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也有爱情吗?

太监也有爱情吗? -

我嫁给了一个太监,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此刻我坐在婚床上,我手心汗涔涔,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知——几年前,我掌掴过这位几耳光,而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督公大人。

我余光瞥到床旁托盘,上面可谓琳琅满目,玉势皮鞭应有尽有。不愧是宫里练出来的变态,比那些个妃子还狠。从前就听说过宫里太监欺负小宫女的事,若秦端有这喜好,活不活得过今晚的问题就该变成能不能死个痛快。

「扶风姑姑,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二人独处,是在此种情境下。」秦端动手掀了我的红纱,我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纵然在宫里见惯尔虞我诈,此刻我也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毕竟,秦端手里欠了很多条人命,或直接或间接。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大人纡尊降贵,竟然肯答应皇后的赐婚,娶了奴婢。」我语气平淡,听不出哀乐。这么些年磨在宫里,说话波澜不惊是活下来的基本素养。

他突然弯腰,右手掐住我的下颚,逼我仰头看他,巨大的压迫感袭来。在东厂被他处置的那些官员,死前恐怕就是我此刻这种心情。

我们二人鼻尖几乎贴上,这是我们第一次凑得如此接近。即使他现在可怕得要命,我也不得不承认,秦端这人身形高大,生得剑眉朗目,着实有个好皮相。

这么多年宫廷浮沉,淬炼得秦端沉稳中透着股子狠厉,称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若非,是个太监。

他今年才二十七八,年纪轻轻就爬上督公之位,踩着多少人尸体绝非我一个宫女可想象,如果今晚再添一具,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皇后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个奴才,可不敢违抗。」

我一阵晕眩,被秦端推倒在床上,慌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十二月的天,冷汗一阵接一阵。

我认命地闭上双眼,规规矩矩将双手叠在腹上,感受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从我额心往下滑,滑到我的双手上,仿佛把我劈成两半,我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的指尖在我手上,停住。

「既然不愿意,为何不反抗?」秦端嗓音清亮,并不是宫外人们幻想的那种尖细声音,「本督认识的扶风姑姑,可不是什么善茬。」

是啊,我可不是什么善茬。活在宫里,活到今天,手上哪有完全干净的。主子们怕脏了手,奴才们就是爪牙。

「督公大人说笑了,您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个奴婢,不敢违抗。」我睁眼望着秦端,他带着嘲讽的笑。

秦端哪里是奴才,只要他想,如今整个宫里能都跪下喊他声爹。老皇帝躺床上只有几天活头,皇后没有儿子。秦端靠华贵妃起家,华贵妃有个七岁稚子,若上了位,秦端就彻底一手遮天,全皇宫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

而我,不巧是华贵妃对头安贵妃的大宫女,被尊称一声姑姑。安贵妃也有个儿子,十八岁的靖王爷。无奈安贵妃出身不好,脑子也不太好,纯粹靠运气和宠爱上位,老皇帝一倒,靖王爷虽然年纪大,但也难赢。

「说得好,不愧是安贵妃身边的第一人。」秦端站起来,走到床头,在托盘里翻翻捡捡,当他转过身来,手里攥着俩蜡烛时,我蹭一下蹦起来。

不会吧不会吧,这个死变态不会是想……

「你别过来啊!」任我平时再怎么装老成,此刻也绷不住了,我拔下发簪对着他,一头长发顷刻散下,「督公,你,你……」

我平日算个口齿伶俐的,现在却找不出话。我本想说念在同僚之谊,想来人家觉着掉价;说念在昔日旧情,我们的旧情全是各自为主,下死手坑对方,说不定他听了下手会更狠。

秦端看了看我的动作,依然带着笑,「我什么?」

「你……对,你杀了我。」我心里已经崩溃,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发簪,后宫手段可怕,东厂手段可怖,秦端集二者之大成,我现在只求一死。

我将发簪转个头,塞给秦端,「求秦督公发点善心,给奴婢个痛快。等奴婢去了下边儿,一定天天给您祈福,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据我所知,你惜命得很。」秦端脸上没了笑,神情阴沉得可怕,「嫁给我,对你而言比死还可怕?」

说完这句,他又带点笑,自问自答:「也是,嫁给个太监,可不比死还难受。你今年二十三了吧,若无此事,再过两年就能出宫婚配。」

秦端把簪子一扔,把我拽下床,将两根红烛塞我手里。

「皇后赏的人,可不能这么死了。你掌烛,跪一夜。」

他脱了官服,自己躺上床。宦官娶妻,旁人看了尽是嘲笑。纵然是督公,也不过是一抬轿子将我从宫里抬到督公府。我头顶红纱穿了身嫁衣,他只穿了平日的官服,胸前的红花球早已不知去向。

皇后将我赏给他,意在讨好,让他随意折磨我。哪怕我是个大宫女,在宫里有几分薄面,嫁了人,入了他的府,再死了旁人也管不着。

我反应过来,重重舒口气,点燃了手里的红烛,灭了房中其他烛火,跪在了床尾。房里烧了地龙,又铺着毛毯,跪久了虽然又疼又麻,但跟在宫里吃过的苦头不能比。烛泪滴在手上,烫得我龇牙咧嘴,又不敢发出声响,怕吵到床上的瘟神。

秦端这人,是真记仇啊。

八年前,我掴了他的脸,还让他这么跪过一晚。

2

老皇帝子女稀薄,那时候,安贵妃是宫里唯一一生了儿子的,风头独一无二。华贵妃还只是个普通妃嫔,秦端是华妃的大太监,而我是安贵妃的执笔宫女,只比下等宫女好一点,全仗我写得一手好字。

