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那是为什么?因为他秦端有权有势一手遮天?」靖王爷轻笑,「你别傻了,秦端暂时是个权宦,可好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长久不得,多得是人要取他的狗命。扶风,你若想要富贵生活,我完全可以给你更好的。」
小巷外渐渐有锦衣卫穿梭,应当是秦端发现了我被劫走。
「别说了,你先离开这里,被抓到他刚好找到对付你的理由。」
我催促靖王爷离开。
「你——行,我先走。我给你三天考虑,三天后西市胭脂铺,若你答应离开,就黄昏前到那里,自会有人接应。」
说完,靖王爷带人离去。
我满心忐忑地回到了督公府。
10
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个问题。
生活平凡依旧,秦端除了我被绑那天从宫里赶回来看我,之后又是照常忙碌。我们的见面,止步于每天早上一顿饭,晚上一顿饭。
但据碧桃说,自我进府后,秦端回来得已经算频繁了。他在宫里有住处,以前不常回督公府吃饭,有时忙起来,十天半月不见踪迹都是常有的。
这几天太阳好,府里藏了不少书籍,都趁机拿出来晒晒。我随意翻看翻看,有本诗集引起了我的注意。
诗集封面很破旧,里面的字迹很熟悉——分明,就是我的字。
我写得一手好字,早年在宫里靠卖字赚过外快。宫里不识字的仆役大有人在,给他们写写家书回回信,二三十文一封,也能赚点钱。
这本诗集是哪个朋友帮我接的活儿,要求简单,就是选些我认为好的诗词歌赋抄下来,是个简单的美差。因此,时间虽久,我却还记得个大概。
我不相信有这么多巧合。
套话是宫里生存必备技巧之一,难不倒本姑姑。
三天过得极快,转眼到了约定当日。
今天秦端破天荒午时回了家,印象中这是我们一次同用午膳。
「督公,睡过午觉我想出去逛逛,买些东西,可以吗?」我试着问秦端。虽然他说过我可以出府,但我不敢轻易以主人自居,尤其是没进府多久就发生过绑架这档子麻烦事。
不知是多心还是眼花,我感觉秦端盛汤的动作顿了下。
他点了点头,把汤放在我前边儿。
「扶云。」
「嗯?」我捧着汤碗,看他。
秦端每次念我的名字,都让我觉得这个名字格外温暖动听。
「多穿点衣裳,外面冷,这几天降温了。」
「好。」我笑了笑,但心里忽然就堵得有些发疼。
秦端没再多说什么,道句寻常的「慢用」,自己便离席去了竹苑。
他不就是这么个人吗?
除了守灵那晚,不知是出于安慰,我还是怀念他自己的娘,跟我简略回顾了下他的前半生蹉跎岁月,其他时间言语依然少得可怜。
我望着一桌色香味美的饭菜,失了胃口。
下午出门时,我只带了碧桃含巧两个,黄昏中的都城很美。隆冬之际,红砖绿瓦上都覆盖了厚厚一层雪,赤红霞光为整座城镀了金。
胭脂铺就在不远处的桥头,只要我走进去,我就能斩断过去。
只要走进去,我可以不再是宫女柳扶风,不再是被众人嘲笑的太监之妻。
11
回到梅苑时,梅苑灯火通明,映照着白雪红梅。
下人说,督公在里面,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滚!」
我推开门,一个酒杯砸我腿上,上好的夜光杯,就这么碎了。自从进府,我还没见过秦端发脾气的模样。
我弯腰揉揉腿,往里走。
秦端今日着了一身银色衣裳,比平日更显温润。
他本是侧对着门,听到动静不对,他头转了过来。也不知他喝了多少,此时面色微醺,眼神倒还清明,在看到我那一刻,目光灼灼。
「是你……」他定定望着我,似乎在确认,「你怎么回来了?」
「督公大人说笑了,不回梅苑,我还能去哪里?」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
「你早就知道上次劫持我的认识是靖王爷,也知道他要带我走,否则刚出过事,你不可能允许我仅带两个丫鬟就出门。东厂本就是情报机构,你半天工夫不到就能查清柳府家事,何况靖王爷动静那么大。我说的,对不对?」
「我给了你离开机会,为什么不走?」秦端没在意我说的话,反而问我。
「在我回答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不准骗我。」
我拿过秦端手里的酒,放在一边儿。
「好。」秦端点头,答应得爽快。
「前些年,你托人让我帮忙抄了本诗集,是不是?」
秦端眼神闪了一下,顿了会儿才回答。
「是。」
「我们成亲时,碧桃小德子她们本来把督公府装扮得很喜庆,是你命他们把东西都撤走的。也是你不准他们叫我夫人,只准叫姑姑。」
我有些忍不住笑意。
「原因是你听说过赐婚后我躲在房里不见人,担心惹我不开心,是不是?」
「碧桃的嘴是越来越没个把门儿的,该罚。」秦端脸上又腾熟悉的杀气,不过这回我可一点不带怕的。
我往他怀里一坐,没平衡好,差点掉地上。秦端眼疾手快,一把搂住我的腰。我右手搂住他脖子,他眼里写着惊异。
我笑道:「督公大人,快回答我呀,就说是不是。」
「嗯。」
「嗯一下算几个意思?」我看着他。
「是。你满意了吗?」他一脸不乐意。
满意了。
我从荷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秦端。
「下午逛街给你买的礼物。」
秦端打开,里面是一副白玉扣,用来系腰带。
「我知道你不缺奇珍异宝,但这个白玉扣是我花自己钱买的。送给你,就算是感谢你对我和我娘的照拂。」
「就只有感谢?」白玉扣静静躺在秦端修长的手里,他声音低沉,近在耳边。
「也不只是感谢……」
我忽然就笨嘴拙舌,感觉自己面颊烫烫的,也不知有没有红透。
我同他双目对上,彼此眼中仅有对方倒影。也不知是谁先凑上去的,等我反应过来时,两个人已是唇齿交融。
秦端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一手搂腰一手扣着我的脑袋。他口里还残留了些许酒的清苦味道,明明是他喝了酒,醉了的人却是我。
他把我抱到床上,扯开我领口。吻渐渐绕到我脖颈,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灼热。我伸手去解他的领扣。
突然,他像只炸毛的猫,蹭一下坐起来了。
喵喵喵?
