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辰,辉光耀我。世间阴霾,皆不可近。
礼成,我与母亲送别宾客,人都快散尽的时候,一骑白驹朝姜府狂奔而来,在门口急停住。
骏马扬着蹄子嘶鸣。
太子从马上下来,额头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似乎缠得很急,并不结实,都有些散了,血渗透了纱布,他的额前,他的衣间,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俊美的容颜,由殷红的血点缀,平添了几分破碎感。
他踉跄了几下,疾步走来,走到我近前,却又畏缩了,小心地捏着我袖口的一角,好似怕我忽然消失。
幽深的眸子,连眼睛也不敢眨,凝视着我。
磁性低哑的声音,带着希冀。
「淮月,今天是你的成年礼。我……没有来晚吧?」
27
我抽回袖子,目光淡然,「太子殿下,及笄礼已经结束了,客人都快走光了,你来晚了。」
太子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煞白。
他垂眸愣愣看着空了的指尖,颤着声,轻声:
「我头撞到石壁上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许多旧事……我全都想起来了。对不起,淮月,我应该早点来的。」
我浅笑,「太子不必如此。您就算早来了,也不一定进得了我姜府的门。一开始,我就没给东宫送请帖过去。」
他僵在原地,半晌,好似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一样,雾色氤氲的桃花眼,盯着我。
「没关系。淮月,你从一岁起,每一次生辰都是我陪你过的,往后,到你百岁,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数十上百载生辰,差的这一次,我会弥补回来。」
一旁看热闹的宋双,幸灾乐祸地接话:「殿下难道是伤糊涂了,今天可是姜淮月的及笄礼哎,一辈子只有一次,和其他那些生辰能一样吗?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补不回来的。」
我有些不耐烦陪他在冷风里站着,「不需要,我这场及笄礼办得极好,不需要补。臣女还有事,先告退了。」
他慌了,想拉住我,又犹豫了一下,这空当间,宋双一个错步挡在了我身前,挑眉示意太子朝旁边看去。
「殿下,那才是您东宫的人。」
太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角落里还没走掉的曲樱,神色没什么变化,看到她身上的衣裙时,脸色忽然变冷。
28
「这是孤专门为淮月及笄礼准备的裙子,怎么穿在你身上?」
太子眉目冷沉,不自觉,便带出了一国储君的气势。
曲樱无措地看他,可怜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她把之前对我和宋双的解释又说了一遍,末了,小声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去把裙子换下来,还给姜姑娘。」
太子,「不必了。你穿过的衣服,怎么可以再给淮月。另外,你应该对孤自称民女。」
曲樱意外地看着他,对面的男人没有像以往那样,露出心软的神色,眼帘半合,眼尾勾出遥不可及的寒意。
她慌了,「殿下,您是,恢复记忆了?」
太子不置可否。
他说,「孤会让人给你一笔银子,你可以拿着回老家。若是不想回去,也可以在京城以外选一个小官嫁了,东宫的管事会为你准备嫁妆。孤的东宫不留外人。」
曲樱眼泪又掉了下来,「殿下,我……民女当初将您从沄河岸边救回来,您说过,不会亏待民女的。」
「若是孤当时衣着不够华贵,你会救回去吗?」
曲樱顿住。
答案不言而喻。
太子只是注视着她,清冷的嗓音,「以你的身份,能嫁给朝臣也不算亏待。你以为,当初孤失忆了,你的父亲说还来得及治,是你阻止了他。这些,你以为,孤不知道吗?」
29
「那时孤不记得过往,便觉得你就算阻止你父亲,也无伤大雅。如今想来,救孤也好,其他也好,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嫁给小官,已经算是你最好的归宿了。」
曲樱失魂落魄地走了。
宋双拉着我看热闹,不让我走,现在我终于也可以走了吧?我眼神示意宋双放开她的狗爪子。
太子却走到了近前,「淮月,孤这样处置,可还行?」
还行吧。
曲樱虽然老膈应人,但也没犯什么大罪,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换我也差不多的做法。
但这些,与我有何干系?