安贵妃浣衣房起家,没念过书,仅认识几个字,但生得花容月貌,妖艳妩媚,迷得老皇帝团团转,又有靖王这个大筹码,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时间太久,我也忘了秦端是哪件事得罪了安贵妃,反正天天有人得罪她,糖放多了,盐放少了,都是得罪。只记得正值酷暑之夜,秦端跪在安贵妃宫里,安贵妃随手指了指我,让我拿着板子掴他脸三十下。

宫里的木板结实得很,一板下去脆生生,脸上立刻发红,肿起一块。我掴了四五下,不忍心再打。秦端那时候才二十,面庞生得白净,板子拍上去红红肿肿,格外骇人。

我十分清楚,在宫里一张好看的面皮有多重要。三十板子下去,他的脸必定皮开肉绽,加上酷暑闷热,发炎溃烂后肯定会毁容。顶着上不得台面的一张脸,莫说大太监,连华贵妃宫里最低等的洒扫恐怕都当不了。宫里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等着他的结果会无比悲惨。

「娘娘,掴脸没什么趣味。」我大着胆子进言,「华妃一向自恃高贵,我们就让她的大太监跪着给您掌一晚灯,打狗还得看主人,这样岂不是更爽快?」

见安贵妃透着几分兴致,我笑着,继续道:「古人有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娘娘您国色天香,咱们今日就玩儿点雅致的,让他双手掌烛跪上一夜,好好映照您的倾城容颜。」

安贵妃听了大喜,她最恨人家说她没文化,平日里附庸风雅,又对容貌极其在意,立即就准了我的提议,还将我提拔为贴身宫女。

可以说,我是踩着秦端上去的。即使我本意并非如此,但客观来讲,这是事实。

我出主意让秦端跪一整晚,而安贵妃这个极品人才,就让我彻夜监督他。

我……我想亲切问候下她祖宗。

那晚秦端跪着,我在他身旁站着,熬到连鬼都能困死的下半夜,我对他说了唯一一句话:「我睡会儿,你自己跪着。天亮前叫醒我,否则我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他不敢不叫醒我。若他告我偷懒,我必定要将他拖下水。

说罢,我靠着桂花树眯了会儿。他跟我唯一的互动,是天亮前推了推我的肩,将我叫醒了。

我看了看他双手上堆的蜡油、不带一点褶皱的宫装以及被露水打湿的全身,嘴角抽了抽,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扎扎实实跪了一整夜,不带一丝敷衍,哪怕我睡着了,哪怕四下无人。

我心里感慨,秦端是个狼灭啊,他比狠人多一点,他比狠人横一些——后面他爬上去的桩桩件件,证明我看人很准。

至于后来,我们再没这种「亲切」交流过。后宫里是非多得很,他跟着华贵妃坑蒙拐骗,我替安贵妃兜底善后,我们偶尔也过过手。

啧,不得不说,跟对人是多么重要的事。秦端有了华贵妃,一路扶摇直上,现下执掌了东厂和锦衣卫。而我,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大宫女,能活下来已经实属老天垂怜。

安贵妃那个蠢玩意儿,没我能凉上一百次,还不带重样的。这也是为何华贵妃寻个由头,让皇后开口将我赐给秦端。既能卸了安贵妃的臂膀,又能泄泄心头之恨。

我这条命,是条贱命,从出生起,谁都能踩一脚。但再卑贱的命,也有非存在不可的理由,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活下去。

秦端说得没错,我很惜命。

跪了大半晚,外边应当是下了大雪,时不时能听到细微的枝丫折断的声音。秦端半天没动静,该是睡着了。

跪着掌烛这个主意真是妙啊,铺着地毯,我膝盖都硌得生疼,双手握着蜡烛直直伸着,又酸又麻,两张眼皮子也直打架。

自作孽不可活,妙啊。

3

我醒来时,鲜艳的红幔映入眼帘,吓得我一个激灵坐起来。

床?

我捏着身上软绵绵的厚棉被,抬手掐了自己脸一下。

挺疼,不是做梦。

我环顾四周,这是秦端的房间,没错。昨天我嫁给了他,昨晚我拿着蜡烛在床尾跪着,地毯上还残留着滴下的烛泪。至于我是怎么上了秦端的床,我是一点都记不起来。给我十个胆,我也断然干不出这事,除非,是梦游。

梦游的话,犯不犯法啊?我没听说过自己有这毛病。

我想到重要的事,慌忙摸摸自己衣裳,掀开棉被看看。还好,身上还穿着昨晚那身红嫁衣,一点没少。我不禁晃晃脑袋,我在慌什么,秦端可是个太监。

我抬眼望床边小桌,托盘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在那儿。

呃……太监才更可怕,是这样。

听到房中动静,两个丫鬟敲门进来,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一唤碧桃,一唤含巧。后面跟着四个年轻些的丫头,手里各捧着物什。

碧桃和含巧伺候我简单洗漱一番,给我披上件红呢白狐毛圈斗篷,笑道:「姑姑先将就穿会儿,您的东西都放在梅苑,奴婢带您过去再沐浴更衣。」

斗篷暖呼呼的,带点淡香,是用香炉熏过的。碧桃和含巧行为举止规矩,笑得也规规矩矩,是宫里最常见的那种。

我跟着碧桃出了院子,抬头看到牌匾,上书「竹苑」二字。这个字迹挺眼熟,和我的有几分相似,但更苍劲有力些。听说督公府从前是某个大官的府邸,后来辗转落到秦端手里,宽敞阔气自不用说。

