战,堵住了原本直接通往皇宫的路。我多绕行了少说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东面,离乾坤殿最近的安德门。
可事与愿违,我拿着东宫的令牌,却进不了安德门。气得我在暗处来回踱步。
奇怪的是,守城的人虽多,可似乎都是些虾兵蟹将。有几个瞧着弱不禁风,甚至不如顾容看上去抗揍。于是我故技重施。趁着俩士兵在暗处解手,刚提上裤子的空档,一把短刀抵在了其中一个的腰上。
「别出声儿,把另一个放倒,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那士兵一哆嗦,老老实实侧眼一瞥,一杵子放倒了另一个士兵。
「把他的衣服扒下来。」 我说。
「哈…?」 士兵一愣,不明所以。
「想什么呢!快点儿!」 我低声儿催促。
士兵老老实实照做了。
我一手握刀,一手艰难得披上了臭烘烘的衣服,对士兵道:
「带我进安德门。」
彼时,我跟着那士兵进了安德门,说道:
「帮我告诉你那个朋友,衣服,过后还他。」
说罢,我就像那士兵刚才敲昏另一个士兵一样,也敲昏了他。
这一下下去,我手一阵发麻。一下不成,连敲了两下,才见那兵缓缓倒下。
这么看来,昨日那样利落敲昏我的人,手劲儿可是不小。李枕这小子…平日里演得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这会儿手劲儿倒是大了起来。
我一路暗骂李枕,一路小跑。如此费劲周折,我终于好不容易见到了李枕。
可见到我时,李枕却只有目瞪口呆:
「不是让你呆在东宫么?你…」
「是关于太子妃的事。」 说着,我瞄了李枕身旁的小太监一眼。
李枕即刻会意,遣走了那个小太监。待大殿之上,只剩下我与李枕,我附耳过去,把事情以最简短清楚的方式又叙述了一遍。
「知道了。」
许久,李枕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四下环顾着乾坤殿,不知为何,这里出奇得安静,静到让人感到可怕。仿若置身一座空城,天底下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为何没有人…来回报外面的情况?」
想了许久,我才发现是哪里奇怪。京都城中,早已乱成一锅粥。自我进入皇宫,少说有一柱香的时间了,可竟未在宫内看到一兵一卒,前方战况如何,更是无人来报。
李枕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得看着我,说道:
「你不该回来的。」
看着李枕的脸,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既有了传位诏,你为何…没有登基?」 我声音出口,自己听着都阴森。
许久,李枕淡淡道:「没有传位诏。」
「可是顾…」 我脱口说了三个字,又即刻噤声。我总觉得在这空荡的大殿之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什么人在悄悄打量着我们。
「怎么会没有传位诏呢?」 我压着嗓子,一字一字提示着李枕。
李枕看着我,说:「既本就是顾容的主意,恐怕现在已经被他毁了。」
「不可能…」 我早已发凉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我盯着李枕,问:「你也相信他们说的?」
「阿簪…」 李枕的眼神十分认真,他看着我,说道:「我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可眼见未必为实。顾容与我,任谁看了都是十几年牢不可破的情谊,可谁知会闹到如今地步。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不仅需要看,还需要用心…去感受,去等…」
眼见未必为实…李枕话里有话,他是想告诉我…他与顾容是在做戏给别人看么?
还有…他说…等。
等…
等…
等…等等…不对啊…
回忆着这一路看到的,经过的,我忽然有些害怕。这一路虽说历经波折,可对于在战乱中混入皇宫来说,也并非那般艰难。安德门外的虾兵蟹将根本毫无用处,而皇宫之中,过于死寂,听不到盔甲与佩剑相撞的声音。
「你被困在这儿了…是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是的。」 李枕缓缓点了点头。
「原本…」 我心中又燃起希望:「那现在呢?」
李枕看着我,极其认真,语气平缓道:
「现在…是我们两个了。」
彼时,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李枕慢悠悠给我解释道:
「我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得到外面的消息了。恐怕守城之将多数降了,连禁卫军也倒戈相向,也许只剩下一些忠心的士兵在死守,可我也不知他们会守多久,又能守多久。如今这情形,我不能出去,也无处可去。外面倒是能进来,可没人愿意进来。」
「可是…你是太子…即便没有传位诏…也…」 我吭哧地说着,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心虚起来。
不论真相如何,明面上景安侯府与李枕已经闹翻了。既没了这样的靠山,各路兵将似乎也没什么理由站在李枕这边。何况有陆笙和安国公在外撺掇,谁帮李枕谁就是傻子。
此刻,我恍然大悟。在李枕眼里,我恐怕就是那个傻子了。
「你这是要…废啊…」 我叹了口气。
「阿簪…无论如何,谢谢你来陪我。」 李枕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我摇了摇头,十分无奈:
「李枕…我是大意失荆州啊我…」
我话音刚落,天边忽然嗖地一声,一阵风穿过。
片刻功夫,大殿的柱子上扎了一支箭,箭下是一张字条。
李枕非常淡定地走了过去,而我还在四处寻找那箭的来源,以及那射箭的人。可惜,大殿空荡,除了我俩,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看着李枕端着那字条,嘴角上扬。我也凑了过去。那字条竟是一张密报,上面简短写着:
寅时,端王亡于五礁亭,麾下三军尽降。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说好的我和李枕都被困住了呢?说好的各路兵马纷纷倒戈了呢?