我懵了。
「扶云,我,我是个太监……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秦端深呼吸一口气,神情里带着落寞,「皇后将你赐给我时,我是存了私心的。如果我不愿意,没人能逼我。只是那时候我想,若失去这次机会,今生恐怕再没有理由靠近你。我有权有势又如何,你我立场不同,我越强大你越惧怕。」
「我安慰自己,娶你回来是救你出泥淖。新婚之夜你害怕得要命,我无法再自欺欺人,我一次一次问自己,是不是我错了?然后又安慰自己,我没错,我随时可以放你走。」
「就像这次。扶云,如果你想走,还来得及。」
我默不作声,望着他。他同我对视一眼,匆匆别过头。
「我怕,我会越来越放不了手。」
听到他说这些,我心里一半甜蜜一半忧伤。
不过……
「秦端,你这人会不会看氛围啊?现在没人要听你说这些宣言。平时话那么少,关键时刻这么能废话。」
我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继而双手捧住他的脸。
他低头看了下,微微启唇吸了口气,又抬头看向我。
我认真看着他,尽力忍住内心的害羞,笑意盈盈,道:「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后悔。」
我轻轻啄了下他的唇。
「柳扶云从不后悔的,夫君。」
秦端眼里冉冉升起朵小烟花,噗,炸了。
他再次把我压到床上,二话不说,开亲。
「诶——等下等下。」
我手指抵着他的唇。
「又怎么了?」秦端反倒不耐烦了,明明方才还扭扭捏捏。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事多年闷在心里,忍不住想问问。」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什么?」秦端一副赶紧问别耽误正事的表情。
「就……华贵妃是否和你有一腿,老皇帝是否沉迷于你的男色?宫廷诡谲,你到底是如何上位的?传说中的潜规则吗?」
秦端的脸,乌云的天。
接下来一整夜我都在为自己作死付出代价。
被折腾了一宿还不够,我连亲带哄到辰时才送走这位祖宗。
督公还是挺好哄的,就是有点费嘴。
12
老皇帝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于一个雪夜,驾崩。
督公府被秦端分派了重兵把守,我无处可去。我心知他在做很危险的事,焦躁得练字也练不下去,每天就数着日子。秦端已经九日未归,在老皇帝驾崩后的第三日,他回来了。
他离开时一身墨蓝飞鱼服,再见面,换成了绯红蟒服,外面着了层白麻衣。
老皇帝去世,秦端扶着七岁孩童坐上那个全天下觊觎的位置,年号正德。
皇后荣升太后,有名无权。华贵妃为华太后,吐气扬眉。
夜里我窝在秦端怀中,他平时习武练拳,胸膛硬实,只是上面有几道狰狞伤疤,和白净的皮肤格格不入。他说过是多年前遇刺留下的伤。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他胸口的伤疤。
「痒。」
他轻笑一声,抓过我的手,轻轻吻了吻我的手指。
我望着他亲吻我的模样,眉眼是那么温柔。
时光恍惚回到多年前,也是一个大雪之夜。当时安贵妃小产了——她本来还可以有个孩子。宫里的孩子哪里能次次平安,靖王爷存活下来,于她而言,已经是祖坟冒青烟。
宫里不准祭祀,说是不吉利,于是大雪子夜时分,安贵妃让我举着招魂幡绕宫里走一圈,替她的孩子超度。
我那时候大概十六七岁,怕冷怕鬼也怕黑,但这种事不能被发现,连个灯都不敢点。我一个人捏着招魂幡,颤颤巍巍沿着宫墙走,别说超度鬼,我自己都能随时被超度上西天。
路过梅园时,前边突然有灯光,吓得我连忙将招魂幡塞进衣裳里。那人提灯向我走来,停在面前,便是秦端。
「扶风姑姑,已经过了宫禁时分,您在这儿,有何贵干?」同样的脸,同样的光,但那时候秦端在我眼里,跟个突然蹦出来的僵尸没两样。
托你的福,本姑姑得替被你害死的怨魂超度。
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规规矩矩皮笑肉不笑,道:「傍晚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红梅傲雪,夜里欣赏格外别致,到了明日被宫人们打乱,就不好看了。」
「姑姑喜欢梅花?」
「嗯,喜欢。梅花孤傲清高,不像人一样媚上欺下,毫无品格可言。」
我承认我是在气头上才指桑骂槐,若不是秦端下手害了安贵妃的孩子,我也不至于大晚上人不人鬼不鬼。
他没接话,气氛逐渐凝重。
我毕竟怕他,又打圆场道:「奴婢最近烦心事多,发发牢骚罢了,秦公公可别多心。」
「不会。」
秦端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了我。
「既然姑姑有此雅兴,我就不打扰了。这盏灯就送给姑姑赏梅。」
说罢,他就离去了。
秦端走后我重重舒口气,不是冤家不相逢,还好没被他逮住。被这么一吓,我也无心继续招魂,掌着灯回了安贵妃宫。
那之后好久,我梦里都有个小孩子哭,不知是不是那个孩子没能登上极乐。
「扶云,你走神了。」秦端握着我的手,面露不满,「在我的床上,心里却想着别的男人?」
