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情深刺骨,我将你归于人海》
眼前的缉毒警察浑身是血,趴在地上。
我踩着他紧握住警徽的手指,笑得像个恶魔。
「哥哥,好久不见。」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孤儿院,江淮声温柔地牵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妹妹。
这一次见面是在缅北仓库,他卧底身份暴露,受尽凌虐。
而我,是这里最大的女毒枭。
1
「烟姐,前天进来的那批送货人里面有条子。」
「他们老大,已经被景哥处理了。」
阿诺站在我卧室门口汇报。
「录像了?」
我隔着房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
「是。视频已经发回 C 市警局,今天他们上班就会收到这份大礼。
「对了,他们还有个副队长,这人有点意思。
「他跟我们谈条件,说要找一个人。如果找到了那个人的下落,承诺把警方那边的信息全都告诉我们。」
门外的阿诺又说。
「缅北死人这么多,随便扔给他一个不就行了。」
我翻了个身。
阿诺嗤笑,轻蔑道。
「他要找一个女人。」
我突然就来了兴致。
找女人找到缅北的恋爱脑,这还是第一个。
码头仓库。
男人趴在地上,脖间套上了沉重的锁链,精壮的上身鞭痕遍布。
即便被打到睁不开眼,他仍然死死握着手里的警徽。
我用靴子踏上那人自以为是的信仰,不断用力。
下一秒,我骤然拉紧了手中的锁链。
男人闷哼出声。
「你要找谁?」
地上的男人声音晦涩。
「找我妹妹。十年前,她被拐到缅北。」
我蹲在男人身前,用地上的抹布,一点点擦干净他充斥着血污的眉目。
然后,我把烟掐灭在他手臂上。
「你叫什么。」
「江淮声。」
他双眼猩红,目光里像是有巨大的哀恸。
「好巧,我有位老熟人,也叫江淮声。」
男人沉默了几秒,轻轻喊我。
「小野。」
等我把江淮声的眉眼一一辨认,我忽然笑了。
我凑到他的耳边。
「哥哥,好久不见。」
2
如果不是江淮声提醒我,我差点忘了。
很久之前,我不叫陈烟。
我还有个名字,叫江小野。
第一次见到江淮声,是在云朵孤儿院里。
江太太意外流产,整天以泪洗面,江先生起了领养的念头。
于是,西装革履的江先生拉着年仅十五岁的江淮声,宛如天神降临。
所有的孩子都知道,这户人家条件不错。
大家都坐姿笔直,努力表现,只为了江先生能带走自己。
唯独我狼吞虎咽地抢夺着饭盆里仅剩的食物。
江淮声走过来,蹲下身,摸摸我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凶狠地瞪着他,只当他是要来抢我食物的人。
「这孩子叫小野,是我们院里最难管教的,不如小江少爷你换个……」
老师想要劝退江家。
「小野,你愿意做我的妹妹吗?」
江淮声好温柔,轻轻拉住我脏污的手。
从此我被带离那个假天堂,开始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五年时光。
而现在,我们都身处缅北。
江淮声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凝视着我。
「小野,好久不见。」
我摘下手套,手擦过他脸上的痂。
「好哥哥,这一套不管用。你来缅北是缉毒,是杀我弟兄们,才不是为了找我。」
江淮声苦笑。
「手上全都是茧,小野,这些年你该有多辛苦。」
「是怪我来晚了吗?」
我敛去神色,将指甲一点一点嵌进江淮声还没完全长好的痂里。
他吃痛,却仍然隐忍地看着我。
那双眼睛里盛满心疼,我却面无表情。
「如果我说是,那亲爱的哥哥,你想怎么赎罪。」
江淮声闭上双眼。
「任务已经失败了,我不可能再回到队里。
「昨天我答应你的小弟,如果他们找得到你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我都会把警局掌握的线索告诉你们。
「现在,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
江淮声忽然睁开双眼,直直地看着我。
「至于你要跟我算的账,我一笔都不会逃。小野,要怎么处置我,都随你。」
我抽出腰间的利器,抵在江淮声的颈间。
那一刻,他面容平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从容赴死。
这个结局大概率会让他成为烈士,活在人们的心中,伟大又灿烂。
也太便宜他了吧。
我收回了手,舔了舔有些溃烂的嘴角。
「今天早上我丢了一条狗。」
「江淮声,不如,你来做我的狗吧。」
3
夜晚,我的房门响了。
刚打开门,男人的手就探了过来。