「这…」 我愕然看向李枕。
李枕笑了,眼里闪着狡诈…哦不…狡黠的光。
「好戏已经开始了。」
在李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吓唬我很有意思是吧?!」
我气得怒目圆睁,恶狠狠瞪着李枕。
「谁让你擅自离开东宫的…」
李枕还理直气壮起来。
说罢,又道:「不过…你确实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既然誉王一人断后,我们就彻底断了静王这个后路。比起之前的计划,这样可能要快得多,伤亡也会更少。」
李枕的声音可是不小,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儿…」 说着,我压着嗓子,挤眉弄眼起来:「我总觉得…这殿里还有别人…」
李枕轻笑,满不在意:「放心,那是自己人。他如今也走了,去报你这重要的消息。」
「顾…容?」
我一阵欣喜过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尚未功成,我真想好好揍李枕一顿。
「李枕,你给我等着。」 我咬牙道。
李枕笑了一下,而后长呼了口气,好似压抑许久,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些。
「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我问。
李枕道:「等。」
又是等…
我挑了挑眉。如今李枕说话,那是愈发玄妙了。我直勾勾盯着李枕,给他盯得发毛。终于,他摸了摸后脖颈,不打自招:
「我要等一个来报信的人。我就不信,京都帝军近十万,都降了静王不成?」
会有人来么…即便有人在外面以命相博,这样久都没有进宫报信,恐怕也是因为力量过于薄弱,苦于挣扎,无暇入宫。此时此刻,又或许已经在某处气息奄奄了。
我轻声叹了口气。
就这样又过了不知多久,夜色渐尽,天已蒙蒙发亮。忽然,殿外传来声响。竟是久违的,佩剑撞击盔甲的声音。
我睁大了眼睛,向殿门望去。
不大会儿,自殿外跨进来一位将军,步履匆忙,脸色青白。一身的盔甲沾着血渍,脸上也有明显的剑伤。
「臣卢城来迟,望太子恕罪!」
卢城拱手。不知是因为过于疲倦,还是过于激动,眼圈儿微微泛着红,呼吸似乎很沉重。
「卢将军…我等你很久了。」 李枕声音沉沉,眼里划过一抹光彩,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卢城…
我心里默念着…竟然是他…?大概连李枕自己也没想到,满城之中,那为数不多忠心死守的兵将,竟是传闻中最桀骜的难以驯服的疯将军卢城。
李枕问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卢将军拱手:「回太子,如今守城之将倒戈,死守五大门,堵住了外面进入京都的所有入口。情况不容乐观。我们的人如今在宫门外殊死抵挡叛军,不知能撑多久。」
李枕问道:「静王还有多少人?」
卢将军道:「具体不知,可臣估算,不计守外城的,静王麾下少说五千…还不知是否会有援军。」
「那我们呢?」 李枕又问。
卢将军咬了咬牙,似乎有些惭愧:「我们还剩不足两千…」
我咽了口唾沫。
李枕却不惊讶,也未有失落之色,只淡淡问道:「现在何处?」
卢将军道:「现有两千分别守在皇宫庆业、庄英、阜宁三门,剩余三千现已在殿外集结。」
「好!」 李枕大喊一声,吓了我一跳。
听了这一嗓门儿,卢城微微抬眼,似乎还有什么顾虑没有说出口。
见那卢城欲言又止,李枕便又道:「卢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卢城回道:「回太子,城中有一怪事。因兵将倒戈,我们不过几千人,然对方少说三万。原本实力悬殊,臣已抱必死决心。可不知为何…两方交战…对方却死伤甚多。更奇怪的是…端王不久前竟战败于五礁亭…直到现在,臣都不知他究竟是死在什么人手里。」
李枕一副见怪不怪样,说道:「卢将军无需多虑。如今京都城内一片混沌,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也说不定呢。」
好么…李枕恐怕是将这久经沙场的卢将军当成了傻子。
可如今这关头,卢将军根本没多想,只是讷讷点了点头,感觉十分信服的样子。
彼时,李枕看了一眼殿外,眯了眯眼睛。随后回身利落披上战甲,抄起佩剑,对卢将军说道: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会会静王了。」
说罢,提着那剑,一步一步向大殿外走去。卢将军紧随李枕身后,步伐稳健。这俩人的背影虽瞧着孤独了些,却带着一股莫名的严肃与气派。
我没有动,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动。
李枕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他微微侧过头,说:「若你实在不安,便去城楼上瞧着。记着,保护好自己。」
「李枕…」 这时候,我有许多话哽在喉咙处,想说却说不出来。
「活着回来。」 我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李枕的侧脸对着我,我看见他嘴角带着笑意,声音轻缓:
「如果顺利的话,今夜我们可以在乾坤殿吃酒了。」
