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时光机

我拉开衣领,挽起衣袖,低下缝了七针的头顶伤疤,将青紫肿胀伤痕累累的地方展现给他们。

「王伟强要强奸我,如果不是许宵,我可能会死。」

女警察移开了视线,语调很温柔:「9 点 20 分,接警台接到的不明爆炸物的电话,是你拨打的吧?」

我说:「对,我昨晚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见小区被炸飞了,时间就是今晚的九点半。」

她望着我:「就因为一个梦?」

我扯了扯嘴角:「不然呢?难道我能预知未来,知道九点半会被人侵犯?如果你们做过调查,应该知道,在今晚以前,我跟楼上的邻居没有过私交。」

她沉默了下去,少顷,换了话题:「包里为什么会有防狼喷雾?」

我说:「因为我有被害妄想症。」

「……」

她顿了顿,问:「许宵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我停顿良久,说:「我不知道,你们应该去问他。」

一墙之隔的审讯室里。

许宵坐在椅子上,回答了同一个问题:「我暗恋姜言,想跟她表白。」

「那你为什么会携带棒球棍?」

许宵说:「因为我体育很好,想给她展示一下我的长处。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忍不住孔雀开屏。」

「这理由很牵强。」

许宵突然笑了,说:「那你想要什么理由呢?难道我能预知未来,知道那个畜生会在今晚犯案?!」

「……」

他向前倾,十指交叠,带着点讥诮:「如果我真能预知未来,我不会等到现在。」

……

7 栋 1 单元门口的那盏线路接触不良的监控,奇迹般地在今晚通了电。

它记录下了一段 47 秒的影像。

高大强壮的男人举着自行车砸向女孩的头颅,顷刻之间血花四溅。

女孩停止了挣扎。

男人一把解开自己的皮带,扯下女孩的裤子,就要实施犯罪。

而身后有道沉默的长影,举起棒球棍,狠狠砸了下去。

……

与此同时,警察在王伟强的家里,找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里有一个他不为人所知的私密账号,账号里写满了他对楼下那个十七岁女孩龌龊的心思。

他故意破坏了路灯电路,他要了结她。

他要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花,永远地陪伴他。

……

许宵的爸爸是很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

他接手了许宵的案件。

许爸爸主张,许宵的行为属于「对正在进行强奸的暴力犯罪,采取的防卫行为」,应当被认定为见义勇为,属于正当防卫。

法院驳回。

综合监控录像、现场证据、证人证词。

法院认为,在救援受害者的时刻,许宵并没有出声制止施暴者,而是直接采取了殴打行为。

该行为属于防卫过当,涉嫌故意杀人罪。

因其年满十六周岁而不足十八周岁,判处其有期徒刑六年。

许爸爸不服,当庭表示要上诉。

但二审终审仍然维持了原判。

六年,2192 天,最好的青春时光,他将在监狱高墙里度过。

我救下了外婆,他救下了我。

而他自己,无可救赎。

那天,我坐在证人席上,听见法官最终的宣判。

法槌敲出沉闷的钝响,像是砸在我的胸口,令我于绝望中认清了现实——

我斗不过命运。

那一瞬间,我哭得难以自抑,扶着桌子倒气,喉咙被泪水堵住,眼眶也模糊不清。

满场的目光聚到我身上,我无法顾及,那山呼海啸般涌来的愧疚与绝望,快要将我淹没。

而那整场判决中始终挺直背脊纹丝不动的少年,忽然向我投来了一瞥。

他竟然带着点儿笑,无声地说:「姜言,别哭。」

……

舆论沸沸扬扬的「少年反杀案」落下了帷幕。

关于「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界限的争鸣,在法学界久久激荡。

无数专家学者和普通人,或秉持着自己的法理观点,或从朴素道德出发,就这项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讨论。

有记者闻着味道试图采访我,在许宵爸妈的帮助下,我和外婆搬了家。

远离了记者,也远离了楼上点着丧灯的邻居。

在一个晴天,我的申请终于得到了批复。

我前往看守所探望许宵。

他的红色寸头染成了黑色,七颗闪耀的耳钉也被取下。

他坐在玻璃后面,穿着橙色的马甲,神态很平静,看见了我,还微笑了一下,似乎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谁也无法忽视他腕上的那副手铐。