我靠在他肩头,娇嗔道:「哥哥,你怎么才来。」
忽然,客厅传来另一个男人压抑的低咳,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
「你不会是把那个警察关在客厅了吧?」
身旁的「哥哥」停住动作。
我把台灯拉开。
程景看见了客厅里的男人,面庞染上薄怒。
江淮声就坐在角落里,手脚被束缚,沉默地注视着我们。
「陈烟,他是警察!你疯了!」
「你不会真以为他会乖乖地做一条狗吧?」
我漫不经心地系上浴袍。
「我找到了新乐子,以后你不用过来了。」
程景的脸色变了又变。
「陈烟,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但我对你是真心的。」
他那张和江淮声五六分相似的脸,带着阴柔的好看。
「作为一个男人,哪怕是……在亲密的时候,你叫我哥哥,又让我喊你小野,我都可以够接受。」
「你以为我是喜欢玩这种兄妹游戏?我喜欢的是你。」
男人发起脾气的时候最烦了。
我失去耐心。
「你倒是提醒了我,这次混进来七八个条子足够要了你的命。」
「滚出去。」
程景摔门而去,我缓缓踱步到江淮声面前。
江淮声脸色苍白,垂着眼。
「男朋友?」
我摇摇头。
江淮声仍拧着眉。
「他平时……咳咳,也对你这样?」
「我让他扮演你的时候,偶尔会这样。」
我诚实回答,手指轻轻扯动他脚上的镣铐。
「江淮声,你要不要陪我玩。」
4
「小野!」
江淮声想要制止我的胡闹,我却不听话。
「你虽然比程景长得好看,但是比他无聊多了。」
「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一个女人告诉你,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话吗?」
江淮声别过脸去,一下就哑了火。
「我没有什么女人。」
「警校毕业之后,工作很忙。」
至于忙什么,我们当然都心知肚明。
「忙什么?」
但我偏要问。
好像江淮声越难堪,我心里就越快活。
「忙着抓那些粉仔,他们的上家下家……就像打怪积分一样。然后,调来缅北工作。」
他的声线带着艰涩。
「为什么?」
我舔舔嘴角。
「因为,当年把你带上车的那帮人来自缅北掸邦。」
「我知道我总会找到你的。」
「回家」这两个字听起来带着虚无的美好,我勾勾嘴角。
江淮声发现了我嘴角处的溃烂。
「小野,你碰什么了!」
江淮声沉了眉眼,大力地抓起我的胳膊,撩开袖子。
他看到我小臂上注射过的针眼,新旧交叠。
「江淮声,我们十年没见了,你演什么兄妹情深啊。」
「就算是时间倒退回十年前,你也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压根就没把你当哥哥。」
我冷笑着抽回手臂。
「当年我给你写的那封情书,不是你亲手撕掉的吗?」
「小野,那是误会。」
我打断了江淮声。
「你之前说,如果找到了我的下落,就愿意把警察掌握的信息都告诉我。」
「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吧?」
我恶作剧似的看着他。
「江淮声,你那些死去的战友和同事,他们家里人叫什么,住在哪里。」
「我只给你一周的时间,你把这些信息写下来,我就相信你。」
5
七天后,我准时把江淮声亲手写下的名单交给了阿诺。
阿诺看了半天,惊叹。
「烟姐,你太牛了!」
「先不要轻举妄动,查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只要这份名单被证实是真的,江淮声的警察生涯就会彻底画上句号。
我点了一支烟,整个人瘫进沙发,若有所思。
「不过……烟姐。」
阿诺吞吞吐吐的。
「那个警察真的是你哥?是你……来这里之前的家人吗?」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诺的表情欲言又止。
我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现在,你们和老师才是我的家人。」
他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一口黄牙,嘿嘿笑。
「我就说嘛,烟姐还是那个烟姐!但是景哥这几天不太对,他老是说,那个警察早晚要出事。」
「他还说,在你心里,我们都不是你的家人,只有那个条子才是,那条子还会把你带走。」
程景这人真够离谱的,我语气带着嘲弄:「前些天混进条子,他才刚去老师那里领了罚,现在拿我的人说事?」
说到这里,我忽然发现,今天似乎一直没看见程景。
「他人呢?」
阿诺挠了挠头。
「我也不知道。今天你过来那会儿,景哥揣着一把开刃刀出去了。」
「操!」