我们走了会儿,闻到一阵梅香。

「这块牌匾和方才的竹苑字迹一样,金粉看起来是新上的。」我抬头望着「梅苑」二字。

「回姑姑,牌匾是老爷亲题的字,的确都是前些日子才换上。这儿从前唤『锁春园』,牌子有些旧了。」碧桃恭恭敬敬请我先行。

梅苑比竹苑小巧些,种了满园红梅。一夜雪紧,积雪厚重,衬得里边的点点红梅分外娇艳。院子里青石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片雪。

我进到房里,房间已收拾得很是干净利落,看得出全是崭新的物什。大厅中央放着两只木箱,是我从宫里带来的。我东西不多,两只大箱子,一只装了衣裳杂物,一只装了这些年攒的家底,归置起来简单。

碧桃做事麻利,没一会儿便按照我的吩咐收拾好。期间含巧伺候我用了膳,这才知道已是中午,这顿饭是午膳。

碧桃吩咐小丫头们备好热水。

「老爷辰时上朝,往往晚膳或夜里才回来。」她打开床边的大衣柜,又道,「这些是前几日赶制的新衣裳,姑姑先试试,若不合身瞧不上眼,就告诉奴婢。库里还有各式布料,若不喜欢就让绣庄过来给您挑。」

「多谢。」我取了一大盒碎银子递给碧桃,「有劳了,这些喜钱拿去给大家分了吧,讨个彩头。」

碧桃还是挂着规规矩矩的笑,恭敬行礼道:「姑姑折煞奴婢了。督公府的下人们能伺候姑姑是大家伙儿的福分,更是本分。热水备好了,不耽误姑姑沐浴。奴婢们就在外面候着,姑姑有吩咐随时叫一声。」

说罢,步伐轻巧退了出去。

秦端治府好手段,宫里花钱办事才是规矩,他府里倒好,下人们油盐不进。我泡在热水里,望着妆台上那盒碎银子,钱花不出去,惆怅。

挑衣裳时我又犯了难,说是办喜事,也就昨天见到门口石狮子和府里石栏杆上绑了几朵红绢花,方才走一路还都不见了。出竹苑时,我还瞥见下人拿了蓝色床幔进去,想来红床幔也是撤了的。

我手指划过一件件衣裳,心里感叹督公大人是个土豪,这些料子可都是贡品,宫里的娘娘们想分到都得花上不少心思,位分低了花钱都没人肯给。到他秦端手上,就成了不合身便扔的东西。

绿色的,刚成亲就绿油油一片不大好吧,秦端是个太监,会不会觉着我嘲讽他……红色的话,他对成亲这事没见着多欢喜,说不定厌恶得很,不去触霉头。

但是成亲第二天不穿红的,他会不会觉得我对嫁给他有什么意见?

做人真难,嫁人也难,嫁给一个太监难上加难。

选件衣裳就这么令人头秃,以后还怎么活。

我摸摸自己的发际线,最终挑了件海棠红袄裙,不刺眼,不出错。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七八年没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为防媚主,宫女只能穿褐色、灰蓝等沉闷颜色。

梅苑里有个小书房,放着些诗词歌赋,怪谈话本。我跟碧桃要了文房四宝,铺开纸,在房里练字。

午后冬阳融融,刚好洒在宣纸上,给墨迹染了层金。我的心境,是一生中从未有的平静。我小时候为了学写字吃过不少苦头,数九寒天我只能拣根树枝在雪地里练。

父亲和大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们却给姐姐请了最有名的先生、琴师和绣娘。

「柳、扶、风。」我落笔写了这名字,一次又一次。

「姑姑,老爷快到门口了。」

我笔间一抖,收笔不完美。平静的心情荡然无存。

4

十二月,天黑得快。

我刚到门口,恰巧秦端从马车上下来,小德子跪地上拿背给他当台阶,待他下来了,麻溜站起来提灯引路。小德子是秦端的干儿子,年纪和碧桃含巧差不多大,在内务府做事,平时跟在秦端身边伺候,宫里都得尊称声德公公。

秦端一身黑色大氅,暖黄的烛光映照着他,也没能减少半点清冷。

二十岁的秦端脸上还有些肉,带着少年气;现在的他面庞消瘦了些,五官出落得更精致硬朗。

他不笑时,杀气腾腾的;笑了,可能是真要杀人了。

我亲眼见过秦端杀人,在他刚掌管司礼监的时候,距离安贵妃罚跪他也就一年左右。

他年纪轻轻走上高位,多的是人不服气,宫里老人谁还没几个狗腿子,常给他挑挑事。后来,有个公公被秦端揪住了错处,他杀鸡儆猴。按照宫中规矩,处死宫人常用杖毙、绞杀等刑罚,没那么见血。

但那一次,秦端偏偏在浣衣局门口召集了大批高位阶宫人,带着众人慢悠悠欣赏。打了三十板子后,他亲自上去,掏出匕首,一刃割喉,血飙了三丈远。

很不巧,那天我虽没受邀,却托安贵妃那个龟毛性格的福,刚好去替浣衣局交代洗衣要用茉莉味香粉。就这样,我在一个极佳的位置,近距离观看了秦端杀人。

耳闻和眼见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我从不知血可以飙那么远,也不知原来秦端杀人时能那么淡定,顶着一脸血珠,轻舔了下匕首。

「他不服刑罚,妄图行刺,咱家迫不得已尽了本分。以后,可希望少出现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鸦雀无声。

