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弟魔变身记
出自专栏《夜港与晨露:不做沉默的大多数》
我父母堪称重男轻女界的典范。
因为是女儿,我一出生,他们就把我当奴隶对待。
但我终究是个人,做不了一辈子的奴隶。
他们啊,最终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1
五岁那年冬天,我蹲在院子里搓洗衣服,我爸裤子上的一块污渍怎么都刷不干净,我手被冻得麻木,已经快拿不稳刷子了。
这时候我家院子大门处探出几个小脑袋,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小楠,你今天要和我们一起玩吗?」
我用急得快哭的声音回答,「不去玩了,我在洗衣服,洗不完会被爸爸妈妈骂的!」
过了一会儿,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可以帮你一起洗吗?」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得到救赎,狠狠地答应,「你们快来帮帮我,我手快冻僵了!」
还是十岁的杨杨哥有生活经验,他托下巴看着一大盆衣服说,「水太冰凉了,我们这样洗的话没多久都会像小楠一样手生冻疮的。先把特别脏的刷一遍,再把衣服拿到我家用洗衣机洗吧!」
大家一致赞同杨杨哥的提议。
搬运衣服时,盼盼不解地问,「小楠,你为什么不烧热水洗呢?」
「妈妈说烧热水浪费柴火!」
小伙伴们帮我把衣服晾起来后仍不死心地问,「衣服洗完你也不能和我们玩吗?」
我抱歉地摇头,「爸爸妈妈马上回来了,我得把家里打扫干净,鸡和猪还没喂。」
「那好吧!」小伙伴们失落地走出我家院子。
五岁的我只会煮饭,不会做菜,饭煮好后爸妈还没有回来,我实在饿得慌,用饭勺挑起边缘一坨米饭塞进嘴里,再把缺口拍平,不能让爸爸看出来我偷吃。
我坐在门槛处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不小心睡着了。
睡梦中,我被爸爸一大脚踢醒,「就知道睡,快去给你妈烧盆热水。」
我揉揉双眼,看到他扶着妈妈走进房间,不敢多问,小跑进厨房烧热水。
热水烧好后,端进他们的房间,我妈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小声呻吟,我爸脸色阴郁坐在一边,我以为妈妈快要死了,小心翼翼走近想看看,被我爸大声呵斥,「离你妈远点,丧门星!」
我只好讪讪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来伺候妈妈,她给妈妈煮了几个糖水鸡蛋,我站在灶沿处馋得舔嘴唇,她问我,「你想吃吗?」
我点点头,外婆拿出一个碗,匀出两个鸡蛋,警惕地看看厨房外,慌忙把碗递到我怀里,「赶紧吃,别让你爸看见。」
外婆在我们家待了一个月,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也是能吃饱饭的日子。她和我一起睡,会烧热水耐心给我洗脸洗脚,轻轻拍我的背哄我睡觉。
我爸要是看到就会不耐烦地说,「一个赔钱货这么讲究干嘛,浪费柴火。」
外婆不理会他,悄悄对我说,「女孩子要讲卫生,干干净净的,在外面才讨人喜欢。」
外婆带来好几只老母鸡给我妈炖汤,总会悄悄先给我留一碗,再端去给我妈,安慰我妈说,「多吃点,养好身体,赶紧给他们老刘家生一个儿子,这样你和小楠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从她们的对话中,我懵懂地知道,我妈怀了一个妹妹,但他们不喜欢妹妹,所以把她流了,在这之前,已经流了两次。
有一次被我爸发现我在喝鸡汤,大声呵斥,外婆把我护在身后说,「她吃的是我带来的鸡,怎么了?」
我爸不好意思地说,「妈,我怕她好东西吃多,把嘴吃刁了,您走后我养不起!」
外婆白她一眼,「养不起就给我养。」
我妈身体恢复了,意味着外婆就要离开,我抱着她的大腿撕心裂肺哭着不让她走,外婆心疼地抹眼泪,「要不让她跟我一起回去吧,免得你们又糟蹋这个孩子!」
我爸怎么舍得让我跟外婆走呢,我可是好用的免费劳动力呢,他狠心掰开我的手指,把我拖进厨房锁上门,挥挥手让外婆赶紧离开。
2
第二年九月份,我站在院子门口眼巴巴看着同龄的小伙伴被家长牵着手去学校报到,盼盼背着新书包跟我打招呼,「小楠,你不打算上学了吗?」
我小心翼翼越过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爸爸,走进房间小声拉着我妈的衣角说,「妈妈,带我去学校报名吧,盼盼的爸爸已经带她去了。」
报完名,我跟在妈妈身后走在街上,两边的铺面挂满各式各样的新书包,我心里期盼她笑着转过身对我说,「咱们去这家店买个新书包怎么样?」
可这条街快要走到尽头,妈妈仍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我终于鼓起勇气小跑几步赶上她,仰头说,「妈妈,给我买个新书包吧!」
我妈看我一眼,走进附近一家店,我心里紧张极了,暗暗告诫自己,「不管买什么样式的,我都喜欢!」
结果我妈随手翻看几个书包,问了老板价格,又走出商店,我失望极了,嘟着嘴问她为什么不买新书包。
我妈说,「你想背着新书包回家,被你爸骂吗?」
我心里即使再委屈,也不敢反驳,眼里噙着泪水亦步亦趋跟在我妈身后。
第二天一大早,迷迷糊糊的我被妈妈叫起床,她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粉红色书包,我揉揉眼睛,不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欣喜地接过书包左看右看,但很快发现背带处有磨损的痕迹,缝线处还有一些污渍,这明显是一个旧书包。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好心情。