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起身掐灭了烟,我直奔家中。
门果然被人反锁了。
然而,客厅里的绳子和脚铐被丢在地上,却丝毫不见江淮声和程景的踪影。
地面血迹斑驳,有拖行的痕迹一直蜿蜒到后院。
我心里一沉。
果不其然,在后院泥地上,两个浑身是血的人纠缠在一起。
他们被同一只手铐锁住,程景鼻青脸肿地趴在江淮声身上挥舞拳头。
而江淮声虽然身处劣势,但另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掐住程景的脖子不放。
「江淮声,交手这么多次,你们条子的骨头一个比一个硬。」
「只有你,做狗做得这么开心。」
程景被掐得面色赤红,嘴里却不依不饶。
江淮声面无表情,神情像是结了冰,手上力道逐渐加大。
「你的脏嘴,也配提我的名字?」
「以后离小野远点!」
这句话一出,程景跟被人戳了肺管子似的。
「程景,疯够了没?」
我质问程景,手中的枪却对准了江淮声。
「把你那玩意解开,别再让我看见。」
下一秒,我把枪口移向程景的眉心。
「程景,我只说这一次,我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江淮声是我的。」
程景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难看。
「说得真好……他是你的。
「可你别忘了,你是陈烟,你永远都做不成江小野了。
「老师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你的兄妹游戏,玩不了多久了。」
6
「他是谁。」
江淮声躺在床上,我正给他涂药。
「他叫程景。你不是看见了嘛,和你长得很像。」
「刚好也有些办事能力,除了太喜欢我和脾气不好,哪里我都满意。」
江淮声忽然转过身,捉住我拿着纱布的手。
那双手有着不符合主人年纪的沧桑,遍布老茧和瘢痕。
「疼吗。」
他轻轻问我。
「疼,很疼。」
我瘪着嘴,故作委屈,想要看看江淮声会做何反应。
因为常年吸食,我的嘴角和手脚总是会发痒,挠了又烂,烂了又挠。
这些行为的代价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无时无刻不审判着我。
可江淮声面对这样一双手,没有丝毫的嫌弃,仿佛视若珍宝。
而我注视着他俊朗的侧脸,忽然意识到,程景说得很对。
我似乎很享受这种假象般的幸福。
哪怕江淮声这一刻是在演戏,我依然沉溺其中。
江淮声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愧疚地看着我。
「小野,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撕掉那封情书。
「当时我以为是你年纪小,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才采取了自以为是的方式去
应。
「世界上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其实是我看不清自己的心意才对,把你弄丢之后,我每一天都活在无尽的痛苦里。
「为了找到你,我去读警校,抓紧一切机会立功,只想能够有机会调过来,这样才能亲自找到你的下落。
「可我设想过千万种重逢的场景,只有眼前的这一种,完全不在我计划内。」
他眼底泛红,嗓音嘶哑。
江淮声似乎很自责。
「小野,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把自己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直到腹腔处那条长长的伤疤暴露在空气里。
手伸向江淮声的眼角,像是要亲手确定,他此刻所有的酸楚都是因为心疼我。
「不管你是不是演的,我都会当作真话来听。
「但代价是,我会剪断你的翅膀,把你永远困在我身边。
「江淮声,如果你真的找了我这么久,那就背弃信仰,只选择我。」
警察的家属名单只是第一步。
这一次,我要切断江淮声所有的后路。
我吻上江淮声温热的嘴唇。
7
我恨江淮声,至少在他说出那些话前,是这样。
如果我们只是普通的毒贩和警察,那么我们之间只剩下杀戮,杀戮可以解决很多麻烦。
偏偏在彼此成为这样的身份前,我们曾经亲密无间。
最重要的是,江淮声带我走出云朵孤儿院,让我知道家应该是什么样子。
是他每天晚上都温柔地给我讲晚安故事,安抚我无数噩梦。
尽管转瞬即逝,江淮声也是真真切切点亮过我人生的火焰。
所以我才恨江淮声撕掉我的情书,更恨他是促使我离家出走的原因。
然而,这些恨没有一丝是来自立场的不同,恰恰是因为我很爱他。