我大半个人都掩在晾晒的床单后,很不幸,在他回头时,来了个对视。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腿软,想跪,跪下叫爸爸都行。

这也是之后我每次听到他名字,或看到他时的第一想法。

也不能怪我没出息,他长得漂亮,照理说该是有很多小宫女喜欢,想结成对食。安贵妃宫里那些小宫女们,之前还羡慕我能掴他脸,起码摸到了也是赚,但杀人那件事当晚,她们就都来抱了抱我,送了不少小礼物。

我感觉,她们是在为我提前送终。

越想越怕,不能再想了,再想又得腿肚子发软。

秦端走过来,我行了礼,跟在他身后进府。他自顾脱了大氅,扔给小德子,上桌用膳。我本打算布菜,他道:「你不是下人,不需要做这些。」

我闻言一愣,顿时站在那儿,有点尴尬。

小德子挺机灵,见状,忙迎上来,拉我坐下,笑道:「姑姑坐下吃饭,这些事奴才们做才是,哪儿劳烦您亲自指教。」说罢,麻利布菜伺候。

桌旁围绕着五个下人,却跟没人存在般,一顿晚饭生生吃出浓浓的阴间气氛。

我自然是不敢多言,紧紧张张,吃着面前的菜,没心情体会味道。

「咳咳咳——」

我突然掐着脖子猛烈咳嗽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不想整出动静的时候,我,安贵妃手下最聪慧的宫女,被鱼刺卡了喉咙。

混乱中,我听见秦端大声嚷了两句,身子便被人紧紧箍住。然后,秦端捏着我鼻子,一大海碗老陈醋,灌了进去。

那场景,此生难忘。若不是酸得要命,他那副模样说不是毒杀我死都不信。

他一放开我,我就按着胸口猛咳,直想吐——我这辈子的醋都吃到了尽头。

「你——你——」你半天我也说不出下文,骂又不敢骂,说又不能说。

「还能吼这么大声,问题不大。」秦端接过含巧递过的帕子擦手,面上的笑三分散漫,三分不羁,四分嘲讽,「都说扶风姑姑为人聪慧,行止得体。依我看,全靠安贵妃衬托,矮个儿里边拔将军。」

秦端擦完手,把帕子放在桌上,「我吃完了,你慢用。来人,把鱼撤了。若明天传出姑姑吃鱼卡死了,督公府可丢不起这人。」听声音,他心情颇好。

这人的两瓣唇是开过光还是淬过毒,八年前掴什么脸,合该把他这张嘴给打烂了才是。

人都气成河豚了还吃个鬼。我回到梅苑,坐床上生闷气,胃里喉咙里都泛酸。

半个时辰后碧桃来了,端了个小托盘。

「姑姑,你晚上吃的太少。这里有芋泥糕和燕窝雪蛤粥,您看着吃点儿。即使吃不下,鱼刺伤了喉咙,喝点东西润润也好。」

任她训练有素,我也看得出她是憋着笑的。

我喝了那么多醋,嘴巴里正难受,喝点粥很是受用。

我想到一事,问碧桃道:「督公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想同他说。」

「老爷这会儿在书房。」

「哦,那算了。」我讪讪放弃,「他忙着,我就不叨扰了。」

「姑姑稍候,待奴婢去问问再回话。」

说罢,碧桃就去了,没一会儿便回到梅苑,带我去见秦端。碧桃领我到书房门口,就不再前行,我敲了敲门。

「进来。」秦端的声音在冬夜里格外清朗。

我推门进去,书房里只有他一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桌案上摆放着公文奏章之类,我可不敢窥视。

「你站得老远,是怕我对你如何?」秦端抬眸看了我一眼,他猜到我的心思,关上公文,「现在可以过来了,有事就说。」

我走过去,他坐着,我站着,感觉自己气势上就比昨晚强多了。

「我娘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宫女一年只能出宫一次。明天是新婚第三天,我想回家看看我娘,可以吗?」

「府里并没人禁止你出门。不过,」秦端转了转手上的毛笔,动作丝滑,一个男人,手指修长,比安贵妃的还精致,「你嫁了个太监,归宁回去看你娘,就不怕她一气之下病得更重?」

「不会的,我娘也是下人出身,她——」我一时心急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慌忙咳了两下掩饰,「我是说,我娘平时待下人很好,况且督公身份尊贵,她断然不会这么想。」

秦端点点头,表示同意。

「谢谢。」我捏着衣角,干巴巴道声谢,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唉,好难。

或许真是秦端说的那样,不是我聪明,而是安贵妃蠢,什么都写在脸上。遇上阴晴不定,惜字如金的秦端,对不起,此人超纲,这道题我不会做。

「你还站在这儿,今晚是打算同我一起睡吗?」

「没没没——」我脑子里闪过各种道具,嗡嗡的,连忙摆手,落荒而逃。柳扶风啊柳扶风,你越来越有出息了。

「扶风。」

「嗯?」我转过身停下。

「我说过,你不是督公府的下人。你在这里用不着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烛火跳动,秦端长长的睫毛洒下倒影,像随时要振翅而飞的蝴蝶,「你穿这件裙子,很漂亮。」

这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我莫不是年纪轻轻就患了心梗?