说罢,头也不回得离开了。
我站在城楼上,内心却十分平和。好似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久到它真的来临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惊心动魄。
彼时,城墙之下千军万马僵持,静王与李枕各自站在两军的阵营。李枕背对着我,那金色的盔甲在一片玄色之间尤为显眼。
好似在那一刻,我才忽然发现,也许我正站在天神角度看着人族历史的一次巨变。
静王与李枕,虽说都流着李家的血液,却有着不同的性格,他们会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全然不同的未来。而城墙下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士兵,一个一个也会因为这场战争走向全然不同的结局。朝堂亦是如此,一场政变,孰走孰留,将决定无数个钟鼎氏族的兴盛或衰亡。
我叹了口气,指尖冰凉。
城楼高处不胜寒,我想打喷嚏,可始终没能打出来。
此时,我听见李枕幽幽喊道:
「静王,现在投降,我保你王位。」
静王冷笑了一下。他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他说:「李枕,你知道我自小最羡慕你什么么?」
李枕没有说话。
静王道:
「我羡慕你命好。凭着愚蠢至极的天真,还能活这么久。」
李枕笑了:「所以我才是天命帝王,不是么?」
静王眼里露出锋利的光,语气却是淡淡的:
「哦?是么?可是李枕,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景安侯府五子交兵,五十万帝军士兵又有多少真心肯帮你?」
说着,随意地看了一眼李枕身后的兵:「就这些?」
我看不见李枕的表情,只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幽然低沉:
「那你的兵呢?有全胜的把握么?」
静王微微蹙眉:「你想说什么?」
李枕道:「虽说你手中有三千铁骑,而我只有几百。可这几百,乃帝国军队,皆是精兵。南疆太平了近二十年,士兵早就刀枪入库,闲散惯了。你觉得,几百帝军精锐对上几千南疆的兵,我就必然输么?」
说罢,李枕又道:「静王,我再说一次,投降吧,离开京都,我保你王位。」
我在城墙上瞧着,静王笑着摇头。那笑是我从未见过的张狂,眼角似乎都笑出了眼泪。只见静王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擦过眼角,寒风之中,他缓缓举起剑,直指李枕,幽幽说道:
「李枕,我说过,人不要太天真。看看你身后的兵,究竟有没有人愿意为你举起剑。」
我心想着…不好!
果然,李枕眉头一蹙,头都来不及回,身后的几个兵忽然把剑架在了李枕和卢将军的脖子上。
卢将军怒目圆睁,气得发抖,却不敢轻举妄动。
静王幽幽道: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李枕,你大势已去,几十万帝军尽降,还会差这区区数百?所以,如今,不是你几百精锐对我几千南疆士兵,而是我几千南疆士兵和上百帝军精锐,不费吹灰之力,杀你与卢城。」
李枕脸色铁青,眼里透着一抹寒光。
静王目光如炬,下令道:「杀了卢城。」
话音落下,有士兵扬起剑,面部狰狞。
此刻,我浑身没有力气,颤抖的手拼命捂着嘴巴,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
手起剑落本是瞬间的事情,然就在此刻,一只箭忽然穿风而过,扎在了那扬起的剑身之上,力度之大,那剑竟顷刻断折两半,在半空扬起,脆声落地。
紧接着,一支箭接着一支箭自上飞下,围着李枕和卢将军的兵皆中箭倒地,二人也因此抽出身来。
静王惊愕之下躲避不及,肩上中了一箭。捂着流血的伤口,他猛地回过头,向高处望去,眼神狠戾。
我眯眼看过去,只见那不远处,房檐之上,手持弓箭,嘴角炫耀般上扬的少年,轻轻挑了挑眉。
「风宁?」 我心脏猛烈跳动,欣喜若狂。
这欣喜还未散去,忽闻阵阵铁蹄,一步一步重重落地,带着金属的声响渐渐靠近。
不大一会儿,安德门大开,上千支铁骑呼啸而入。紫色的麒麟族徽在空中摇曳摆动,偌大的一个「顾」字乍然映入眼帘。骑着头马,高举那顾家旗帜的,是个让人瞧着眼生的年轻男子。皮肤白皙,眉眼清秀,就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女郎君。
「顾容…」
我瞪大了眼睛,嘴角不自觉得扬了起来。
我瞧见静王紧攥的拳头猛得抖了一下,冰寒的眸子盯着李枕。
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真切了。
我只瞧见李枕缓缓举起剑来,说道:「静王吾兄,如今看来,我却还是天命帝王。」
静王咬着牙,紧缩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盯着顾容,似乎牙齿都要咬碎了:
「顾容…!你言而无信!」
顾容勒着马,饶有兴趣得看着静王,笑道:
「对你,我为何要言而有信?」 说罢,笑意戛然而止,戏谑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幽幽道:
「还有,顾容是我姐姐,吾乃顾家七子,顾西枫。」
