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青山入我怀,你入我梦来》
我得了一种只能说真话的病。
不巧的是,我的夫君,当朝太子,生性残暴无情,他最不爱听的,就是真话。
大婚当夜。
「孤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看待孤的?」
如果我那时候能说谎该多好?
「殿下您……易怒且残暴,令我感到恐惧。在新婚夜就杀了我的侍女,想必下一个死的就是我吧。」
1
我本就因为说真话不招人待见,死在这里,也算是善终吧。
但他没有动手,只是用剑撕开我的盖头。
剑锋尖锐,划伤了我的脸。
「来人,把她带走。」
他说罢,转身离开,任由手下将我拖走。我父亲是大理寺卿,碍于这层身份,太子不会直接杀了我。
于是我被撵到了荒草丛生的别院。
「夫人要是想活命,就好好在这里待着,保不齐殿下哪天开恩,就给您接出来了。」老管家是个善良的,他命人清了清蜘蛛网,勉强收拾出了一块能住人的地方。
「我已经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了。」
我叹气。
这时候应该多乐观一些才对,可惜我只会客观。
「您多保重。」
等帮忙的人都走了,我抱着膝盖窝在床上,看破窗外的明月。
「我想活下去,想逃跑。」
「我不想在这里。」
「我好讨厌这里啊……」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在的时候最自由。
因为可以尽情说话而不会被人指责。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年。
2
三年啊三年,久到我自己捋起袖子上房修了瓦,开垦荒园种了菜,造了篱笆养了鸡。
自给自足不说,还能卖点鸡蛋时蔬给小厨房,补贴点家用。
我就这么像朵墙角的蒲公英那样,勉强活了下来。
由于别院够偏,墙是直接通向外面的。
我挖了个狗洞,平时用石头堵好,出去买点小东西格外方便。
今天我也依旧像往常那样,打算出去买点调料。
如果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太子殿下的话,这一天说不定也圆满。「小哑巴,今天也来买东西啊!」
这三年来一直光顾这几家的生意。
这家的老板冲我打招呼,我抿着嘴朝他笑笑。
为了不让自己再犯错,这三年来在外人面前我一直装哑。
「最近治安不好,你要多注意安全,」老板娘把一小罐子盐塞我手里,「最近啊,这京城宵禁是越来越严了。」
听说是因为皇宫进了刺客吧。
不过……
我摇了摇头。
只希望皇上能长命百岁,要是他出了什么闪失让太子登基,我的日子恐怕更加难过。
我揣着几罐子调料往回走,今天运气很好,买到了西域的香料,看起来今天多少能犒劳自己一下。
就在这个转角,我看到了巷子里的那个人。
三年前那一晚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没错,这个人,这张脸,我绝对不会认错。
太子!
我该做什么?
手里抱着的瓶瓶罐罐一下子掉了大半,我却无心再拾。
因为那一瞬间,我跟他对上了眼睛。
我会被杀的。
一想到这里,我往后挪了几步。
然后转头就跑。
「抓住她。」
我听见我夫君如此说道。
3
怎么办?
怎么办?
我该往哪里去?
被抓回去的话,我会不会被丢进井里?
我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小巷。
「果然京城没有花,只有野猫啊。」
伴随着声音响起,我跟人撞了个满怀。
我差点喊出声。
「姑娘家家的,走路看路才是。」
一柄扇子将我推开,眼前的人长一双凤眼,笑容里带着些猫一般的警惕。
我只好胡乱比画了一番,表示我在躲人。
「明白了。」
他说完,我眼前一花,被猛然推进杂物堆。
也不知道这是谁堆在这里的杂草废物,刚好把我整个人埋了起来,我正想爬出来,却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你见过一个大约这么高的小姑娘吗?她往哪儿去了?」
「不知道啊?小姑娘,我想想,大概往那边跑去了,也可能是另一边,你们有没有检查过上面?」
「你在消遣本官?」
「我哪儿来的胆子敢消遣太子亲信呀?」
「你……等等,这个玉佩……是下官僭越了。」
「现在知道怎么做了吗?」
「是,下官告退。」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挣扎着起来。
胡乱道过谢之后,我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人说了一句。
「你不是哑巴,对吗?」
我两腿一软。
「罢了,看来你也有难言之隐。不过,太子他很危险,像你这样不自量力的小猫,最好离他远点。」
我没的选。
再次道过谢之后,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4
我还是,晚了一步。
墙里早有人在等我。
他必定不会放了我。
「林芮月,你好大的胆子。」
在我从狗洞爬出来之后,那个人,我三年未见过面的夫君,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比语气更冰冷。
而我比三年前更卑微更不堪。我不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只能保持着刚刚爬出来的状态,尽可能地将头压低。
其实不论怎样,被抓现行就要受罚。
「为何外出?」
为何?
我又没办法在太子面前装聋作哑。
「只是为了活下去……不至于在这别院冻饿而死。」
我叹着气,周围的陈设都列得明明白白,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太子他再清楚不过。
「能被太子看中实在是幸运。千万不要失言,不然全家人的脑袋都要落地。」
我想起母亲在我出嫁前死死抓着我的手臂反复叮嘱。
但我,只能说真话。
「撒谎。」
这个词我听太多次了。
我只是直起身子,看着眼前我的夫君。
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表情却仿佛在看一只待宰的羊。
暴虐不堪的人也会是血肉之躯吗?他躯壳里流淌的真的是血液而不是毒药吗?