我妈看着我的笑容问,「喜欢吧?是我昨晚去舅舅家问表姐讨的。」
「喜欢!」我开心地点头,从小到大,我都是穿表姐的旧衣服、旧鞋子,已经习惯了,只要有书包背,有书读就满足了。
开学第一天,我和盼盼同桌,她指着我书本上的名字惊喜说,「小楠,原来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盼』字呀!」
我不识字,疑惑地看着她。
她耐心指指自己的名字,「你看,我叫李盼盼,有两个盼字!」又指我名字中间那个字说,「你名字里也有一个『盼』字!」
我仔细辨认,确实是同样的字,她叫李盼盼,我叫刘盼楠。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虽然我们的名字里都有『盼』字,但意义不同,她是在父母的期盼中出生,在爱里成长;而我背负的是父母另外一种期盼,「盼男」,他们所盼望的男孩,我自己本身是不被期待的。
七岁那年,父母如愿生下一个男孩,我妈喜极而泣,仿佛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终于给了老刘家一个交代。我爸兴奋到癫狂,我妈出院那天,他在爷爷奶奶坟头放了一串鞭炮,激动地告诉爷爷奶奶,老刘家有后了。
弟弟出生后,整个家沉浸在一种柔和的喜悦中,我爸看我的眼神竟然比以前温柔很多,不再动不动骂我;我妈也是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母爱的光环下,显得特别慈祥。
我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也特别喜爱,趴在我妈床边静静看着沉睡的他,我妈柔声对我说,「这是你弟弟,咱们老刘家的根,你是姐姐,以后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无条件地爱他,知道吗?」
我懵懂又兴奋地点头。以为像外婆说的那样,我妈生了儿子以后,我的日子就好过了。
弟弟刘家嗣几乎是在我背上长大的,我爱他软糯粉嫩的样子,心甘情愿对他好,那段时间,我和盼盼聊天的主题都是我弟弟会笑了,我弟吐奶了,我弟拉裤子里了。
我问盼盼,「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给你生一个弟弟呢?」
盼盼说,「我爸妈盼望六年才生下我,妈妈生我时还大出血,他们说有我一个就够了。」
刘家嗣十个多月,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我爸抱他坐在房檐下的藤椅上,指着捉食虫子的鸡教他说「鸡」,指着房檐上的燕子教他说「燕子」,指着柱子间结网的蜘蛛教他说「蜘蛛」。这时他指着院子里刷鞋的我说,「赔钱货,说『赔—钱—货』!」
刘家嗣咿咿呀呀说不出来这三个字,我爸一直指着我对他说,「赔钱货,乖,跟着爸爸说『赔—钱—货』!」
刘家嗣突然兴奋指着我,嘴里清晰地说,「打!打!打!」
我爸开心极了,狠狠亲他脸蛋一大口,「宝贝儿子太厉害了,赔钱货就该打!爸爸亲一口!」
我麻木听着父子俩的互动,手上的活并没有因此停歇下来,说起来还得感谢刘家嗣,自从他出生后,我爸心情极好,一回到家就洗净双手,换上干净衣服,抱着他绕整个村子溜达,见人就说,「看我儿子,壮实吧!哈哈!」
根本没有时间找我茬,也没有打过我,甚至留给我的剩汤汁里还有一两块肥肉。
刘家嗣周岁那天,爸妈在村里客堂里大摆宴席,他们喜气洋洋抱着一身红色唐装、身上挂满金锁、金手镯的刘家嗣站在客堂门口欢迎每一位到场的乡亲,还请了城里的摄影师傅记录下刘家嗣抓周的整个过程。
我踩一双开口的胶鞋、顶一头枯黄乱发,像个没爹没妈的野丫头穿梭在人群中,兴奋地告示所有人,「我弟弟今天一岁了!」
大人们看着兴奋的我,一副玩味的讥笑,可惜年纪尚小的我不能品味这笑中含义。
转悠到后厨处,看到大伯蹲在地上砍白切鸡,鸡肉的香味吸引我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盯着刀起刀落。
大伯砍下一个鸡腿递给我,我震惊地后退一步,这不是我该吃的东西,怯生生咬着衣领不敢接。
大伯向前跨一步,把鸡腿塞到我手中,「你爸在家是不是不让你吃鸡腿?快吃吧,吃饱了长高高,嫁个好人家,以后帮衬你弟弟。」
我用小脏手接过鸡腿,经受不住它的诱惑撕咬下一口,好香甜好滑嫩呀,鲜美的汁水顺着我的嘴角流出来。
这么美味,怪不得爸爸舍不得给我吃,总是留给弟弟,尽管他才长几颗牙,把鸡腿啃得七零八落。
有一次弟弟把啃了一口的鸡腿「啪」一声扔地上,我妈心疼捡起来,吹了灰后准备放我碗里,我爸发话了,「别给这小贱货吃,把嘴吃刁了以后我可养不起。」
「掉地上沾灰的。」
「沾灰也不给她吃,别惯着她,给我,我给狗吃。」
我眼睁睁看着那只鸡腿在我碗的上空停留三秒,仅仅三秒,我还不及闻它什么味,又移走了,那是我最无限接近鸡腿的一次。
我的生日比刘家嗣晚三天,我生日那天,我妈神神秘秘招呼我到厨房里,拿出一块蛋糕,是刘家嗣周岁宴会剩下的,没吃完,被她锁在柜子里。
刘家嗣生日也是我第一次吃到蛋糕,我爸心情好,切蛋糕时发善心分给我一块,很久以后,我还回味它的美味。
我妈悄悄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对你好不,专门给你留一块蛋糕?」
我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接过蛋糕,甜甜地说,「谢谢妈妈!」
我妈满意地对我说,「趁你爸不在赶紧吃,小楠啊,吃完蛋糕你就长大一岁了,要懂事,听大人的话,以后帮爸妈照顾弟弟知道吗?」
我用手指扣下一坨蛋糕,小心翼翼塞进嘴里,怎么有点发苦,和弟弟生日那天吃的味道有点不一样,但我依旧开心地点头。