随着最后一个字飘散于寒冷的空气中,顾容高举军旗,高呼:「景安军听令!今日吾等奉命诛杀反贼以清君侧。除静王活口,眼前叛军,片甲不留!」
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城下便已乱作一团。之前顾容出征荆州,我没亲眼见过他上战场。如今亲眼见了,我才知道昔日为何有人传言他如战神降世,才知他口中所谓的自己的「稳准狠」究竟是什么。眼前,顾容出手十分利落,一剑必杀一人,横颈或直插心脏,他总能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看着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起老景安侯,那个传闻之中的玉面阎罗顾义风。不知为何,顾容的出现令我无比心安。几乎就是那一刻,我便不再担心这场政变的结局。
混乱之中,大家好像都杀红了眼。静王一方的兵纷纷倒下,活着的已经越来越少。人群之中,顾容寒眸凛厉,找准时机,于马上飞跃而起,一把剑狠狠向静王劈了下去。
静王以剑相抵。可因顾容自上方劈下来,方位上占了优势,力量本就不如顾容的静王便更加吃力。
顾容忽然出腿,静王躲闪不及,身子一倾,便被顾容按着跪倒,下一秒,便将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容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可瞧着却是极尽讽刺的一句话。因为彼时静王的手在抖,许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在景安军死剿之下,叛军已无多少活口,余下的也尽数被景安军控制。
此时天已经大亮,帝国的清晨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可又什么都不同了。
彼时,静王被擒,现场一片狼藉。我估计着还不到我飞奔下去的时候,于是依旧躲在城楼上,静静瞧着他们。
李枕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向静王,口中幽幽问道:
「静王,天已经亮了。你以为誉王还会带着他那五千援兵赶来支援么?」
静王眼露寒色,却没有说话。
「誉王不会来了。」 李枕道。
听了李枕的话,静王并未表现出什么惊讶的神色。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说道:
「跟誉王有什么关系。」
顾容在一旁听了,觉得十分好笑。他低头看着静王,问道:
「事到如今你还要保他?那个废物值得么?」
静王没有说话,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一般。
顾容挑了挑眉,又道:「我猜,若是可以,他昨日一定非常乐意把所有事推到你的头上。只可惜,当场被逮,说起来,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倒霉的。」
静王终于听出了猫腻,紧紧盯着顾容,冷声问道:
「誉王在哪儿?」
顾容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李枕也没有说话,他在打量着静王。
沉默永远比直白的答案更加可怕。
静王声音微抖,带着怒气:「你们杀了他?!」
顾容蹙着眉:「事到如今,你还管他的安危?誉王不顾你的生死,从来都没有领兵与你汇合的打算。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城南石里营驻扎,只等京都传回消息。你我两败俱伤,他便坐收渔翁利。可惜,他自以为神机妙算,却是一辈子都没聪明过一次。」
静王脸色青白,唇角微颤:「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不信?」 顾容声音冷淡,却透着一汩嘲讽意思,一字一字道:「我姐姐与李枕那么信任彼此,在你看来,不也是可以三言两语便挑拨干净的么?何况你与誉王之间,从来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他并非放弃了皇位,他只是…不相信你罢了。」
「誉王现在何处!」 静王冷呵。
许久没有说话的李枕忽然幽幽道:
「他将终身圈禁,你这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过了片刻,又道:「即便见到又能怎么样呢?你这一生都为他所累,还不够么?」
静王眼睛一眨不眨,持剑的手剧烈抖动着。寒风之中,微微发白的嘴唇已经有些干裂了。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儿,微颤的眼角渗出泪来。
看着静王,李枕又缓缓说道:
「还有件事,你恐怕不知。父皇崩逝已有两日,并非是昨日夜里。」
「什么?」 静王蹙眉。
李枕说道:「那夜你得到的消息,关于顾容毒害父皇之事,是假的。那个时候,父皇便早已驾崩,并传位于我。我令皇宫封锁了消息,合着皇祖母一起,为你做了一场好戏。」
「传位诏…那传位诏…」 静王瞪着顾容,却只换来顾容一声轻笑。
「被毁掉的自然是假的。可并不代表,没有真的。权谋心计,这些,恐怕无需我给静王讲。」
静王咬牙怒目,看着李枕的眼睛充满恨意:
「既你已得到皇位,又为何还要戏耍于我?!」
李枕沉色:「你手中大军不灭,天下何以安生?」
李枕说得没错。之前顾容便说过,若李枕顺利登基,静王多半不会轻举妄动,那便只能歼灭端王,而静王身后的势力便再无连根拔起的可能。
静王足够聪明,便不能给他留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对付静王,只能快而不能慢,只能逼而不能等。而第二日皇帝便会驾崩这样的消息,对于彼时的静王来说,无疑就是刻不容缓的时刻,在那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他便做出了一个回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十分荒诞的决定。
我不知道静王后悔了没有。愠色之后,他的眼神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冷清,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而李枕就那么看着静王。在他的眼睛里,没什么恨意,似乎更多的一种同情。也许终究是兄弟,不论平日斗得有多厉害,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这局面,李枕也是不想见到的。
「四哥…」
彼时,李枕面色凝重,缓缓叹了口气:「今日我叫你一声四哥,是对你的敬重。我知你心中有恨,对你母妃之死心有不甘,对父皇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感到无可奈何。我一直觉得你与端王他们不一样,你并非执着于至高权位,你想争取的,无论是为誉王,还是为你自己,都不过是手握天下权柄后的自由。可是…那个位子…没有自由。你、我…端王…誉王…所有所有人,不过都是困于牢笼的鸟儿罢了。」
「鸟儿…」 静王低头苦笑,摇了摇头:「李枕…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一副看似什么都看得通透却还要去争的面孔。而今,你之所言,不过胜者之词。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李枕绷着脸,沉声说道:
「确实没有意义。但我只是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逃不开命运。枷锁、束缚,失去自由,就是我李家世世代代的命运!」
李枕的声音苍凉幽沉,听得我一阵难过。这皇位究竟是不是李枕想要的?又或者,是我与顾容过于心切,将李枕推进了他所谓的逃不开的命运之中。
彼时,静王冷眼看着李枕,说了一句令在场之人不明所以,却差点要我跌下城楼的一句话。他说:
「那’六子出,天下亡’呢?这样的命运,你又是否相信?」
李枕微微顿住了,他没有说话。
顾容咬着牙,恨不得立刻将静王撕成碎片。
静王冷笑:「所谓信与不信,人啊,永远都是信想信的,不信不想信的。命运?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罢了。」
说着,又看着顾容道:
「顾容,你很聪明。你知道么?若今日是我登上皇位,我也会背弃承诺。我会杀了你,灭了景安侯府。因为我相信那个预言。即便曾经怀疑过,可时至今日,我笃信不疑。」
「李叙!」 顾容气得复举起剑,好似要当场诛杀了静王。
静王眼底通红,却是异常平静地看着顾容:
「成者王,败者寇。我李叙输了就是输了。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再激怒也是,你不会死的。」 李枕幽幽道:「我们李家,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说罢,李枕高抬起头,声音阵阵:
「传朕旨意:静王李叙,虽犯谋逆,然,念其本性纯良,祸未及无辜百姓。今,夺其王位,谪静安侯,查没府邸,着其永守皇陵,无召,不得还京。」
初冬的风总是十分刺骨,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一颗心猛地收紧了。
静王还是那个静王,苍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被带走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直直望向城楼。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他看的是我么?即便四目相对,我还是不能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就站在城楼上的呢…?
我跑下城楼的时候,看见了顾容难以掩饰的欣喜。可下一秒,他微微蹙了下眉。我知道,他又犯了老毛病。欣喜过后,肯定又要念叨我。
因为顾及大军面前李枕的面子,我没法冲过去抱住顾容。我只是老老实实站在李枕身边,听着顾容假模假样同李枕自报家门。
好一个…景安侯流落民间的儿子,顾家七子顾西枫。如此难听的名声落在头上,也就是亲爹才会这么大方。
彼时,李枕也装模作样予以嘉许,一番言罢,却道,还有一事未了,还有一人未决。