原本想好的,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情绪失控。

可是,只看见他一眼,泪水就不停地掉落了下来。

哽咽得无法说话。

最终还是许宵先开了口,懒散的语气。

「姜言,你怎么老爱哭啊?以后我可不能替你擦眼泪了。」

眼泪掉得越发汹涌,我匆忙拿纸捂住眼睛。

我说:「对不起。」

许宵说:「别犯傻,你没有对不起谁,是别人对不起你。」

我拿额头抵住桌面,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坠在了膝盖上。

他轻声喊我的名字:「你能把头抬起来吗?我想看看你。」

我匆忙擦干眼泪,默默地与他对视。

许宵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说:「你身上的伤都好全乎了吗?」

我答:「都是皮肉伤,好得快。」

他点点头,又问:「这件事情不会影响你学习吧?我记得你想考清华。」

明明是他失去了参加高考的机会,为什么能这样轻描淡写地,只关心我的未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按捺骤然升腾的泪意。

然后开口:「许宵,有句话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非常喜欢你。」

许宵有一瞬的怔忪,然而他很快笑了起来:「姜言,你好笨。你说过的,在那天下午。」

我急切地攀着玻璃:「我那天没有说清楚,我真的非常……」

狱警轻咳一声:「时间到了。」

许宵站起身,都走到门口了,却又回头。

他漫不经心地说:「姜言,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喜欢的是高三的一个学姐,救你只是偶然,你可别给我搞以身相许守身如玉那一套。」

我点头,笑得轻松:「当然,我知道你喜欢别人。」

门关上了,他走了。

我的背脊顺着墙壁缓缓滑下去,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2015 年的许宵,你可能不知道。

在另一个时空、和我相爱多年的,2023 年的你自己,曾经献宝般地把自己的高中博客分享给我。

那里面有十三条长博文,记录着你从 2014 年开始的暗恋心事。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她坐在第三排,爱吃牛肉粉丝包子。

你为她染了红头发,打了一排耳钉,想吸引她的注意,她却对此一无所知。

哥们儿劝你去表白,你却觉得不能耽误人家考清华。

于是你们的关系仅限于第三排和最后一排,从后往前收试卷时偶尔的姓名重叠。

直到那个下午,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询问你是否可以教她翻墙。

你表面平静似水,内心却有一百个小人在跳舞。

她叫作,姜言。

12

外婆没有去世,我长久地停留在了这个时空之中。

高考后填志愿,我填的全是法学相关。

最后我如愿以偿,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

别人在刷绩点、参加校园活动,我跟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师,专门研究防卫过当与正当防卫的量刑问题。

数次,我申请去探视许宵,却被告知犯人拒绝与我会面。

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他暗示我,让我忘记他,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那怎么可能呢?

许宵,我和你之间,并非只有 2014 年到 2015 年短暂的同学情谊而已。

我们之间,有着横跨四个时空长达十余年的漫长爱情,以及,我欠你的一条命。

我每日在图书馆与教师办公室之间奔波,拒绝掉所有的暧昧关系。

室友笑我心如止水似尼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赎罪。

许宵在监狱高墙内服刑,我就把自己变成一座移动的囚牢。

他不肯见我,但我有我的方式陪伴他。

2018 年的秋天,我所在的城市终于被收录进百度地图的实景画面。

我打开了阔别已久的功能界面。

2015 年的夏天,保松小区外是推着木车叫卖冰饮料的阿姨,还有一树倾斜的广玉兰。

没有穿着浅蓝色上衣的外婆,没有下着象棋的老大爷。

一切都变了。

从那个秋天许宵敲在男人头上的一闷棍开始,命运的树枝发生分叉。

期间无数新鲜绿芽生长,藤蔓纠葛着,蔓延出一片新的故事线。

我犹豫着,输入新的地址:滨海市第二中学。

画面跳跃变幻,最终变得清晰稳定。

第二中学的外围墙边,有一对熟悉的人影。

少年理着红色的寸头,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

少年握住少女的手腕迅疾地向前奔跑,校服衣角在空中张扬地飞起。

那是 2015 年的秋天,我和许宵。

他笑着回眸,意气风发到了极点,侧脸在太阳下折射出极为惊艳的弧度。

真好看啊,真英俊啊。

可是……那样灿烂的一个人,却要在高墙内煎熬六年青春。

泪水渐渐模糊双眼,我拼命擦掉。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姜言,你要振作,你要思考,你要去琢磨……

大脑飞速运转,命运在此刻垂青于我。

我咬紧嘴唇,感到虚空中那蛛丝般细微的关联,被我狠狠攥在手心——

这个时空的 2015 年,外婆没有去世,于是,她的影像就没有被街景收录。

这个时空的 2015 年,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是许宵,于是,他就出现在了街景之中。

如果,我能从 2023 年的秋天回到 2015 年的秋天,救下外婆。

那么,我是否可以从 2018 年的秋天回到 2015 年的秋天,救下许宵?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努力回忆起数年之前的时光漩涡。

在那之前,我都做了什么,才诱发了那无可抗拒的命运引力?