我妈继续说,「弟弟是老刘家的根,妈妈为生下他吃了好多苦头,不过一切都值得,你作为姐姐,要无条件地爱他知道不?」
我抬头看到她眼神异常坚定凌厉,胆怯地回答,「知道了!」
我妈满意地摸摸我头,让我慢慢吃,走出厨房。
我感觉这蛋糕越发苦了,和弟弟生日那天的味道一点都不一样,那时候的我不懂,放三天的蛋糕早已变质,奶油裱花处甚至长出黑色的小霉斑。
尽管它极其难吃,苦得齁嗓子,但我舍不得扔这块蛋糕,这是我的第一块生日蛋糕呀。
3
一岁多的刘家嗣刚学会走路,特别调皮,走哪儿哪儿鸡犬不宁、一片废墟,我刚把写好的作业本放在凳子上,准备装进书包里,他一把抓起来。
我大喝一声「不好」,抢过作业本,但来不及了,已经被他撕成两半。
我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小手,严厉说,「这是姐姐的作业本,不能撕,知道不?」
刘家嗣呆滞一秒,「哇」的一声哭起来。
我心想坏事了,把他弄哭,我爸指不定怎么打我,连忙哄他。
果然,我爸闻声而来,一边大声呵斥我,一边心疼抱起刘家嗣。
我委屈地说,「他把我作业本撕坏了!」
「一本破作业本,撕了就撕了,把他弄哭,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爸把刘家嗣递到随后赶来的我妈怀里,一脚把我踢倒在地,顺手捡起地上的凳子砸向我的身上,我忍着疼痛,默默流泪,因为我知道,哭得越大声,会被打得更凶,满脸泪水中,看到我妈抱着刘家嗣冷漠地转身走进房间关上门。
刘家嗣三岁了,学会跑跳的他一刻不停歇,到处乱窜,我除了干家务,还得随时盯着他,生怕他磕了绊了。
小小年纪的他知道只要一哭,我爸就会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当他提出什么无理要求我不允许时,就会作势假哭,我看到他一咧嘴就害怕,赶紧答应他,久而久之,他成了村里的小霸王,同龄小孩都不愿意和他玩。
他去追那些小孩,孩子们一看到他就跑,他把气撒我身上,薅我头发,我疼得龇牙咧嘴不敢有任何反抗,怕惹哭他换来一顿更凶狠的打骂。
一天傍晚,我蹲在河边涮洗厨具,突然有人大喊,「刘盼楠,你弟弟掉水里了!」
我站起来一看,离我不远处的岸边上有一群人围着,连忙跑过去。
还好,刘家嗣落水的地方水流平缓,而且正好有一个大叔在旁边,他刚掉下去,手快的大叔发现不对劲迅速一把捞起他,除了呛几口水并无大碍。
我提起的心落下来,一边安抚受到惊吓的他,一边担心我爸如何收拾我。
在农村,消息就是传得快,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暮色暗淡,残阳如血,风儿吹皱了河面,霞光犹如一河的红色玛瑙,熠熠生辉。
我爸妈在这余晖下,一人安抚刘家嗣,一人提拎我回到家,把我扔在院子里,把所有能顺手拿到的东西往我身上砸来,最后从笤帚上抽出一根竹条,泄愤一般抽打在我身上,我在地上疼痛地翻滚,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求已经离世的外婆救我。
闻声赶来的村民夺过我爸手上的竹条,他又拿起一把锄头要往我身上招呼,被一把拉住,有人劝他,「再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的。」
我爸这时候才恢复理智,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唾了一口唾沫。
最后是好心的村民把我抱到医院。
意识模糊中,感觉到有人给我擦药,我睁开眼,是我妈,见我醒来,用不像看自己的女儿,而是像在看仇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说,「刘盼楠,你心怎么那么狠毒,推弟弟落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好过?」
我哭着辩解,「不是的,妈妈,我在洗锅,没有发现弟弟跟到河边,我没有推他落水。」
「弟弟的命比你珍贵,你必须用自己的命去保护他知不知道?」
「知道了,妈妈,我一定用命保护弟弟的。」
从此以后,爸妈说我心胸狭隘,不让我这个狠毒的女人靠近弟弟,怕我谋害弟弟。我心里有一丝失落,但不用照看他,可以腾出短暂的时间学习。
4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盼盼兴奋抱着我的胳膊使劲摇,「全县第四,小楠,你考了全县第四!」
我配合她勉强挤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回到家,我妈在给八岁多、虎背熊腰的刘家嗣喂饭,看我一眼说,「你堂姐马上回来了,该收的东西收拾好,不要丢三落四的,工资一定要寄回家,别乱用。」
我回她一声「嗯」,自觉到厨房的灶前添柴火,没有任何情绪。
过了一会儿,发现外面有些吵闹,我从门缝处看到村支书、校长、班主任还有其他人满面春光走进院子,我爸点头哈腰上前迎接。
一群人被我爸迎进客堂,我爸虚张声势喊道,「刘盼楠,赶紧出来倒茶,一点眼见力都没有!」
校长摆摆手,「哎,别这样说孩子,我们这次是来报喜的,刘盼楠同学考了全县第四,这可是咱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得要给她好好挑个重点高中,以后考个好大学呀!」
村长立即接话,「也是咱们村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我爸听他们是为这个事来的,脸上的笑容僵硬下来,「不瞒各位领导,我不关心她刘盼楠考多少分,考试考得再好,也是个赔钱货,早晚得嫁人。当初你们非要说初中是什么义务教育,三番五次到家里来,我才让她去读。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了吧?我养了她十几年,是该让她去打工回报我的时候了!」
