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他人在厨房。
我悄悄凑过去,从他身后探头去看,程寄声有强迫症,煎个鸡蛋都要把边边角角弄得平平整整。
距离太近,我的脸微微蹭到他的手臂,他依旧有点拘谨地侧了侧身。
在爱人这件事上,程寄声是不熟练的,做起来总小心翼翼,生怕不够,又怕逾矩。
我想啊,他在黑暗里太长时间了,走出来的路程比其他人要长点。
但是,他确实也很努力。
早餐后我要出门上班,他学着人家的男朋友那般,执意要送我。
我不是很愿意他发现我做着那样又脏又累的活儿,拒绝了。
走在路上,我自嘲地想:原来在爱人跟前,我也成了这样不自信的人儿。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了最好的爱人啊。
一天忙忙碌碌,夜色渐深,餐馆里剩最后一桌客人。
我刚从厨房出来,便听他们高声嬉笑议论:
「那个不是著名钢琴家吗?叫程什么来的?」
同伴嗤笑:「程寄声,什么钢琴家,应该是著名强奸犯吧。」
「哈哈哈。」桌上的男男女女哄堂大笑。
我忙抬头看向门口。
暮色沉沉的街道,霓虹错落闪烁,程寄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安安静静地站在玻璃门外。
霓虹流光浮动,他站在光影里,纤薄虚幻。
我端着茶水的手抖了抖,滚烫的茶水飞溅到手背,灼热的烫感不如心头酸楚半分。
那些人的嘲笑声,如同一把把尖刀扎心扎肺。
我如此难过,更何况是他?
火气上头,我冲过去就要和他们理论。
程寄声快步走来,拿走我手中的托盘,在众人嘲弄的目光里他旁若无人地牵起自己的袖子,轻柔地替我擦拭去手背上的茶水。
他垂着头,灯光打在脸上,半明半暗依旧极尽温淡柔和。
恍若那些伤人的话,以及那些人不加掩饰轻蔑的目光,从未入他耳进他眼。
我忽地眼眶有点酸,难过的情绪如鲠在喉,上不来下不去:
「你怎么来了?」
程寄声解释:「早上小青送菜到家里,我多问了一句。」
大抵是知道我不希望他来,罢了,低声道歉:「抱歉。」
「傻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越发有掉眼泪的冲动。
他总这样,细心周全地顾着我的感受。
可明明眼下,他才是最难受的人。
「走,回家。」他握住的手,带着我出了烟火缭绕的路边小馆。
回去的路上,程寄声一直都在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次开口,又无声顿住。
书房内,他径直打开保险柜,把一沓存折整整齐齐摆到桌面。
格外认真地同我说:「你不是喜欢买房吗?以后咱就把这当工作可好?」
「……」他这举动,我很难不被逗乐。
但他心疼人的认真劲,又扎扎实实得戳人。
那灯火明明亮亮,他看着我的眼睛,潋滟有光。
我心头一热,伸手抱住他。
有句话在心中酝酿,爱意满了,从唇齿中溢出:
「程寄声,这辈子就是你了。」
16
他人生的至暗时刻,我没参与过。
也没什么能给他,只愿他知道,我会在每一个他深陷泥沼的日子里,始终陪着他。
爱这东西,在程寄声看来应当是有重量的。
他从不说,但一举一动全有爱意。
日子安静悠长,他事无巨细,餐餐有着落,事事有回应。
在我奋力穿梭楼市,愉快地买房买地,乐得眉开眼笑的时候他也逐渐忙碌。
在忙什么,他不说,我便也不去追问。
林敖常来接他,日日车接车送,我和林敖也逐渐熟络。
那日林敖喝多了,壮硕魁梧的花臂大汉,拉着我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过去的事。
听他说,程寄声年轻意气重情义,为了他得罪了人。
后来整得程寄声家破人亡的仇人,便是因为他结的仇家。
林敖为此一直难以释怀。
说到最后,他抹着眼泪:「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的命换回他的一切。」
程寄声看不下去把人架走,回到客厅收拾残局,不许我沾手。
我不知道他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悔不悔,又或许来不及后悔,痛苦就足以把他淹没。
见我一直看着他,程寄声表现得很释然:「过去的难以追悔,往前走就好。」
我知道他没有释怀,悔不悔他也很清楚。
但我知道,他在努力地往前走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
握紧他的手,笑着点头:「好。」
日子一天一天慢悠悠地往下走,某一天我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他。
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努力着重新回到公众的视野,在钢琴前弹奏出新生命的篇章。
程寄声这些年,低调得近乎透明,他对外面的世界有种深深的恐惧。
如今走出去,这中间克服了多少心理障碍,受了旁人多少白眼,可想而知。
他骨子里是坚韧的,走过了漫长的黑暗之后,终于还是站到了光明之下。
每每总要抓住一切可以面对媒体记者的机会,对不堪回首的过往从不吝言辞讲述澄清。
在一次个人专访,主持人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有如此转变。
程寄声手下优雅缓慢地折着千纸鹤,说:「因为我的姑娘。」
镜头下,他修长的手指压直千纸鹤每一个棱角,灯光里人影平静温和:「我原本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过往不愿再计较,可是她来了。」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生出难以分辨的晦涩:「我总不能让她跟着我,被人嘲讽被人轻视。」
他抬起头,字字坚定:「所以,程寄声必须是清白的。」
隔着电视屏幕,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在和我对视。