第二天,我是在江淮声怀里醒来的。
他摸着我腹腔上的疤。
「疤怎么来的,谁干的。」
「刚被拐来的时候,我吃了些苦头。」
「不过,用一个器官,换来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说值不值?」
我笑了笑,好像在说起今天天气那样稀疏平常。
江淮声抱着我的手臂慢慢收紧。
「这次有我守在你身边,不会再有任何人伤害你了。」
我盯着他下巴看,这副认真的样子有点迷人。
「好啊。」
我敷衍着起身穿衣服,又胡乱套上靴子。
「你要去哪里?」
江淮声不太放心。
紧接着,他又叮嘱:「离程景远点,我不喜欢你们在一起。」
「如果是见他,那就带我一起去。」
那话中俨然有几分醋意。
我仔细检查腰间的佩枪,然后歪着头看他。
今天的江淮声换上了一身白衬衫,在一片晨光里,好像沾不得半点尘埃。
我最喜欢他穿白衬衫的样子了。
他和当年一样好看。
我的心情莫名变得愉悦。
「今天不行。」
「因为,我要去见那个拿走我一颗肾的人。」
8
车子轰鸣后终于停下,我跳下车,眺望着农田的另一侧。
在农田的另一边,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跪坐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和一个老妇人聊天。
我走过去,那几个男人见了我,齐刷刷地喊了声「烟姐」。
老师这才发现我的到来。
她挥挥手,马仔们退下。
「是出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急。」
老师虽然包着头巾,但也能看出头发斑白,当年的丧女之痛近乎掏空她所有精力。
可即使是这样,她依然能在退休前安排好一切,没有留下一丝纰漏。
「我留下一个条子,程景应该已经和您说过了。
「他把同事的家属名单提供给了我们,我的人查过了,都是真实信息。
「只要我们想,随时都可以动手。
「老师,我会用我的方法,把他困在这里,他这辈子都休想再离开缅北一步。」
老师没说话,仍是低着头,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
「我当年把掸邦这条线交给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不恨警察的毒贩。我更需要的是一个只想着数钱的人。这一点上,你比他们都清醒。
「在我这里,杀人、凌虐,最终都不过是给我的钱开路。所以那些人怎么死,如何死,死得痛不痛苦,有什么关系吗?我缺的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机器,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脑子。
「以往那些脏事你都不会亲自动手,只有这一次你破例了,给我个理由。」
我就知道没什么瞒得过老师,当然我也从未有这样的想法。
「来缅北之前,他是我的家人,也是我喜欢的人。」
老师倒是笑了,眼周的纹路都舒展开。
「哈,难怪程景打小报告打到我这里。」
「可是,陈烟,你这么聪明怎么能不明白,十年了,什么都会变的。」
我置若罔闻,留下江淮声的态度已是十分坚决。
「我已经得到了这批条子的家属信息,如果有必要,我会让阿诺亲自去解决。」
老师慢慢褪去笑意。
「我只跟你要一个说法,如果掸邦的生意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后果谁来承担。」
我当然明白老师指的是什么。
没有一个缉毒警察会真正的臣服,无论那些卧底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曾遭受怎样的酷刑,他们总是愿意为了自己的信仰付出一切,哪怕知道会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
我不仅是在和江淮声赌,也是在和自己赌。
刚才那个看似和蔼的老妇人已经消失不见,老师那双充满寒意的眼睛看着我。
我知道,在她的利益面前,即便是我,也是一件可以随时丢弃的废品。
「一切后果都由我来承担。」
我跪在老师的面前,低眉垂目。
愿赌的人,总要服输。
虽然我从小运气不佳,十赌九输。
但是,在江淮声身上,我一向都是全盘下注。
9
江淮声早就做好了一桌饭菜等着我。
尽管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桌前,可我还是回想起从前的时候。
江家的餐桌上,不仅仅是饭菜可口,气氛一直都很轻松。
从爱里滋养出的家庭,处处都是幸福的味道,和我充斥着流浪和寒冷的童年截然相反。
