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习了《琵琶行》之后,为什么我觉得琵琶女一点都不凄惨?

可能因为你没有读懂。

琵琶女嫁给商人,是因为现实和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而且很可能不是因为商人有钱,而是因为只有商人愿意娶她......

我问学生:「刚才咱们简单串讲了《琵琶行》的故事情节。

那么大家回到诗中想一想,《琵琶行》的主旨句应该是哪一句?」

学生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说:「没错,这句主旨句估计连小学生也背的出。

《琵琶行》这首诗相对其他长诗来说是好背的,一方面是因为白居易的诗歌风格就是通俗易懂,明白如话的;

另一方面,因为它是叙事诗,讲述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脉络非常清晰,情感非常动人,很容易引起人们广泛的共鸣。

就像咱们刚才说的,它的主旨句连小学生都知道,可见它被传唱的范围之广,引起的共鸣之深。

就算是在一千年以前的唐朝,也有「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的说法。」

「《琵琶行》属于歌行体,在古代就是唱出来的。

歌、行、引、吟等都是歌行体的形式。

它非常好识别,通常都体现在题目中。

比如,当你看到《长恨歌》,因为题目中有「歌」,就是歌行体。

《李凭箜篌引》因为有「引」,也是歌行体,还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短歌行》……

都可以从题目的标志词中识别。

古诗或名曰乐府,谓诗之可歌也。

故乐府中有歌有谣,有吟有引,有行有曲。

在古代,这些诗都是唱出来的,也因为传唱的形式得以流传到如今。」

学生说:「要不是因为它能唱,我还背不会呢。」

我说:「咱不是刚说它挺好背的吗?你想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两句难背吗?」

学生摇头:「这两句不难背,听一遍就记住了。」

我说:「是的,因为它能说到人心里去。

这首叙事诗中的两个人物形象,是两个『天涯沦落人』,他们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在江面的琵琶声中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的原因,未必是他们的灵魂有多么相投,更多是因为他们的遭遇很相似。

但是好奇怪,这两个人的性别、社会地位、人生经历都截然不同,那为什么会让人产生一种遭遇相似的感觉呢?」

学生说:「因为他们都是从长安来的,都是曾经拥有得意辉煌的岁月,现在都很落魄。」

有学生又说:「嫁给商人算是落魄吗?好像听起来也很好呀。」

我说:「那,司马是一州的属官,在唐朝俸禄还比较高,算是落魄吗?

显然,白居易认为是算的,因为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们细品,在『沦落』这个词中,蕴含着一种什么样的手法?」

学生说:「对比?」

我说:「非常好。

是否算是落魄,是要和原先的境遇做对比的。」

学生说:「那白居易贬官了确实是沦落,但是琵琶女脱籍嫁人不是好事么,为什么也是沦落呀?」

我说:「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探讨另一个问题:

白居易和琵琶女的初遇,是很值得玩味的。

琵琶女的出场,颇似我们学过的《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出场方式:

先闻其声,不见其人。」

学生说:「老师,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我说:「没错,意思都差不多。

先是白居易听见了琵琶声被吸引:『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这时琵琶女的反应是『欲语迟』,她想回答,但迟迟没有回答。

见对方迟迟不回答,那么,白居易肯定要表明自己相见的诚意呀:『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这时的琵琶女,方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那咱们看这一连串的反应,她到底是想出来见面,还是不想呢?」

学生说:「肯定是想啊。」

我说:「既然想见面,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兴奋地冲出来,而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呢?」

学生说:「肯定要矜持一下啊,就像海王那样,欲擒故纵。」

我说:「啊,可是这时琵琶女根本不知道是谁喊她见面,她干嘛要欲擒故纵呢?」

有学生说:「老师你别听他胡说。

我觉得她是很矛盾,是又想见,又不想见。」

我说:「又想又不想,其实就是犹豫不决吧。

咱们名句默写考到这两句,题干的关键词往往也是『犹豫不决』。

那,大家思考一下,她为什么犹豫不决?