我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窥见了他心里的火,那是深晦的情意啊。
17
在这个网络并不发达的年代,程寄声努力地想要告诉每个人,他是清白的。
那几年,他早就接受了命运的枷锁,如今索要一个清白,不过是不愿让我站在他的身边受到世人的白眼和唾弃。
我欲笑他傻,既愿与他携手,怎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又感念他情意重,愈发细致地在每个清晨黄昏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满腔爱意。
日子向来琐碎,我们不慌不忙地相爱。
我的性子不如他沉稳,到底是比他年轻数岁,也不如他走过的坎坷多。
自有些跳脱闹腾,总想着往外面的世界跑。
看惯了 21 世纪的繁华和多姿多彩,90 年代的摩登世界对我别有吸引力。
时不时拉上他,混迹在迪厅穿着新潮牛仔裤波鞋的人群中,在 k 歌房里恶趣味地鬼哭狼嚎,然后矫情地逼着他为我唱一首时兴的情歌。
这两年,程寄声学会了不少情歌,他嗓子好,单听他吟唱便能让人联想到一个词:「深情」。
林敖一开始还笑话他:「不至于吧,谈个恋爱,怎么变得娘们唧唧的。」
没多久,他自己就打脸了。
他和一姑娘整日情歌对唱,那首《心雨》反反复复唱了几十遍,给唱出感情了。
光速陷入热恋,不到三月就传来了结婚的消息。
我有幸得以参加了一出 1995 年的婚礼,事事都新奇好玩。
婚礼上,年轻人拉着新郎新娘在音乐声中跳起舞,我玩心上来,拉着程寄声加入人群。
跳嗨了,摇头晃脑玩得不亦乐乎。
程寄声由着我野,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人群中,只能被我带着踏步跳起舞来。
这个时候的他,生动鲜活在人群中发着光。
我的心头热意滚烫,耍赖地跳到他身上,挂着就不肯动了。
「我累了,你带着我跳。」
程寄声怕我摔着,双手抱紧人,在耳边提醒:「在录像呢,不羞?」
我才不管什么录像,乐呵呵地趴在他肩上:「那正好啊,以后我想你了,就拿出录像带看一看。」
这就是我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不过,这的确算是我们相爱着的证据。
程寄声默了默,当真了。
音乐声此起彼伏,他的唇轻撩着我的耳畔,无比诚挚地承诺:
「余穗,我这一生,都会守着你。」
言下之意便是:所以,你每天都可以看到我,不需要看录像带来想我。
听他说情话,确实很受用。
我心里欢喜,嘴里仍傲娇:「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谁信!」
程寄声有些紧张,紧盯着我的眼睛:「你不信我?」
哎,这人就是太正经了,少了点情调。
我偏要故意逗他:「那你给个表示看看我就信你。」
其实心里也是有了些填不满的期许的,得到他全心全意的情意,便想要得更多。
程寄声沉吟了会,有些不确定地问:「譬如呢?」
我看他呆呆的模样,笑意越发放肆,搂着他的脖子紧贴着他的耳畔:「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嗯?」他停在人群里,细细聆听。
「在你的户口本上加上我。」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我怅然地叹道,「一想到我买了这么多房子和地皮,以后涨价了却没有我的份,我好难过的。」
程寄声显然没想到这一茬,直愣愣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生怕他听不懂我的小心思,也怕他会拒绝。
忐忑地问:「你不舍得?」
程寄声恍然回神,连忙摇了摇头,把我往怀里抱紧了些。
音乐到了尾声,新郎新娘在众人的簇拥着拥抱亲吻。
我听见程寄声的声音在我耳边:「好。」
顿了顿,他又郑重地说:「都是你的。」
18
落户到程寄声的户口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经周折,我才拿到了自己的身份卡。
那天从民政局出来,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程寄声的妻子。
我拿着户口本和结婚证,心里的幸福一点点酝酿,满满当当。
谁要图他的房子,我要的就是「程太太」的这一个身份。
程寄声就是这么一个好骗的人,喏,被我骗到手了。
我看着证件傻笑半天,程寄声凑过来,突然忧郁地说:「我感觉这张照片拍得我有点傻傻的。」
他不说我都没仔细去看,这会儿看了看,没忍住笑了出来:「确实。」
程寄声叹了一声,挺惆怅。
很难想象,这个人竟然会在意这事儿。
我想起来,其实拍结婚照的时候,他是很紧张的。
那时我偷偷去握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向来从容温淡的人,反而在结婚的事上,紧张藏都藏不住。
我保持着微笑,嘴皮不动悄悄和他说:「老公,笑笑,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是逼婚的。」
程寄声被「老公」这一声称呼震到,表情松动微微张嘴,似要说什么,又没声音出来。
照片定格在这一瞬间,程寄声像个面对镜头懵懂的孩子。
我很满意。
相较于他沉稳微笑的正经模样,我更喜欢他这样生动的样子。
见他如此在意,我笑着安慰:「没事,不影响,你还是很帅的。」
我这话倒是真的,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轻易地让人看到美好。
无论何种姿态。
程寄声这会儿却没那么在意了,反倒是俯下身,轻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的?」
虽然他的腔调依旧平常,但我怎么琢磨,都能读出一点他别样的坏心思。
不就是想听那两个字吗?