性格耿直的班主任张老师一听这话立马怒了,「刘盼楠家长,三年过去了你的思想还这么迂腐封建,女孩就不是你的孩子吗?村里墙上写的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标语没看到?」
「标语写啥跟我有啥关系,就算三十年、四十年,我的思想就是这样,男人是天,女人能和男人比吗?要一样的话,咱村怎么那么多人怀孕时检查是女的就打掉,生出来是女的就溺死,或者扔山洞里!」
村长不自在地「咳咳」,我爸没明白村长的意思,还想继续往下说。
「再说了…………哎呦!」他被村长踩了一脚背。
整个空气中立马弥漫着尴尬和沉默,张老师气得满脸通红,突然站起来打破这沉默,「迂腐,简直是太迂腐了!」
校长拉住要往外走的班主任,笑着问我爸,「刘同学的家长,你把她养大主要是为了给家里挣钱?」
「那可不,不给家里挣钱我养她干嘛?她弟弟也上学了,假期还要到城里上兴趣班,她妈身体不好,一家子的压力都在我身上。她现在出去打个几年工,补贴家用,到差不多的年纪说一门亲事,再要一笔彩礼钱,这样我才不亏!」
校长不紧不慢地把烟掐灭,「你知不知道外面打工的行情?」
我爸愣了一下,「我侄女说进厂勤快点的话一个月四五千,在外面当服务员端盘子便宜些,两三千,我已经提前让侄女联系好了,这小…………小贱…………她过去就能直接进厂。」
「彩礼要多少?」
「彩礼至少要二十万,少了二十万可不兴嫁!」
「张老师,你闺女大学毕业在城里的工资是多少?」
「八千吧,我不关心闺女的工资,她够用就行!」
「刘同学的爸爸,你看到了吧,学历越高,工资越高,现在的大老板找媳妇都想要高学历的,彩礼也给得比普通家庭高!」
我爸不可置信,但两眼放光,「校…………校长,我是小老百姓,没见过世面,你别骗我!」
「我怎么骗你呢,除了我,他们几位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问问他们是不是这个行情。对了,我忘记给你介绍,这位是立德学校的徐校长,咱们县最好的私立高中。他这次过来,是想让刘同学去立德高中上学,学费全免,还给刘同学一万块奖学金,我们学校和村里再各奖励她五千元!」
我爸喃喃地说,「校长,村长,你们说的是真的?」
「我们有必要一群大老爷们跑一趟专门忽悠你吗?」
我爸似乎看到白花花的钞票已经进了他的口袋!
月光下,我和盼盼坐在桥头上聊天。
「盼盼,我不用去打工,可以继续上学了。」
「小楠,恭喜你呀,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这样就可以离你爸妈他们远远的了!」
「离开,为什么离开?我妈说了,让我考个师范学校,回家乡当老师,照顾他们和弟弟。」
「你妈说,又是你妈说!你弟弟,又是你弟弟!你真是个扶弟魔!」
「扶弟魔是什么意思?」
盼盼掏出手机搜索词条,然后递给我,「扶弟魔指的是结婚后,做出将自己家庭或者是男方家庭的财产,转移用于扶持自己兄弟行为的女性」。
我把手机递给盼盼,「这不对吗?咱们村的女人自古以来都这样,林姐她们初中念完就去打工补贴家里,结婚时彩礼留给弟弟娶媳妇。婚后难道只顾着自己生活好,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弟吃苦,不接济一下吗?」
盼盼急得直跺脚,「自古以来就是对的么?大清早亡了,刘盼楠,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被他们吸干血。亏你念书念得好,除了课本上的知识,你就不能多学习其它书籍,更新一下自己的思想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她。
盼盼看我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样子,气呼呼回家了。
「扶弟魔」这三个字一旦在我心里扎了根,就怎么都拔不掉,整个假期都在琢磨这个词。
家里,刘家嗣又在地上打滚,非要我妈给他买一千块钱一双的耐克运动鞋。他现在打滚的动作比小时候更娴熟了,不管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只要有一丁点要求满足不了他,他双膝一软,马上躺到地上,四肢乱蹬。无他,只因为这个动作十分见效。
我妈无奈地安慰他,「家嗣乖,那鞋太贵,你年纪小,脚还在长,没多久就会穿不下的,妈妈给你买其它鞋好不好?」
刘家嗣继续一边干嚎一边像蛆一样扭动身体,衣服上滚满厚厚一层灰,「我不要其它鞋,同学都穿耐克!」
我妈有点生气,「小小年纪就学会攀比,你看姐姐多懂事,从来没穿过新鞋,也不像你这样耍无赖,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战火莫名其妙引到一旁默默干活的我,刘家嗣躺在地上嫌弃地指着我说,「爸爸说她是赔钱货,不配花钱!」
这时,风尘仆仆回到家的我爸看到他的好大儿躺在地上,来不及擦洗,一个箭步冲过去心疼地扶起来刘家嗣,给他掸去身上的灰。
刘家嗣看到给他撑腰的人来了,闹得更厉害,「我想买耐克鞋,呜呜呜……妈妈不让买,呜呜呜呜……」
我爸回过头责备地看着我妈,「我挣钱不就是给家嗣花的,一双鞋你都不给他买?」
我妈喃喃地说,「也没说不给他买,只是那鞋太贵了,他穿不了多久,不划算,想给他买其它便宜点的,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多。」
我爸不理会我妈,牵起刘家嗣的手,「走,爸带你到城里买,多贵都买,别人有的鞋子,我儿子也要有!」
我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换作平时,当听到妈妈说我懂事时,肯定心里无限自豪,看,我多乖多听话,不乱花钱,不给爸妈添麻烦!