我礼貌疏离,「太子殿下处置自己宫里的人,无须过问臣女意见。毕竟臣女与殿下早就退婚了。」
他身形不稳,微晃了一下,急忙与我解释:「我没有碰过她。她一直在偏院住着,李河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青梅竹马之谊不是吹的,我可太了解他了,他的说辞我并不意外,太子是周全细致的人,失忆的时候,没有给曲樱挣来名分之前,他确实不会动她。
这不是重点。
我轻叹,再一次强调,「殿下,你我已经退婚了。这是你去金銮殿前冒雨跪了好几天,求来的。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仍是不甘心,「淮月,若是孤可以一个人说服你我亲族长辈,你愿意与我恢复婚约吗?」
我睇着他,直截了当地拒绝。
「不愿意。」
转头走了,身后传来太子悲极攻心,重伤又犯,昏了过去的消息,我也没理。只让府医去盯着点,别让人在姜府门外出了事。
30
太子被抬回东宫,第二天,拖着个虚弱的身子,又跑来姜府。
我家门房大着胆子,没让堂堂太子进门。
太子并不怪罪,也不气馁,每天都来,风雨无阻,要不是他使劲折腾搞得伤一直没痊愈,眼底泛青,还以为他成天除了来姜府就没别的事了呢。
但他其实很忙,忙于政务的空隙,还寻了一件又一件的宝物送来姜府——是我之前丢下沄河,或者让宝珠典当掉的东西,或者类似的同款。
每天一样,但东西送不到我手里,就被底下的人处理了。
我不想管这些糟心事,春来染新绿,正是踏青的好时节,逢上巳,我与宋双一同出门,去了城外放风筝。
可惜天气不好,没多久罩了乌云,飘起细雨。
我与宋双躲在廊桥避雨,看四面雨雾蒙蒙,青山隐在斜风细雨里,远处山峰一座寺庙,万青丛中一点黄。
然后我便看到太子,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
宋双,「呦,那不是太子殿下吗?真是难得一见地,好生狼狈。」
他走得急,伞也没打,额上本该早就好了的伤,又在渗着血。
走到近前,太子停住了,没把满身水汽沾我半分,捧着一直捂在手心里的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修长如玉的手上,放着一个平安符,也没沾上半分水汽,尽管他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他桃花眼里倒映着连绵青山,青山中央是我。他说,「淮月,这是今天的。」
每天找回来一样被我丢弃的旧物。
这是远处那座庙求来的平安符,要一阶一阶石梯,亲自走上去,才可以求到,太子本就伤重未痊,这么折腾,难怪伤口又裂了。
他并不在意伤口的疼,只是凝着我,期待我的回应。
我没有接过平安符,只是站在原地,轻轻喟叹,「殿下,你何苦呢?世上还有数不尽的女子,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太子敛眸,「可她们都不是你。」
「她们都不是我的淮月。」我听见他低声呢喃,声音消散在轻风里。
31
我到底没有接过那个平安符,打着伞提前走了。
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怔忡地注视着我的背影。
雨还下着,我不知道去哪好,漫无目的地走,前面忽然跑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在那挖一株草。
挖出来以后,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老子运气真好,路上也能碰见这么珍贵的草药!」
笑着笑着,他终于发现旁边的我与宝珠,大笑声戛然而止,「……?」
上巳节踏青,我风筝没放成,捡了个老头回去。
正是失踪多时的老太医,姓林。
林老太医洗漱干净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祖父骂那窝山匪。
末了两人一起进宫,林老太医又在皇上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人,说那窝山匪有备而来,肯定不是普通的土匪,说不定是专业杀手伪装的。
皇上表示知道了,赶紧把这么能哭的老头赶了出去。
先前喊他回京,是为了给太子看失忆症,如今已经不需要了,不过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林老太医去各个府里挨个串门叙旧。
太医院的院首来见了他师父,要接他师父去他家住,老太医拒绝了,多年好友未见,他更乐意住在相府。
一住就住到了夏天,皇上生辰到了,老太医想着参加完生辰宴就走。
姜府去了好几辆马车进宫,我耽误了会儿,最后出的门,路上马车还坏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旁边一辆马车停了下来,晟王下了马车,盯着我,眼里闪过惊艳痴迷,问我:「姜姑娘可需要本王载你一程?」
我正犹豫,太子竟也来了,许是听闻我马车坏了特意从宫里出来接我的。他目光掠过晟王,没有停留,望着我。
「淮月,你马车坏了。我来接你过去。
32
一边是晟王,一边是太子,都在看着我,等着我做选择。
我哪一个都不想选。
我客气道谢,「谢过太子殿下与王爷,不过小女自己可以进宫的。」
我下了马车,解下挽马,翻身上马,眼神示意车夫在原地等姜府来人,没去管太子和晟王什么反应,策马离开了。
世族贵女,骑射自然也是懂得一些的。
我动作有些生疏,但也有惊无险地到了皇宫。
皇宫人来人往,我在角落里整理一下衣裙,莲步轻摇,便又是端庄矜贵的姜家嫡女。
宋双问我磨磨唧唧上哪去了。
我简单解释了下,便落座,宋双听了,看看场上上首的皇上和那一群妃子,与我通气,「看来晟王最近起来了,都敢和太子争了。」
上首贵妃满头珠翠,面色红润,看起来意气风发,倒是皇后,有些憔悴。
太子失忆这段期间,政事难免懈怠,加上没了姜家的支持,晟王一系确实张扬了不少。
我不做评价,只说:「反正姜家现在不与谁挂钩,只忠于皇上。」局势不明,不急着站位。
生辰宴一直摆到了晚上,皇上露出疲态,准备先离开的时候,晟王站了出来,说想在这喜庆的日子,添点喜气,请求父皇赐婚。
皇上来了点兴趣,「哪家的小姐?」
我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晟王朝我看来,高声道:「姜家长女蕙质兰心,贤良淑德,儿臣仰慕已久,望父皇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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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这种,丝毫不过问我本人的意见,就去向皇上请求赐婚的。
就好像我是个什么稀罕的玩意儿,没有自己的喜好厌恶,任凭人安排。
我低头无意识地晃着手中的果酒,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皇上没有立刻做出答复,场面一时有些僵持,我爹站出来打哈哈,试图婉拒并且缓和气氛。
「小女今春才及笄,臣还想着多留几年陪在身边呢。」
贵妃娇笑,「及笄了,先订个亲事,过几年再嫁也行。」
晟王,「儿臣不介意姜姑娘被退过婚。儿臣会对她一辈子好的。」
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我爹脸色微黑。
我忽然没了紧张的心情,有些好笑。
晟王府上姬妾一大堆,他不介意我,可是我有些介意他欸。
我抬眸去看皇上的反应,皇上已经喝得半醉,还在努力地思考。
另一边,皇后自顾自饮酒,漠然置之。
太子玉冠缠了金饰,在宫灯照耀下熠熠生辉,皙白俊美的脸,也映着微暖的灯光,层层叠叠的礼服,祥云折射着微光。
满身光华璀璨间,他墨眸幽沉无比。
皇上,「此事……」
太子一阵轻咳,痛苦地咳出一口血来。
精致如玉的面庞,薄唇边上血迹如殷红的寒梅。
墨色缭绕的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我。
皇上立时消了音,紧张地喊太医来。
闹哄哄乱了一阵,等太子被送走后,皇上忘了赐婚一事,没多久也走了,皇后紧跟其后离开。
此事不了了之。
34
晟王气愤地把手中杯盏摔在地上,转头看着我,还是熟悉的势在必得的眼神。
宋双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正好挡住他的视线,「来,这是你最讨厌吃的。」
我下意识地咬了一口,接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救场就救场,干嘛给我塞最讨厌的吃食?