「只要说的话不遂心意,就是在撒谎吗?那我应该说什么?说臣妾冤枉?这样说的话,您就能放过我的家人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说,您根本不关心我做了什么,毕竟我只是您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那一刻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我离死不远了。
5
「本以为你能学会温良恭顺,没想到依旧如此。」
他抽离了冰冷目光,转身离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我大约知道眼前的人轻轻松松毁掉了我建设的容身之所,我的菜园和鸡舍。
「殿下,要怎么处罚太子妃?」
我听见他的亲信低声询问。
「带去祠堂跪一宿,好好思过。」
很意外。
他居然没有杀我。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惩罚,对我而言这连惩罚都算不上。
三年来我的身边第一次多了这么多人,管家提着灯笼在前,身后是持剑的侍卫。
「夫人又是何苦,需要置办东西喊下人们一声就是。太子府也不至于冻着饿着您,今日这样莽撞,只会让后山多添一座新坟罢了。」
管家只是叹气。
「你这话说太晚了。」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月亮。
「太子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不过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住客罢了。」
三年,别院几乎无人问津,根本没有人管我的死活。
「您应该有从母家带过来陪嫁丫鬟——」
管家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我想他定然是突然想起了那早就死在喜房里的可怜女孩。
「之后会给您安排几个手脚勤快的。」
我没再说话。
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只觉得解脱。
偌大的祠堂里只剩我、看守和一盏摇摇欲灭的油灯。
甚至连跪坐用的蒲团,也比我小屋里的被褥柔软。
要跪就跪吧,反正之前受的苦比这多多了。
「芮月啊芮月,你的命真苦。」
我苦笑着摇头。
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玩笑,因为说真话,我得罪了太多人,也吃了太多的苦。
6
我不清楚自己跪了多久才昏过去。
我只知道,自己在柔软的锦缎中醒来时,身体比以往更加沉重。
许久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更没有躺在这么柔软的床上。
我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家。
但很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
「您醒了?」
男人的声音!
我下意识从床上弹了起来,却被周围陌生的侍女按了回去。
「太子妃要好好休息才是,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子是要问罪下来的。」
这种情况下,叫我如何休息?
「……」
我张了张嘴。
「……」
不知为何,我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
「太子妃不必惊慌,先把药喝了才是。」
眼前的男人穿着官服,应该不是太子府里的人。
「下官是太医院当差的牵机,太子妃只是感染风寒,加之连日精神不振忧虑过重导致的昏迷。」
我不关心我究竟是怎么昏过去的,我只关心我的嗓子。
「一时间的失语不过是正常现象,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我几乎立刻听出了这之中的谎言。
周围人的眼神都冰冷。
这是一场戏,对吗?
这是他们计划好的。
那么端到我面前的药碗,高高举起凑到我唇边的汤匙,里面真的是药而不是毒吗?
我平静地抬手摔了那碗药。
「您这样只会让下人们难办。」
我后来才知道,眼前的太医是太子的人,而喂到我嘴边的药不是药,是让我暂时说不出话的毒。
现在这个人只是让下人去再盛一碗药来。
「来人,给太子妃喂药。」
我被侍女按着,捏着下巴,辛辣的药液顺着嘴流入咽喉,又横冲直撞地进了气管。
拼命挣扎的结局只能是趴在床边咳嗽干呕。
但又能咳出来多少呢?
只是让想哭的意愿更加强烈罢了。
「现在这时局不好,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太子殿下的位置呢……您得先吃苦,才能活。」
太医摇了摇头,收拾了药箱,离开。
7
「夫人,您该起来梳妆了。」
一旁的侍女们收拾了东西退下,换另一批人来将我扶起,为我擦干脸上的药渍唾液,替我洗脸穿衣。
屈辱。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羞辱。
明明可以将我锁在别院里让我安静地消失,为什么又要弄这一出?
镜子中的我脸色很差,脂粉也遮不住眼下的乌黑,至于脸颊和嘴唇,更是半点血色都无。
真丑啊。
任谁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竟然是太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妃子。
抹再多的胭脂,又有何用?