而此刻,我想到的盼盼曾经说过的,「不论亲情还是爱情,钱在哪儿,爱就在哪儿」。
似乎是有所期待,又似乎是想给自己做个了断,我停下手中的活,鼓足勇气对妈妈说,「妈,能不能给我点钱买套新衣服,马上就要去县里上学,衣服补丁摞补丁的,我不好意思穿。」
眼神追随刘家嗣父子背影的我妈明显愣一下,愠怒说,「你弟弟不懂事就算了,你也不让人省心,买什么新衣服,我明天去你舅舅家挑几件你表姐的回来。」
我第一次尝试顶撞她,颤抖着声音说,「我从小到大没穿过新衣服,总是捡表姐的,学校和村里奖励我那么多钱,你不能给我买一套吗?」
我妈没想到平时温顺的我竟然反驳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你真的要买新衣服吗?」
我坚定地点头。
她叹口气,「好吧,给你三百块钱买新衣服,但这钱记在账本上,你以后要还我!」
「学校给的奖励你们没给我一分,怎么三百块钱还要还你?」
「我辛苦把你生下来养这么大,你一辈子都欠我的,我让你还多少都不过分!」
5
我高一时才来大姨妈,和其他女孩子比起来说算晚的,多年后猜想,应该是我从小挨饿受冻、营养不良、发育迟缓的原因。
虽然在生理课本上学习过相关知识,平时也听女同学聊过相关话题,但当看到内裤上的一滩血渍时,我依旧慌乱不已,除经验不足外,还有买不起卫生巾的原因。
爸妈给的生活费算得死死的,仅仅够一天吃两顿最便宜的饭菜,不会让我有结余一分钱。
即使我把劣质的草纸折叠得厚厚的,仍然看到裤子上渗出的一个小红点,多亏同桌女生看到,以为我没带卫生巾,慷慨地递给我一个,并且把她的外套借给我系在腰上。
下了晚自习,我鼓起勇气给妈妈打电话,难以启齿地讲述这件事,她在电话那边不耐烦地说,「就你娇气,我们姑娘时候垫草木灰也没那么多事。」
我苦苦哀求她,「在学校里一坐就是一天,血漏在裤子上真的很尴尬,求求您给我点钱买卫生巾吧!」
我妈不耐烦地挂掉电话,我认命地叹口气,本就不抱希望,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听天由命想其它办法吧。
第三天中午,同学说学校门口有人找,我小跑过去,是妈妈,她提着一个大黑塑料袋,赏赐一般递给我,「正好镇上一个超市倒闭,清仓大处理,我给你抢到的,节省点,别浪费。我对你好吧,好好学习,以后挣钱回报我和你爸!」
我惊喜和感激地接过塑料袋,同时也感到愧疚,妈妈才不像盼盼说的那样不爱我,她心里是牵挂我来大姨妈这件事的,还亲自给我送卫生巾。
一个月后,一位同学来大姨妈,跟我借卫生巾,我大方地拿出一包,让她自己抽。她左看右看,半晌后夸张地说,「刘盼楠,你在哪儿买的卫生巾,过期了,赶紧去退!」
高三寒假的一天早上,我肚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疼,蜷缩在床上。
不知道谁打开房间门,一股寒风涌过来,冻得我直打冷颤,我爸走进来叉着腰骂道,「这么晚不起床,你想饿死我们是不是?」
我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浑身冒冷汗,虚弱地说,「爸,我肚子疼得厉害,送我去医院吧!」
我爸讥笑道,「你为了偷懒真是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快点起来做早饭!」
我强忍着痛站起来,颤颤巍巍走进厨房,厨房里的温暖稍微缓解了一下我的疼痛,做好饭,把饭端到客堂后,又回到灶门前坐着,一滴泪没流,一句疼也没喊,结果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再醒过来时,我已经在病床上,旁边的医生说我急性阑尾炎,晚一点送过来就肠子穿孔了。
病床前没有任何一个人,爸妈可能是怕我死在家里晦气才送我去医院的吧,但送过来他们就不管了,前期交的医药费不够,医生过来催了好几次。
我借隔壁病床的手机给我爸打电话,他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你这败家子,不是才交了五百块钱吗,怎么还要,什么病这么娇贵,自己想办法!」
我有气无力地说,「爸,求求您给我补齐医药费吧,就当我借您的,再说我之前不是有三万的奖学金吗?」
「那是留给家嗣以后上大学用的,你别打主意,再说你这三年又吃又用,能剩下多少!」
最终,在医院的一次次催费下,我妈还是把医药费交上了,她满脸心疼地对我说,「小楠啊,你生这个病这么费钱,爸妈也没办法,住两天差不多就回家吧。」
说完就走,没有问我恢复得怎么样,想不想吃点啥。纵使我对他们已经麻木,此刻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刺痛。
在医院待三天我就回家了,怕再产生费用,不知道如何向他们开口。
晚上起夜上厕所,路过爸妈的房间的窗口,听到他们在聊天,我爸愠怒说,「你就不该去给那赔钱货交医药费,这钱给家嗣买点啥不好?」
我妈安慰他,「小楠现在不能挣钱,吃咱的用咱的,还没开始给家里拿钱,万一病出问题不是亏了?」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答应村长让她继续读书,要是打工,早已给家里寄好几万了!」
「都到这份上了说这些有啥用,听说考上好大学给的奖学金更多。有一种师范生是免费的,不用出学费,就让她读师范,生活费自己打工挣。回来当个老师,给家嗣辅导功课,省一笔补课费,工资全部交家里,吃喝住都在家,也能省下好多。再说了,当老师别人听着体面,和婆家谈彩礼有底气。你注意点,不要再对她吆五喝六的,她现在大了,读的书多了,有自己的想法,万一哪天跑了咱们就血本无归了,现在得慢慢哄着她!」