她想见面是因为什么?不想见面,又是因为什么?」

学生说:「想,是因为她很寂寞。

不想,可能是因为她有顾虑。」

我说:「什么顾虑呢?」

学生说:「大半夜的,孤男寡女,琵琶女还有老公,她肯定要顾虑她老公的想法啊。」

也有学生说:「白居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封建社会,让一个已婚妇女大半夜出来见男人,不合适吧,感觉很轻浮。」

我说:「留意一个细节:

这时候白居易并不知道是谁在弹琵琶呀,所以才会『寻声暗问弹者谁』。

既然不知道是谁,那也肯定不会知道对方是已婚妇女了。」

学生说:「是哦!」

我说:「另一个细节,他俩见面,并不是『孤男寡女』。

你们找一找,诗中有没有佐证这个细节的诗句?」

学生说:「嗯,『主人忘归客不发』说明有主有客。」

我说:「是的,其实人还不少呢,因为后面还有『满座重闻皆掩涕』。」

学生说:「就算不是孤男寡女,封建社会也要遵守礼教呀。

就算白居易不知道她是已婚妇女,但她自己应该也想到,大半夜出来见陌生人不合适。」

我说:「是的。

就算不是封建社会,按现在的价值观看,丈夫在外面辛苦赚钱,妻子夜里出去见陌生男人;

就算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但说出去也难免瓜田李下,是不合礼节的做法。

即便不合礼节,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出来见面,这是为什么?」

学生说:「因为她很寂寞,也想找人聊聊天。」

我说:「你从哪里看出来她很寂寞?」

学生说:「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说:「没错,咱们以前讲过,诗歌中的触觉往往是作者心境的写照。

所以『寒』不仅仅是江水,也是琵琶女的心情。

她的心情准确来说就是——」

学生说:「孤独寂寞冷。」

我说:「你意思是琵琶女很寂寞,所以有人提出想见她,她就答应了。」

学生说:「……应该也不是。

啊对,因为她觉得终于有人能欣赏她弹的琵琶了,所以很感动。」

我说:「琵琶女可是『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

她的琵琶弹得那么好,被人欣赏不是很正常吗?」

学生说:「不一样,那是以前。

以前欣赏的人多,现在她年老色衰了,嫁人以后,就没人欣赏了。」

又有学生说:「以前在长安,懂欣赏的人多,现在在浔阳,就没什么人能欣赏动了。」

我说:「非常好,这个同学指出来,欣赏是有门槛的。

如果是俗人,就算听世界名曲,也不知道好在哪里,可能会觉得这还没有《小苹果》好听吧?」

学生说:「哈哈哈,这说的不是我吗?」

我说:「所以,我觉得琵琶女主要还是意外和感动。

意外在于,在自己名动长安多年之后,在『地僻无音乐』的浔阳,还能在一个这样寻常的夜晚,在江上偶然遇见能欣赏自己琵琶声的人;

感动在于,对方一再相邀的诚意。

我们原先学过高山流水酬知音的典故,『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

『知音』,指的其实就是能听懂对方演奏的人。

这看起来简单,其实至少说明了双方的眼界阅历和审美水准,在一个相近的水平上。

这是很难得的。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

白居易和琵琶女见面之前,他就通过一再相邀的诚意,向琵琶女证明了自己是那个能懂得她的乐曲,也懂得乐曲中饱含的情意的『知音人』。

这就是琵琶女愿意出来相见,最关键的原因。」

学生说:「老师,有没有一种可能,

琵琶女以前是乐籍女子,见陌生男人对她来说已经习惯了。

就算现在她嫁人了,但出于惯性思维,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样有什么不妥。」

我说:「这个角度很好。

以前的琵琶女弹奏,引来众人追捧的场景是什么样的?

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那是她最美好,最欢乐的年少时光,是在被京城的浪荡子弟,富家子弟簇拥中度过的。

当时的她,在盛唐最热闹的长安城,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过着最光芒四射的生活。

又怎么可能想到这快乐会同她的青春一般,稍纵即逝呢?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一个骄傲的女子,要怎么去接受自己年老色衰的现实?

刚才有同学说,嫁给商人是很好的归宿。

但琵琶女会这么想吗?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做商人妇。』

这两句话其实已经告诉了我们,『嫁做商人妇』的前提,是她不得不面对『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境遇——

我们想想,如果她还是当初那个五陵少年争相追捧的琵琶女,她会心甘情愿地嫁给商人吗?