眼泪慢慢滑落,我伸手触碰屏幕。

巨大的引力从指尖漫过全身……时间与空间停止流动。

我急速下坠、下坠。

去完成属于姜言的,既定的命运。

13

2015 年秋天,高中生姜言的卧室里。

我睁开眼睛,熟练地按掉还没响的闹钟。

外婆把牛肉粉丝包子放在餐桌上,我笑嘻嘻地扑过去,结结实实地给老太太来了个拥抱。

老太太吓一跳,随即慈爱地抱住我:「干嘛哟,这么煽情?」

「今天晚上学校搞活动,全体学生留宿,我晚上不回家啦。」

她点点头,又端出白粥来给我喝。

我不怕烫地喝了一大半,仰起头:「外婆,能不能给我装几个包子带去学校呀?我有个同学,可想吃你的包子了。」

外婆笑得眼睛眯成缝:「真的啊?」

我拎着那袋包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跟小老太太挥手道别。

这一次,我没有跟外婆不舍地拥抱。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必定会活着回来。

走出公交,踏进教室,走向后排。

那群正在讨论篮球讨论游戏的男孩子莫名安静下来。

正中央的那个红色寸头的男生,忽然紧张地抿起了嘴唇。

清晨的阳光洒下来,那七颗耳钉熠熠生辉。

我意气风发的、十七岁的许宵。

眼里又浮起一层泪雾,我终于走到他面前,含着泪微笑。

「这是我外婆包的包子,请你吃!」

许宵一瞬间起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剧烈的声响。

他有些手忙脚乱,握着那尚热气腾腾的包子,竟然一时说不出话。

那帮兄弟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哎哟,我看有人紧张了。」

「我也没吃早饭呢,能请我吃点吗?」

许宵瞬间回魂,一掌拍开跃跃欲试的众人,把包子护在身侧。

「都滚,这是给我的!」

我轻声说:「许宵,吃了我的包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忽然愣住,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大叫:「我特么……我昨天好像梦见了这句对话啊!」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所有生动鲜活的表情,夸张的肢体动作,我都想一一记住。

为那个深秋里,被监狱高墙分隔开的,许宵和姜言。

他终于镇定下来,轻咳了一声,说:「什么忙,你说吧。」

我微笑着说:「听说你爸爸是很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如果有一天,我和我的家人被卷入刑事案件,可以请他帮我们辩护吗?」

许宵狐疑地看着我:「我没跟学校里的人说过家长信息啊,你怎么知道?」

我没说话。

他一拍大腿,笃定道:「你暗恋我是不是?你偷窥我跟踪我是不是?」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自恋。

又有泪浮了上来,我压抑着哭腔,说:「对啊,我暗恋你,暗恋了好几辈子。」

许宵忽然慌了手脚,从同桌那里刷刷刷抽了一大堆纸巾塞给我。

「你哭什么,你别哭啊,我帮你还不行吗?」

14

第一节下课后,我给居委会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晚会有市政府的人来抽查小区基础设施,其中,监控设施是检查的重点。

中午,我没有翻墙。

晚读,我没有翻墙。

放学铃打响的时候,我最后一遍背诵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的区别。

然后把水果刀,塞进了靴子。

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好朋友向左拐,我也跟着向左拐。

她往左拐,我往右拐,在小卖部里打了 110。

「保松小区 7 栋门口的车棚里,好像有不明爆炸物,请你们务必尽快出警,否则很有可能炸毁整栋居民楼!」

在店主匪夷所思的目光中,我付了一块钱,转身离开。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七分钟过去了。

九点二十七分,我走进小巷。

路灯忽闪了几下,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我抬腿,准确无误地踩进了积水坑——

身后有一股猛烈的力量袭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拖着我往后拽。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使得他在我身上留下更多青紫瘀痕。