「太子妃纤弱,去取雪青色绣石榴纹那件,还有库房里那件轻薄些的雪狐绒披风,也一起拿过来。」
说话的人比周围的侍女看上去年长,也更威严,我见过她几面。
听别人说她是宫里的人,太子从东宫搬出时一并跟过来随侍的。
他们喊她「瑛姑姑」。
「您也别总是怨天尤人,看看这双眼睛,倒像是要把人吃了似的。」
她将一支珠花别在我的鬓边。
「太子尚未有纳侧室的打算,就算再怎么委屈,您也是这儿唯一的女主人,又何必说那些恶毒的话白白浪费自己的性命?」
「……」
瑛姑姑说得太轻描淡写,仿佛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一样。
我知道是她在宫中见识过太多。
她为我系好披风,整理了鬓边碎发。
「太子殿下已经在外面等着您了……要记好,在外人面前,您就是再委屈,也是尊贵的太子妃。」
我隐约能感觉到,我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
8
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冷的秋。
虽然极不情愿,但我只能踏出陌生的屋门。
他就站在那里,一身戎装,身旁围着许多武官打扮的亲信。
我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他的丰功伟绩,他这三年来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边疆,据说立了不少战功。
他确实英俊,也确实威武不凡,如果不是因为恶名在外,也轮不到我在这里受折磨。
不过跟我也没有太大关系就是了,不如说我一直很期望他能死在战场上,我宁愿当个寡妇。
当我走下来的时候,又一次对上了他的眼睛。
即使现在居高临下的是我,他的眼神依然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像是一头饱食的狼,紧盯着眼前的羔羊。
我知道我暂时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命人打扮我,或许只是因为他的一时兴起,或许可能是到了不得不让我出来的这天。
我以为能在他眼中看到一丝鄙夷,毕竟我形容枯槁,就算是刻意打扮了也掩盖不住眼下的乌黑。
「走吧。」
他说完就扭头走了。
等我一头雾水地坐到马车里,一旁随侍的瑛姑姑才和我说了今日的行程。
简单来说,就是一年一度的宫廷围猎。
过去三年来太子从未携带家眷同行,但这次是个例外,我必须得出面。
据说是因为皇帝新立的贵妃要见见传闻中称病不出的太子妃。
「那女孩儿跟你差不多大,或许你还要比她年长一些,也不知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过自从胡贵妃之后,不,狐祸之后,六宫再无得宠之人,狐祸那时候我才刚入宫侍奉皇后娘娘,想来你应该还年幼。」
狐祸。
我很久没听到过这个词了。
我张了张嘴,奈何什么也说不出口。
「对了,您的父亲是大理寺卿,据说当年斩除狐祸的人就是您父亲,谁又能想到,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竟然是一只狐妖呢?」
这个我是知道的。
不如说,我本身就是当事人之一。
为了斩除狐妖,我父亲不仅与皇帝生了隔阂,还差点搭上了我的性命。
还有……
我之所以只能说真话,也是因为「那件事」。
有着许多条尾巴的女人抱着我,将心头血按在我的嘴唇上。
「你居然敢欺骗本宫……我不会杀你,但我会让你再也撒不出谎来。」
「从今往后,你将永远只能讲真话。」
然后,将我猛地一推,推下万丈深渊。
9
「太子妃,太子妃,醒醒。」
我猛地睁开眼。
「您出了许多冷汗,怕是有些发热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确实,是有些烫的。
眼前瑛姑姑的眼中带着些焦急,我虽然警惕她,但说实话,她确实是在为我着想。
不过只是害怕我出什么闪失让太子折了面子,她自己受罚罢了。
我向她比画了一下,表明我只是被噩梦吓到了,身体完全撑得住,让她不要喊任何人来。
特别是太子。
「好吧,您若是撑不住了,请一定要和我说。」
我摇了摇头。
我还是第一次来皇家园林,围猎场周围都是围挡,看来是提前把动物都赶了进去。
「听说今日为了助兴,圣上还放了只老虎进去,不知有没有人因此受伤。」
周围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宫妃在小声谈论着,我坐在太子身后,只能竖着耳朵瞎听。
「皇兄。」
头顶熟悉的声音让我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虽然那天小巷子里光线昏暗,但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和眼前的某位皇子别无二致。
「嗯。」
太子甚至没有正眼去看他这位弟弟,只是饮酒。
「原来,她竟然是太子妃。」
有点尴尬。
这种情况下互相装不认识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明显眼前的两个男人都要拿我做文章。
「怎么?孤竟然不知道你认识她。」
「只是帮兔子逃离狼口罢了,这兔子也是可怜,都快被狼吃了,却连叫唤一声也不能。」
眼前的皇子笑得倒是随意,只是我周身都在发冷。
我只好又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
而那人的目光又聚在了披风上。
「皇兄,你可真狠毒。」
他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既惊惧又哀伤。
「你该庆幸,她身上穿的不是你的皮。」
我都听不下去了。
我大约明白这位救过我一命的皇子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我也大约明白了,为什么我今日会裹着雪狐绒的披风。
如果我没有猜错,眼前的皇子应排行第二,是胡贵妃留下的唯一子嗣。
而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胡贵妃,不过只是一只成了精的九尾妖狐。
二皇子黎陵,既非人类,也非妖怪。
和我一样,不过是披着人皮遭人嫌弃的怪物罢了。
被自己的亲哥哥如此羞辱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想来二皇子往常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
我有些同情他。
而这个人却冲我笑了笑。
「我会把打到的猎物都送给你,作为交换,请你务必要亲口告诉我你的芳名。」
第一次被人用这么热切的眼神注视着,我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而一直试图无视自己弟弟的我的夫君突然就这么抬起头。
我能看到他紧绷的嘴角。
我不理解。
他在不爽什么?