我回过神,笑了,「啊嘞,秦督公也被鱼刺卡了嗓子眼儿?好浓的一股子醋味儿。不得了,官威越来越大。」
见他扔下我的手,我赶忙搂住他,「没想别人,刚才想起来在宫里时,你还记得吗?有一晚你在梅园遇到我,我说赏梅。」
秦端显然很受用,道:「当然记得,你个蠢东西,安贵妃让你招魂你就去。那晚要不是我的人撞见这事,来禀告我,换了其他人你命早没了。」
「你是说,你是故意去寻我的?」
「嗯。后来我还跟了你一路,直到你回宫。」
秦端的眼神仿佛在看白痴。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你不会告诉我,我做过的事……」
「十有八九我帮你善过后。」
秦端笑得友善,十分宠爱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我似乎曾用同种方式拍小京巴狗。
我的尊严,碎了。
同时,又有种温暖在心底升起,原来许多年里,他都在默默护着我。
就,心情挺复杂。
「你何必想那么多。」秦端把玩着我的一缕长发,「反正从今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有我在,没人能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是啊,秦端如今是辅政大臣,真正做到了权倾朝野。
可是,淡淡的不安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13
暮去朝来,冬去春来,四月草长莺飞,衣裳渐渐单薄。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一朝的重臣,一大半遭到了清算。贪污、通敌、结党营私,罪名层出不穷。
秦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越来越少穿浅色衣裳。
他回家后,总是沐浴净身才来睡下。但我偶尔还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太后下宴请官家女眷们,秦端收了消息,只嘱咐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理会的人无须理会。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多听少说,笑笑敷衍过去即可。
跟个老爹爹送闺女一样……我好歹在宫里混了这些年,是不是看不起本姑姑?
今日难得秦端休沐在家,出门前他替我画了眉。秦端画眉的手艺比我好,只要他在家睡,次日早上总会替我画眉。
最后一次在宫里时,我是什么模样来着?
跪在皇后和华贵妃跟前,明明想死的心都有了,却还要谢恩。
她们的神情我也没忘,淡淡的笑,不入眼底,没有嘲讽之类,毕竟我一个奴才,不值得她们多费心。
而今不到半年,我一个必死之人竟成了诰命夫人,同高高在上的主子们同坐一席。
我倒并无扬眉吐气之感,只是从心中感叹命运无常。不过,这回我也能亲身体会,为何总有宫女冒死爬上皇帝的床,谁又天生甘愿做小伏低,奴颜婢膝?
因着秦端的缘故,按三个女人一场来算,在场的女人虽能凑上十场,却没什么戏可看。
除了,眼神戏。
她们望向我的眼神,有探究,有嘲笑,有惧怕,有平淡。
就是没有羡慕。
「夫人,好久不见。」
一位贵妇俯身行礼,声音挺耳熟,她抬头,冲我笑笑。
「若是行礼,也应该奴婢跟王妃行礼才是。」我冲她笑笑,「婉儿,好久不见,越发娇俏了。还是同以前一样,喊我姑姑吧。」
我初见孟婉那年,她才十岁,靖王爷十一岁。
他们同在翰林院跟着老夫子们读读书,常常一起玩闹,我就跟着伺候,直到他们长大了,靖王爷有了自己的王府,婉儿也不再频繁进宫。
两人可谓青梅竹马,所以在婉儿及笄那年,靖王爷娶了她。
没错,就是两年前,就是靖王爷让我嫁给他那年。
婉儿同我在河边凉亭坐下,柳枝发了新芽,嫩绿一片。
「姑姑,你成亲时,说实话贺礼我送不出手,就没去。」婉儿拉着我的手,替我委屈。
「我听说赐婚的消息,就进宫求母妃放你出宫,可母妃说无能为力。后来王爷闻询赶回来了,他找你的事情我知道。姑姑为何不跟他离开,何苦跟着那个太监委屈自己?」
婉儿素来是个温婉性子,和她名字极为符合。
但我还是惊讶于她的大度,哭笑不得,「你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知道,娶你进门啊。」
婉儿点点头,和小时候一样乖巧。
「我从小就把你当姐姐看待,若是娶回家中,我们姐妹又能在一块儿做伴,王爷也会很开心。」
「你啊,贤惠得不像话了。」
我摸摸婉儿的脸蛋,既然她知道,我也不必再瞒着她。
「靖王爷小孩子心性,你别惯着他。他这几年走南闯北,带了好几个歌姬舞姬回家,你都不会吃醋吗?」
婉儿的笑僵了一下,转而又柔柔笑道:「王爷三妻四妾是应该的,府中需要开枝散叶。」
婉儿小时候也是个上房揭瓦的调皮丫头,而今,一身嫡母主妻风范,我看着心疼。
其实,我一直都能理解柳扶风和她娘的恨意,只是她们过于偏激,所作所为太过分。世间任何女人,都希望丈夫只爱自己一个人。
可我心疼又有何用?