我拧她胳膊,宋双龇牙咧嘴。
等宴席散了,我随母亲回府,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相府来的人少了一个。
点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宝珠一拍大腿,「奴婢想起来了,林老太医跟着我们一起来的!」
出门前老太医还和祖父道了别,带上自己的宝贝小药箱,说吃完皇帝老儿御膳房珍藏的野参海胆就走,让相府的人送他出城。
这个倒霉催的,没走脱,被拉到东宫救急去了。
我爹沉吟片刻,没让兄长去找人,喊我过去,说留一辆马车在宫门口,交代我去把林老太医带回来。
一方面,外男不适合出入宫闱;另一方面,太子今天吐血,可能,多多少少和我有些关系,我应当去看看。
我得了嘱咐,去了东宫。
快一年没有踏足过这地方了吧,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湖里碧荷招展,又是一夏似锦繁花。
我到的时候,太医们基本都离开了,李河看到我,特别开心,非常积极地放我进去,就差推着我走了。
我不疾不徐地往前,前面拐角一道屏风,我正想绕过去,听到林老太医气愤的声音:
「您根本就没有犯过失忆症!」
我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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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那头两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透过空隙,我可以看到林老太医气得一抖一抖的小胡子。
老头白眼快翻天上去了,「诓老臣跋山涉水,白跑一趟。」
太子鸦羽长睫挡住了眼睛,看不清眸色,缓缓道:「失忆症,孤说有,那便有。」
他慢条斯理地拔出一旁的佩剑,架在太医脖子上,半掀着眼帘:
「现在,孤有失忆症了吗?」
林老太医有些怂了,不过还是嘴硬,「有有有行了吧?老头子我一把年纪了,要杀要剐随便。您这破破烂烂的身体,恐怕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寿数多。」
怂了,但没完全怂。
说话还是很不客气。
太子也并不在意,只是收了长剑,漫不经心,「那就要劳烦林太医帮孤修补这破破烂烂的身子了。」
意思是林老太医走不脱了。
老头认命地一甩袖,收拾自己的药箱,准备走人,临了顿住,「殿下,臣可以帮您保守秘密,假失忆和身体将衰之相,旁人也诊不出来。可是,纸终究不能永远包住火的,若是日后皇上发现了,老臣……」
太子挑眉,「什么?林太医不是只诊出来旧伤复发吗?」
林太医闭嘴了,听懂了他的意思,日后皇上发现了,此事也和他没关系。
须发皆白的老人,深深看了太子一眼,抱着药箱从另一边出了门。
我在屏风后,不知是进是退好。
踯躅间,太子拎着长剑走了过来,习武之人,许是可以轻易洞察殿内多出来的气息,「哪来的小老鼠在偷听。」
悠闲踱步的意态,在屏风上映出颀长的身姿。
他转过屏风,目光与我对了个正着,忽地停住了脚步。
墨眸幽深,轻勾的薄唇,透着邪佞乖戾,他长剑挑起我的下巴,锋利的剑刃寒光凛凛。
「原来是,姜淮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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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眉眼还是以前的模样,我却感到陌生。
让我想起那天乌云遮罩,下了雨,他在金銮殿外跪得笔直,我伞撑到他头顶,身旁的男人并未抬头,剑眉星目依旧,却有似有若无的陌生感萦绕在我心头。
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掠过脑海。
「你不是容钰。」
我断定。
我直视他的眼睛,不放过里面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的脸苍白,墨发垂落额前,桃花眼若幽潭,望不见底,通身破碎、孱弱,无害极了的气质。
轻飘飘一句话出口,听在我耳中宛如惊雷。
「我的确不是容钰。容钰,早就死了。」
我连脸侧的利剑都忘了,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你说什么?」
剑刃锋利,擦着我的脸而过,他连忙移开,眸里闪过几分怒气,慌乱之下,干脆仍由手中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把我惊醒,我步子慢下来,紧盯着他。
他慢慢笑起来,边笑边咳嗽,又咳出了血,浑不在意地把嘴角的血抹去,殷红血色染红了泛白的薄唇,破碎之中平添靡艳之色。
他垂眸,长睫盖住眸色,轻语,「我说,容钰已经死了啊。」
「死在那场刺杀里,从悬崖上掉入沄河,再也没爬上岸。从那以后,你所看到的,都是我。」
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上面一叠白纸,上面每一张,都写着一个「钰」字。
「是我,每天找回来一样旧物还给你。今天,我仿了你幼时的字迹,写了好多钰字,正如你当时扔下悬崖的那一叠。本来想晚一些让人送去相府的,不过,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不是容钰……」
37
他随手一扬,手中白纸猛地朝我冲过来,灌注了内力,即使是又轻又软的纸,也有了剑气如虹的威势。
摘叶飞花,皆可毁伤。