10
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本宫来迟了,没想到这儿这么热闹啊。」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所有人都因此安静了下来。
妃子们纷纷起身,向她道一声贵妃娘娘万福。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瑛姑姑说得没错,那就是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或许我还要比她年长些。
说起来我也要起来拜她才对,但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贵妃几乎是迈着小跳步走过来的。
她太过于热情,导致我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握住了手。
「好好的女孩儿家怎么消磨成了这样?真是可怜,太子,可要好好对待太子妃才是。」
如果你看到贵妃娘娘身后摇曳的好几条尾巴,你会怎么想?
一定会像我一样当场愣在原地吧。
「好久不见。」
那双带着笑意的狐狸眼正盯着我,和当年一模一样。
「本宫今日可是找你叙旧的,没想到你居然先哑了,」她伸手摸上我的脸,「放心,我会好好地……」
「好久不见娘娘,娘娘是一点也不挂念儿臣啊。」
说这话的是二皇子。
上一秒还想把我拆骨吞吃入腹的贵妃瞬间变得和蔼了起来。
「你呀,」少女扭头,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份宠溺,「既然如此,那陵儿狩猎前就多陪本宫聊聊吧。」
我直到此刻才敢呼吸。
之后就是无聊的男人狩猎、女人聊天的过程。
我既不狩猎也不聊天,头晕难受,却只能强撑着坐在这里。
水果倒是冰镇的,吃完了还有人续。
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禀报,说什么二皇子受了箭伤,太医已经过去紧急处理了。
我看到狐狸贵妃虽然面上没什么,依旧千娇百媚地坐着,但手却攥得紧紧的。
11
「一定是太子殿下做的,据说两位殿下一贯不和,想来是太子殿下起了杀心。」
刚认识的柔贵人替一脸懵的我解释。
「唉,太子妃你平日里也不容易吧,伺候这么一个难惹的主。」
我点点头。
「不过有了子嗣之后,母凭子贵倒也不错。」
柔贵人抿着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只好把胳膊上的守宫砂给她看。
余下的半个时辰内她一直在帮我骂太子。
真所谓说曹操曹操到,我正听得高兴,就听见宦官在喊太子回来了。
「姐妹若是受了委屈,可以到宫里找我。」
柔贵人拍着我的手,只是叹气。
「毕竟——我也要谢谢你才是。」
我后来听瑛姑姑说,柔贵人有个亲妹妹,当年也在那叠画像中,是我帮人家消了灾,人家确实要谢谢我。
我没看到太子殿下,却只看到了一只血淋淋的老虎。
那东西被四个侍卫合力抬到我面前,身上还冒着热气。
「太子殿下说,将此物献给太子妃。」
所有人都安静了。
柔贵人捂着嘴弯下腰开始干呕。
还算能坚持的几位夫人开始尬夸太子果然英武。
我在一片虚情假意的赞美声中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依旧在那个陌生的屋子。
不过这次是被人拍醒的。
是瑛姑姑。
「您已经睡上三天了。就算再怎么不愿意醒,也该吃点东西才是。」
「我不想吃。」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看来您的嗓子也好得差不多了,那庸医也真是的,明知您体质偏寒偏虚,还下那么猛的药。」
我想起他们强灌进我嘴里的药,看来是哑药的药效过了。
「也没有毒死我。」
我看着她手里那碗粥,索性被子一蒙准备再睡过去。
被子被再度掀开。
「太子殿下说,等您醒了就去见他,他有话要对您讲。」
我不想去见他。
「让他亲自来找我就行,我不会去的。」
我讨厌透了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我出丑。
现在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什么德行了。
「好的。」
我以为瑛姑姑会硬把我拽起来,像之前那样强硬地逼着我去做事,但她没有。
她把碗放在一边,起身离开了。
「那您记得多少吃点东西。」
走到门口前,她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对了,过午后新来的管家会过来跟您请安,您要是不舒服的话我让他改日再来。」
「之前的那个呢?」
我想起那个对我还可以的管家,他去哪儿了?
「他是二皇子的人,已经伏诛了。」
瑛姑姑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又一个我认识的人死了。
我又能活多久呢?
12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或者半个,太子来了。
我不知道,因为我睡着了。
梦里我被贵妃变成的大狐狸追着咬,又因为身上穿的衣服过于厚重跑不快。
眼看着快被追上了,面前突然出现了太子的身影。
他举起弓箭,眼神凛冽。
然后一箭射穿了我的心脏。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梦中的杀人凶手就这么盯着我的脸看。
我控制不住尖叫,我更控制不住我自己的手。
新修的长指甲整整齐齐地在男人的脸上留下五道血痕,这个耳光子绝对能到振聋发聩、活血化瘀的程度。
我完了。
「还挺有精神的。」
「这跟殿下没有关系吧。」
反正我也该死了,不如就趁现在骂个痛快。
「我问你,你在贵妃身后看见了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
太子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不会突然问我这个。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柔贵人对我说,即使是被猫玩弄的老鼠,也有拒绝的权利,总之无论如何不能当软包子。
对方既然是不折不扣的暴君,那就更不应该顺着他的心意来了。
太子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鼓起莫大的勇气瞪了回去。
「为什么要杀了管家?」
「你没必要知道。」
我有权利这么做。
「那就别想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把头别过去不看他。
我想,如果他敢捏我的下巴或者用什么其他的方式逼着我说出真话,我就立刻咬舌自尽。
最后的结果是太子的妥协。
「他是我弟弟留在这里的细作,这几年来他一直向那个人传递消息,而那个人对太子府的了解甚至远超于我。」
不可能。
我认为二皇子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这之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可管家是个好人。」
我忍不住反驳他。
「该告诉你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真狡猾!