「你也别给他找借口。要我说啊,他这么花心……」
我贴近婉儿的耳朵,「何以解忧,割以永治。」
婉儿听完愣了一下,继而掩面而笑,红着脸推了我一下。
「姑姑真坏。」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明艳。
除了逗她笑笑,我也做不了什么,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婉儿本来开春就要随靖王爷离京会封地,为了见我才特意求了华太后延后几天。今日一别,他们即刻便要动身。安太妃也会随他们一同离开。
出宫时,我回头望着那高高的红墙,仿佛看到一个时代的落幕。
14
回到府里,秦端在修剪盆景枝叶,身姿挺拔。午后,阳光下的他看上去温暖明亮,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平常那般心事重重。
我静悄悄走到他身后,抱住他。
「玩得开心吗?」
他声音里带着笑,手上动作没停。
我靠在他背上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放下剪刀拍了拍手,转身打横抱起我,走到一旁的贵妃榻坐下,将我置在他腿上坐着。
「婉儿进宫了,就是靖王妃孟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可如今就要离京,不知以后还见不见得到。」
「你比她大不了几岁,还看着长大……」秦端倒了杯茶递给我,「她求华太后推延了几天才走,此事我知道。她还有跟你说了什么吗?」
「就问了问我为什么不肯跟靖王爷离开,然后以后多写写书信云云。」
我有点心虚地喝了口茶。
「哦?」秦端饶有兴致,他盯着我,「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你留下的原因。」
「靖王爷说,将我藏去南方,去你找不到的地方。」
我放下茶,双手搂着他脖子。
「可是,我没有过错,为何要藏?靖王爷有妻妾是他的权力,可我不愿重复我娘的悲剧。我是柳扶云,是你的妻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我凝视着秦端,语气郑重,「那晚你问我是不是只有感谢,我现在认真回答你。起初是,但渐渐地,我就是纯粹想与你在一起,长长久久。从前我没爱过别人,也说不清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我的身体和心都想靠近。这,就足够真实了。」
「可是……扶云,」秦端眼神闪避,「我可以给你一切,唯独不能给你孩子。我自己这些年早就断了念想,但连累你……」
「仅有彼此就够了。」
我抱住秦端,不想让他看到我泛红的眼角。
「秦端,我只有你,所以无论如何你去做什么,都一定要记得回家。我虽不知你做的每一件事,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天华太后看着我,笑里藏刀,我害怕。」
那时候我冒冒失失问秦端,事后他还真跟我说了一段秘辛。
宫中寂寥,不乏妃嫔宫女们生出旁的心思。太监宫女结成对食,妃嫔同太医侍卫暗通款曲等等。
秦端面容极其出挑,但素来冷淡,后来手段又狠戾,宫女最多心里想想,没人敢出手,倒是华太后的确撩拨过秦端。
察觉到华太后的意图后,秦端手段更狠。
他利用职权之便,将宫外一个长相俊秀的小倌扮成太监送到了华太后榻上,暗示她老皇帝年纪大不行了,得早早做好打算。
华太后一合计,觉得十分在理,享受时还顺便给老皇帝织了顶帽子——如今那个帽子正端坐在龙椅上。
秦端这个大瓜吃得我差点噎死,现实比我的想象更魔幻。
「怕什么,天塌下来高个儿顶。」秦端抚抚我的背,把我掰回来。
他指尖挑了挑我的眼角,笑得没心没肺,「姑姑以前挨板子眉毛都不动一下,现在出息大了,动不动就能下场雨。」
我拍开他的手,不搭理他。
从前我哭,痛也不会少一分,是有了他,我才日益暴露出脆弱。
尝过了甜,就再也吃不得一丝丝苦。
「我有分寸。」秦端把我揽入怀中,「我答应你,放心。」
此后两年,是段好光景。
我和秦端就像最普通的夫妇那样,闲来写写字,喝喝茶。秦端在家时喜欢穿宽松的长衫,我给他做了好几套。
正德二年,冬。
我在暖阁里刺绣时,秦端回来了,脚步声有点乱。他让碧桃含巧收拾好东西,陪我去京郊一个小宅暂住一阵。同去的还有几十个暗卫,都是他的亲信。
秦端同平时一样镇静,扶着我上马车,嘱咐道:「这两年我一直以你的名义和靖王还有孟婉联系,信件我都誊了一份,在你梳妆盒里。还有些其他事情,太多说不清,我都写下来了,你一定要记得全看完,阅后即焚。」
「是不是出事了?」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有些发抖,「秦端,你别骗我。」
秦端抬眸对我笑了,口中呵出团白雾,并未说话。
「我留下,会让你分心吗?」
我懂他心意已决,虽很想留下来陪他,但有自知之明。
秦端点点头,给我裹紧了斗篷,「一点麻烦罢了,不碍事,你别多心。」
「你答应过我的话,你要记得。」
秦端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的模样镌刻在心底。
「好。」他说。
我坐在马车上,呆呆望着渐渐变远变小的秦端,直到他消失不见。
小宅在小镇市井处,不显眼,早已布置了重重机关,还有死士乔装巡逻把守。我依秦端所言一封一封地看,越看,手抖得越厉害。
等待是种漫长的煎熬,我不知他的归期。
15
宦官,十之八九为民所恶,不得好死,难以善终。
华太后为将军府之女,背后父兄尚在。蛰伏两年,一道懿旨颁下,诛奸佞,清君侧。
权宦秦端,一夜之间沦为秦贼。
靖王爷打着勤王名号,发兵援京,师出有名。老皇帝幺弟,小皇帝的叔叔闻讯赶来分一杯羹。
歌舞升平的京城,瞬间化为炼狱,刀光血影,人人自危。
我在小宅枯坐,数着日升日落,一次,两次……十次。
原来,十天能够如此漫长。
我等来的,却不是心上人。
靖王爷来了,身后将士拉着一副棺木。
「他败了,走投无路,身中数箭跌下山崖。我们找了许久才将尸体找回拼凑完整。」
靖王爷一身血污,肩上带着伤,脸上溅了血。
也不知,是不是秦端的血。
我脑子空白,无知无觉挪着步子,将身体拖到那口棺木旁。
靖王爷伸手拦住我,「确认过,的确是秦端。血肉模糊,你别看了,小心惊着。」
我推开他的手,跪在棺木边,推掉棺盖,眼前的景象卒不忍视。
他答应我他会回来。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一瞬间别过脸,颤抖着呼了好几口气才敢转回去,将其脸上染血的白布揭掉——脑袋摔烂了,只拼凑了个大概。我的手颤颤巍巍,摸上他的身体。
是他平时穿的绯色蟒服;
是我亲手缝的里衣,穿了多年,领口绣的柳叶被磨得半旧;
是我圆房那晚送他的白玉扣,摔缺了一半。
我后来还送过他好几副腰扣,他说还是最喜欢这一副。
衣裳上数个血窟窿早已干涸,衣裳下的身体支离破碎,明显残缺几块。
最后一刻,他该有多疼?