其中几张,从我身旁飞过,将我身后的殿门撞得关了起来。
其余纷纷扬扬,落了满殿,像极了梨花开败,零落在地。
不曾有一张真正碰到过我衣裙。
他踩着满地的白纸向我走来,漆黑墨眸深不可测。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捡起地上的剑对着他,好歹有些安全感。
若是个正常人,有点脑子都知道不可以动我,我背后是百年世家姜氏,所以方才听到秘密,他剑抵在我下巴上,我也没多怕。
可如今长剑在我手中,我却诡异地有些惊惧。
他看起来不像个正常人,像个压抑许久的疯批。
我皱着眉头看他,「你到底是谁?」
他并不害怕我手中利剑,甚至抬手握住了剑刃,一行一行血迹从剑身上滚落,他好像个怪物,感受不到疼,只是轻笑着。
「姑娘家家,不要玩剑,刀剑无眼,太危险了。」
他看似轻巧地一个用力,轻松地把剑夺了过去,扬手扔远了。
我慌乱后退,跌坐在榻上,见他靠近,无意识地踹了他两脚。
他这时,又远比我想象中的脆弱了,咳了几声,跌在地上,干脆靠在榻前,席地而坐,没有流血的那只左手,攥住了我的脚。
被踹了一脚,还吐了血,他一点也没生气,反而莫名激动地战栗起来,一双幽深的桃花眼,晦暗不明,直勾勾地望着我。
修长好看的手,三两下,便把我的鞋袜褪尽了,冰凉的指腹贴着我的肌肤,好像在欣喜第一次离我那么近,好像捧着什么珍宝,想触碰又不敢,不敢又渴望至极。
最终,极轻地摩挲了下我的脚背,我不自觉弓起了脚趾,正想再给他一脚。
他抬眸,望进我的眼睛里,沙哑的声音,「容妄。」
我正疑惑间。
他右手点上我的脚心,一笔一划,用他自己的血,写一个字,痒得我颤了起来。他视线拢着我,好像要把我拢进那桃花眼中一汪深潭里,郑重地,一字一顿地:
「姜淮月,记好了,我叫容妄。」
然后终于放开了我,我连忙爬起来,退到离他最远的地方,再看过去时。
白衣溅了血的男人,层层叠叠的衣摆铺散在地上,静静地坐在原地注视我。
满地的白纸,每一个都写着「钰」字。
在离他最近那一张白纸上,我踩过的地方,印了一个由鲜血染就的「妄」字。
虚妄的妄。
妄念的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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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东宫,把林老太医接上了马车,他提着宝贝药箱和老早准备好的小包袱,遗憾地说还有点事,暂时不出京城了,先回相府吧。
马车没出京城,也没回相府,驶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我让车夫和宝珠去外面看着。
附近只剩我与林老太医时,我向他道,「晚辈,有一个疑问,想请林老解答一番?」
老太医疑惑地等着我的问题,不明白什么事要如此郑重地屏退旁人。
我,「容妄,是什么人?」
方才在东宫,他说完自己的名字,便放我出去了,说孤男寡女待在一个殿内,待久了对我名声不好。如果有疑问,可以询问林太医。
林老太医周身散漫的气息一滞,浑浊的老眼迸射出锐利的目光,「你从哪听到的这个名字?」
我语气平静,「他亲口告诉我的。」
林老太医眼神复又浑浊散漫起来,意味不明地嗤笑,「他这么快就装不下去了?」
接着他感叹,「容妄,是一个可怜人。」
「算起来,他也是今上的嫡皇子。当年皇后生产时,正好老夫值守,皇后生了一对孪生子。长的是容钰,幼的是容妄,就相差了半个时辰。真是造化弄人。」
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历代皇室,孪生子互相倾轧的事不少,所以皇家向来视双生子为不祥之兆,默认将幼子一出生就摔死,因为生了双生子而失宠的妃嫔也不少。
老太医继续道:「皇后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生的是双生子,央求老夫不要告诉皇上,她母族势力强大,老夫当时妻儿还在京城,就答应了。
」
「小的那一个,本来该摔死的,但是皇后不忍心,偷偷把人交给老夫养了。因为知道殿下存在的,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老夫,不能再多其他人了,人多了怕守不住秘密。」
39
如果容妄一直由林太医养着,等太医退休以后,一起搬去老家,那里山清水秀,天高云白,田野辽阔,民风淳朴。
如果是这样,现在的容妄说不定是一个斯文隽秀的人。
可是他九岁那年,林老太医举家离开京城的时候,皇后暗中来了一趟,带走了九岁的容妄。
她并不能放心容妄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是担心小儿子过得不好,只是怕他身份败露牵连自己。
也许刚生产完那会儿,皇后眼里两个孩子是一样重要的,不然她也不会冒险将小儿子留下来,交给太医抚养。
只是人心是会变的。
容钰自小养在身边,又是受宠的皇太子。皇后的心渐渐就偏向了养在身边的那一个。
她甚至,开始利用年仅九岁的小儿子。
皇后把容妄送进了自己母家的一支暗卫营,知道小皇子存在的,便又多了一个暗卫头领,不过他只知道那是太子的孪生胞弟,并不知晓容妄姓名。
把小儿子送到不能见光的暗卫营,既可以避免他被人发现,又可以让他学会一身武艺,日后有需要的话,可以做一个替身,为大儿子挡刀。
皇后去暗卫营看过他一次,那时容妄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关在一起,脸被绑上了面具,对付一只花豹。
其他孩子都吓得四散奔逃,容妄戴着獠牙面具,死命扒着花豹,抠下来它一个眼珠子,然后趁机喊所有人一起把野兽杀死了。
场面很是血腥,皇后转头就吐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去看过他一面。