「尾巴。」
我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是这人最起码有诚意。
「我看到了贵妃的尾巴。虽然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就是当年那只九尾狐,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
我以为他还会追问我一些细节,比如说有几条尾巴,什么颜色的。
我的父亲肯定和他说过我只能说真话的事实,不然他也不会毒哑了我的嗓子。
「知道了。」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之后你可以随意出入太子府,有什么需要的让华瑛去操办即可。」
「这算是讨好我吗?」
我不在乎他一时开恩给我的自由。
「……如果你这么理解的话。」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13
直到下午见过年轻且胆怯的新管家之后,瑛姑姑才告诉我太子过午就出发去了边关。
「看现在的形势,陛下肯定是不会再分心管边境了。入冬正是戎狄犯边的时候,希望太子能平安回来。」
「他在边关杀人,有什么好保佑的。」
我剪下一朵花。
「太子杀的人比我剪下来的花都多,像这种人,想必能长命百岁。」
瑛姑姑安静了。
她同手同脚走出去的时候甚至还撞到了走廊外的柱子。
我感到胸膛中那股无名恶气总算舒了出来。
由于三年来一直保持独居,我也不习惯周围有人伺候,便遣散了所有侍女,除了吃饭遛弯之外,不需要随侍的人。
瑛姑姑想留,我就没有撵她,让她在我身边监视着也不错。
可惜,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快乐日子没持续多久。
「太子妃,这是本月的账单,请过目。」
新来的管家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凡事都要来请示我。
我也看不太明白这些数字的含义,只能大概算算,没什么离谱的数目就行。
这让我对上一任管家起了疑心,太子三年来在太子府统共待不到半年,什么事都让管家一手办了。
既然如此,他干嘛把我往别院一塞就走?
「听说后院进了只狐狸,已经让下人去驱赶了。」
太子对狐狸深恶痛绝,下人也是知道的。
正说着话,突然瑛姑姑尖叫了一声,只看到一个橙红色身影从窗户外跳了进来,又躲过试图抓住它的管家,跳到我的腿上,盘成一团。
「太子妃,救救我。」
面前没有说话的人。
我下意识看向那只动物。
是只毛茸茸的赤狐。
狐狸不可能说人话。
「是我啊,我是黎陵。」
自称二皇子的狐狸张了张嘴,刚刚的话果然是它说的。
「太子妃,您先不要动,我来抓这畜生。」
管家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捕网来。
狐狸开始朝他龇牙。
「别抓它了,都退下。」
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好像只有我能听懂狐狸说的话。
「可是?」
「退下,把门关上。」
「是。」
14
现在屋子里就剩下我和狐狸了。
「谢谢你。」
狐狸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我看它毛乱蓬蓬的,还插着许多枯枝败叶。
爪子也是脏的。
「你是二皇子吗?」
我试探性地把桌上的苹果给了它。
赤狐咬了一口苹果,看上去饿了有一段时间了。
「有点难为情的,这件事说来话长……」
等到一个苹果啃完,我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二皇子之前受了流箭伤,在自己的府邸躺了两天,结果某天早上一醒来,发现自己返祖了。
由于周围没人能听懂狐狸语,而母亲,也就是贵妃人在后宫,皇宫对狐狸查得更严,去了怕是要被乱棍打死。
于是他在外面流浪了两天,受伤了还跑不快,还差点被狗吃了。
走投无路,想起了我。
「我猜得没错,你能听懂我说的话,想来也能看见我母妃的真身。」
二皇子一边啃包子一边摇头。
「唉,不过我是不想管你们之间的恩怨了,在我皇兄手底下活得已经够艰难的了。」
我摸了摸狐狸毛茸茸但是有点粗糙的头。
「我也是。」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有和男人共处一室这么久过。
不过念在对方只是只狐狸的份上,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你不会赶我走的吧?」在吃饱喝足之后,二皇子跳上软榻盘成一团,「我有点怕狗,现在出去的话,那个叫华瑛的一定会放狗咬我。」
「你也认识瑛姑姑?」
我有点诧异。
我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
「她是皇后生前的宫女,总是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不过是个人对我都没什么好脸色罢了。」
二皇子眯起眼睛。
「但是只有她试图杀了我,在我的饮食里下足以毒死普通人的药。可惜,我是妖怪。」
宫廷里的斗争比我想象中更残酷。
「我以为她早就死了,没想到居然进了太子府。」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知道不能留二皇子太久,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向太子报告。