5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脑子里全是秦端。我在宫里这么多年,怕他怕进了骨子里。

目睹杀人那天,我是抖着回到安贵妃宫里的,夜里就发了高烧,连烧三天加做噩梦,差点被一套送走。之后只要能避开秦端,我哪怕绕皇宫一圈都在所不惜。避不开,见了他,我又得装出正常的模样,担心过于害怕引起他注意,反倒多生事端。

我想低调,偏偏安贵妃的性格配不上她的封号「安」,天天想搞事。上船容易下船难,因安贵妃,我早已得罪不少人,如果再失去她的宠爱,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安贵妃再不济还有个儿子靖王爷,有孩子,就硬气。

能怎么办?继续做呗。

三年又三年,我是撒过珠子下过药,碰上和华贵妃有关的,避重就轻,能敷衍就敷衍,因此我没少挨罚,偶尔顶着张肿脸穿梭,拉低全皇宫平均颜值。

我真不是什么好人,欺软怕硬,阳奉阴违。

在宫里这么多年,我整个人都活得无比扭曲,老阴阳人算什么,没变态就是我品质好到万里挑一。

我时常羡慕安贵妃怀里那只小京巴,什么都不用做,吃吃睡睡就能无条件得到安贵妃的宠爱。

直到它莫名其妙冲撞了老皇帝,被一锅炖了。

我常常给它洗澡梳毛,明明它很乖的。

嫁来前一晚,华贵妃赐了我一根金簪,钝头的,她考虑得挺周到。我找了块磨刀石磨了一整晚,给磨出个尖尖,天亮时本想扎进脖子自我了断。

但想到肯定挺疼,又想到我死了我娘彻底无依无靠,我就挪了挪,把簪子扎进它该去的发髻上了。

我怕疼又怕死,想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拔出那根簪子对着秦端,是我失了理智的举动,我只是害怕自己生不如死。

想太多的结果就是一夜无眠,第二天顶着俩熊猫眼。

「扶风姑姑挺勤奋,早起画了个烟熏妆。」我到竹苑时,秦端已经洗漱完了,他看着我,「不过这个妆容早就过时了,宫里最近流行桃花妆。」

嘁,一大早就涮我。什么桃花妆,本姑姑倒挺想打你个桃花朵朵开。

我取过秦端的衣裳,伺候他穿,尽量温柔道:「督公莫见怪,奴婢能回家探亲,夜里太高兴就没怎么睡着。故面色不佳,起得也晚了些。明日我会早些过来。」

我同安贵妃差不多高,平时伺候她挺容易,秦端比我高了大半个头,替他穿衣裳就不大顺当。

秦端接过衣裳自己穿上。突然,他弯腰凑到我跟前,极近,我俩对视着,他呼出的热气扫得我痒痒的,「事不过三,我说最后一次。你不是下人,这些事不需要你做,你也不需要称奴称婢。再犯,就要罚了。」

他呼出的气息带有竹盐的味道,明明很清新,我却有点晕。

自打进了督公府,不是头晕就是心跳。我若有朝一日英年早逝,必定拜秦端所赐。

「走吧,用早膳。」

他笑了。

唉,我再一次叹服于他的美貌——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反社会权宦,偏偏配上鬼斧神工的一张脸,任谁看久了三观都得跟着五官私奔,难怪华贵妃喜欢他。

不知道华贵妃和他有没有一腿啊,虽然他少了条腿。老皇帝会不会和他有一腿啊,不然为什么他爬得格外快?历史上的分桃断袖并不少见。

天,我到底在乱想些什么鬼……一大早这么编排人家,我不正常,我有罪。

我心虚且羞愧地低下了头。

见我低下头,秦端也不再逗我,他站直了,对镜理理褶子。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我在宫里怎么就没几次见过他心情好。管他的,心情好就好,他心情越好,我命越长。

早上有阳光,氛围没昨晚那么阴间。我默默喝粥,粥是个好东西,不会噎住,也不会卡喉咙。

「你收拾好随时过去,我宫里还有事,今日就不一同前往了。」秦端吃相动作挺优雅,速度却快,这会儿已经拿帕子擦嘴角。

「好。」我也没想你同去。

他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人。我起身说了句「恭送督公」,又坐回去吃。

他一走,我的胃口顿时就变好了。督公府的菜色是真不错,一个一个小笼子,数量少,花样多。宫里有位南方来的妃子,我曾伺候安贵妃同她吃点心,所以见过这种早茶,当时就馋得不行。

吃完饭,碧桃含巧同我去柳府。我只准备了一箱银钱,打算给家中下人。没想到那俩丫头装了满满两车东西,说是秦端吩咐的。

是我考虑不周,督公府的确得要点脸面,秦端不缺这仨瓜俩枣。

督公府离皇宫不算远,这一片寸金寸土,住的全是达官显贵。柳家还没这么夸张,只住在京郊。

我爹原是个知县,我进宫后慢慢取得安贵妃宠爱,就靠着这说不上关系的关系,我爹背地里花了不少钱,巴结靖王爷背后那些官员,竟真让他爬进了京城,混到了工部郎中,好歹成了京官。

进了京城,资源就是好,他的女儿柳扶云顺利嫁给京中官二代。好女婿前年考了榜眼,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

幸福美满柳家人。

想着,马车就到了柳府,我看着那俩字,观感还不如督公府。对于督公府,我是害怕;而对于柳府,我是发自内心的深恶痛绝,不愿称之为家。

今日本是休沐,我爹不像秦端,官大人忙,这会儿他在府里。本以为柳府里只有他和大娘,没想到柳扶云也在,还把俩孩子带来了。

我像每年一次的见面那般寒暄几句,便要去后院看我娘。

柳扶云和大娘的神情里充斥着鄙夷不屑,爹的眼神就比较复杂。我清楚得很,前俩单纯地笑话我嫁给一个阉人。至于我爹,一边笑话,一边算计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但他又揣摩不到秦端对我的心思。