直说不就得了,还拐弯抹角的。
这么想着,我就乐了,拍着他的肩:「你背我回去,我就告诉你。」
程寄声很听话的弯身,看出来了,那个称呼他挺喜欢。
我这人是有点坏的,到了他的背上变着法子折腾人。
支使他快步小跑,把人折腾够呛,才心满意足地软声在他耳边叫着人。
程寄声眉开眼笑,气儿喘不匀,低低声嘀咕:「我有妻子,有家了。」
家对程寄声来说,一直是个沉重的话题。
在家破人亡后的几年,他孑然一人,没有家,没有家人。
那样的人生,他一眼望去全是深渊。
我刻意忽略掉他竭力掩藏的哽咽,紧贴着他的背抱紧他:
「程寄声,我们不仅有家,还会有我们的孩子。」
在关于未来的蓝图里,有他,有我,有我们的孩子。
我们相守,我们白头到来,儿孙绕膝,一生圆满。
我是如此期许着的。
程寄声亦是。
19
程寄声是个完美情人,亦是无可挑剔的伴侣。
在爱人这件事上,他从最初学习的谨慎小心到如今的娴熟,一路上都极致周全。
我常骄傲,拐弯抹角夸他:「我眼光真好。」
有幸遇上他,便足够让我一生感激。
程寄声一如既往地谦和,他总说:「嗯,我真幸运,被你选中。」
瞧,少了点情调的男人,爱人时也会竭尽诚恳。
我抱着他说黏糊糊的情话:「那是,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
程寄声也会调侃人了:「那你真自信,很棒。」
「我外婆说,人总执着于第一眼看上的东西,因为那是灵魂认出了对方,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是的,见到程寄声的第一眼,很强烈的感觉,他理应属于我。
程寄声气笑,瞪我:「我是个东西?」
我不禁莞尔,抱着他的脸使劲地啃,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我老公。」
这一招屡试不爽,程寄声受用极了,心甘情愿由我揉捏折腾。
他这人,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有股子对伴侣恪尽忠诚的好,半点不带虚假。
我有时也会疑惑,他是怎么能日日做到极致。
程寄声同我说起他的父母亲,这是他鲜少愿意提及的过去。
他细细说起,年少记事起,便从未见过他父亲大声和母亲说过一句话。
程老先生是个粗人,可他就是再生气,宁愿扇自己巴掌都不会和妻子吵上一嘴。
小时候程寄声皮,母亲性子又软,管不住他反而气得自己掉眼泪。
因为这事,程寄声没少被父亲暴揍。
每每总是边揍他边骂:「「犊子,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欺负。」
伴随着老父亲的皮带,程寄声算是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自己的老婆得宠着,半点委屈都受不得,就算是亲生孩子都不可以。
说完,程寄声失神许久。
料想是想起父母亲,心中多是愧疚难过和不舍。
我故意逗他:「原来这事也可以遗传啊,那以后,你儿子要是惹我生气,你会替我揍他吗?」
程寄声被我惹笑,罢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把他的腿打折。」
谈话幼稚又好笑,我哈哈大笑和他闹成一团。
幸福装点的日子,令人欣喜地走到我们的一九九七。
这一年,香港回归。
程寄声是不大爱看电视的人,这晚却早早守在电视机前。
他骨子里刻着祖国情怀,十二点国旗准时升起,窗外庆祝的烟花霎时绚烂。
烟火炸响,光影错落入屋内,他轻拥我入怀。
这个晚上的程寄声,眼里倒影的火花如天上星河。
情话炙热惹人心尖颤然:「香港回归,你在我怀里,这是我人生最璀璨的时刻。」
20
一九九七,是属于我们的一年。
这一年的秋天,我惊喜地发现身体里孕育了新的生命
程寄声在最初的喜悦之后,更多的是担忧。
我自是明白,他心疼我。
在他看来,生孩子这事,男人便是再心疼也不能分担半点疼痛。
所以,之前偶有话题提及孩子,程寄声曾认真说过:「有没有孩子都不重要,咱可以不生。」
我哪肯啊。
被幸福包裹着的日子,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一份九九年的寻人启事。
我那么明确,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他。
但又惶恐,若是天命不可违呢?
倘若如此不幸,我真的注定会走,总要有人陪在他的身边。
而且,这个男人,他值得我为他生一个孩子。
怀着这般惶然的心思,我异常珍视这个新生命。
程寄声几乎暂停了工作,待在厨房的时间越来越长,变着法子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得他照料,我几乎没什么不适,反而日渐圆润。
我一边嗔怪,一边唠叨着赶紧照几张好看的照片,免得以后圆了难看。
程寄声特意拿出少年时玩过的相机,我嫌弃自己气色不佳,非得他给我拍了一组黑白照片。
拿到照片的那一瞬间,我是欣喜的。
他确实是有些拍照的功底的,每一张照片里的我都是我不曾见过的自己的模样。
但看着看着,我便又蹙了眉。
这组照片,似曾相识。
很快我便想起来了,是了,我见过的,在那一份一九九九年的寻人启事上。
原来,这照片是程寄声帮我拍的。
我盯着手中的照片,脑海中乱糟糟地想到一句话: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个念头的出现,使我惶恐难安,下意识抬头去看程寄声。
秋日的阳光金黄色,静静地铺满窗台,他垂头在看照片,唇角微微上扬,眸中尽是珍爱的情意。
我的心头蒙上一层阴霾,久久挥之不去。
很难想象,如果我失去他,我该怎么办?