他们会让我吃饱饭,即使是吃慢了也不会打我,更不会让我在天冷的时候在外面罚站。
江先生和江太太把我当成亲女儿,送我去上学,还让我和江淮声一起学钢琴。
我只需要接受他们给予我的爱就好。
从孤儿院来到江家之后,我开始学着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
但我很难融入集体,尤其是学校,更没法和除了江家之外的人建立亲密关系。
我没有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是江淮声,我喜欢的人也是江淮声。
所以,江淮声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承重墙」。
「让我来尝尝,这一桌子菜到底比不比得上叔叔的手艺。」
我拉开凳子坐下。
「叔叔和阿姨还好吗?」
江淮声缓缓道:「你被拐走的那一年,我妈急得犯了病,第二年就去世了。
「因为妈妈的事,爸爸悲伤过度,也一直生病,去年走了。
「他临终的时候说,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哪怕只是一捧灰,也要把你带回家。
「他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们最爱的小野。」
我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动作微微停滞。
然后我埋下自己的头,大口大口地吃饭,好像要立刻填满自己身体一样。
我把那碗饭吃干净,一粒都没剩。
抬头再看江淮声,他一直没有动筷,只是耐心地看着我吃完。
「江淮声,那如果我是陈烟呢?」
「如果我是陈烟,你们还爱我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
江淮声没说话。
他那双眼眸里,和往常一样温柔又有耐心地看着我。
「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
我耸耸肩。
「万一你说了什么我不爱听的,我怕我忍不住崩了你。」
「会。」
江淮声坚定地看着我。
「无论你是陈烟还是江小野,都是我的家人,也是我的爱人。」
上一次这样不磨不灭的目光,还是他看着手中快被我踩碎的警徽。
可我的耳朵里好像只剩下他动听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咒语。
晚上睡觉,我蜷缩在江淮声的怀里。
他的呼吸声绵长,我却睁眼凝视着虚无的黑暗。
我想起了那一天。
那天,江淮声拒绝了我的表白。
他说,小野,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还小,分不清什么是依赖和爱,我现在和你在一起,你长大了会恨我。
我说,好,那你就永远都不要和我在一起。
江淮声撕掉了我的情书,他还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哭着跑出去,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被拉上那辆面包车。
缅北是真正的炼狱。
我和那些被拐来的女人们关在一起,大家像猪猡一样,被迫吞下套装的毒品。
润滑油的味道很恶心,我吐了七八次,连舌头都发麻。
第一次过海关的时候,一个女生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直接跟海关警察求救。
结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管事的给发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女生。
我曾经试着逃跑一次,可换来的是更惨无人道的毒打。
他们剃了我的头发,扒光我的衣服,喘息着压在我的身上,释放自己的欲望。
十年了,尽管那些男人早就被我挖眼断手,但我偶尔还会听见他们那天的笑声。
那时候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江淮声会不会来找我。
我本就是命如野草,再恶劣的环境,也可以疯长。
我不择手段,用尽全力地活下去。
可江淮声一直没有来,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慢慢泯灭。
同时随着时间推移,那些沉没成本越来越高,像巨石压住我,在这摊烂泥里不断下坠,直到初心面目全非。
那天在仓库,我一眼就认出了江淮声。