他抬手一巴掌扇在我脸颊,随即禁锢住我的四肢,将我拖到车棚角落。

我看见了,那盏时灵时不灵的监控,在此刻亮起了一星红点,幽幽地俯瞰着我。

而远处 7 栋 1 单元 301 的窗口漆黑一片,外婆去看电影了,跟上个时空一样,她会安全无虞。

我在心里,缓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撕拉一声,外套被撕开。

男人急迫地解开皮带,又一把拉下了我的裤腰。

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又被炙热的手掌反复揉捏,他兴奋地低下头,寻找入口。

今天下午反复背诵的正当防卫的五个要件,于此刻涌入我的脑海。

不法侵害现实存在,不法侵害正在进行,防卫人具有防卫意识、针对侵害人防卫、防卫没有明显超过必要限度。

我会做到的……

我蜷起腿,攀出手指,反手从靴子里拔出了水果刀。

刀刃折射出一线亮光,我狠狠刺下去。

他下意识向右偏开——

刀锋已经未卜先知地抵在了右边。

千分之一秒的慢镜头回看,那简直就像是他自己撞上了水果刀。

血流如注。

我拔掉堵住嘴巴的抹布,拼命尖叫起来。

监控不会看到,我心底雀跃而疯狂的杀意。

我甚至丢了刀,惶急地试图查看他的伤情。

尽管我知道,这一刀,扎在了跟从前外婆的脖颈上一模一样的位置。

那时的外婆抢救不回来,现在的他也必死无疑。

警笛声呼啸而至——

我闭上眼,脱力地倒在一边,泪水缓缓流淌。

15

「十七岁女高中生反杀强奸犯」的新闻一经报道,宛如平地惊雷,激起了全社会的热议。

公交车里、早餐店里、商场里、手机里、电视里,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关于这起案件的讨论。

新闻栏目连夜策划专题,记者走上街头,随机采访路人。

「您对这起案件怎么看?」

抱着孩子的母亲极度生气:「强奸犯就是畜生,就该死!」

下象棋的爷爷熟练地使用刚学会的热词:「那畜生是蓄意谋杀,那姑娘是正当防卫!她在保护自己!」

推着木车卖糯米糍粑的阿姨举着喇叭嚷嚷:「我认识那丫头,她是个好姑娘,她不能坐牢!」

摄影机镜头晃了晃,停留在一个红色寸头的少年面前。

话筒递了过去。

他的嘴唇很干涩,沉默良久,终于说:「她已经是受害者了,不能再被迫害一次。我们国家的法律,是要保护正义的,不是吗?」

……

对于这起案件,滨江省检察院高度重视,指定专人阅卷,全面审查案件事实及证据。

事涉未成年人,又恰好关乎近年来热度最高的「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界限问题,法院两次决定对该案延期审理。

许宵爸爸接手了我的案子,无偿为我做辩护。

三个月后,法院作出判决。

认定姜言持水果刀反抗的行为系为保护本人人身安全而采取的制止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的自行防卫行为,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之规定,属于正当防卫,依法不负刑事责任。

社会各界对此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该裁决充分彰显了「法不能向不法让步」的理念,坚定了公众对法治的信仰。

……

我走出看守所的那天,滨海市下起了雪。

外婆撑着伞,匆匆地向我走来。

她的脖子上没有恐怖的伤痕,笑脸也一如从前温暖。

泪水一瞬间模糊了双眼。

我伸出手,去触碰路边的积雪。

唯有这种刺骨的寒冷,可以让我确认,我真的成功了。

从无常而强大的命运齿轮中,解救出了我最心爱的两个人。

我颤抖着,将冰凉的手指贴在脸上。

有滚烫的热泪流淌下来,刺得皮肤发疼。

外婆走到了跟前,见我哭了,她也红了眼圈。

小老太太一边拿纸给我擦眼泪,一边哽咽着说:「言言,不哭,吃的苦都过去了,出来了就好。」

我只是喃喃:「外婆,我不苦,我好幸运啊。」

一个并非全知全能的普通人,偶然被拽入了时空漩涡。

我再三失败,再三跌倒,宛若蝼蚁般与上天搏斗,又如蝼蚁般被无情碾压。

可是,我拥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每一次绝望崩溃的循环,都仿佛一个契机。

让我擦干泪、咬紧牙、吸收经验,再一次,向命运发起螳臂当车的冲击。

无数个注定失败的因果线里,我竟然撞上了那千分之一成功的可能性。

这是何等的幸运?