「帮我告诉我母亲?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把仇人送到她身边去。」二皇子用后腿挠了挠下巴,「帮我洗个澡吧,我快受不了自己这身毛了。」
就不该多嘴问一句的。
15
就这样,我开始养狐狸了。
不知道是二皇子本性如此还是返祖之后本性难移,我感觉我和这只尊贵的动物之间还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
他说人话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有礼有节,但偶尔也会彻底放飞自我。
比如说他晚上还挺老实的,趴在我卧房门口的软垫子上就能睡着,但是一到清早就要出去溜达,不出去就要叫唤要挠门,要咬家具。
还掉毛,掉很多。
「太子妃,我建议您把这畜生炖了,喂狗。」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清理完一大堆红毛之后,瑛姑姑面无表情地拿出了推子。
小狐狸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就是非常能吃能掉毛罢了。
这次是我按着不停挣扎的二皇子让瑛姑姑给他剃秃了的。
对不住了,天天这样掉毛我也受不了。
「你们竟敢这样对我?能不能不要剃头和尾巴?我好歹也是二皇子。」
「再乱叫就把你扔出去。留你一条命就算了,毕竟太子妃喜欢。」
瑛姑姑手起刀落,斩断三千烦恼毛。
「你这老女人好狠的心!!!」
我想,幸好她听不懂二皇子在乱叫什么。
瑛姑姑也自觉剃毛剃得太狠,毕竟要入冬了,就给二皇子缝了个小棉袄。
虽然大家都表现得很讨厌狐狸,但其实没什么人能抵抗住毛茸茸,虽然确实有点秃。
我偶尔能看到有年龄小的侍女偷偷带了吃的来喂他,还试图摸他的尾巴。
二皇子从不挑食,不过不让别人摸他。
吃饱喝足了,就跑过来,往我身边一窝。
16
「再过一段时间,我也要考虑选妃的事情了。」二皇子用头蹭我,「不过我得先活到那时候才是。」
在这一点上,婚姻非常失败的我给不了他什么建议。
「但是您拒绝了不少结亲的请求。」
这个我有所耳闻,二皇子在外的风评还可以,人也比较风流,听说有不少女孩儿家为他魂牵梦绕。
「有吗?我记不清了。」
狐狸眨巴眨巴眼睛。
他在撒谎,而我也没什么理由去追问,只能再次摸摸他的毛皮。
「皇兄他……唉,他让你受了许多年的苦。若是我的话,我肯定不会让你受这等委屈。」
我发现二皇子有自言自语的爱好,我明明都不理他了,他却还一直说个不停。
「别再说了。」
我本来就挺难受的,他这么说我更难受。
二皇子生性自由,大家也都知道他是妖怪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和皇位完全绝缘的人。
他改变不了什么。
况且他要是能干掉太子他早这么做了。
「我皇兄他并非良人。」
我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
还能怎么办呢?我嫁给了他,不论他是好人还是恶人,是温柔抑或残忍,是妖怪或是人类,在我父亲接下圣旨那一刻我就没有能再选择的机会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我不是皇子,只是只狐狸,就这样让你一直养着,每天吃吃喝喝,晒晒太阳。」
二皇子用那双略微有些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他说的何尝又不是我心里所想的,但是又怎么可能实现?
「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想。太子会剥了你的皮。」
「其实……」二皇子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他忍住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17
据说近日太子带兵胜了几回,前线传来的捷报一声高过一声。
瑛姑姑暗示了我几回,要我给身在前线的太子做寒衣。
「我不做,你也不要逼我。」
怎么可能做。
「人在战场,有人挂念总是好的。」
不知为何,瑛姑姑今日格外强硬。
「我忙着学习如何管理太子府,再说了,前线那么多将士没有御寒的衣物,怎么就只有主将能特殊?」
「……」
我觉得我临时起意的想法也挺不错,就拨了点库里的银子,喊了不少裁缝绣娘和没什么事干的老太太给前线的将士制作冬衣。
还有粮草、马匹,想想有那么多年纪轻轻的男孩子应征上了战场,说不定随随便便的伤寒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去前线吧。」
我喝了一口茶。
「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把太医院的牵机喊了过来,现在这人正一脸不满地跪在我面前。
「听说你以前是太子专属的医官,现在继续去做吧。当然,你要是死在战场上,也算是英雄。」
「太子妃……」我看到牵机寻求帮助似的看向瑛姑姑,但后者却别开了视线。
在这个家里,太子的话就是圣旨。
而这个人把这项权力交给了我,真是愚蠢。
牵机看上去虽然非常愤怒,但是他也无计可施。
谁看不出来我在光明正大地报复他呢?