一股愤怒从胸口涌至眼角,一直以来,我以为妈妈是爱我的,即使爱得不多。没想到她和我爸一样只是把我当成工具,但她比我爸更聪明,更会伪装,平时对我和颜悦色,让我在情感上依赖她,信任她,再潜移默化给我洗脑,将我变成一个傀儡,无条件侍奉他们和弟弟。
即使内心早已麻木,知道真相以后内心还是会痛,我真傻,为什么会对他们有所期待,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高考时,家长们在考场外望眼欲穿地等待,盼盼的爸妈在附近租了公寓,就为了在那两天中午能让她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再美美睡个午觉,她邀请我一起,我拒绝了。
我要当一个没有感情的考试机器,心无旁骛地做题。
高考成绩出来了,结果还算满意,没有辜负三年的努力。
填报志愿前,我妈千叮万嘱一定要免学费的报师范学校,她说,「咱小地方你学啥专业回来都不好找工作,当老师好,住家里方便照应,还有两个大假期,不耽误抢农活。」
我问,「我学别的专业考个公务员怎么样?」
我妈愣了一下,「公务员不好,有权以后世面见多后心就野了,父母管不了了。」
看来他们真是一心一意想要把我和这个家捆绑在一起,我偏不让他们得逞。
八月的蝉叫总是让人心烦,我盘算着填报志愿的时间。
从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藏在盼盼家,伪造了一份师范学校的通知书给他们看。开学那天,我妈一遍遍叮嘱,「在学校要勤工俭学,有节余就寄回家,知不知道?」
我嗯嗯地点头,头也不回离开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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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友来自全国各地,是一群可爱的女孩子,她们几乎每天都跟家里打电话聊天,我以为自己可以干脆利落地斩断亲缘,可听见舍友在电话里和爸妈撒娇时,还是发现高看自己了,我比任何人都渴望亲情,渴望父母的爱。
我买了一个二手手机,小心翼翼给我爸打电话,他在电话里骂我乱花钱。
寒假时,同学们都回家了,我留在这个城市打工,越来越临近过年,我犹豫徘徊很久,终于狠下心,买了大年三十的车票,匆匆踏上驶向家乡的火车。
傍晚走进院子时,我喊了一声「爸」,他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冷淡说,「家里的活都干完了才回来,挺会挑时间的!」
我妈迎了过来,一边打开我的手提包一边问,「回来啦,我让你给亲戚买的礼物买了没?」
我说,「我打工的钱不多,就买了几样!」
我妈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一边掏一边嫌弃,「你都买的啥,这么便宜,怎么送得出手?我跟你舅舅他们说过,你上大学回来,会给每个人送礼物的。」
我无奈地说,「妈,我实在没钱了,大一没有奖学金,全是我平时兼职补课挣的钱,还要留点开学用。」
「让你给你弟买的乐高呢?」
「几千块钱一个,我买不起,给他买了一套书!」
刘家嗣听说没给他买乐高,牛高马大的一个人不断扭动身体哭闹耍赖起来,「你不给我买乐高,你滚,不要来我家!」
我爸一听见刘家嗣的哭闹,条件反射地跑出来,指着我的脑门骂,「你这晦气东西,大过年的一回来就气你弟弟!」
在大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被我爸推搡出家门,除了装在衣兜里的手机,什么东西都没拿,一个人孤零零游荡在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喜气洋洋的灯笼,春晚声音从温暖的窗户里传出来,香甜的年夜饭味道也飘出来,我才发现,为了赶火车,我一整天只吃了一盒泡面。
路过一个小旅馆,我正盘算身上的钱够不够住一晚上时,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旅馆门口,抬头看天上烂漫的烟花,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被妈妈这样抱过,鼻子一酸。
突然,女孩搂着女人的脖子问,「妈妈,咱们为什么不回外婆家,要在外面住旅馆?」
女人回答,「妈妈已经出嫁过,不是外婆家的人了,不能在外婆家过除夕。」
「咱们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回奶奶家?」
「爸爸妈妈离婚了!」
原来大年三十,不止我一个人没家,离婚的女人也没家。
躺在小旅馆的床上,我给盼盼发信息,她问清楚我住哪里后,风风火火找上来,拉起我就要去她家。
我难为地说,「盼盼,我是女的,大年三十去你家不吉利!」
盼盼两眼喷火,「女的怎么了?女的不是人吗?快,跟我走,我爸妈等着你一起吃年夜饭呢!」
我还在犹犹豫豫,被盼盼扯着胳膊往外拽,差点脱臼。
盼盼妈妈热情地把我迎进家门,她爸爸穿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跟我打招呼,满脸笑意地说,「小楠,你先坐沙发上吃点水果,叔叔马上把年夜饭端上来。」
我有点吃惊,在我家,男人是从来不干活的,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爸进进出出忙活浑身不自在,猛地站起来,要进去厨房帮忙,盼盼把我按在沙发上,「你是客人,哪里有干活的理,好好坐着看春晚,等着吃年夜饭!」