我不想多搭理他们。

这些人跟我无关,在这世上我只有我娘一个亲人。

「姐姐回来归宁,怎么不见姐夫一起过来?」柳扶云笑眯眯边说话边拍怀里的孩子,「没过来也好,省得看到小孩子伤心。再有权有势,毕竟还是个阉人。阉人嘛,哪里算得上男人?可惜了,姐姐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当母亲。」

柳扶云婚后生了俩孩子,大女儿两岁,小儿子还在吃奶。

我冷笑道:「我也挺可惜,姐姐三年才生俩,远不如妮妮能生养。」

「妮妮?」柳扶云皱眉,「她是谁?」

「我在宫里养的老母猪,一胎能下十个崽。」

6

「柳扶云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骂谁是猪呢!没听到你死了的消息,我今天特意过来,看你有没有脸面归宁。像你这种败坏门风,嫁给阉人的贱人,还真敢回来。但凡要点儿脸面,你都该一头碰死。」

「妹妹莫不是气坏了脑子,名字也喊错了。柳扶云不是妹妹你吗?」

「你以为我想顶着你的名字?我可没那么个低贱的娘。」柳扶云鄙夷都写在脸上,「不过还好,虽然被人叫了这么多年柳扶云挺恶心,好歹落了实惠,若当年进宫的是我,岂不是我得嫁给一个阉人了。也不对,我若进了宫,怎么也能混个人上人,才不会像你这般没出息。」

若当年进宫的是她,活不活得到嫁给秦端这天都尚未可知。我翻个白眼,懒得再跟她逞口舌之快,抬脚去找我娘。

我才是妹妹,庶女柳扶云;她是姐姐,嫡女柳扶风。

换身份的原因很简单,每三年宫里都要采办一批秀女。被皇上看上了,可以当妃嫔;没被看上的,家世好则出宫,家世不够好就在宫里当女官,年满二十五才能出宫婚配。说得好听是女官,实际也就比粗使丫鬟好那么一点。

柳大人于我而言是个垃圾,对嫡女而言可是个顶好的父亲。大娘出身好,人也厉害,柳大人穷秀才出身,极为惧内,纵然大娘生不出儿子,他也不敢多言。而我娘,是个婢女,在柳府洗衣裳。

不知是洗衣裳能让人变美,还是美人都去洗衣裳了。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酒后乱性天,柳大人强上了我娘,还好死不死一发入魂。

于是就有了我。本来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出生没多久就病死了。

病死?谁爱信谁信。我若是个男孩,肯定也早病死了,或许还能吃饭噎死,喝水呛死。

总之,柳家二老虽然贪慕权势,但老皇帝年纪大了,他们舍不得女儿进宫。选不上,当下人没好日子过;选上了,守活寡加宫斗。都不是什么好出路,于是就把这条路给了我。

我必须去,我娘身体不好,药半两银子一副,一间小破屋得几百两,看大夫请仆人都是很实际的难处。

我需要钱,我需要药,我指望着柳家留她一条命。

于是,我十二岁那年顶着十四岁柳扶风的身份进宫,直到现在。

我娘生我时才十六岁,我今年二十一。我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娘亲,三十七岁的人,看上去比宫里五十岁的娘娘们还苍老瘦弱。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她缓缓睁开眼睛,冲我笑笑。

「姨娘,姐姐前日嫁了个太监,今日归宁来看看你。大喜事,冲冲喜你身体肯定会好起来。」柳扶风阴魂不散似的,堵在门口。旁边是她娘,后边柳大人露了个头,缩得跟个鹌鹑一样。

嘶——贱不贱呐?这一家子。

挺贱的,所以我一巴掌撂她脸上了,毕竟据说打长辈会遭雷劈。

柳扶风立刻捂着脸,标准问句,「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这是前朝某位疯妃的经典语录,安贵妃平时就爱看些野史话本,美其名曰学习战斗经验。

我曾感慨难怪她越学越蠢,今天却得重新感慨一句:宫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书到用时方恨少,以后得多读。

大娘看戏看不住了,要亲自下场。

「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我声音里带着杀气,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表情多骇人,宫里混,很锻炼人。

「我再不济,如今也是秦端奉旨娶回去的督公夫人。你们敢动我,就是打他的脸面,打东厂脸面。柳扶风,我忍你很多年了,你今日给我娘道歉,我既往不咎。不道歉,这么多年新账旧账一起算。」

「我呸——」柳扶风咬牙切齿,「你娘下作勾引我爹,你就是个孽种。柳家这么多年没杀了你俩是我们宽厚。你嫁个阉人还敢在柳家猖狂——」

没等柳扶风撒泼完,管家匆忙冲进来,「老爷夫人,外,外边儿来了好多锦衣卫,把咱家围起来了。」

柳大人一听,顾不得我们这边闹腾,拉着大娘和柳扶风就跑去前厅。

我深吸一口气,对我娘道:「娘,你休息会儿,我出去看看,待会儿回来。」

我娘点点头,我转过身,再是忍不住,眼眶里直掉泪。

「囡囡,」她叫住我,声音微弱蚊蝇,「别吵架了,我没事。」

我敢没转过身,抬手猛抹两把脸,说了个好字。

去他的贼老天,王八犊子,净不干人事。

7

碧桃含巧候在门口,里面动静大,肯定是听见了,但都没多问。我扒拉两团雪敷了敷眼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大堂里,秦端一身深蓝飞鱼服配黑色大氅,在主位坐着,柳家人全跪着。大堂两侧各站着十名锦衣卫,人高马大。我在后宫里也极少见到这种阵仗。