也不敢去想,我要是走了,程寄声当如何?
这几年啊,我们努力地把彼此融进自己的生命,虔诚相爱憧憬着未来每分每秒。
分开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
程寄声察觉到我的异样,抬头问:「是不喜欢吗?」
不敢让他平添忧虑,我忙敛去情绪,胡乱找了个话题:「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喜欢男孩女孩?」
这问题倒也合适宜,程寄声不作他想。
没什么迟疑地答道:「女孩。」
「为什么?」
「像你。」
被人偏爱,从来都最能疗愈人。
我极力淡去心中不安,更加小心仔细地呵护那个即将到来的孩子。
九七的冬天,早早下起了雪,我身子懒,窝在沙发上不爱动。
雪光明晃晃照亮窗台的每一天,程寄声就在钢琴前安静地弹上几曲。
我常伴着悠长轻缓的琴声入眠,青天白日也能得一个好梦。
在程寄声身边,时光温柔得让人沉醉。
便也忘了,这人间啊,原是有苦的。
21
冬末,雪依旧没停的趋势。
清晨我突发奇想,想去堆个雪人玩儿。
程寄声拗不过我,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后,领着我上院子里过过堆雪人的瘾。
不凑巧,刚出门就被廊檐下蜷缩的人影吓了一跳。
程寄声把我护在身后,细看,是一个裹着件破棉袄的少年,人很瘦,一张脸干巴巴的,天寒地冻,他缩在廊檐下被冻得直哆嗦。
料想是从远方来的流浪儿,无家可归便躲到檐下躲避满天飞雪。
见着我们,他怯怯抬起头,虽脸色冻得发青,那双眼睛却是清澈干净的。
可怜巴巴看着人,像受惊的小绵羊。
我无端就想起了自己初来时的可怜样,若不是遇上程寄声,我怕是比他还惨。
遂心生恻隐,扯了扯程寄声的袖子:「他这衣裳撑不过这个冬天的。」
程寄声稍稍迟疑,他大抵是想给少年点钱把人打发了的,见我有意留他,便也心软了。
细细询问了少年的来处,把他安置在了后院的空屋。
这个冬天,家里多了一个小少年。
少年有个怪好听的名字,「姜年」。
人很腼腆,但极其懂事勤快,活儿总要抢着干,不怕脏不怕累。
有了他,程寄声反而闲下来了。
除却在做饭这件事上,程寄声坚决不让他沾手,其他的也就随了他。
姜年的到来,确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他会在每个清晨扫雪时,在院子里堆起一个个漂亮的雪人儿,系上红色的小围巾,迎着风恣意招展。
我趴在窗前,便能一眼看到,心情无比愉悦。
其实我留下姜年,是存了点程寄声不知道的心思的。
姜年是个孤儿,性子又纯良,跟了程寄声,只要好好待他,日后他定会感念恩情,常伴在程寄声身后。
我总怕,若我真的走了,程寄声孤身一人。
怕啊,怕他身边无人,怕他在这个房子里,如从前般孤独如游魂。
冬天即将过去,春风悄然藏在消融的冬雪里。
毫无征兆的,早晨一阵腹痛如刀绞。
我捂着肚子疼得身体蜷缩在一起,程寄声吓坏了。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暴躁,冲着也被吓到的姜年嘶吼:「去开车。」
他忘了,十五岁的姜年不会开车。
姜年缓过神,急冲冲去叫救护车。
程寄声等不了,抱着我冲出了家门。
这天是冬天最后一场雪,昨日我看天气预报时还同程寄声说:「春天终于要来了,等天气暖和一点,我们就去郊外踏青。」
说好了要去踏青的,可一九九八年的整个春天,我都没能去吹过一阵春风。
我和程寄声心心相念的新生命,夭折在了这个春天。
明明我们已经千万个小心呵护,她仍然没来到我们的身边。
医生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只说胎心停了,无力回天。
我哭了一场又一场,反反复复醒来睡去,在这个漫长的春天。
总是浑浑噩噩的,任程寄声如何安慰劝解,全然没听进去。
直到这里,我相信了天意。
我原就不属于这里,所以我带来的新生命怎么留得住?
那么,我也一定会走的对不对?