我失力瘫坐在地上,靖王爷欲扶起我,我往棺木那边缩了缩,脑子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就一次又一次自动回想秦端的一切。
他答应过我,他不会离开我。
「扶风,大局已定。华太后欺君罔上,玷污皇族血脉,全族收监于大理寺,等候问斩。朕将于明日登基。你是有功之臣,随朕回宫。以后,有朕在,你不必再怕谁。」
我扯了扯唇,冷眼望着他。
怕?何须等以后?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全靠皇上算计得好,贱妾不敢居功。」
我看着靖王爷,赞赏道:「孟婉啊,我的好婉儿,是个贤后,临走抓住最后机会跟我恋恋不舍。我写去的信里就提到那么一句华太后似乎对秦端有所不满,你立刻就能算好日子来京。那可是军队,几十万人的军队,华太后懿旨颁布次日就能飞到京城?」
我笑了,拍手鼓掌。
「安太妃又蠢又毒,您倒是天资卓越,只承袭毒,跟蠢可不沾边。一只小京巴狗咬了你,你都能借老皇帝的手炖了它。那时候您还是个孩子,遑论经过这些年的成长,必定更上一层楼。好手段,算计人心,步步为营。」
「你慎言。」靖王爷面色黑沉,过了会儿才敛了怒气,半跪到我面前。委屈巴巴的表情仿佛还带有儿时影子。
「扶风,我母妃是个不中用的草包,我自懂事起,就活得如履薄冰,满宫妃嫔都想害我。只有你,真心照顾我,爱我。我小时候睡不着,你还唱歌给我听,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啊。秦端终于死了,他一个阉人竟得到你,他不配。你回到我身边,除了皇后之位,我什么都能给你。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我——」
脸是真好看,表情是真无辜。
恶心也是真恶心。
我给了他一耳光,让他清爽清爽。
「这是替秦端打的。」
我的秦端,轮不到他来骂。
「口口声声阉人竖子,你哪儿来的优越感?就凭你多的那二两肉,还是天生会投胎,命好投到皇家?就你靖王爷委屈,就你如履薄冰。我和秦端,谁不比你苦上百倍,我们是无数次被人踩进冰下,硬生生爬上来的。爷,靖王爷,皇上——」
我喊着他的尊称,一个比一个尊贵,笑声里带着癫狂。
靖王爷双目通红,越发像个妖孽。
「我们生得贱命就不配有感情,就只能巴巴望着你们这些贵族施舍点爱,就你高高在上天潢贵胄,全天下的人合该跪下把脸伸给你擦鞋,去死都得笑着高喊谢主隆恩,这才是我等贱民的荣耀人生,其他都是邪教该千刀万剐,对不对啊,尊贵的皇上?」
我气喘不上来,猛咳一阵,勉强扒着棺柩边沿,望着面目全非的秦端,心脏抽痛着疼,一阵接一阵,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秦端最大的错,不过是在尚无反抗之力的幼小年纪,被人欺负了罢了。」
秦端是杀了不少人,踩着别人尸骨上去,但他也能体恤贫苦百姓,修建河堤,开仓赈灾;他也有自己的抱负和才华,加固边防,抵御外侵。
我时常在书房给他添灯研墨,夜里熬不住,我在椅子上坐着打瞌睡,也不知何时他将我抱去床上。早上醒来,旁边不见他的踪迹。
他的辛苦勤恳我看在眼里,否则,偌大的王朝,这么多年就靠病恹恹的老皇帝和天天爬墙上树的小毛孩不成?