秦端见我过去,起身走来,「岳父岳母太讲礼数,我说不用,他们非要跪。」

我忍不住笑了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排在前头,父亲不会在意的。是吗?」我望向柳大人。

柳大人上辈子肯定是只鹌鹑,点头如捣蒜。

「难得来一趟,也到了用午膳的时间,岳父大人,请。」秦端抬抬手,柳大人连忙起身,先行带路。

秦端和柳家二老,依次落了座。柳扶风正要坐下,秦端发话了,「这位,刚才介绍是庶妹?」

柳扶风听到「庶妹」二字,脸色不悦。

「岳父在工部做事,那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柳家治家就这风气,一个庶女,越过嫡长姐落座?」

「督公教训的是。」

柳大人冲柳扶风挤眉弄眼,又朝我道:「姐姐先坐才是。」

我依言坐下,柳扶风正要落座,秦端又开了尊口。

「且慢,顺序只是其一。你一个庶女,又不是和扶风一母所出,配跟本督同桌用膳吗?」

「你少一口一个庶女教训我!她才是庶出的种,我柳扶风才是嫡出——」

我醉了。

说她蠢,她就聪明不起来,但能蠢成这样是我始料未及的。

柳大人吓得立马起身捂她的嘴。柳扶风从小娇惯,今天又被打又被骂,能忍到现在,已经超常发挥了。

秦端敛了笑,瞬间严肃。

碧桃适时站出来禀告:「老爷,方才奴婢的的确确听到柳家称夫人为柳扶云、庶女云云。不仅如此,他们还对您不敬,在场的下人们都听到了。」

秦端那张脸,阴沉起来特吓人。

「柳大人拦着她做什么?继续说啊。」

鹌鹑精柳大人拽着柳扶风跪下,瑟瑟发抖。

「咱家给你个机会,自行交代,否则,东厂和大理寺,您自己挑一处。」

柳大人哪里经得下,倒豆子一样全招了。

「冒名顶替入宫……亏你想得出来,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大罪。柳大人,您这胆子去工部屈才了,来我东厂,前途不可限量。」

鹌鹑精依然在抖。

大娘怕归怕,终于说话了,她才是柳家的顶梁柱啊。

只见她理理头发,盈盈一拜,余韵犹存,「督公大人,这件事也是我们当时考虑不周。扶风不懂事,我们担心她伺候不好宫里的贵人们,这才松了扶云进去。您说您要是治个九族之罪,扶云不也是柳家人吗?您,不也是……」

大娘笑里藏刀,自信满满,可惜没等她说话,就被秦督公无情打断。

「首先,扶云。注意,是扶云,不是扶风。」秦端特意强调。

「扶云前天嫁给了本督,她是秦家人,和你柳家再无瓜葛。其二,你说得很有道理,严格来说我也是九族之内,所以如果要定罪,自然得从其他方面下手,比如工部修路筑堤坝贪贪银两,翰林院编书出出小错什么的。我们当官做官,思路要开阔,万万不能局限了。」

柳扶风听到「翰林院」三字,脸色更苍白了。这个技能好,调节下心情,脂粉钱能省不少。四舍五入,发家致富。

「其三,真到具体量刑,本督肯定会亲自参与。你见过哪位人才搞株连把自己也带进去的?本督确有残缺,但残的不是脑子。」

我捂着嘴,扑哧笑出来。

「扶云。」

我抬头看着他。

「你不是说想把你娘接回去吗?柳府的饭看上去也不怎么好吃,要不要接了你娘,早点回家?」

我做梦都想让我娘离开柳家,刚才差点就冲动说出带她走的话,可我硬是活生生忍住了。

我在督公府算个什么,凭什么发话带她进府?我自己攒的那点家当,也远远不够照顾她。

我望着秦端,他的笑还是带点惯有的冷意,但此时我却一点都不害怕。我眼中诧异,愣了一秒,旋即点点头。

「碧桃,走的时候记得把礼品都拉回去,里面都是药材,旁人用不上。肥水不流外人田,节约是传统美德。」

我看错秦端了,这人根本不需要面子。

终于,我和我娘等到了柳家人的道歉,彻底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牢笼。

8

秦端叫来了宫里最好的太医给我娘诊治,也寻来不少珍贵良药。天气好时,我就让下人们把我娘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我娘很开心,她自打被卖进柳府,就没出来过。她行动不便后,柳家让她活命已属不易,更别提什么晒太阳。

十天后,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娘去了,她是笑着离开的。

她安安静静躺在睡椅上,阳光洒满她脸庞,仿佛映照出她年轻时绝美的容颜。我握着她的手,很想给她焐热。

晚上秦端回府时,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感谢他为我娘做的一切。

秦端没有嫌晦气,反而让我在梅苑设灵堂,为我娘守灵三天。他做得太多了,他本可以什么都不管,甚至可以随意杀了我,折辱我。

夜里,我屏退丫鬟们,独自一人跪在我娘的棺柩。我没哭,就呆呆地跪着,脑子里空空的。

我知道我娘遭了太多罪,身体弱,能撑到今天实属不易。我想过她离开我,但当她真的离开时,我才体会到我失去了自己在尘世间的唯一牵挂。

身后有脚步声。秦端燃了三炷香,三鞠躬祭拜后,跪在了我身旁的软垫上。

我转过头望着他。

「你既然嫁给了我,你娘也算我半个亲人,跪一跪合情合理。也算是,弥补些遗憾……」秦端跪得笔直,刀削般的侧脸被烛火晕出层暖黄的毛圈,看上去多了些温柔。

「我娘是青楼花魁,怀孕时去找我爹被赶了出来。我四岁那年她就病逝了,遗体被扔去乱葬岗,我连她的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之后老鸨就让我在青楼里翻筋斗逗趣,六岁那年有个老太监常来喝花酒。老鸨养个男孩赚不了什么钱,把我半卖半送给老太监,收了他五两银子。」