狠毒残忍的人是不得旁人喜爱的,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会嫌弃。
40
后来容妄作为一个暗卫,跟在了太子容钰身边。容钰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其他暗卫也不知道他的相貌和身份,只有暗卫头领知道。
他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也是最能折腾自己的那一个。
完成任务向来只讲结果,不讲其他,用的是赌命的法子,数年来,旧伤新伤无数,俊美完好的外表下,不知攒了多少内伤残毒。
老太医又叹气,「老夫好多年没见过殿下了,方才一诊脉,才发现他内里耗损得太厉害,一副破破烂烂的身子,叫人担心,又很生气。这样不爱惜自己的,就见过他一个。」
我,「您一直待在老家,他九岁以后的事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太医倒也没有隐瞒,「老夫好几次把暗卫头领从鬼门关拉回来,于他也算有些恩情,让他偶尔写信知会一下殿下的情况,也不是难事。」
默了一会,我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件事,「那他……容妄,是怎么伪装成容钰的?」
我一颗心提起来,等着老太医的解答。
但他却说:「老夫也是刚刚,才发现太子竟是殿下伪装的,在太医院多年,少听少问习惯了,老夫便也没了解内情。这,姜姑娘还得问殿下他自己。」
难怪那时老太医语气那么不客气,临走还深深看了容妄一眼,原来是认出了故人。
也难怪宴席上皇后神情那样憔悴,不是因为贵妃得宠,而是因为知道了容钰的死讯,太子吐血她也漠不关心,恐怕她早一步发现了容妄身份。
我是第三个,知道他是容妄的人。
41
回到相府时恍如隔世,我脑子有点乱,正纠结要不要与父亲通个气。
老太医倒是自在得很,吐完一个惊天大秘密后,哼着小曲儿去和我祖父道了别,在京城买了个小宅子,打算长住了
还让我代笔,说我字更好看,给老家的妻儿写了封信,说被一条反复重伤的毒蛇缠住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去,记得帮他喂乌龟。
我不太敢下笔,「这样隐晦的说法……他们看得懂吗?」
老太医挥挥手,「那些都不是重点,看不懂就看不懂,重点是要帮老夫喂小乌龟,那养好了可是能给老夫送终的宠物。」
他说,他先帮殿下送终,小乌龟帮他送终,优秀的安排。
我顿了会,提笔照他念的写了下去。
恰好是老太医搬去新宅子那天,我爹告诉我一个消息。
皇上给晟王赐婚了。
说完,我爹还没解释清楚,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笑起来,「赐的是他和张家那个女儿。」
张家有个愁嫁的女儿,肥胖貌丑,性格泼辣,快双十年纪了,还没找到夫家,门当户对的看不上她,家世低的她看不上。
我爹说完抚掌大笑。
「许是皇上下旨时还没醒酒。」
都快两天了,泡在酒里也该醒了。
我直觉是容妄干的。
晟王娶妻那天,京城格外热闹,张家也是大家族,准备的嫁妆从街头摆到街尾,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房里一个丫鬟兴高采烈地提议去看看,我去了沿街一家酒楼,开窗就可以看到底下迎亲的队伍,新郎官一脸晦气,如丧考妣。
还没回头,容妄慵懒悦耳的轻笑响起在耳边。
「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温热的气息拂动我耳边碎发。
42
转身,白衣墨发的容妄就站在我身后,靠我极近,好像隔着空气,将我拥入了怀抱一样。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深色瞳孔泛出克制的迷离。
我退后几步,面无表情,「你暴露了一个好不容易安插在姜府的棋子,引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一旁的丫鬟发觉身份暴露,震惊地跪下求饶。
容妄一阵掌风过去把人劈晕了。
视线从未从我身上挪开过,他桃花眼里溢出几分委屈,「淮月,我已经,两天没有见到你了。」
我不为所动,「我两天前才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并未熟识到要日日相见的份上。」
他面色忽地沉了下去,须臾,复又缓和开来了,「是呀。你现在才认得我。可我从十几岁时,就隐在容钰身边,替他挡刀剑。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了,姜家的小姑娘,人前矜持得像个小大人,人后天天对着娘亲和容钰撒娇。
「从你五岁时,到你十五岁,好多年了,我一直认得你,那时我想,姜淮月啊,你怎么这么讨人厌?」
容妄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会儿,接着自顾自继续。
「我以为我应当是讨厌你的。所以,被错认成容钰后,我就退了你的婚。因为,姜家是容钰嫡亲的势力,若我有朝一日身份暴露,难保姜家不会反噬于我。」
我,「容钰,是你杀的吗?」
他一滞,忽而苦笑,小声抱怨,「你就只知道关心这个。」
43
「我不喜欢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容妄看着我,「从我刚被送进暗卫营起,我就有意识地积攒自己的势力,迟早有一天,我要和容钰斗一场,要么是我杀了他,要么是他杀了我,都可以。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被人刺杀了。我也受了重伤,顺流而下,漂到下游,被人捡了回去。情势不明,我谎称失忆,没想到,后来来找容钰的人,找了一个月,把我认成了容钰。