不会,嫁给商人是因为现实和生活所迫,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我们必须意识到:这对琵琶女来说,是非常不甘心的一件事情。

如果她只是民间一个普普通通,小门小户的女子,嫁给商人也许是很好的归宿;

但她是经历过繁华,见过大世面的。

有一句诗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也有一句话叫做『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学生说:「可是商人有钱啊!她是因为钱才嫁的,现在又嫌弃人家。」

我说:「我有一个看法:

她嫁给商人,很可能不是因为商人有钱,

而是因为只有商人愿意娶她。

琵琶女看重钱吗?琵琶女缺钱吗?

咱们以前讲文化常识,说丝帛在古代是一般等价物。

比如『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而颜色又有地位尊卑之分,比如咱们今天学的《琵琶行》里的『江州司马青衫湿』里的『司马青衫』就体现了这一点。

在唐朝官服的品阶中,青绿、青黑都是低级的颜色,那么什么颜色是尊贵的?」

学生说:「黄色。」

我说:「什么黄?」

学生说:「明黄。」

我说:「对啦。黄色接下来呢?

是紫色、红色,对应的是唐朝品阶高的官员。

我们看,皇宫又名『紫禁城』,就是因为紫色尊贵。」

学生说:「对,还有我们刚学过的『一去紫台连朔漠』里,『紫台』也是皇宫。」

我说:「之所以紫色和红色尊贵,就是因为唐朝印染技术有限,越难提纯的颜色价格越高。

而琵琶女却可以『一曲红绡不知数』,与此对应,卖炭翁『一车炭,千余斤』却只能卖到『半匹红绡』的价钱。

你们觉得琵琶女会缺钱吗?」

学生说:「还有『血色罗裙翻酒污』,她也不爱惜红罗裙,也说明这种裙子她有很多。」

我说:「没错。

要说不爱惜财物,还有『钿头银篦击节碎』也能体现。

细读起来感觉有《红楼梦》里晴雯撕扇,千金一笑的味道。

大家想想,如果琵琶女不图钱,她可能图的是什么?」

学生说:「可能图的是爱。

因为她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就说明她自己可能不在乎『利』,而在乎『别离』。」

我说:「思路非常好。

唉,其实商人就真的爱她吗?

我们不妨想一想,商人为什么愿意娶琵琶女,而不是娶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子?

有学者认为,商人并不是娶她为妻,只是纳了她为外室。

我觉得无论是娶为妻,还是纳为妾,都不一定是因为爱,更多可能是因为她曾经的盛名。

毕竟,『名属教坊第一部』,可不是每个乐籍女子都能随便达到的成就;

现在就算她年长色衰了,但至少曾经名动京城,对商人来讲,能把盛名在外的美人儿抱回家,也是脸上有光的事。

毕竟,如果琵琶女没有年长色衰,也根本轮不到他不是?」

学生说:「明白了。

这么说琵琶女真的挺可悲的……」

我说:「咱们分析这么多,看起来是诗歌之外的故事,但其实是我们了解人物心理必不可少的过程。

经历过年少繁华的琵琶女,无法忍受门庭冷落,因而嫁了商人;

本以为商人可以知冷知热,可以给她孤寂的生活带来温暖和慰籍,但婚后的生活却不如她所想,在长久的分离中,她过得更加孤独。

对她而言,唯一的安慰可能就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在这种境况下,在她冷寂的生活中,在她日复一日只能咀嚼青春年华,拿回忆下酒的时候;

突然之间,在浔阳深夜的江上,出现了一个『知音人』。

他能够欣赏她的乐曲,让她回想起来多年前那许许多多『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日子。

在这一刻,现实和回忆的幻影重叠到了一起。

纵然有封建礼教的约束,在这样巨大的内心冲击之下,她又怎么可能不出来相见呢?」

学生点头:「明白了。」

我说:「说完了琵琶女,我们来说说白居易。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些诗外的内容,也就是这首诗发生的背景:

白居易为什么被贬江州?」

学生说:「白居易因越职上书言事,触怒当朝权贵,遂被贬为江州司马。」

我说:「哇,这话这么耳熟。」

学生说:「哈哈哈,是课下注释的原话。」

我说:「大家找的很准确,去书里寻找答案是我们的第一选择。

那么我们想想:对于一个古代士大夫来说,『越职上书言事』说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学生说:「有责任感。」

我说:「是的,这是儒家的社会责任感和家国情怀——

明明不是他职责范围内该操心的事,却非要『越职』进谏,这就是以天下为己任。

在学《琵琶行》之前,你们知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学生点头:「知道,初中学过《卖炭翁》。」

我说:「是的,还有《观刈麦》。

白居易十分关注百姓的疾苦,关注底层小人物的饱暖。

因此写下了大量反映民生的讽喻诗,正所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他写这些诗是为了『补察时政』,为了让国家,让朝政变得更好;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些诗句,实在是太生动太震撼了,使人不由在心里追问:

为什么在大唐盛世,他们还会过着这样的生活?

大家想一想,当一个诗人很喜欢写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其实等于在打谁的脸?」

学生说:「哈哈哈,打皇上的脸。」

我说:「一般我们说『国泰民安』,『国泰』是『民安』的前提。

如果说百姓过得不好,其实就等于在说君主的治理有问题。

白居易前期的诗作里有大量的讽喻诗,这些诗作深刻反映出民生的苦难,它们的存在本身就使朝廷脸上无光。

所以白居易被贬,并非是飞来横祸,而是一种必然。

朝廷随便找了个由头,说白居易母亲因赏花坠井而死,他却作赏花诗、新井诗,是为不孝,所以把他贬为九江郡司马。

司马是谪官常见的职务,是个闲职。

白居易在赋闲中,一定有大量的时间去思索自己的前半生。

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想?」

学生说:「可能会怀疑自己之前做的对不对,是否值得。」

我说:「那,这个问题有标准答案吗?」

学生摇头:「没有。」

有学生说:「要是我的话,以后可能就不会再出头了。」

也有学生说:「在古人的价值观里,不就应该是『文死谏,武死战』么?应该是被贬以后还继续为民请命啊。」

我说:「白居易在被贬江州之后,确实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明白自己是因言获罪(『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与元九书》),当他前期的政治热情受到了巨大打击,他似乎逐渐想明白了。

他原先的理想:以诗歌作为补察时政的手段,是行不通的。

我们再从白居易的一生来看,他的讽喻诗几乎全部写于被贬江州之前。

而在经历了被贬江州的巨大转折后,他后期的诗作中多为闲适诗和感伤诗,就几乎不再为百姓发声了。

所以,后世评论家多把白居易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前期兼济天下,后期独善其身。

当『兼济天下』看起来不可行的时候,『独善其身』似乎是很有道理的路。

我们能说他的想法和选择不对吗?」

学生摇摇头。

我接着说:「我们虽然能理解他的选择,也无法指摘什么。

但我们也必须意识到,白居易的思想境界和真正的儒家圣贤的境界,也正是在此处有了区别。

如果换成杜甫,会不会这样做?」

学生摇头。

我说:「所以杜甫写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是出于真情,而白居易是出于理念,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我们说这些,是为了让大家明白被贬江州是白居易一生的巨大转折。

而只有在人受到巨大打击的时候,他的信念才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明白了这个之后,我们就可以再深入地想一想:『被贬江州』这件事,对白居易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这之前,他名满天下。

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江湖,没人不知道他白学士,没人不会吟唱他的诗。

在朝廷,礼部、吏部举行考试,就用他应试的诗赋作为标准;

在地方,学校、佛寺、行舟之中,百姓、歌女、僧众、寡妇中,无不流传着他的诗作。

而当他被贬江州,一下子跌落谷底。

昔日的故人都已远去,繁华的长安也逐渐模糊。

大家在诗中找一找,白居易是如何自述自己被贬之后的生活的?」

学生说:「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我问:「从这几句中可以看出,浔阳的特点是什么?」

学生说:「偏僻,荒凉。」

我问:「作者的感受是什么?」

学生说:「孤独。

因为『往往取酒还独倾』。」

我说:「很好。

他是独自饮酒的,没有人陪伴,当然孤独寂寞;