最后的最后,这个人只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遵命」两个字来。
很好,世界清净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我皇兄呢。」
不知为何,二皇子有点失落。
我选择换个话题。
「我好奇一件事,你的母妃为什么要再回到这里?」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
「因为她爱我父皇呗。」
狐狸叹了口气,仿佛这个话题聊的不是他的母妃,而是他某个不争气的妹妹。
「不然她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青丘,就算再断一条尾巴也要留在这里?」
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一点。
「狐狸大多专情,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二皇子挠了挠耳朵,「我和你解释不清楚。你想知道更多的话,就去问华瑛吧。」
「你问这个干吗?」
瑛姑姑惯例皱起眉的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了。
二皇子多半在耍我。
还没等我回答,她又叹了一声。
「你既然想知道,我也没必要瞒着,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我先给您备上点心茶水吧。」
18
华瑛的故事:
我刚进浣衣局的时候,那只九尾狐狸就已经是贵妃了。
那时候太子殿下刚出生不久,皇后娘娘因为体罚怀孕的胡贵妃,进了冷宫。
她周围随侍的宫人被全部处死,浣衣局管事的嬷嬷就把我送了过去。
据说胡贵妃因此动了胎气,生产当日血崩不止。
但奇怪的是,母子平安。
而当日接生的稳婆,全部被问斩了。
知道当日细节的人都说,贵妃是条能死而复生的九尾狐狸,稳婆们眼睁睁看着贵妃化为了原形,又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后再次睁开眼睛。
我不清楚个中细节,只知道那天皇后娘娘笑了一夜,又将留了许多年的长发齐齐剪下。
「本宫和皇帝从小一同长大,我还为他生了儿子……没想到最后居然还不如一只畜生……」
她甚至连眼泪也流干净了,眼角尽是血泪。
所以说,太子妃,爱是害人的东西。
自那之后,皇后娘娘彻底寒了心,一心只想扳倒贵妃。
只是苦了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看到他就想起陛下,便总是无端打骂这孩子。
我们做奴婢的,只能看着,听着,忍耐着。
在二皇子五岁生辰那天,皇后娘娘破天荒地命我打扮她,然而久居冷宫的人又能怎么打扮呢?
她穿着当年嫁进王府的衣裳,揣着一把匕首,走出了关了她五年的冷宫。
皇后娘娘是在太子面前被杖毙的。
皇帝陛下此时已经被妖狐迷了心智,就连言官的话也听不进了。
最后是大理寺顶着欺君僭越的罪名,诛杀了妖狐。
但没想到的是……
19
「没想到那女人回来了。」
我帮瑛姑姑补充了剩下的话。
「难道你们还想杀了那只妖狐?」
我本来以为太子的目的是诛杀妖狐母子,排除异己后登基,但我现在迷茫了。
太子真的只是想这样吗?
瑛姑姑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她年纪不小了,我能看到她眼边的皱纹。
「您觉得呢?」
我觉得呢?
我反复去探索故事中的蛛丝马迹,如果我是太子,我会怎么做?
我不会等到二皇子长大。
我不会让任何人有能把我从太子这个位置上拽下来的机会。
妖怪对我而言,算不上威胁。
我最恨的不是夺走我宠爱的弟弟,不是妖怪贵妃。
是我的父母。
而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我会做的是……
我愣住了。
我捂住嘴,但是真话却如同流水般从嘴中涌出。
「太子……他要弑君……?!」
瑛姑姑没回答我。
她只是从袖口拿出一瓶气味刺鼻的药来。
「您知道这是什么,喝下去,这辈子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您也可以从太子府就此离开,去见贵妃,把您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不会干涉您的任何选择。」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抱着二皇子踏出了太子府的大门。
「你要去皇宫?」二皇子大概是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做,虽然语气还是依旧平静,但炸毛的尾巴还没顺下来。
「嗯。」
给他送回去,向贵妃和圣上说出太子的真实目的,贵妃知道这是真话。
不出三天,我就能看到我的夫君像一面旗那样挂在城墙上。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带上了那瓶哑药,放在我的荷包里。
20
「皇兄会死,对吗?」
狐狸的眼中带着迷茫。
「对。」
我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夕阳。
这世上会少一个暴君。
「皇兄他,或许是个好人。」
二皇子从我怀里跳了出来。
赤狐在夕阳下染上一层金边,仿佛在燃烧。
「我骗了你。」
他的影子不断拉长、膨胀,毛皮褪色、消失。
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耐心地等他给自己变出一身衣服,幸好这周围没人。
「我可是妖怪,怎么可能变不回去呢?」
二皇子满嘴没一句实话,这个我是清楚的。
只是我没想到这人宁愿长久地当只畜生,只为维持谎言。
「你很能忍耐。」
简单地评价了二皇子,我抬腿准备走人。
「等等,你不应该更惊讶一些吗?哪怕是装一下也好。」
二皇子追上我。
「没有死人吓人。」
他年纪比我小,心态更小,他说他皇兄是个好人,这个我信了。
如果不是好人,黎陵根本不可能带着这种天真的恶意活到现在。
成为遗臭万年的暴君需要做什么?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
太子在别人的眼里是不折不扣的暴君坯子,但是他亲弟弟或者说他皇位路上的巨型绊脚石却称他为好人。
如果不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苹果或者鸟屎砸成这样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太子殿下,他在演一出戏。
「你是怎么想的?要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对你而言什么好处都没有,就算我皇兄因此……但我也没办法保证你能活着从皇宫出来。」
「你在担心我?」
二皇子挡在我的面前,我能看出来他急了。
「就当我是在帮你吧。」
我如此说道。
21
我本来还对贵妃娘娘抱有一丝侥幸,毕竟她也是这个没有人情味的皇宫里的受害者。
如果我帮她扳倒太子,让她的儿子继承皇位,她或许可以看在这次的事上开恩放我一马。