22
所以啊,我难过,是因为那个不可以来到我们身边的孩子。
也是因为,我终究要离开我的爱人。
要问我哪一个更心痛,我承认,是后者。
我整日颓然,恍惚半日惊醒,一如既往被程寄声抱在怀里。
灯影昏昏沉沉,我方惊觉这些时日,他竟比我还要憔悴,人清瘦了一圈,瞧着可怜。
想到去医院那日,我即将被推入手术室,程寄声死抓着我的手,眼睛红了一圈。
声音颤得厉害,一句一句哄我:「乖,别怕,我在呢。」
他没办法跟进来,手术室的门关上最后一秒,我晕晕乎乎看他,看得真切,他掉了眼泪。
这些时日,我只知自己痛不欲生,却总忽略了,每回我哭得撕心裂肺,他也会跟着红了眼眶。
那般美好的人,硬生生被我折腾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他何尝不心碎。
内疚难过抓心挠肺,我有罪。
既已知注定的未来,又平白无用消耗仍能拥抱的当下,如此愚蠢。
「多久没刮胡子了?」我伸手抚摸他的脸,心痛难忍,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见我又哭,他顾不上自己,手忙脚乱替我擦眼泪,泪水晕了他的袖。
「可是哪里不舒服?」
这三月里,身体上的伤早就被他细心调养好,哪会有什么不适。
哭,不过是心疼他罢了。
我着实算不上一个好妻子,相反恃宠而骄,鲜少为他做过多少事,
反而是事事需要他操心记挂。
手抚过他的脸,骨头嶙峋,我哽咽问他:「傻子,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
这段时间,我不记得他是否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不记得他是不是好好睡过一觉,
像是从混沌之间醒来,心疼难抑。
程寄声没回答,反问我:「是不是饿了?」
我哭着哭着就笑了:「你个傻子。」
真傻啊,什么都想着我,也该抽点时间照顾照顾自己啊。
我只能变着法子哄骗他:「程寄声,我饿了。」
嗯,只有这样,他才能陪着我安心地吃上一顿饭。
空气里的凉意丝丝消散,夏天如期而至。
我想起春天时去踏青的约定,到底是错过了。
以后,别再错过了。
「程寄声,我好了。」我握紧他的手,「别再担心我。」
他隔着灯火定定看我,似要确定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真的好了。
「真的。」我站起来,步伐轻快蹿到他身后,绕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背上,轻轻地晃呀晃。
初夏的夜晚,有风轻轻吹拂窗纱。
我晃着他撒娇:「以后不管去哪儿,你都带着我好不好?」」
想和他在一起,在倒计时的每分每秒。
牵着他的手,拥抱,亲吻,在每个睡去之前的夜晚,醒来之后的清晨,把爱意诉满。
程寄声的吻温柔的落在我的手背,好久哑声应:「好,都依你。」
23
自这天起,我真的成了程寄声的尾巴。
他演出上节目,我坐在台下,掌声雷动时总止不住自豪地和旁坐炫耀:「看,那是我老公。」
幼稚吧,我却每每乐此不疲。
程寄声从台上下来,第一时间回到我的身边,
或是陪着我看完其他节目,或是牵着我的手回家。
时间长了,圈内许多人便都知道了,盛名之下的钢琴家程寄声有个十分黏人的太太,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谁想约一下程寄声吃顿饭都不行,他永远只有一个理由:回家陪太太。
就连林敖都受不了了,开玩笑调侃程寄声是妻管严。
程寄声也挺损,轻飘飘一句:「哟,今天脖子上没抓痕,有出息了。」
林敖每回都被气得直呼日子过不去了,都欺负他。
一众朋友都知道,别看林敖在外头呼朋唤友豪气干云的,回到家,少不了挨揍。
他的小娇妻,脾气上来是又抓又挠,两个人打打闹闹,这些年下来,也没见散伙。
要说妻管严,林敖当仁不让。
我常有些羡慕他们,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谁又能说不是幸福?
有人陪着闹,有人陪着笑,有那么长的岁月相爱相守。
怎么能不让我艳羡?
我也曾试图认真地和程寄声说起我的来处,毫不意外,他不信。
学着初见时我的说辞,抱着我不正经地厮磨:「嗯,我知道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余妹妹。」
为了让他信服,我翻箱倒柜去找那份带过来的旧报纸,却不知道丢去了哪儿,怎么也找不到。
或许命运早已经写好了故事的枝节细末,半点由不得人,
又或许,我杞人忧天了,上天自怜惜凡人凄苦,留我在他身边。
只是也难免,在情浓拥抱的夜里,把离别的叮嘱当做情话说给他听:
「程寄声,如果有天我不见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再见。」
24
和程寄声的第五年,情意浓烈又平静。
时间不声不响,悄然走到一九九八年,这年的除夕,家里来了客人。
高挑美丽的时髦女人拎着远洋归来的行李,笑吟吟站在门口,我听见她亲昵地唤程寄声「阿声」。
她对我客气且礼貌,但我总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程寄声待她同样客气,不冷不淡的疏离。
我却能看出来些许,他们之间是再熟悉不过的。
女人的敏感是天生的,我多想了些,一顿年夜饭吃下来只觉索然无味。
更气人的是,饭后她还委婉地表示想要在家里留宿。
程寄声冷淡拒绝了:「不方便。」
说完便让姜年帮忙送她离开,顺便帮她找一个酒店。
女人临出门,半玩笑半娇嗔地控诉:「阿声,不带你这样的,有了老婆,连老朋友的情分都不顾了。」
我听着,这更像是挤兑我的话。
在心里头默默给程寄声记了一笔账。
等人离开,凉飕飕瞪他一眼,就不说话。
程寄声还真不哄,撩着眼皮懒懒地笑话人:「吃醋了?」
「哼,美的你。」
他也不恼,伸手把我捞起坐到他腿上:「傻瓜,和一个外人置气做什么?」
「可别了吧,人家都阴阳怪气挤兑我了,你听不出来?」那有什么办法呢,和程寄声有关的事,我向来都很小气。
「嗯,她不知好歹,以后都不让她来了。」
我惯会找茬:「难不成你还想领她到外面聚?」
程寄声被我气笑,无奈地叹气:「有你这个小祖宗,我哪有心情去理别人?」
我从不怀疑他对我的心,但人嘛,被宠就能作。
非要找点茬闹他,也不失一种情调。
我皮笑肉不笑问:「以前每天给你打电话的是她吧?」
之前,家里的电话每天都会固定响起,程寄声接起来,回回短短一两句,像是一种习惯,这通电话保持了很久。
我从没问过他来电的是谁,程寄声也没说起过。