成王败寇,他死了,他就是坏的,后人写史,容不得他翻身。
人活一世,又岂是非黑即白,一两句话便能草草定论的。
罢了,左右,他已经去了。
他已经,彻底离开了。
我喉头一股子腥味冲上来,黑血落了满襟,往后倒去。
靖王爷上前拥住我。我往后躲了躲,他却容不得我避开。
他神情慌张,大喊军医。
我冲他摇了摇头,「没用的,我已服毒。你一进城,我就知道秦端必定出事了。」
我无力瘫软在靖王爷怀中,又呕出一大摊黑血。
「皇上,念在奴婢照顾过你,求您最后一件事。」
秦端一死,他的势力又不全是什么死忠之士,有钱便是爹,自然全归靖王爷。所以,靖王爷会答应我最后的小要求,我知道。
「你说。」
靖王爷声音微微带点哽咽。
「放过我的两个丫鬟,让她们带我和秦端回家乡安葬。」
我抓着靖王爷的手腕,极力睁眼,望向他,满眼恳求。
他点了下头。
「君无戏言?」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小拇指。
「君无戏言。」
他也伸出小拇指,同我勾指起誓。
就像,曾经我们还年少时那样。
有滴泪落在我的手上。
终于,我的手无力垂落。
秦端,你不来,我便去寻你,也是一样。
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亦无憾。
16
「喂,别躺了,快起来帮我晒被子,今天难得大太阳。」
我轻轻踹了秦端小腿两下,三十岁的人活得跟个八十岁老头儿一样,巴不得天天喝茶躺着晒太阳。
秦端长长叹口气,从躺椅里爬起来。
「姑姑就见不得奴才我快活一会儿。冬天有太阳,就该好好晒晒才是,干哪门子活儿。」
「秦大爷,您那是一会儿?你都晒一下午了。」
秦端接过我手里的棉被,晾在绳子上,他修长的双手执过刀剑,掌过玉玺,现在拍打着软乎乎的棉被。
阳光刺目,他微微眯着眼,慵懒的表情跟我俩养的那只肥猫如出一辙。
秦端啊,是个混蛋。
直到最后,都给我留下转圜余地,让我选择。
秦端很早之前就对我有意,因此托人买我的字,如果他有心模仿,可以写得丝毫不差。两年里他冒充我跟孟婉偶尔往来书信,闲谈几句有的没的。
至少,若有一天出事了,靖王爷夫妇念个旧情。
朝堂风云变幻,他有心归园田居,但心知政途不死不休。且不提靖王爷等各心怀鬼胎的臣子,在华太后那边,他的任务已结束。活着的每一天,他都是华太后的眼中刺。
该来的总会来,与其等到别人来鱼死网破,不如趁自己还能把握时置之死地而后生。
秦端计划了一切,向靖王爷透露华太后同他不和,引兵入京,假死逃离。
一步一算计,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也只有八分把握。他不能肯定,当靖王爷带着棺材来时,里面躺的那具尸体一定不是他。
所以,对于我,他给了两个选择。
一是,认下功劳,跟靖王爷回宫,从此锦衣玉食,终老宫中。
二是,服下碧桃准备的假死药。若他没死,我们从此隐居,不问世事;若他死了,他已准备了足够我富裕一生的钱财,保我一生无忧。
我醒来时,秦端握着我的手,一身狼狈。
我们披星戴月赶了整整两个月的路,最后于一江南小镇落脚。
此处有山有水,风景如画。
我们开了家云端阁,卖些笔墨纸砚。偶尔有写得好的字,画得好的图,也拿去阁里卖卖,换点银钱。
我笑眼望着秦端,问道:「若是我当初跟靖王爷走了,你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啊。这般血亏一波,你怕是余生都得裹在被子里哭着过。」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自己选的路,自己担着,与人无尤。」秦端蛮不在意,又白我一眼,「最不济,也就偶尔想想你这负心人,顺带再骂几句。」
「那,若靖王爷要杀了我呢?或者执意要带走我尸身呢?」
「你绝对不会有事。但他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秦端听了这话,方才暖呼呼的神情一扫而光,露出了久违的令我深感熟悉的阴暗狠色。
「他若动了此念,不等他伤你,碧桃就会先一步杀了他。院子内外,包括他带去的亲信里都有我的人。总之,他不会活着走出那道门。」
在逃亡途中,我才知道碧桃含巧都身怀绝技。她们原是死士暗卫中的佼佼者,从一开始,秦端就把她们放在我身边保护我。
「之后呢?」
「该杀就杀,该反就反。华太后会死在反贼靖王爷手上,我继续辅佐傀儡皇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起码十年内我依然权倾天下。」
我抱住秦端,头靠在他肩上。我不喜欢他这副狠戾模样,看上去很累很疲惫。
「幸亏一切都顺利,幸好,你还活着。」
秦端咧嘴笑了,下巴顶在我头顶,「嗯,都挺好的。就是日子过得大不如前,没权没势又没钱。还得仰仗夫人多卖点字,养我这个没用的男人。」
我朗声而笑,垫脚亲了秦端下巴一口。
「没用的小端子,还不赶快去把被子全抱出来晒着。晒完了陪我去王屠户那边买些肉回来,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遵命。」
秦端低声应了一句,在我额头落上一吻,比江南隆冬里的阳光还温柔。
我搂着秦端的胳膊,他挎着菜篮,两个人慢悠悠走在喧哗街道上。
我们还有很多个携手买菜的日子,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抬头眺望,天朗,气清,云卷云舒。
云端之下,唯有他是我的天堂。
秦端番外
1
皇后说要将扶风赐给我时,我心脏猛然一跳,第一反应是难道自己的心思被人洞悉?