我们还要注意他在什么时候喝酒,不是冷风凄雨的夜晚,而是『春江花朝秋月夜』,这些都是美好的景色。

所以,这里运用了什么手法?」

学生说:「乐景衬哀情。」

我说:「是的,以乐景衬哀,以哀景衬乐,一倍增其哀乐。

我们知道,古代士大夫有『悲秋』情结,看到秋景固然容易伤悲;

然而如果在美好的景色面前也要借酒浇愁,那就说明连美好景色也无法给他慰籍了。」

学生说:「那『秋月夜』不是秋景吗?」

我说:「是秋景,但却是秋景中的例外。

李煜的《虞美人》中也说,『春花秋月何时了』,秋月和春花一样,都是美好事物,因为秋天是一年中赏月的最好时节。

所谓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是人世间最美的景致。

秋风秋雨都是哀景,唯独秋月是美景,这个我们要记得鉴别。

回过头来说,白居易毕竟不是杜甫,也不是苏轼。

我们从诗中看到了他的苦闷,但结合他一生来看,贬谪江州带给他的远远不止是孤独和苦闷。

还有整个人生信念的巨大变化。

要知道,白居易在写下这篇《琵琶行》时,他已经被贬谪两年了。

两年时间,足够一个聪慧的诗人想明白很多很多事情。

所以他才在小序中写:『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

学生问:「那『恬然自安』和『往往取酒还独倾』是不是有点矛盾?」

我说:「可以这么理解:『往往』表现出的是常态,一种苦闷的常态;

但另一方面,他应该是在这种漫长的苦闷中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命运的无常,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身在官场的无奈,比如,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的……

在这种接受现实、逻辑自治和自我重建中,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遇见了琵琶女。

遇见那个往昔一身荣光的她,如今漂沦憔悴的她;

遇见那个曾经名满京城的她,如今无人问津的她;

遇见那个怀抱出众技艺却只能湮没在荒僻小城的她;

遇见那个面对岁月的摧残万般无奈,只能为自己找寻出路的她……

遇见她,就好像是遇见了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所以他才会『感斯人言』,才会『又闻此语重唧唧』,才会『江州司马青衫湿』。

那一刻,他们明白对方是真正的『知音人』——

知晓的不仅仅是音律,更是整个生命温暖又孤寂的律动。

就好像我们在跌入谷底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非常偶然的契机让我们发现:

自己原来并不孤单。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抚慰人心的呢?

这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而这两句话之所以脍炙人口,也是因为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不如意,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有太多的昔盛今衰,物是人非与沧海桑田。

学生说:「老师你这么一解释,我就觉得是我狭隘了。」

我说:「你怎么就狭隘了?」

学生说:「因为原先,我理解的是他们之间有男女之情。」

我说:「男女之情,文中有依据吗?」

学生说:「现在想想没有。

但他确实写的有点暧昧,比如在大半夜相见有夫之妇啊,还有各自倾吐各自身世,还为琵琶声落泪啊。

不过听你一解释,觉得这些都能理解通了。」

我说:「如果说他们之间有对彼此的怜惜、同情、欣赏,或者说有一定程度的倾慕,我觉得也是可以解释通的。

甚至我觉得,白居易和琵琶女之间的感情,美就美在它的复杂和克制。

它不能说和男女之情毫无关系,但一定是超越男女之情之上,发乎情,止乎礼的;

你刚才说有点暧昧,也许正是因为有几分暧昧,这种情感才格外微妙;

而正是因为其中包含了更深刻更广阔的其他情感,呈现给我们的才更复杂,更动人,更不能轻易亵渎。」

「未曾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论人生。」

白居易和琵琶女,一个「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一个「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他们,都是在深夜痛哭过的人。

感谢命运,在这个秋夜的江舟上,让他们有了一场温暖的相遇,给了彼此「论人生」的契机。

徐志摩在《偶然》中写道: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转瞬时互放的光亮!」

这不仅是对情感的克制,更是对人生的感慨。

白居易和琵琶女的故事,大抵也是如此——相遇匆匆,却足够温暖余生。备案号:YXA1w6ndzNF2z9LmbofwMpj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