外婆并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小老太太正连声地跟送我出来的女警道谢。

女警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阿婆,不用谢我,是你家姑娘争气,是国家法律给力。」

她寒暄几句,转身回去了。

外婆却没急着走。

她示意我举着伞,自己从袋子里掏出新织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系在我脖颈上。

温暖的,细密的毛线针脚,熨帖地为我抵挡风寒。

她左看看右看看,很满意地笑起来:「真好看。走吧,言言,我们回家去。」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跋涉,她絮絮地跟我聊起了我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发生的事情。

隔壁单元大爷们也不下象棋了,天天捧着电视了解进度,大骂王姓畜生不做人、死得好。

小区的路灯被修好,新灯泡雪亮,亮到一楼的老太太强烈抗议。

小巷子里新安装了一键报警装置,无数类似的装置流往城市的各个角落,无声地筑起安全防线。

还有……

外婆忽然停住了脚步。

16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穿着红色大羽绒服的少年,撑着伞站在冰天雪地里,沉默地望着我。

许宵还染着那头不羁的红毛,并于这个上课时间,翘课出现在了这里。

他没有拿着那根血迹斑斑的棒球棍,也没有被高墙锁住自由。

他依旧是那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少年,自由自在,疾驰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分毫未变。

真好,这场跟命运的较量里,我救下了他。

外婆笑眯眯地说:「还有,你的同学说他爸妈工作辛苦,每个月给我付了饭钱,天天来家里吃早饭和夜宵。」

莫名的,有泪意涌上来。

我忽然想起了某个时空中 2023 年的许宵。

对外冷淡嚣张大少爷,对内心细如发老婆奴。

我去国外出长差,他就隔三差五去我外婆家蹭饭。

说是要外婆照顾他,其实是他陪伴老人打发孤单的时光。

许宵,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我问外婆:「如果我说我想谈恋爱,你会反对吗?」

小老太太多耳聪目明的一个人呀,目光在我和许宵之间来回逡巡,直到那少年彻底红了耳朵、我也快要撑不住。

她才笑吟吟地说:「不会呀。要是这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我们家言言,那可再好不过了。」

不同的时空,同样的心愿。

我含着泪拥抱小老太太,却被她促狭地推开:「你是不是得去感谢另一个人?他求着他爸爸接手你的案子,你跟人家说过一声谢没有?」

我一时语塞。

恰好有公交车停下,外婆慢悠悠地上了车。

冲我挥挥手:「言言,伞我带走了,你可别淋着雪。晚上喊人到家里来吃晚饭,外婆煮排骨汤喝!」

公交车驶远了。

我没有伞,有伞的是街对面的那个少年。

我深深吸一口气,向着许宵跑过去。

他沉默地将伞往我这边倾斜,不偏不倚,替我遮住所有风雪。

我喘着气:「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注视着我:「我也有话跟你说。」

我急得要跳起来:「你先让我说,其实我很早就喜欢……」

许宵说:「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我们相爱了很多年。」

我的话狠狠断在了喉咙里。

呼啸的风声里,就听见他说:「我梦见了我出现在你受害的地点,我举起了一根棍子,打死了那个强奸犯。」

我捂着心口,无措地抬头看着他。

少年痛楚地垂眸望我,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你满脸都是血,哭着求我快跑。我没跑,然后,我就被关进了监狱。」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许宵,那只是一个梦。」

他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忽然抛了伞,捧着我的脸,深深地吻了下来。

我条件反射地抱紧他的腰。

竟听见他说:「我宁愿那不是梦,那个晚上,要是我能挡在你身前就好了。」

一滴温热的眼泪滴在了我的脖颈。

我僵住了。

然后有眼泪也从我的眼角滑落。

许宵,笨蛋,你其实早就挡在了我的身前,只是你忘记了。

那一天,风雪飘飘摇摇,气温是滨海市年度最低。

但我却觉得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暖和。

许宵买了一长串爆竹,从巷头铺到了巷尾,噼里啪啦的,炸了满地喜洋洋。

居委会急匆匆出门来管,看见是我和外婆笑着跳着,又默默缩回了脑袋。

邻居们从窗台探出了头,大声地喊:「言言,回家了好!」

许宵替我高声回答:「爷爷,过年好!」

其实,离过年还早得很呢……

屋子里,热腾腾的排骨锅子架起来,外婆破天荒地允许我喝酒。

三只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悦耳动听的响声。

2016 年 1 月 27 号,跨越了五个时空,18 岁的姜言同学喝醉了酒,左手抱着外婆,右手抱着许宵,忽然开始号啕大哭,说着些「你们都活着啊」的醉话。

是的,他们都活着,会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你知道,命运常常同人打哑谜。

但不到谜底揭晓的时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不是赢家。

那么,请勇敢地奔跑起来吧。

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也会有成为英雄的时刻。

而命运会毫不吝啬地犒赏英雄——

所爱常相伴,朝暮见天光。

(完)备案号:YXX15zAoyBZiklBo4vpiek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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