「其实这一个月,我也在找他,就在他们把我认成容钰那一天,我找到了他的尸骨。真是可笑。」
我不动声色,指尖微颤了下。
这样小的动作,连我自己也没发觉,容妄却死死盯着我的手,流露出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委屈,见我看过去,转瞬间眸中激荡的情绪又消散无形。
他笑起来,发疯的那种笑,声音却依旧是清越好听的,「我把他的尸骨,埋在了岸边一个小山包上。然后以容钰的身份回了京城。
「我没想过一直伪装成他,我想要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告诉所有人我是容妄。回了京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联系自己的手下,将容钰手底下的人挑选了一番,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打压。我要尽快,在身份败露之前,站稳脚跟。
「姜家,是一个庞然大物,而且最是了解容钰的,我想到最快与姜家割裂的办法,就是以曲樱为借口,同你退婚。」
我并不意外,「所以我与她,都不过是你的棋子而已。」
容妄的笑忽然止住,深深墨眸凝着我,「那时我以为,我应当是厌恶你的。所以退婚时并未想太多,可是后来啊,我看着你站在悬崖上哭,坐在马车上浅笑,看你弹了拿手的箜篌,艳惊四座以后把红梅簪进自己的发间,我就想……
「我其实不是讨厌你,只是讨厌那时你撒娇的对象,不是我,仅此而已。」
44
底下爆发出一阵惊呼,原来是新娘盖头掉了,看热闹的人群格外激动。
容妄的声音,在满街嘈杂中那样轻,听在耳中却是沉的:
「我后悔了,妥协了,认命了。即使装上一辈子容钰,只要能靠近你,也不是太难受的事。所以那天惊马磕破了头,我就借机假装恢复了记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注视你。」
他垂眸,失落极了,「没想到,这样快就被你发现了。」
我怀疑他在故意装可怜,步步为营的阴谋家,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外面新娘子重新戴上盖头,并不在意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反而是新郎官面色铁青。
新郎官晟王偶一抬头,就看到了旁边酒楼显眼的窗边,临窗站着一个白衣的男子,朝他勾起一抹讽笑。
晟王气得要跳马上楼来,被众人拦住,然后新娘子一扭他耳朵,给拉走了。
容妄眼神轻蔑又阴冷,墨眸里翻滚着浓重的黑暗,一扭头,桃花眼晶亮地向我邀功。
「你讨厌他,我看得出来,先前放任他发展起来,那不过是我捧杀的手段。他和他娘都蠢得不行,我随意一出手,就可以把他按下去。
「淮月,容钰有多了解你,我就有多了解你。容钰可以为你摆平所有烦心事,我也可以为你摆平所有烦心事,为你准备盛大的婚礼,准备比楼下那还要惹人艳羡的十里红妆。
「你可不可以,就算把我当作他也好,可不可以,看看我……」
他轻轻捏住我袖口的一角,确实是小心翼翼的可怜模样,眼底翻滚的醋意和阴鸷却昭示着不甘。
45
我甩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我不会把任何人当作任何人的替身。」
我不曾被他的可怜模样迷惑。
「你先前把我当棋子,算计我和我姜家,当众退了我与容钰的婚约,任我被京城众人嘲笑,扶植新人抢夺我姜家的权柄,可有想过会有今天?
「太医总有意无意提起你曾经处境多么艰难,但那都不是我造成的。我和姜家的处境,却是你造成的,我屡次心绞痛情绪崩溃,也是你造成的。
「你不想要姜家,却想要姜家的嫡女。哪有这样的事。我生在姜家,享受家族带来的富贵荣华,自然也要承担与家族共进退的风险。」
「容妄。」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正色道,「既然容钰的死与你无关,我不会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你好自为之。」
他好像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并没多失望,跟听不懂我话似的,神色未变,虚虚地望着窗外:
「张家的女儿穿上嫁衣也是美的。淮月,若是你穿上嫁衣,必然是最美的那一个。」
我,「我绣过一次嫁衣,不会再绣第二次了。」
容妄眼神立时阴沉起来,妒意汹涌,我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察觉到我的害怕,他又收敛了满身恶意,幽幽道,「我很少去和容钰对比,可是有时候,真的好羡慕他……淮月,我以后不会再隐瞒你,这个眼线便是我的诚意。」
眼线自有人会处理,我感觉他没听进去我的话,并不想再多说什么,果断离开。
46
连张家女儿都出嫁了,我娘又开始急起我的婚事来,再次抱了一堆画像来让我挑。
苦口婆心劝我,「淮月,你至少先定个亲,婚事还要筹备好久呢。」
我有些犹疑,「娘,一定要嫁给什么人,才可以吗?」
张家女儿今天出嫁,也没见得有多开心。
嫁人前是家里人捧在手心的小女儿,嫁给晟王就是晟王妃张氏,连姓名都要被泯灭,贵妃、晟王、晟王府里一堆侧妃姬妾,都不是好相处的,糟心事恐怕不会少。
我娘不解,「当然了,不嫁人生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也不解。
一定要嫁给什么人,这一辈子才算完整吗?