盼盼妈妈也说,「小姑娘抢着干什么活呀,把手搞粗了。」
我才发现,十几年如一日在家里干活已经形成一种肌肉记忆,我一看到别人干活自己闲着就发慌,在宿舍里,我总是不自觉地打扫卫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饭桌上,盼盼爸妈抢着给我夹菜,当她爸把一根鸡腿放进我碗里时,我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想起那根我爸宁愿喂狗,也不愿意给我吃的鸡腿。
阿姨拍拍我的肩膀说,「姑娘,过去痛苦的事咱就不去想了,日子是往前过的,你考上那么好的大学,以后一定会苦尽甘来。」
盼盼也说,「对,今天是除夕,除旧迎新的日子,旧的就让它过去,咱们开始新生活,来,干杯!」
我从未感受过这样轻松、欢快的家庭气氛。
吃完年夜饭,我刚帮忙收拾碗筷,又被盼盼爸妈拦下。
临睡前,叔叔阿姨递过来两个大红包,一个给盼盼,一个给我。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红包,盼盼一把抢过,塞进我手里,「拿着,小孩子过年要收大人的红包。」
在我之前的人生经历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打骂和否定中度过,我总是小心翼翼、看人眼色,尽量避免被骂,从来不敢主动要钱,被长辈给红包还是第一次。
7
大年初一清晨,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是我妈的声音,「你大过年的你跑哪儿去了,今天舅舅要来,赶紧回家!」
舅舅舅妈一直对我不错,经常背着爸妈偷偷给我塞个三块五块的零用钱。
我一心想着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应该要见他们一面。
盼盼妈担心说,「这大年初一不是不兴串门嘛,你舅舅去你家干嘛?」
我一想,确实有点奇怪。
盼盼说,「咱们随时保持联系,他们要是打你骂你,第一时间给我信号,我去救你。」
我刚走进院子,我妈立即把院门插上,推着我往屋里走,「快进去,你舅舅等着的!」
我走到门口,看到客厅里坐着三个陌生人,并没有舅舅,其中两人和我父母年纪相仿,男的满脸横肉,女的打扮得珠光宝气,一看就不好惹,另外一个年轻男人三十岁左右,用色眯眯的眼神看我。
茶几上堆满各式各样高档礼品。
他们用审视又警惕的眼光验货一般来回扫描我后,互相微笑点头。
我爸看到三人露出笑容,紧绷的身形放松下来。
我再傻,也猜到是什么意思,刚想转身,我妈和刘家嗣挡住我的去路,我只好顺着墙脚回厨房边上自己房间。
我妈趁我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手机,我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你竟然骗我,根本就没有去读师范学校!」
「我不想当老师!」
「不当老师也可以,刚才你看到了,镇上开矿山的陆家来咱家给他们的儿子陆一鸣相亲,相中你了,你爸正在和他们谈彩礼,你最好听话,不要搞砸了!」
怪不得我看那个男的有点眼熟,原来是陆一鸣,当年镇上出了名的混混,多少女孩子被他糟蹋过。
「我不嫁!」
我妈撕破她伪善的嘴脸,一耳光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出去读书半年学会顶嘴了,看来以前你爸打你没打够!」
我捂着脸,强忍眼泪,从小被打的经验告诉我,哭得越厉害,被打得越凶。
刘家嗣在我妈身后叫嚣,「爸说把你卖到他们家,就有钱给我买摩托车了!」
「等会小陆到你房间来,你不要耍什么花招。」
说完,我妈拉着刘家嗣走出房间,把门锁起来。
我坐在床沿,后悔刚才我妈打我时怎么没反抗,可随即又想,反抗有什么用,被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我以一敌不过他们几个。
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可门窗被封得死死的,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不知道盼盼收不到我的信息,能不能猜出我遇到危险。
我的房间其实是个储物间,除了一张小小的床外,还有许多杂物,我看着那些腌咸菜的罐罐陷入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开锁的声音,回头看到醉醺醺的陆一鸣打开房门,歪歪扭扭走进来。
刚走没几步,他立马捂住鼻子,「卧槽,TM 什么东西这么臭!」
守在门外的我妈也发现不对劲,跟进来,看到一身恶臭和肮脏的我。
没错,我把那些腌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咸菜水倒在自己身上、抹在头发上,里里外外把自己腌个透。
陆一鸣嫌弃地转身走出房间,丢给我妈一句话,「把她收拾干净了我再来!」
我妈一看我把她如意算盘打碎,像个泼妇一样对我大吼大叫,叫嚣着要打我。
我把手边能拿到的杂物向她砸去。
可紧跟进来的刘家嗣虎背熊腰,根本不怕砸,我爸和陆家人那边听到动静也走过来了,瘦小的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被抓住。
我爸用脚踩在我脸上,威胁说,「刘盼楠,你不要耍什么花招,陆家家大业大,你只要听话,生了孩子以后,想要什么有什么!」
姓陆的男人附和着,「小姑娘,你爸说得对,当年可是有很多小姑娘想做我家儿媳妇的。」
我恶狠狠地说,「我不稀罕!」
我爸加重了踩我的力度,「还嘴犟,我今天把你打到老实为止!」