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想到了陆笙。
陆笙本该被关进大牢,秋后问斩的。可是太后执意要见他一面。这是昔日,李枕答应太后的。
于是,静王那边刚刚被擒,陆笙就被押进了皇宫。
我们赶去的时候,太后尚未到这大殿之中。陆笙站在两个士兵之间,身姿挺直,全然不像是个年迈的老人。
闻声,陆笙也没有回头。他似乎早便想到了这一天一样,十分泰然。他只是盯着顾容,古怪得扯了下嘴角,说道:
「景安侯府,好大的胆子,好深的算计。」
顾容冷笑:「再大的胆子也没陆大人大,再深的算计,也不如您丞相府深呐。」
顾容提着剑,盯着陆笙,一眼不眨。那陆笙眼角的皱纹紧巴巴连在一起,一双眼睛透着怪戾的神采。很奇怪,这样的眼神竟会出现在一个文人的眼睛里。
他忽然大笑起来,阴鸷的眼中藏着泪光:
「顾义风啊顾义风,你的孙儿很争气啊。」
接着,陆笙偏过头看着李枕,古怪的笑意中似乎透着丝丝苍凉:
「一时的输赢不是一世的输赢。这世上,没有一辈子的仇人,也没有一辈子的朋友。李家小儿,你以为,我与顾义风是打出生之日起就是仇人的么?」
「陆笙!!!你还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忽闻太后声音,愤怒而凄厉。
陆笙回过头,有那么片刻的不可置信,随后冷哼了一声儿。
「太后,是来送我的么?」
「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为你背弃昔日誓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太后声音抖颤。很奇怪,太后身边竟没有一个嬷嬷跟着。
陆笙笑了,摇了摇头:「真想不到,这把年纪了,你还是如此恨我。」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了。陆笙,老马失前蹄,许多年前,我就说过,你会有这么一天的!」
太后今日穿得有些素气,脸上的妆容也不浓重。没有了往日的端重感,愈发显露出一股子清冷的气息。
「你就那么想我死么?鸢鸢。」
陆笙十分平静,沧桑的眼睛里透着让人看不透的奇怪颜色。
太后伸出手指,指着乾坤殿的龙椅,怒声质问:
「陆笙,你曾在庆德帝病榻前起誓,陆家世代效忠我李氏江山!你可有做到?!」
「有!」 陆笙冷冷道:「以我陆笙才谋,若非顾念着与先皇情谊,早便掀翻他李氏江山,又何苦等到如今,叫他李家小儿如此折辱于我!」
「是…么…?」 太后眼圈微红,声音愤怒而抖颤:「陆笙,你心中还曾记得与先皇的情谊么?那件事,你有一日过得去么?!」
陆笙的神色一僵,渐渐地,眼底蒙上狠戾与怨毒。
「过不去…当然过不去…!」 陆笙苍老的声音颤抖,忽然变得古怪而冷厉:「他李肃朝既为了江山害死吾妹阿荀,我便要他李氏江山永无宁日!!!」
「已经五十年了!」 太后老泪纵横:「你糊涂了五十年!」
「五十年…」 陆笙笑得苍凉,笑着笑着便哭了:「你可知,这五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起吾妹阿荀…她身死之年…只有十七岁啊…十七岁…啊…」
「好…」 太后点了点头:「既然过不去,就不必过去了。你这一生,为报复先皇,害死我两个儿子。孰对孰错,早便说不清楚了。」
太后颤着,一步一步向陆笙走去。
陆笙眯眼道:「鸢鸢,我从未想过让他们死,只是人心永远经不住诱惑,经不住挑拨…你知…」
陆笙来不及说出后面的话,也永远无法说出后面的话了。
彼时,太后一个侧身,抽出顾容腰间佩剑,拼尽了全部力气向陆笙刺去。陆笙没有防备,又或许是根本没想过躲闪。那一剑,便直直扎入陆笙的心口处。
太后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睛死死瞪着,幽幽道:
「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便到下面,去找先皇理论吧…」
陆笙唇边血流如注,眉毛却缓缓舒展,那神色似乎像是解脱了一般。
不仅是我,李枕与顾容皆愣在原地。估计他俩谁也没有想到,太后要见陆笙是为了亲手杀了他。
陆笙死了,死得猝不及防,然刺杀动作之流畅,却又好似已经在太后的心中上演了无数次。
陆笙倒地后,太后缓缓扔掉了剑,手不停颤抖着,仿佛失了魂魄。
众人皆陷于惊措,大殿之中一时竟只听得见太后疲惫的喘息声。太后自袖口处拿出一卷黄轴,缓缓举起:
「先皇遗诏。」
闻此,众人跪地。
「太子李枕,文才兼备,少有德行,身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福泽百姓。今,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眼前,李枕接过诏书,大局已定,顾容最早反应过来,忽然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在场之人纷纷参拜李枕,参拜他们新的帝王。
我心下一愣,不知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猛烈颤动,不能自已。
李枕…真的做了皇帝了…
我跪在地上,魂魄似乎已经离身。
「平身!」
我没有抬头,可听着就是李枕的声音。
彼时,李枕看向身边太监,神色肃然:
「吩咐下去,迎太皇太后回紫宁宫。」
那太监还没将消息带出大殿,只听到一声儿:「不…」