说这些时,秦端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我听着,心揪地难受,一阵接一阵地疼,「你知道你爹是谁吗?有没有试着去找他?」

秦端点点头,「知道,京城一个废物纨绔。我娘在他们眼中只是个贪财青楼女,人尽可夫,他们不会承认我的血统,说不定还会嫌我败坏名声除掉我。」

「那,老太监对你好吗?」

「他认我当了干儿子,送我进宫。但他心理扭曲,有半点不快就发泄在我一个无力反抗的孩子身上,几次把我打得失血昏死过去,小伤更不用提。但有时他又会给我好吃的,抱着我哭,说自己一个阉人无依无靠很可怜。」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他喝醉了酒拿鞭子抽我,我反抗时推了一把,他撞到桌角,死了。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他对我究竟算不算得上好;我只知道,在他身边我从来都没快乐过。」

我沉默不语,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苦,秦端竟活得比我更可悲可怜。

在其他少年喝酒斗鸡,鲜衣怒马的时候,秦端却拖着残破的身躯艰难求生。公子身,奈何坎坷命。

「扶云。」秦端唤我的名字,我看着他,他眼睛里有烛光。

「八年前,是我唯一一次被人维护。谢谢你救我,也谢你陪了我一夜。」

「你,你知道?」

「我又不傻。」秦端一脸理所当然,转而眼神有些闪躲,「你睡着后,我透过烛火看了你一晚。那时候我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被夸了有点不好意思。我抓了抓衣角,「骗人,华贵妃安贵妃很漂亮啊,宫里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美人……」

「不如你好看。」

我继续捏着衣角,想起来,「既然你知道我救过你,你成亲那晚还对我那么凶?还……」还拿一堆东西吓唬人。

「我没想凶你,是你自己一会儿要杀人一会要自尽,我一时生气。」

秦端看向我,发现我用看变态的眼神瞅着他。他意识到了是什么,面色微红,不知是不是急的,「那些玩意儿不是我放的,是小德子。我第二天就罚他了。」

他这么直白说出来,我有些尴尬,没法接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要欺负你。」秦端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扶云,你娘去了,我能明白你的难过。语言苍白无力,你在宫里浸染多年,想必也不会轻信。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你在这世上不是一无所有。」

「你还有我。」

「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护着你一日。」

我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落下,继而扑在地上号啕大哭,好似攒了多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

这些年除了我娘,从没人问我过得辛不辛苦,可我只能骗她说我很好。活这么大也从没有人说过要护着我。

我什么都能扛过去,却因秦端的一句话溃不成军。

9

秦端在京郊买了块风水宝地安葬我娘,还在京城寺庙中给我娘和弟弟立了牌位。头七那天,我去上香,回来路上就被绑了。很传统朴素的麻布袋子套头加蒙面黑衣人套餐。

我早知道跟着富贵人家多少有点风险,只是没料绑架会来得这么快。再说,绑匪绑架前就不能先打听打听,我对于秦端不见得多值钱,他们有这工夫,不如直接抢劫钱庄。

我头上套的袋子被扯下时,为首的劫匪也揭下了面巾。

这人我认识,还是个老熟人。

「靖王爷,您这是唱的哪出?」

绑架就绑架,别动手啊。靖王爷二话不说先抱住了我。

「扶风,终于见到你了。」他放开我,看上去很是激动,「我听说皇后把你赐给了秦端那阉竖,就立刻赶来,昨天才进京。虎落平阳被犬欺,父皇现在病了,我母妃稍微失势,他们就敢如此,欺人太甚。」

靖王爷长得和安贵妃足有七八分相似,男生女相,妖孽异常。

有个好看的娘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看他和秦端的脸就知道。

不同的是,靖王爷的性子举动,一看就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不像秦端,眉眼里总带着淡淡的阴鸷倔强 ,怎么藏都藏不住。

靖王爷此刻气得眼角发红,真叫一个我见犹怜。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非常慈爱,「你来绑架我,安贵妃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没来得及说……说了她也不会同意吧。」靖王爷烦躁地拍掉我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把我当孩子哄。」

我叹口气,靖王爷性子冲动,这些年一点没长进。

「扶风,你跟我走吧。两年前我说过要娶你你不听,如今才生出这些祸端。今天机会难得,老天都帮我们。跟我走,我将你藏去南方,从此以后秦端再也找不到你,我们就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靖王爷眼中透着雀跃,信心满满。两年前他的确说过这话,我以小孩子胡言乱语挡了回去,并警告他不准跟安贵妃提,否则我轻则被逐出宫门,重则死翘翘。

我不否认他有这样的能力,藏个人,对于一个王公贵族算不得难事,何况他如今有了自己封地和兵马。

只是……我对靖王爷行了礼,「奴婢不走。王爷的好意,奴婢心领了。」

靖王爷的笑容渐渐凝固。

「为什么?」他握住我的双肩,「难不成你就打算一直困在个阉狗身边?那可是秦端,杀人不眨眼的秦端。你可知后宫朝堂中,他杀了多少人?你别忘了你是我的人,你从来都跟他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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