所谓做贼心虚,不过如此。
皇后只不过是想卖华贵妃一个面子,安贵妃这些气焰嚣张,她借机出口恶气。更重要的是,皇帝不行了,卧床等死,她得为自己谋算,讨好讨好我。
「听说扶风是个伶俐丫鬟,伺候安贵妃这么多年还全须全尾,有点儿厉害。一般人您也看不上,得让个聪明点儿的伺候。督公意下如何?」
皇后慈眉善目,话说得好听。
谁不知道宫里安华二妃水火不容,我发家于华贵妃宫里,扶风是安贵妃手下第一人,明摆着是把扶风的命送给我。
「奴才谢恩。」
一切都很明了,我施施然谢恩。
平时我嫌弃皇后宫里那只聒噪八哥,此时却庆幸那小畜生不分场合叫得欢快。
这样,我极快的心跳声就会被掩盖。
「干爹,今儿咋这么开心啊?有啥好事儿吗?」
出了皇后宫门,我终是绷不住自己的笑,连小德子都看出来了。
「我开心吗?」
「开心啊,多少年没见您这么笑过。」
小德子见我笑,也跟着傻乎乎笑。
「嘴都咧到耳朵根儿啦。」
我敛了笑,冷着张脸盯着小德子,问:「我开心吗?」
小德子的笑逐渐凝固,缓缓消失。
「不,不开心。」
我还是忍不住,轻笑一下,将皇后的懿旨递给小德子,转身大步流星出宫去。
人生第一次发觉,紫禁城的空气如此清新,冬天也不那么冰冷。
三天后,扶风就会嫁过来。
小德子忙里忙外,做事妥帖,整个秦府张灯结彩,红幔遮天。
我在府里散步,细细打量。
这里曾为一京城大官的府邸,因贪污被我带着东厂抄了家。那老东西喜欢养雏儿,锁春园就是他的欢乐窝。
锁春园……这名字寓意不好,束缚囚禁之感,扶风会不会不喜欢?
我记得,她说过喜欢梅花。
我回到书房,提笔写字。
扶风一手颜体极为漂亮,我曾托人让她抄了本诗词集。我虽然视若珍宝,但翻了多年,卷边毛糙必不可免。
我会写字,得益于我娘。关于我娘,我记忆并不多。
模模糊糊听她提过,家里曾为商贾大户,受牵连全家贬为奴籍,流离失散。她本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娇小姐,却沦落风尘,遭纨绔玩弄抛弃,不得善终。
我娘对我很好,有空就教我识字。我虽年幼,学东西却极快。
可惜,没等到我识得千字,她便去了。
四岁,我第一次见到人死去,我抱着我娘冰凉的尸体痛哭,老鸨给了我一巴掌,将我扔到一旁,嫌恶地捂住口鼻,让下人拖走她。
在那之后,我再未哭过。
眼泪阻止不了死亡,留不住我爱的人。
我扔了一屋子废纸,终于写出一张满意的字。
梅苑。
我看着这幅字,以后,扶风就住在这儿。
我抬眼望了窗外一眼,这里竹子多,顺带改个名,就叫竹苑吧。
梅竹为伴,寒冬也不足为惧。
我将两幅字递给小德子,让他赶紧找师傅刻好挂上去。
「扶风那边儿有何消息传过来?」
宫里各处都有我的眼线,安贵妃宫里也不例外。
小德子满脸的喜气颤了颤,细微,但被我看了出来。
「说。」
小德子被我一吓,笑不出来了。
「就……兴许是赐婚太突然,听说夫人这几日胃口不大好,送去的吃食没动,也不怎么爱出门溜达。」小德子极力圆场,「夫人是女人,嫁人嘛,难免有些害羞怕见人。」
「知道了,你去吧。」
小德子正要走,我又叫住他。
「传我话,都不准叫她夫人,就,依旧称她姑姑。」
我拿起笔,墨点滴在宣纸上,洇开,像是谁的眼泪。
扶风,她会不会哭?
我出门在院子里信步而走,熙熙攘攘的工匠师傅忙着装点。
我一把拽掉刚挂上去的红幔,瞬间满园寂静,都看着我。
「石柱上留几朵绢花,其他都撤了。」
满目的红,喜庆热闹。
太刺眼了,她不会喜欢。
嫁给一个自己讨厌的阉人,得到夫人这个称呼。
太刺耳了,她不会喜欢。
2
扶风嫁给我了,如梦似幻。
「扶风姑姑,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二人独处是在此种情境下。」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笨拙而无措。
我轻轻掀开她额前红纱,我的新娘,伊人红妆,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姑娘,但是姑娘的眼角泛红,面色冷漠,偶尔给几个围观变态的眼神。
我余光瞥到托盘,玉势皮鞭……小德子个混蛋,这下我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大人纡尊降贵,竟然肯答应皇后的赐婚,娶了奴婢。」
扶风以为掩藏得很好,不悲不喜,实则她的怨恨和嘲讽溢于言表。
她对我向来如此,表面恭敬,实则连个正眼都不肯给我,不知是出于鄙夷还是畏惧。
我扣住她的下颚,逼她看着我。
我想告诉她,如果我不想,皇后算老几?当今天下谁都逼不了我。我娶你,不是因为任何人,只因为我喜欢你。
只是因为,我倾慕你许多年。
但同她对视那一刻,我输了。
她害怕我,怨恨我。不见一丝欣喜,视死如归。
善读人心让我爬上高位,也让失去自欺欺人的幸运。
「皇后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个奴才,可不敢违抗。」
又来了,我们总是这样,一个比一个执拗,不肯低头。
好好的新婚之夜,被我彻底毁了,剑拔弩张。
罢了,我秦端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欺负你怎么着吧。我把她推上床,打算剥她衣服……我装得挺狠,看她明明害怕却死撑的可怜模样,终究下不去手。
我放弃了,在托盘里找了两节蜡烛。
她更怕了,拔出簪子,要死要活。
难道她以为……?我,我真不是个变态。
啊,小德子你去死吧你。
我把蜡烛塞给扶风,她怕我怕魔怔了,不做点什么她不会消停,说不定能把自己吓疯。
先跪一晚冷静下吧。
我躺在床上,她跪在那里,离我那么近,鬼才睡得着。
她曾让我跪过整晚,此番她跪了,我们两不相欠。
后半夜,她脑袋一点一点地,我知道她贪睡,为此没少挨安贵妃罚。我的脑子让我别管她,身体却格外不听使唤。
我悄悄下地,吹灭蜡烛,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抱上床。女孩子的身子骨真软,我轻手轻脚将她放到床上,明知她不会醒,却连呼吸都不敢重一点儿。
我坐在床边望着她,手想抚上她的脸颊,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只替她掖了掖被角。
我从未奢望过,此生还能有机会名正言顺接近扶风,而此时,由皇后赐婚,她就躺在我面前。
以我如今的权势,只要我想,天下间任何人我都能得到。
可唯独扶风不行,唯独她不行。
只因,我爱她许多年。
爱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3
天微亮,我嘱咐候在门口的碧桃含巧别打扰她。
碧桃含巧都是我收养的孤儿,经过训练后,成为我最手下锋利的刀。
这样的刀,我还有许多。
他们帮我除去了不少明面上动不了的阻碍,比如安贵妃未出世的孩子,比如想跟我争权的官吏,再比如想对扶风下手的老太监,以及玩弄抛弃过我娘的畜生爹。
我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以血亏欠我者,必定以血偿之。
这些事我不希望扶风知道,但她或多或少,听闻过些许。
那时候我杀一儆百,特意选了离安贵妃宫殿最远的浣衣局,没料到扶风还是碰上了。
我该怎么解释?