是太后疲惫的声音。
「哀家老了…」
太后长叹,摇了摇头:
「哀家此生领略三代帝王之姿,经两次政变,无数战争。哀家累了…真的累了。枕儿啊,江山交给你,哀家放心。以后的路,自有人陪你走下去。李氏的江山前程、春秋霸业…哀家,就送到这儿吧。」
众目睽睽,却皆是不明所以。
可就在下一秒,太后从袖口处掏出一颗藏好的药丸儿,咽进了喉咙中。
「皇祖母!」 李枕大喊,却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的手一抬,示意李枕止步。只见她平和镇静地看着李枕,说道:
「哀家死后身归冕苏老家,不入皇陵。枕儿,这是皇祖母最后的心愿,也是这一生唯一对你所求。你可能办到?」
李枕眼中含泪,缓缓点了点头。
太后好像终于送了口气,可身子一顿,嘴边一汩一汩渗出血来。她手扶着石柱,艰难地坐到了地上,后背靠着石柱,眼睛盯着那地上倒着的陆笙的尸体,面无表情地落下泪来,口中喃喃:
「荀儿妹妹、先皇与顾大哥,都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今日,便是团圆吧。」
说完这句话,斜靠在石柱边的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泪痕浅浅挂在脸颊上,嘴边似乎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笑意。
这一夜,皇宫大丧,我与李枕、顾容没有如预想般坐在乾坤殿内吃酒,此后也再没有机会吃了。
因为顾容说:他害怕。
昔日,景安侯府五子交兵,可是没人想得到,顾容悄悄带走了一支精锐,连着几个不为人知的探子一起,躲在暗处静待时机,犹如鬼魅一般出没在京都城的各个角落,杀叛军了个措手不及。
景安侯府是李枕的底牌,而风宁是顾容的底牌。至于豹子,顾容说,他昔日是在战场上犯过错的,于是被削去军籍,流放到了泉州。景安侯就是在那儿,把他带了回去,培养成了探子。可顾容说,豹子犯了探子最忌讳的一个错,就是放不下过去,忘不掉自己。静王以恢复身份为条件诱惑了豹子,使豹子从探子变成了奸细。
顾容没有揭穿豹子,而是利用豹子设计了静王。后来,顾容也没有杀了豹子,毕竟豹子跟了他许多年。
可顾容的宽容对于豹子来说,就像砒霜一样可怕。于是豹子在一个夜里自尽了,留下了一封绝笔信,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吾之所为有愧侯府之恩,当有此报。烦劳将一言捎于吾义弟风宁:今吾虽身死此处,已魂赴梧兰,甚好,勿念。」
宿州梧兰,传闻是豹子曾经驻守过的地方,也是他上过的最后一个战场,他所有的战友兄弟都死在那场战争中,唯独他一人活了下来。
风宁为此事难过了好一阵子,连最爱吃的烧蹄膀都吃得不香了。
李枕登基后,顾容身价倍增。圣上跟前的红人,多少达官赶来巴结。
外面人都说,顾西枫是个厉害的主儿,与当年的老景安侯十分相像。可谁知这主儿胆子其实不大,即便政变过了好些时日,顾容也死活不肯夜里在乾坤殿呆着。他说他一进去就想起陆笙和太后,他怕鬼。
天知道他这么个人,是怎么能上阵杀敌的。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虽未在乾坤殿一同吃酒,却又回到昔日的云王府,把酒言欢了整夜。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几杯下肚,喝多了的李枕拍了拍顾容的肩膀。似乎这时候顾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顾容也微微醉了,他盯着李枕:「李枕,当了皇帝你就装傻是吧?你得给我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还要娶簪簪呢!」
我脑袋嗡一下,忽然羞得说不出话。许久,才红着脸,支吾道:「谁…谁说嫁给你了!」
李枕点了点头,呼着酒气:「顾容…阿簪说她不要嫁给你。你听没听见。」
「我什么时候说了!你找揍是不是!」 我一拳头锤再石桌上,急得不行。
「你…」 李枕伸出手指:「你怎么这样呢?」
顾容笑了,看着李枕,多少带了些逼迫的意思:「李枕,尽快昭告天下,然后给我俩指个婚。」
这会我没说话,美滋滋得吸了一口酒。
「害…」 李枕轻轻叹了口气:「你俩想好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 顾容一脸奇怪。
李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俩看…要不这样儿呢…顾容你也别折腾了…皇后位给你坐。」 说着,看向我:「然后,阿簪,你就是英贵妃。这样不好么?来回折腾多累啊…」
英贵妃…呵…封号都想好了。李枕这小子恐怕酝酿了不是一天两天。
李枕又想了想,十分认真说道:
「我都想好了,你俩的孩子,就算在我和阿簪名下,日后除了皇帝位,这世上无限荣华都给他。」
顾容在一旁不爽已经很久了。忍着性子耐心听完李枕一阵废话,终于腾然起身,一脚蹬在了石座上:
「李枕,你给我说说看,我顾容的儿子,为何要算在你名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枕吧嗒着嘴。
顾容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怒道:
「李枕!三日,我限你三日,昭告天下,而后为我俩赐婚。半月之内,我要成亲!」
李枕又叹了口气,随后似乎十分无奈,摇了摇头,并道:「弃我去者,昨日今日不可留。也罢,也罢。」
说着,缓缓打开了面前放了许久的点心盒子,从最下面那一层中拿出了一个黄轴。
原来,他早就拟好了诏书。
侧妃改嫁这事儿,前无古人,后不知是否有来者。然朝内朝外没人敢出言置喙。因为李枕封我为休明长公主,赐婚于平叛功臣,景安侯府七子,顾西枫。这场赐婚,是对功臣的嘉许,也象征着皇室与景安侯府的再一次联姻。
顾容没有恢复身份,而是换了身份。李枕昭告天下,太子妃为端王所害,香消玉殒。景安侯府七子顾西枫救驾有功,封永定将军,赐将军府。
李枕登基后的第十六天,是我出嫁的日子。我没想到,静王会来送我。
走出沈府的时候,步摇随着我的步子晃动,我不敢走得太快,生怕满头珠钗一起摇晃,晃得我晕了头。
门口处,静王已经等在那儿了。
其实我本是想不通他为何要来见我。可就在我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好似就明白了。在这偌大的京都城,时间总是容易让人忽视。一转眼间,我与静王也相识了整整八年。此前苦于争斗,并不觉得,可如今看来,静王与年少时的模样已是大有不同。
「谢谢你来送我。」 我轻声说道。
静王看着我,嘴边竟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他缓缓道:「我就要离开京都了。想着还有一个东西没有给你。已经放在我这儿很多年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乌木匣子,递给了我。
我怔怔接过,缓缓打开,而后愣住了。
那里面是一个极其通透的蝴蝶玉簪,那蝴蝶栩栩如生,十分好看。簪尾上刻着小字,却是:瑞潼园
「瑞潼园不是已经搬离京都很多年了么…」 我蹙了蹙眉,好似失忆了一般。
瑞潼园的老板蒋瑞潼曾是京都城最有名的手艺人,他做出的簪子最是有名,当年京都贵女皆争着要他做的玉簪。可是那人在我及笄之前几年,就已经搬离京都,于是我也没有这个机会去拥有一支他亲手做的簪子。
「这个…」 我抬起头看向静王。
「这个…是你十七岁那年的生日礼物。」 静王缓缓说道。
我微微发愣,十七岁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再问他为什么,似乎也没了意义。
再看那簪子,我忽然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在我手中飞走的那只蝴蝶。想起这个,我轻轻笑了一下:「谢谢,我很喜欢。」
关上匣子,我看向静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他。于是我沉了口气,轻缓道:
「其实有件事,我已经琢磨许久了,也没琢磨出来。若今日不问你,以后也没机会问了。」
「你说。」 静王静静等着我开口。
我问:「昔日,简文堂设好了圈套等我,最后你究竟为何会出现?」
这事我没有同李枕和顾容探讨过。他们觉得静王是马失前蹄才落进了圈套。可是我知道不是。静王和我被打晕的那一天,是静王母妃的冥诞。所有人都知道静王在那一整天都会孤身一人呆在别院。其实不然,静王那一天都是呆在别院后山的竹林里。在那里,有他母妃的衣冠冢。在那一天,他总是会从清晨一直坐到第二日天明。所以,那一天,他本不应该出现在别院的内堂。
静王看着我,声音温沉:「你怀疑我?」
我笑了:「若是怀疑,便不会问了。」
静王的眼眸微闪,淡淡说道:「我猜到他们会在那天动手,因为他们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呆在别院。那天早上我的人就回了信,说你驱车往我别院方向去了。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是想杀了你,嫁祸给我。所以,便急忙从后山回了别院。」
原是为了救我。
我心里一阵惆怅,随后反应过来,微微一愣:
「你是说你之前就知道了他们会算计我么?」
静王点了点头:「昔日,我的人一直在盯着云王府。有人说看到简安虞多次出入你的府上,随后你就去了你二哥那里。你二哥他与简安虞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唯一可能有些关联的,便是因她那位得罪了安国公世子的兄长简文堂。可世子是我表弟,她不来求我,反去求你,这又是什么道理?所以,那时候我便知道,他们要对你下手了。当然,很有可能也包括我。」
静王条理清楚,我听得连连点头。可仍有一事不明:
「那你为何不直接提醒我就好?后来也就不必为了救我,反落进圈套。」
静王毫无波动,神色平淡:
「我不比李枕,有左膀右臂。我孤身一人,连枕边人都是端王的奸细。我一动,便是打草惊蛇。想要将所有人连根拔起,就要等到最后。」
听着,我摇了摇头:「你赌的真是太大了。」
静王沉默了片刻,说道:「在你的事情上,我还是很相信顾容和李枕的。」
说罢,静王兀自苦笑了一下:「现在,应该称他为圣上了。」
我知道静王利用了李枕与顾容对我的情谊。可能在他的心里,我的安危不是一文不值,但也绝非十分重要。他自己做不到,所以他想要等到最后,逼李枕与顾容出手,一举帮他扫清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