只在某天,他同对面的人说:「以后别再打电话回来了。」
那头问了什么,他看向坐在沙发上的我,和对面的人说:「我太太嫌弃嘈杂。」
后面这通电话就断了。
我猜到,应当是个女人,牵挂他的女人。
所以,真见到她,我才如此敏感。
说来有点难以启齿,我小气到嫉妒她和程寄声那几年每天的一通电话,像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
程寄声闻言,笑了笑,解释道:「她可能是怕我死了,所以我留她吃一顿年夜饭,谢过她的好心了。」
闲来无事,他索性满足我的好奇心,难得地说起他的少年事。
他和林敖一拨人打小一起玩到大,叫叶宁的女人也在其中,算是年少的情谊。
后来程寄声出事,叶家为了避嫌,安排了叶宁出国留学。
自此,除了每天的一通电话,他们再没见过。
我窝在他怀里,听他这么简单就把事儿说完,打趣道:「不对吧,你是不是漏了点什么?」
程寄声低头茫然看我:「什么?」
「你说叶家人避嫌,要是你和她真没事,避什么嫌?」
「想什么呢?」程寄声低笑出声,「想想我们一群毛孩儿,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我不至于这么禽兽,还能对她动那心思。」
「真没有?」
程寄声正色道:「从未。」
到这了,我也没理由继续作了。
转而手开始不安分了,从他的衣摆探进去,嘴里老不正经:「那我得验验货。」
程寄声挑眉,唇上勾起坏笑的弧度:「好啊,可劲验。」
25
相较于程寄声的坦然,叶宁就显得别有心思了。
年后大家走动得多,林敖带着朋友来家里,她也会出现,人前大大方方,任谁都看不出她对程寄声的心思。
只在晚饭后,男人们去了房间打麻将,程寄声也被拉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叶宁,她突然意味深长地问:「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你?」
秉着待客之道,我礼貌微笑:「答案你知道,何必要问我?」
叶宁怔了怔,不说话。
同为女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叶宁对程寄声是有心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仍旧耿耿于怀。
但她没有和他站在一起同黑暗对抗的勇气,她喜欢的是那个光环荣耀加身、张扬耀眼的程寄声。
所以,在程寄声跌落神坛时,她退缩了。
至此,程寄声身边,永远不可能再有她的位置。
我错过了那个光芒耀眼的程寄声,遇上深陷黑暗里的他。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仍是我心尖挚爱。
我要的,仅仅是他这个人。
叶宁沉默良久,什么都没有说,拿起外套就离开。
我送她到门口,忽然心念微动。
「叶小姐。」我叫住她,「或许,你还是有机会的。」
对叶宁,我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
不喜欢,但以过去她日日打来电话的态度看,她对程寄声是上心的。
她已经错过一次,若再有一次机会定会全力以赴。
叶宁回头,蹙眉问:「你什么意思?」
我耸了耸肩,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以后若是我不在了,请你一定要常来看他。」
不待她追问,我率先送客:「叶小姐慢走。」
男人们散场已趋近午夜,程寄声钻进被窝时,我半睡半醒。
感觉他轻轻靠过来,脸蹭着我的头发,低低说「晚安」。
我往他怀里蹭了蹭,迷迷糊糊间软声唤:「老公,我冷。」
下一秒,整个人便被他搂进怀中。
我无声弯唇,安心在他怀里睡去。
……
三月初,程寄声外出回来,人犯了困,早早睡下。
我中途去看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抱他,才发觉他烧得厉害。
不等我心急骂人,程寄声先发制人:「小感冒,不碍事。」
有时候吧,程寄声是比我还能贫。
半眯着眼睛坏坏笑道:「陪我睡会,我肯定好得特别快。」
我想发火,望进他蒙眬惺忪的眼眸,瞬间就心软了:
「我去给你买点药。」
程寄声拉着人:「不用,让我抱抱。」
平日里,都是我黏着他,往他的身上挂,今天倒是反常,他突然这么黏人,我还真有点新奇。
「等我,我很快回来。」我记挂着要去给他买药,没让他得逞,柔声哄人,「回来就抱你。」
程寄声无奈:「那我等你。」
出门匆忙,我蹬着拖鞋往街上跑。
春寒未消,凉意丝丝钻入皮肤。
我拿着药匆匆走出药店,没来由的,忽地一阵头晕目眩,人径直朝着地面栽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再也回不到程寄声的身边了。
绝望如潮水覆来,窒息感沉沉,跌入无边的黑暗。
再睁眼,鼻息间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瞬间清醒,猛地坐直身体。
「穗穗,你终于醒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带着哭腔在耳边。
我僵硬地转头,音子的模样在我眼中一点点清晰。
她已不似当年年轻充满朝气,脸颊凹陷憔悴不堪,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六年你去了哪里?」她扑过来抱着我失声痛哭,「我找你都找疯了。」
26
我呆呆僵直地任她抱着,脑袋一片空白。
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湿意使我的身体猛地一抖。
凉意从心尖蔓延开,我如置身冰窟,浑身僵冷。
奇迹没有发生,我在这个稀疏平常的午后离开了我的爱人。
心口悲恸剧烈,我痛苦地弯了弯腰。
音子连忙放开我,慌忙地询问:「哪里疼?我马上叫医生。」
她转身要往门外跑,我拉住她,要说什么,眼泪率先决堤,怎么也止不住。
「你怎么了?别吓我啊。」见我哭,她哭得更凶了。
我流着眼泪,好久才发出声音:「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给我打个电话?」
许是我的语气过于客气,她微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把手机递给我。
寻人启事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我记得真切,仍是家里的旧号码。