我意识到,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很恶毒的玩笑。
踩在他手上的那一刻,我好像听到自己的内心在轻轻对他说。
「江淮声,你为什么没有早点来啊。」
10
第二天早上,我在惊悸中醒来。
浑身仿佛有小虫子往骨头缝里钻,就连牙齿也忍不住打颤。
这种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冷汗也早就湿透了睡袍,我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人。
「小野,你去哪。」
江淮声被我惊醒,披衣下床。
我的语气非常急躁,但严令禁止他跟着我。
「不要过来,一会儿就好,就当我求你。」
我快步来到客厅,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在里面翻找了半天。
我打开一个纸包,急躁地取出两个白色药片。
当白色粉末混着温热的水在注射器里缓缓融化开,我狂躁的心情好像得到一丝安抚。
混合而成的液体被缓缓推入静脉。
我闭上双眼,好像这才活过来一点。
此刻,我终于又是一个正常的人了。
「江小野!你在干什么!」
我猛地睁开眼。
是江淮声。
他在我身后,目睹了刚才我在厨房所做的一切。
这也是我不希望江淮声看到的原因。
让自己的爱人亲眼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这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不管你沾上这个东西多久,现在开始,我陪你戒掉。」
他攥住我的手腕,看起来有些可怕。
江淮声看我不作声,阴沉着脸,直接大步走到刚刚我拿药的梳妆台前。
他把抽屉整个拉出来,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在地上。
然后,他学着我的样子,拿起里面的药片,挽起袖子朝厨房走去。
这下我慌了。
「江淮声,你干什么!」
他把针管里的药兑好了温水,然后朝着手臂刺下去。
我发疯似的去抢他的注射器。
注射器被打落到一旁,我死死抓住江淮声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他越冷静,我就越害怕。
「我说过,现在有我在,你做什么也都有我陪你。」
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睛,喉咙发酸。
「算我求你,这个东西你不能沾。我也答应你,以后不会再碰了。」
可我发现我哭不出来。
我的眼泪早就跟我内心一样,在漫长的十年里消耗殆尽。
「江淮声,想要在这里活下去,总要有付出和取舍。」
「你看到了,就是我的代价。」
抛弃道德感和三观之后,在这块罪恶的土地上活下去就变成了轻而易举的事。
我开始接受这样的生活,积极配合上级给的所有任务。
运毒、藏毒,关于毒品的一切,我都有涉猎。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其实从来就没从云朵孤儿院走出来过,只不过,这一次抢不过别人的「食物」就要死。
我很快取得了配货人的信任。后来,我甚至直接发展成他的上线。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接触到老师之后。
老师是掸邦制毒世家的接班人,黑白通吃,人脉、货源不计其数。
可她的小女儿躺在病床上,像一株凋零的花朵——
那个女孩需要一颗鲜活的肾,而我就是那个幸运又不幸的器官库。
血型匹配上之后,我用这一颗肾和一支海洛因向老师展示了我的忠诚,还换来了掸邦、果敢这两条线的货源。
最重要的是,我保下了我自己的命。
肾脏移植成功后,老师面带笑容地把那支高纯度海洛因打进我的身体。
这是他们的「欢迎仪式」之一。
「我总有预感,你会是我最优秀的学生,陈烟。」
现在我成了老师最骄傲的学生,也成了缅北最大的女毒枭。
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为了找我而成为缉毒警察的江淮声。
我和我喜欢了十年的人,在各自的时区里。
一个投身光明,燃尽全部忠诚。
而另一个则扎根于黑暗,忍受一切痛苦。
我们所做的这些,不过都是为了再见到彼此。
自以为朝着对方越来越近,其实却将对方推得越来越远。
只要再见面,这场悲剧就会无可避免地拉开帷幕。
我把我在缅北的经历,都讲给江淮声听。
我以为他会发怒,会骂我,我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
江淮声红着眼底,沉默许久。
「小野,我带你回家。」
11