不过我不想与她继续讨论这事,随便挑出来几幅画像,「就这些吧。」
我娘喜笑颜开地出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正好一位族兄生日,借他的名义,请来了一堆青年才俊到相府相聚,其中几个就是我随手挑出来那些。
我娘塞给我一把纨扇,把我推到屏风后,交代我一定要挑一个最合眼缘的出来。
我手执纨扇,半遮了面,悄悄地往外边看过去,人来人往,都是年轻俊俏的公子,我挑不出来哪个是最合眼缘的,感觉都差不多。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快到饭点了,不知道今天厨房做的什么菜。
天上的鳞云真好看,是要下雨了吗?
又是一年夏汛将至,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
「小姐,夫人让您去帮她采一朵新开的荷花。」宝珠提醒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眼看着远处那片荷花,旁边一群公子哥儿在吟诗作对,我娘就是怕我一个都不想挑,找个理由要赶我经过人最多的地方,吸引那群人的注意。
我无奈,提着裙摆转过回廊,往那边走去,经过拐角,被人拉进了角落里。
47
容妄捧着一件眼熟的嫁衣,期盼地望着我,「淮月,你不想再绣嫁衣,我帮你弄好了。」
是之前被嬷嬷藏起来那一件,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讨了嬷嬷欢心,把这件嫁衣翻了出来。
一展开,原先凤凰羽翼上被沾了血的地方,绣了一瓣红梅,正好挡住了那一点瑕疵。
彩云般的羽翼上,缀了点点梅花瓣,比原先还精美漂亮许多。
我下意识地朝他皙白的指尖看去,上面好多血点子,被针扎出来的那种。
我难以置信,「你亲手绣的?」还是现学的那种。
被戳破了,他有些羞耻,又有些忐忑,没承认也没否认,目光如炬,「淮月,你不必绣第二次嫁衣。包括嫁衣,包括其他人和事,我都可以搞定,你不用费心,你……」
「小姐,你在哪?」宝珠一回身看不到我,开始喊我了。
我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
容妄预感到我准备走,可怜兮兮地挽留我,「淮月。」
「小姐?」
我轻叹,绕过他走了。
不必回头,我也能知道身后男人的表情,必然是瞬间就冷下来,看死物一眼盯着外面那一群世家子弟。
像极了我幼时养的那一只兔子,外表人畜无害,可时时刻刻都要我关注着,一旦我理会别人不理会它,它就会生气地跺脚。
兔子一跺脚,打雷似的,整个姜府都得抖三抖,真是个醋坛子。
后来被容钰送走了,因为容钰自己也是个霸道的。
小小一个姜府,容不下两个大醋坛子。
可我的小兔子健康活泼,软萌可爱。
容妄多灾多难,遍体鳞伤。
阴狠善妒,不择手段。
48
我乘小舟摘了一捧荷花,回去的路上,远处那群人痴痴地望着我。
接着有好些人向族兄打听我地身份。
其中就有好几个我娘特别中意的,她都做好接待媒婆上门的准备了,左等右等,没等来一个,一打听,才知道那些人都匆匆订了亲。
我娘奇怪,「一个两个就算了,怎么全都这么赶订了亲?」
不用猜,还是容妄干的。
我心情复杂,不过还是松了一口气,到底,不用被催着赶着嫁人这么快了。
从前我与容钰的亲事水到渠成,我从没想过其他可能,后来我发觉,嫁娶并非都是让人向往的。
我越发不理解。
如果最终只能在内宅当一个妇人,又为什么要从小刻苦学习,饱读诗书,让人知道山与川的壮美,海与泽的辽阔,又把人关进宅院里争斗一生,浪费才情。
冬赏寒梅,夏赏碧荷。
我与宋双去了城外一片湖边避暑,湖畔碧荷连天,是个赏荷的好去处,游人如织。
宋双乘船去了湖心摘荷花,我不太想动弹,天太热了,就在水榭里轻摇着团扇,看她越划越远。
接着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曲樱已经绾上了妇人髻,走进水榭,说想要与我道别。
我才知道,她早被东宫管事挑了个小官嫁过去了,小官外放出京,她也要跟着离开。
我不信她的说辞,「我与你并没什么交情,你要走就走,有什么好同我道别的。」
49
曲樱眼神有些空洞和麻木,我想起初见她时,她回过头来,眼眸清澈,不谙世事的样子,有些感慨。
她不知从哪折来一枝杨柳,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她说:
「姜妹妹……我比你大,就姑且占你点便宜,喊你一声妹妹吧。我在京中没什么认识的人,折了一枝柳,也不知道该赠给谁,然后想到了你,巧的是,正好看见你在此地。」
「我刚来京城时,也是夏天。」曲樱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一年我过得,像梦一样。」
她陷入某种回忆里,「我不过山外一个小药女,生得还算好看,许多财主家的儿子倾慕我,但从没想到有一天我可以住进皇城。」
「那时我上山采药,遇到了殿下。殿下说得没错,我见他衣着华贵,又生得格外俊美,便知道这是贵人家的公子,我的机缘来了。
「殿下说自己不记得旧事了,父亲要治好他,我拉住了父亲,如果他想起来旧事,那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李大人找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尊贵的太子,全村的人都围在我家附近,看着我上了那辆贵气的马车,羡慕无比,我有些得意,又有些庆幸,是我捡到了殿下。