这么多年过去,程寄声一直没换过。
我颤着手输入那串滚熟在心中的号码,电流声入耳,我的心悬了起来。
很快,有人接起电话。
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程寄声。」
那头失声了会,传来的声音沙哑悲伤:「太太,先生没说错,您真的还会回来。」
「姜年?」我下意识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就哭了:「太太,是我。」
「先生呢?」
姜年也已经年长,嗓音已有些沧桑:「先生接了您六年前那一通来电后,第二天凌晨便去世了。」
他是哭着说完的,到最后话筒里只剩下了压抑的哭声。
手机跌落,后面他似乎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胸腔有什么爆炸开来,血肉淋漓。
六年前,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寻人启事,给他打过去的电话。
我一句好话没说,愤然骂了他便挂了电话。
那时候,是我能见他的最后一面。
于我而言,离开他不过小半日,而他,从 1999 到 2022,这中间二十多年。
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一想,我一颗心都碎了。
青天白日,窗外阳光灿烂,我的世界顷刻崩塌,黑暗降临。
明明心疼得要死掉一般,却怎么也哭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掉。
音子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不敢打扰,只日夜守在床边。
那样撕心裂肺几天后,我竟也能逐渐平静了下来。
和程寄声在一起时间长了,身上总沾了点他的影子。
在黑暗中自我疗愈,摸索着往前走。
「音子,我想换身衣服,旗袍。」我看着天花板,喃喃道,「想回家了。」
想回家,想去看他。
27
音子连声答应。
回家这天,入夏了。
雨下得很大,车子在街边停下。
记忆中那条幽静的梧桐道,已经扩建几倍,宽阔气派,一眼望去,两旁依旧绿树葱郁。
那座三层洋房,岁月侵蚀,外墙也已有了斑驳的印记。
它恒久地立在这里,静默地见过无数人们的悲欢离合。
我也曾在此,遇上今生挚爱,拥有最绚烂的六年。
如今再回来,竟只觉满目荒凉。
我在门前驻足许久,雨水敲打黑伞,汇成河流朦胧了视线。
有男人自门内快步走来,不惑之年的姜年,很瘦,头发已经白了许多。
隔着雕花铁门和我对望,他的眼睛很快就红了。
低头去开门,嘴里念叨:「太太,您还是和离开的那时候一样。」
他红了眼睛,我却笑了:「是啊,你却老了。」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跟着程寄声,长大成熟,也开始逐渐老去。
我的程寄声,走的时候也该老了。
这般想着,似乎也得到了些许安慰。
院内的青石板路还是从前的旧模样,房子如是,不曾有过变,
像一个伫立在风雨间,等待出远门归家主人的忠诚卫士。
我站在廊檐下收起伞,指着檐下角落笑着说:「当时你就坐在那儿,我见着你啊,小小一个,被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得可怜极了。」
姜年恭顺垂首听着。
「现在,你都和这房子一样老了。」
姜年也笑:「只有您还是一样年轻。」
近乡情怯,到了门口,我竟没勇气进去。
沉默地看着滂沱交织的雨幕,许久,轻声问:「他后来还是一个人吗?」
心中的答案有清晰的轮廓,但还是没忍住问了。
姜年迅速抬头,看了我眼又马上低下头:「太太,先生一直在等您。」
心中的酸意即将翻涌,我嘲弄地轻笑:「叶小姐真没出息啊。」
笑着笑着,就难受得不行了。
人啊,就是这么矛盾。
既盼他在我离开后,有良人在旁,知冷知热;
又暗自期盼,他最终只属于我。
好像,无论哪一种结果,都让人如此难受。
几度开口,察觉生了哭腔,又压下不语。
姜年是善解人意的,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主动开口说起:
「先生这些年,也算顺遂,早早就安排好了身后事,最后那一夜,先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走的时候很平静。」
我垂头看滴着水的雨伞:「他是不愿意等我了吗?」
再等六年,我们就能相遇。
可他,不等了。
累了吧。
「先生说……」姜年欲言又止,踌躇说,「他已老成你不认识的样子,1993 再见就好。」
我缄默不再说话。
「太太,进屋吧,先生给您留了东西,在书房。」
28
姜年从书架上搬下来一个木匣子打开,满满当当的黄金首饰。
那几年程寄声总爱鼓捣黄金,把一件件金器熔化再重造。
我沉迷于买房,对黄金兴趣不大,便也没注意他究竟摆弄出来了什么东西。
如今细看,发簪耳坠手镯数十件,竟每一样都做工精细,每一样都刻着小小的字样,有我的名字和他做出来的年月。
若是以前,我大抵会笑话他闲得慌。
如今再看,只觉眼睛酸痛。
姜年说:「先生甚是珍视这些东西,他曾一本正经和我说过,您没有亲人,这些都是他亲手给你打造的嫁妆。」
「傻子。」笑他傻,自己反而掉了眼泪。
那几年,程寄声不是没提过婚礼的事,我懒得迎来送往,再加上我们俩又没什么亲人,索性就免了。
他还真给我偷藏了一份这么厚的嫁妆。
「我去联系律师,先生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您,他说,这些可都是你当年慧眼攒下的。」
我盯着匣子里的信封,没出声。
上面四个字:吾妻余穗。
还没拆开呢,眼泪就晕湿了信封。
姜年嘘声,出去了。
雨打窗玻璃,声声嘈杂,我呆坐许久,方敢拆开那封信。
信不长不短,读来也很琐碎,居多叮嘱。
吾妻余穗,见信如面。
昨夜接到你的来电,我欣喜万千,未开口便已哽咽。
数次欲同你说想念的话,及唇齿,堪堪停住。
此时的余穗,还没来得及和我相遇,我若唐突说出那话,倒显轻浮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去到 1993,回到我的身边。
我们会有六年,相爱很短,回忆漫长。
等你从 1999 年回来,料人间已无我。
不要难过,亦别惦记。
我本该在 1993 离开,你来了,我那荒芜的人生遂得向阳生长。
至今日,已算圆满。