从我踏进这条路开始,我就没想过再和江淮声见面。
可现在他不仅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还说要带我回家。
即使是回不去那个曾经的家,我们就留在这里,结婚生子,做个普通人,度过平凡的一生。
这个问题太让我心动,我看着江淮声的眼睛,轻轻点头。
第二天,老师邀请我去吃晚饭,思前想后,我还是带上了江淮声。
没想到程景也在,他阴嗖嗖地看向我和江淮声。
我这才注意到,程景身边多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眼睛生得极大,看人的时候怯怯的,好生叫人爱怜。
或许是程景也找到了新乐子,不再执着于和我谈情说爱的小把戏。
我非常开心。
程景命令那个女孩子跪在餐桌下。
他把饭菜丢到地上,女孩就诚惶诚恐地扑上去吞食。
当着老师的面,程景嘲弄地勾了勾嘴角。
「主人和狗的区别,就是一个在桌上,一个在桌下,而不是坐在主人的旁边。」
「陈烟,养狗你得跟我学。」
程景知道我一向不碰人口贩卖的生意,存心膈应我。
他眼风扫过江淮声。
江淮声像是没听见一样,只端坐在我身边,给我夹菜。
「老师,周五那单结束后,我想休息一阵。」
我向老师提出这个请求。
「我和淮声……要结婚了。」
「分内的事做好,你其他的事,自己有分寸就行,我不参与。」
老师捧着茶,浅浅啜饮,像是意料之中,丝毫不惊讶。
那边程景却炸了。
他猛地踹向桌下的女孩,女孩受惊尖叫,从桌下窜到另一边去,紧紧拽住江淮声的裤子。
「请你救救我!请救救我……」
她伸出的手臂整个都布满青青紫紫的印记,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江淮声腿上,叫声凄厉。
「我不要回去挨打,我不要死!」
我这才看到她脚上也铐着锁链,程景像是在复刻我的做法。
女孩已经陷入癫狂。
「我先把她带出去冷静冷静,你们先聊。」
江淮声压低了声音。
等他把女孩带出去之后,室内气氛诡异起来,像是暴风雨的前奏。
「程景,够了!闹到我面前来,你不觉得难看?」
老师把杯子摔在桌上,神情不快,另一只手上的旱烟一下一下地敲在桌上。
「我今天本来想再聊一下猛卯客源的事,看来没必要了。」
「老师,陈烟和条子为伍,难看的是她!」
程景听到老师提起自己手上的蛋糕,有些懊恼。
「就是因为你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现在才会有这么多麻烦!」
老师抬高了声音,不悦已经写在了脸上。
「等这单结束,猛卯这片区以后交给陈烟吧,你比她更需要休息。」
程景深吸一口气,按捺着怒火,终究是服了软。
这顿饭进行到这里,实在没法吃了。
结果我刚出门,程景就堵了上来。
「单独聊聊吧,我不和你吵。」
江淮声直接挡在了我身前。
「你说做狗要有做狗的自我认知,我认为舔狗也算其中一种。」
「我是她的未婚夫,有什么想聊的,可以直接在这里说。」
我挽上了江淮声的手臂,表示默许。
程景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样一句话。
「陈烟,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周五我还是会带我的人过去窑口。
「我知道这批货对你很重要,但我不放心这条子,所以,我一定要护着你。
「更何况,老师也会来。
「你,老师,货,都比我命重要,我拿命也会护住你们。」
最后,程景看了看江淮声。
「烟烟,恭喜。」
「我曾经也梦见过很多次,能够和你一起站在教堂里的场景。」
程景苦笑,他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却被江淮声沉着脸色挡了回去。
「但你,江淮声。」
程景转向他。
「你夺人所爱,我会永远诅咒你活着生不如死,如同身在炼狱。」
12
周四,江淮声陪我去试了婚纱。
我选了一件长袖的抹胸鱼尾裙,因为这样可以遮住我两臂的针眼,和大腿处的溃烂。
我们打算举办一场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型婚礼,低调平淡。
我站在镜子里对着他笑,江淮声穿着一身西装,里面是我最爱的白衬衫,靠着墙,他回以温柔的笑意。
「小野,嫁给我吧。」
江淮声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盒子,忽然单膝跪在我面前。
我惊讶,不知道江淮声从哪里变出了这么一个小玩意。
他打开小盒子,我见到了一枚有点老旧的戒指。
阿诺忽然带着一大帮兄弟从外面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