不可否认,我是个刽子手,但我绝不会伤害你。
谁跟我说这话,我肯定不会信,所以,扶风也不会。
我知道她怕我,看到我就如炸毛的猫。既然如此,我便少在她眼前晃。
可是,我还是想多看看她,克制不住地,想看看她。
宫中政务繁忙,钩心斗角,我常年有一顿没一顿,她嫁过来了,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晨昏两顿饭。我娘是南方人,爱吃鱼,我也喜欢。卑贱时吃不起,后来能吃了,我顿顿都少不了。不过扶风在吃鱼上笨得很,为免她想起来难堪,我便让厨房撤了这道菜。
其实,她若是喜欢吃鱼,我可以帮她挑去刺。
夜里扶风来找我说归宁之事,着了海棠色裙衫。
「你穿这件裙子,很漂亮。」
她没说话,跑掉了。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早年间华贵妃经常夸我会说话来着,难不成太多年没哄人,退化了?
第二天她来伺候我穿衣,看得出她已经适应了嫁给我的事实。
扶风很厉害的,在安贵妃手下都能讨生活,适应督公府是迟早的事。但我不希望她把自己活得辛苦,她这辈子都不需要再给人当为奴为婢。
我希望,她可以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把我,当她的亲人。
柳家之行后,我才知她活得比我想象中还不容易。她是扶摇而上的扶云,不是弱柳扶风的娇娇女。她顶着别人的名字,承受着她不该承受的苦难。
失去母亲的心痛,我比谁都懂,从今以后,我会陪着她,保护她,至少她还有我。我愿意成为她唯一的亲人,即使她不爱我。
她号啕大哭。哭了好,哭过,就不会再痛。
扶云被人劫走,我派出锦衣卫东厂死士三股势力去找。
知道她是被靖王爷劫走时,我先是放下心,而后揪心。
放心的是,我知道靖王爷喜欢她,不至于伤害她,总比被我仇家劫走强。
揪心的是,靖王爷喜欢她,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他想纳她为妾室。
靖王爷,风流俊美。和他比,我一个残缺之人说不自卑,那是假话。
可我的扶云,该像梅花一样傲雪而立,天地间谁都不能困住她。
远走高飞的机会,我给她。
我好些年没这般喝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是梦,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恍惚间我看到扶云的身影,怎么可能?我定睛一看,她当真回来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笑着逼问我,坐到我怀里。我怕她摔着,连忙抱住,脑子懵懵的。
肯定,绝对,是因为酒。
再也不喝酒了,害人玩意儿。
她送给我白玉扣,我再也忍不住,吻上她的唇。
如果是梦,我宁愿永远不要醒。
扶云红着脸把玉势塞给我时,我才意识到,她居然是要动真格的。
我……我退缩了。现在这样就足够了,我同她不能有子嗣,又何苦去污她清白。
她一句「夫君」,堵住了我所有的话。
要的是她,疼得直哭的还是她。我心疼不已,劝她算了,她咬了我一口,不依不饶,非让我做,质问我人都杀过,还怕这点血不成?
不是……这是一码子事儿吗?此血非彼血。
她笑,问我以前是不是和华贵妃老皇帝有一腿。我又气又好笑,她真是什么都敢说,胡闹间倒是无意得了趣儿,同她折腾了一宿。
后来她累得睡着了,我撑着头看着她,直到天亮上朝。
我的扶云,虚张声势,又㞞又憨,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4
老皇帝驾崩,我扶持傀儡小儿,飞鱼换蟒服。
此后两年是段好时光,因为有扶云。也是段坏时光,因为有她这个牵挂,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畏惧。
从前我活一天享一天富贵,做些有利于民的事,也不怕得罪人,死就死了,并不瞻前顾后。可现在,扶云日夜为我担心,她虽不常说,但我知道。
孟婉想见她,是个机会,我顺水推舟,之后两年按计划给靖王爷那边写信,将计就计,无论我是生是死,先给扶云留条退路。
黑云压城城欲摧,王朝内忧外患。靠着铁血手腕,我自信能继续当我的权宦,旁人轻易动不了我。
可是,我望着缩在我怀里的扶云,她睡着了还皱着眉,恐怕又在做噩梦。
罢了,迟早的事,与其等待将来,不如趁大势在握时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