只是些许遗憾,没能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再见你一面。
多想牵着你的手,细细和你说说你走后的日子。
1999 年春天的午后,你没有如期归来,没能再抱抱我。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最后终肯相信,你真的回到了你的未来世界。
初时心如刀割,慢慢安静,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春来冬去,院中你栽下的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衣柜里你穿过的旗袍我年年都有洗净挂整齐。
我曾答应一辈子都会守着你。
穗穗,我没有食言。
自你走后,我紧紧把你捂在心头,时时不敢忘,日日随心跳与你相拥。
常记着你说过的话,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
不过我细想,不见也好。
前些时日,我去听了一出戏,台上的花旦凄婉的唱: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生不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想,我也是生了些这样的哀怨的。
听完久久不能释怀,悲从中生。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你年华正好,前缘自是不能续,平添烦恼。
惹你哭,我更心疼难平。
穗穗,我已如约守了你一辈子,那么你可否也遂我一个愿?
平生再无他求,唯有遗愿。
愿我珍爱更甚生命的妻子,能如我这般,一辈子圆满到白头。
可不许再耍赖,说好了一辈子,一天都不能少。
穗穗,我走了啊。
以后岁月悠长,前路崎岖,没我在身边,你千万珍重。
下辈子,请一定要早点回到我的身边。
29
番外:那么,我们下辈子再见了。
大雨连城的午后,我把他的信按在心口,哭声湮没在暴风雨之中。
「程寄声,你个王八蛋。」
他就不信我,无论他老成什么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牵着他的手,拥抱他,陪他走到人生最后一程。
可他多狠心啊,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就这样丢下我走了。
还逼着我答应他,守着这空房子一辈子。
他想得美。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变成了这座房子里游魂,如当初的程寄声。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醒来睡去,半夜来回游走,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在某个深夜,我禁不住失神痛哭。
对着无人的空气,自说自话:「程寄声,你看,我终于活成了另外一个你。」
这样的时间啊,空洞漫长得让人看不到尽头。
那时的程寄声,也该是这么难过的吧。
怨吧,气吧,到头来,都抵不过这么一个念头。
自欺欺人。
其实哪舍得怨,哪舍得气,都是无处诉说的爱意。
在每个日夜叫嚣,心碎一遍一遍。
我想,就这样死去或许也不错,见了他,他也挑不出错来。
医院打来的电话,催魂般拉扯着我走进日光。
不过两三月,病床上的音子已经奄奄一息。
身边躺着一个半大点的孩子,粉粉嫩嫩的,和她母亲惨白的脸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医生摇头叹息:「不要命的,生这么重的病,还非要生下这个孩子。」
说完,所有人都走了,音子孤零零躺在那儿,拼命要朝我笑。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拉着她的手,死死咬着唇。
「别难过了。」她倒很释然,「人终有一死,我先走一步而已。」
回光返照般,她有了些精神,轻抚着我的手背:「前面那几年,我一直在找你,都没敢搬家,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我还以为,到死都等不到你了呢。」
她微笑着,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间。
我看着她,想笑,眼睛却疼得厉害:
「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有钱,咱可以治。」
似乎厄运总频频往我身上砸,我谁都留不住。
「治不了了。」
她突然紧握住我的手,「穗穗,我求你一件事,把这孩子带走,以后她会陪着你。」
我看着那粉粉的一团,轻易就想起了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心疼得喘不过气。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掐得我的手背生疼。
「她没有父亲,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给她取个名字,带她走。」
音子的眼睛瞪得很大,本就瘦得可怕的脸,此刻更是十分可怖。
「好。」我点了头。
她的手一下子卸去了全部的力气,瘫在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到最后,她也没再能开口。
怀里的小小人儿吱吱呀呀叫个不停,我站在路边抬头去看天空,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这世上,确有天意。
程寄声,你得逞了。
我会好好的,白头到老,一生圆满。
30
我是个不上道的养母,连给孩子取名字都是有感而发,随意取了个「圆满」。
幸好这孩子争气,不爱闹我,就黏着姜年。
偌大的房子,我半夜醒来,常看见姜年抱着小人儿,轻轻吟唱着童谣。
我总难免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许多个长夜里,我赖着让程寄声唱童谣哄我入睡。
那般幼稚的事,他从未嫌弃拒绝过。
是了,我是被他那样深沉宠着爱着的。
无论多久回想起来,心尖都是炙热的。
我想没有我的那二十多年,他也是如我现在这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