不过说真的,历史上的告密者,下场都不好。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看到熟人的那一刻,我的决心如同潮水般退散。
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那个被挂在城楼上的女孩就是柔贵人。
「为什么?」
我仍然记得柔贵人的笑脸,记得她抚摸自己隆起的小腹时的幸福表情。
「你问为什么?」
贵妃娘娘从我的身后踱步而来,团扇半掩脸上笑意。
「因为她秽乱宫廷,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野种,还妄图争宠!」
我咬紧牙。
那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能和我说上话的人,她不可能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事。
「她怀的是陛下的孩子。」
愤怒使我几乎无法站立。
「胡说八道,陛下和我恩爱非常,怎么可能会和其他女人生下孩子?」
我能看到贵妃身后的数条尾巴在不停摆动,她在撒谎。
她明明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黎陵挡在我的身前,语气平静得仿佛一早就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母亲,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明白,我父皇他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你……」
「闭嘴!」
狐狸变成的少女骤然拔高了声音。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看不到,我也能感受到,她周身的杀意已经多到了藏不住的程度。
「只是母亲你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如果那男人爱你,又怎么会留她和她家人活口?他为什么不替你报仇雪恨?」
二皇子指着我说。
真话难听且伤人,就算是妖怪也无法承受。
「……」
22
眼见着周围的妖风越来越大,飞卷的土石甚至划破了我的手臂和脸。
看样子今儿个贵妃娘娘是要留我在这里了。
我听见二皇子叹了一口气。
「哎呀,我就知道。」
下一刻,他拽住我的胳膊,说了声别怕。
下下一刻,我就这么被平地卷起的妖风包围了。
整个人跟被人踹进小柜子里关上门又疯狂晃动一番似的。
总之再次踩到地面时,我感觉五脏六腑好像都挤成了一团糨糊。
想吐,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带人跑这么远,所以你还好吗?」
二皇子递给我一个手帕。
我用手帕捂着嘴弯腰干呕。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好歹会些自保的法术,比方说瞬行什么的,本来打算当作杀手锏保命用的,没想到母亲是真的生气了。」
二皇子的脸色没比我好看多少。
「这是哪儿?」
眼前的景象看上去不像是在皇城周边。
嗯,放眼望去方圆百里没有人烟。
远处还传来一两声狼嚎。
头顶是漫天星斗。
「我不知道。」
把我带过来的这个人开始装死。
我盯了半天星空,试图找到北极星来判定位置,但是怎么判定得了呢?
但凡我稍微多读点书……
「你看那边,是火把!」
二皇子突然变回了狐狸,跳进我的怀里。
「我有不祥的预感,先变回狐狸了。」
他高高兴兴地变了回去,徒留我抱着胖狐狸在风中凌乱。
事实证明,二皇子的预感是对的。
有时候举着火把朝你策马而来的可能不是好人,也不是恶人,那个人可能单纯地只想让你死。
至少当我被箭瞄准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周围太黑,即使有火把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我看到他放下了弓,下马,朝我走来。
「完了,怎么是他。」
我的心脏因为听见二皇子这句话而怦怦直跳。
23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听见那个稍微有点熟悉的冰冷声音后,我两腿一软。
为什么?
为什么太子竟然会在这里??
这怕是我经历过最丢人的夜晚。
我在我最厌恶的人面前哭了出来。
被人当场抓获的恐惧,身处无边旷野正中央的迷茫。
朋友被杀的怨恨,对自己愚蠢决定的愤懑。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一想到这里,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把我杀掉吧。」
就像在洞房花烛夜那天一样,我深深地伏了下去。
我期待着他能拔剑,就在这里结束我的一生,这样就算之后知道了我的背叛,我也不会因此得到更加悲惨的结局。
但是太子没这么做。
他只是将我扶了起来,语气带点生硬的关心。
「你为何会在这里,是受委屈了?」
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痛斥这种虚假到极点的关怀,一定是周围有人才这么说的。
但今天没有,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闭上眼睛,试图从这个梦中醒来。
之后,我被太子带回他们的驻扎据点,没有人再和我说一句话,我哭了个痛快。
空气太干燥,我是被渴醒的。
这里的被褥太硬,甚至还不如我之前的小院子舒适。
我顶着僵硬的肩膀强撑着爬起来,想找点水喝。
但我没想过一扭头能看到太子殿下。
他似乎抱着剑靠着墙睡了一夜,连条毯子也不盖。
倒是我要被厚重的毯子压得喘不过气了。
其实现在是个复仇的好机会。
毕竟天还没有亮,而这里面只有我和他两人。
其实我可以将他的剑拔出来,或者干脆再找一把,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这样我就能自由了。
还是算了吧。
我把毯子拖过去给他盖上了。
余下的时间里我找了把椅子坐着,抱着腿,又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我娘总是说女孩儿家这个姿势不文雅,长大之后会没有人要。
现在至少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观察太子观察了很久。
我看他做梦也紧皱着眉头,想来不是什么好梦。
我还记得,当年父亲将婚书放在我面前时,提了一句他和我同岁。
「不过太子殿下更成熟稳重一些,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同龄的男儿家往往心智没有女儿家成熟,就像二皇子那样,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但太子总给我一种他年长我许多的错觉。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呢?在他母后薨逝之后,他是悲伤还是释然?
他似乎也不曾依赖过瑛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