「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殿下说得没错,我是个爱慕荣华富贵的人,虚荣又自私。可你们生来便什么都有,又怎么会知道,我若是不抓紧他,便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小山村。」
她越说越激动。
我却不为所动,「贪慕荣华富贵不是错,虚荣自私也不是错,追求富贵伤害了别人,又要求别人不能怪罪你,才是错。」
其实,容妄也是个生来什么都没有的人。
看来她到现在依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只是在追求幸福而已,过程中踩到了旁人,旁人也该见她身份低微可怜,理解她,包容她。
曲樱慢慢平静下来,「不说那些了。我明天便要离开京城,这一杯酒敬你,算是我与你们所有人道别。」
她向我举起酒杯。
是我桌上的果酒,我自己带来的。
50
我到底没有喝那杯酒,因为容妄忽然出现,替我挡了那一杯酒。
「虽是果酒,但淮月再喝一杯,就该醉了。」他含笑道。
剔透的酒液滑落,滚过他殷红的薄唇。
曲樱愕然看着他。
我早就习惯了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出来,可他这一次出场,还是让我措手不及。
我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的脸色。
曲樱诺诺,「殿下,您怎么在这?」
容妄眼帘半掀,冷冷淡淡,「怎么,孤不能来赏荷花?」
曲樱被噎得答不上来,正坐立难安间,容妄脸色越来越差,忽而不知从哪取出来一副手套,施施然戴了起来,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戴上纯黑的手套,也是极好看的。
然后他掐住了曲樱的脖子,阴冷无比的语气,「这酒,你下了媚药?」
他是一点也没收着力,曲樱没多久就面色变紫,奄奄一息。
快把人掐死了,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把人放开,目光落在一旁瞳孔放大的我身上,有些后悔:
「淮月,我只是,我是太生气了。
「你别怕我,我不是狠毒。她没死,要怎么处置她,淮月你决定吧。」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药劲上来了,脸越来越红,一边是恶毒又残忍,一边羞涩又狂热,真是个矛盾的人。
我没看地上快死的曲樱,我走到容妄面前,细细打量他,心绪起伏,最终,我说:
「别装了。你明明就猜得到里面有毒药。你明明可以把那杯酒倒了的。你为什么要喝下去?」
51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曲樱递来的那一杯酒,我本来也没打算喝。
我不信容妄会蠢到,猜不到里面有东西。
他有些失望,嘟囔,「我舍身为当你挡毒药,你就没有一点点感动么?」
感动什么?
感动他作死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自觉带了点气音,「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她下的不是媚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办?」
许是我的靠近,让他有些激动,药劲上了头,耳尖薄红,桃花眼里尽是旖旎勾缠,通身却泛出要择人吞噬般的暗。
「那便死啊,烂命一条,今天不死,往后也会死。」
我指尖动了动,到底没压住满腔起伏的怒气,拽住了他的衣领,动作粗暴,「真是个疯子。」
他高我许多,迁就地俯下身来。
似乎以为我要动手打他还是怎的,兴奋得开始轻颤。
我翻了个白眼,把人拽到外面,此处僻静无人,我一脚把他踢下了湖。
我垂眸看他,「到水里醒醒药劲和脑子吧。」
能从汛期的沄河活下来的人,料想水性不差,淹不死他。
容妄果然轻松地爬到浅岸站了起来,浑身湿透,望着我,眸光晦暗不明,又笑了起来。
发疯的那种笑。
我甩袖走人。
他真是让人讨厌。
让我破功,把我学进了骨子里的优雅从容激碎。
52
回了姜府,我让人把曲樱弄醒,蹲下身,直截了当地问她:「给你两次机会坦白,谁给你的药?谁支使你来给我下药的?」
她在京中无权无势,无亲无故,想自己弄来无色无味的媚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曲樱还搞不清楚状况,「什么药?」
我,「你还有一次机会。」
她慢慢清醒过来,谨慎地答了一句:「是,是我给你下的药。那又如何,你不是没中计吗?」
我起身,漠然吩咐,「拖下去,卖到最下等的青楼。挑个更貌美的补给那个小官。」
下人照办,曲樱许是没想到我这样干脆利落,终于慌张起来,「别,我说,我告诉你是谁想要害你!」
我不感兴趣,「把她嘴堵上。」
曲樱被堵上嘴,连求饶都做不到,被人带下去了。
我着人去调查她近来接触的人,查到了晟王头上,而且还查到,她看不上那个小官,早就和晟王搞在一起了。
看来应当是晟王许诺了她什么,可能是成功了就留她在府里当侍妾之类的吧,她才在离京之前放手一搏。
我有被恶心到。
让人去晟王跟前散了点消息,说是曲樱不知为什么流落到了青楼。
晟王果然去那看她,却没赎她出来,只是来警告她不要把两人的关系乱说出去的。
接着一出门,碰上得了信来捉人的晟王妃。
晟王妃硕大的体形,光压过去就能把晟王这个花架子压断几根肋骨,她还生气地当街暴揍了晟王一顿。
晟王是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被抬回去。
我在一旁酒楼的雅间品茶,深藏功与名。
一抬眸,看到对面临窗的容妄,他朝我温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