刘家嗣听说打我可来劲了,也不怕臭,雨滴一样的拳头落在我身上,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仇人。
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捂着鼻子说,「别打了,赶紧把她洗洗,不要耽误了和一鸣的正事。」
这时候,院子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舞龙的锣鼓声,那声音在我家院子门口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
外面传来杨杨哥中气十足的声音,「刘叔,我们是村里舞龙队,给你家拜年来了!」
我爸立即捂住我的嘴,姓陆的一家人慌慌张张,脸色煞白,有的躲进床底下,有的躲在腌菜缸后面。
外面的声音又响起,「刘叔,开门啊,神龙保佑家嗣考上好大学!」
我爸一听可以保佑他的宝贝儿子考上好大学,示意刘家嗣把我绑起来,用臭抹布捂住我的嘴,他们仔细检查一遍,确认绑得很结实,我根本挣脱不开,才放心走出房间。
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锣鼓声,以及杨杨哥煞有其事的声音,「一拜保佑刘建广财源广进,二拜保佑刘家嗣考上重点大学,三拜保佑刘家所有人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我的嘴巴被堵住,想喊却喊不出来,只好用头拼命撞门,希望有人能听见,可外面实在太吵,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正在我绝望之际,听见杨杨哥问,「刘叔,刘盼楠去哪里了?」
我爸吞吞吐吐地说,「她……她呀,过年没回家,留在学校勤工俭学。」
杨杨哥说,「我昨晚在村里见到她,以为她回家了。」
我爸继续扯谎,「是……是啊,她过年前回来几天,今天就回去了,学校里忙!」
我在心里呐喊「杨杨哥,我在这里,在离你不足十米的房间里,快来救我!」继续更用力撞墙,不顾额头上早已血肉模糊。
陆一鸣发现我的动作,猫着腰跑过来紧紧拽住我,我用尽全力挣扎,他一拳头打在我太阳穴上,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盼盼的声音,「那个屋里有人!」
还有警车鸣笛的声音。
8
醒过来时,我躺在医院里,盼盼一家人焦急地在病床前等待。
他们告诉我,陆一鸣是被通缉的逃犯,他的罪行就算不被枪毙,至少也要判个无期,所以他们家想尽快找个女孩跟他圆房生孩子,以传宗接代。
正常人家谁会把女儿卖给他当生育工具?
陆家把镇里所有人家筛选一遍,就我家最合适,趁着半夜偷偷跑来找我爸。
我爸一听,这不是钱送上门来嘛,天刚亮就叫我妈打电话把我骗回家。
即使有盼盼一家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守护,一闭上眼睛,曾经经历过的情景还是一遍遍在我眼前回放,吓得我冷汗连连,经常在半夜惊醒。
回到学校后,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走在路上,看到散步的一家人,或者是母亲抱着小宝宝,眼泪就忍不住唰唰唰地流出来,一直无法理解,同样是父母,为什么天差地别。
至此,我换了电话号码,不再和家里联系。
在城市里独自一人打拼的日子很苦,但苦不过童年时期的打骂。
和其他同事比起来,我没有靠山,也没有后路,只能靠自己。所以我成了拼命三娘,别人吃不下的苦我能吃,别人受不了的气我能受。
发工资后,其他同事不是吃一顿大餐,就是买一份化妆品犒劳自己,只有我把一分一厘的钱存起来,只有银行卡里不断增加的数字,才能给我安全感。
终于,毕业第五年,我在省会城市买了一套两室的老破小,把它装修成曾经幻想过好多次的样子,拿到房产证那一刻,我喜极而泣。
盼盼结婚时,我回了趟老家县城,为防止被人认出来,我没有给她当伴娘,只是在宴会上低调地埋头吃饭,结果被我家熟人认出来,当婚礼结束,准备离开时,我妈来了。
我和盼盼打过招呼,正要打车去高铁站时,被蛰伏在酒店门口的我妈一把拉住,我以为是要饭的疯婆子,准备把拉我胳膊的那只手推开时,才认出来是她。
和八年前相比,她苍老了许多,五十岁出头的人竟然比七老八十的看上去更沧桑,看来这些年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看到目光凛冽的我,以及围上来准备看热闹的宾客,估计知道撒泼耍赖不管用,于是打起感情牌。
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头磕得哐哐响,「小楠啊,你毕业这么多年不回家,我和你爸都很想你啊!」
人群围得越来越多,我尴尬地弯下腰想把她扶起来。
但她底盘稳得很,怎么都拉不起来,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并且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离谱,「家里为了供你上大学,花那么多钱,你爸生病都不敢去医院,你就不打算回去看看他吗?」
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这女孩看着长得挺乖,是白眼狼啊,父母都不要了!」
「就是,你看她穿得光鲜亮丽,自己妈妈穿得破破烂烂的,这怎么忍心!」
「小姑娘,不孝顺的人是会遭天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