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村里唯⼀的独⽣女。
同学很羡慕:你⼀定备受宠爱。
可他们不知道,我这个独⽣女其实是偷来的。
01
我本来有个小我两岁的弟弟。
90 年代那会,乡下计划⽣育正是严格。
妈妈⽣下弟弟后很快就被妇女主任「请」去结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弟弟七个月时,被⼀场高烧带走了⽣命。
奶奶每次提到这件事,就对妈妈破口⼤骂。
怪她没看好孩子,断了田家的根。
妈妈只是低着头掉眼泪,从不在⼈前反驳。
只是偶尔夜深,她会轻轻说:「你弟弟本来应该没事的,你奶说发烧捂⼀身汗就好了。」
「⼤热的天,非要给他盖⼀床十斤重的厚棉被。」
「你那时候还小不记事,小幺真的很乖,三个月就能睡整觉了。」
村里规矩:男孩满周岁,请族里有文化的⼈取名。
弟弟夭折,所以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奶奶脾气差,成天骂⼈。
骂妈妈是丧门星,骂小婶是下不出蛋的鸡。
直到我十岁那年,⽣了三个女儿的小婶东躲西藏,总算⽣下了儿子。
作为家族里唯⼀的男丁,堂弟得到了最高规格的宠爱。
奶奶从我家捉走两只下蛋的老母鸡,给小婶补身体。
从前跟妈妈同病相怜的小婶,⼀朝翻身了。
拉着妈妈的手:「男娃就是难带,夜里哭个不停,我就没睡过整觉。」
「以前小幺也这样不?」
奶奶端着鸡汤进来,冷嗤:「她把小幺都养死了,你问她也不嫌晦气。」
妈妈的脸色本来就不好,听了这话更是煞白⼀片。
我见不得她这样,反驳道:「奶奶,当时你要不给弟弟盖厚棉被,或许他还好好活着呢。」
「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妈妈?」
02
奶奶⼤怒,放下鸡汤抬手甩我⼀巴掌。
「你个小杂种,谁教你的,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是干活的⼀把好手,力气很⼤。
我被甩得脑瓜子嗡嗡的,脸瞬间就肿了起来。
妈妈⼀把将我拽住护在身后,奶奶从门后拿了扫把铺天盖地抽,嘴里骂个不停。
堂弟吓得嗷嗷哭。
小婶发了脾气:「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打出去打!」
正是混乱间,爸爸回来了。
他脸色通红,浑身酒气。
我拽着妈妈躲在他身后。
奶奶⼀把鼻涕⼀把泪控诉:「你现在有了老婆孩子,不把我这个老娘放在眼里了,我⼀把屎⼀把尿把你们几个拉扯⼤,我多不容易……」
爸爸将我拎起,⼀脚踢在我的膝盖窝。
我猝不及防,膝盖狠狠砸在地上。
他吼道:「你皮痒是不是?连你奶奶也敢顶撞!」
他接过奶奶手里的扫把要往我背上抽。
奶奶得意地笑了。
她⼀直是这样,装可怜提过往。
爸爸愚孝,妈妈经常受委屈。
妈妈冲过来护住我,哀求:「她还小,不懂事……」
我死死瞪着爸爸,眼泪不受控制淌下来,吼道:「弟弟死了,难道是妈妈⼀个⼈的责任吗?」
「我是你女儿,妈妈是你堂客,你就不能有⼀次,站在我们这边吗?」
爸爸举着扫把的手微微发抖。
奶奶见状,⼀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干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爸爸的扫把,最终还是落在了我和妈妈身上。
回家后,妈妈在屋里给我抹红花油。
爸爸站在门口,训斥着:「她毕竟是我妈,你看你都把甜甜教成什么没⼤没小的样了。」
我张嘴要顶回去。
妈妈拽我的衣服,轻轻摇头。
她眼眶红红的,低声说:「没⽤的,别说了。」
⼀个女⼈,要失望多少次,才会连⼀个字的辩驳都不想说呢?
堂弟出⽣后,奶奶的心偏到了屁眼里。
奶奶把妈妈正月里砍的柴火,⼀筐筐地运到小婶家。
把妈妈种的还没熟的花⽣,拔了⼀⼤片,去给小婶炖汤催奶。
从我家的鸡窝摸蛋给⼤孙子补身体。
城里的姑姑回家,买了很多肉包子。
上锅⼀蒸,香气四溢。
奶奶给了小婶好些个,看到我经过她家院子,「嘭」地⼀下关上了窗户。
⽣怕我去讨吃。
我有点馋,还有点难过。
妈妈知道后,步⾏五公里去镇上,天黑了才回来。
从怀里摸出两个包子。
「肉包子卖完了,只剩糖包子,还是热的,快吃吧!」
那时家里真穷,但妈妈总是尽她所能来爱我。
奶奶如此过分,妈妈偶有抱怨,爸爸总说:「都是小事,你不要斤斤计较。」
可这样无数的小事叠起来,足以将⼈伤得千疮百孔。
后来早稻种下后,奶奶得寸进尺。
提出要⽤小婶家的两亩薄田,换我家两亩良田。
「你弟家⼈口多,现在又有了田家唯⼀的孙子,你当哥哥的,要让着点。」
03
爸爸抽完小婶递来的⼀根白沙烟,不顾妈妈的反对,点头同意了。
那天下午,我陪妈妈去村支书家给外婆打电话。
妈妈⽤我听不懂的海南⽅言,跟那头的外婆舅舅不知说了什么。
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村支书本来坐在堂屋抽烟,见状站起来,拉着我到外面地坪里。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听到妈妈低低的呜咽声。
老支书⼀边抽烟⼀边叹气:「你妈妈这样的勤快媳妇,你爸和你奶都不知道珍惜。」
「甜甜,你要懂事点,晓得不?」
我那时真的好想快点长⼤。
长⼤了,就可以保护妈妈。
电话也没打多久。
那时电话费很贵,妈妈不舍得。
她出来时,眼泪已经擦干,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五块钱,坚持塞给了村支书。
那天傍晚,我经过奶奶屋子时,听到老支书在劝她:「小虞多好的儿媳妇,你也莫做得太过分。」
奶奶不以为意:「她娘家那么远,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
「又没要她的命,你莫管我们家里闲事咯……」
爸爸是在海南当兵时认识的妈妈。
他承诺会好好对妈妈,妈妈才不顾家⼈反对,远嫁湖南。
最后却是这般结果。
农闲时,爸爸会出门卖茶叶。
从各家各户收了散茶,然后去隔壁不产茶的县市里卖。
不过次次都是赔本,有⼀年妈妈卖了两头⼤肥猪给他当本钱。
两个月后他回来,除了十斤快发霉的茶叶,兜里只掏出了⼀百块钱。
妈妈便不再指望他了。
我念初中后,镇上开了个茶叶厂。
妈妈去堵了厂长五六次,最后进厂当了女⼯。
茶叶厂就开在我们初中旁边。
早上妈妈骑着自⾏车,载着我⼀起去上学。
中午茶叶厂管饭,妈妈打好菜在学校门口等我。
学校食堂是可以自己带米过去换饭票的。
我从食堂打好饭,跟妈妈⼀起坐在⼤樟树下分吃她的菜。
那时过日子,都是能省则省。
妈妈总把肉丝挑给我:「你吃,我不爱吃肉。」
茶叶厂清明前到端午最是忙碌,总是要加班到很晚。
那时加班就管⼀顿晚饭,象征性地⼀晚上发五块钱。
有时候弄到十⼀二点才下班,我在门卫室等得都睡着了。
每每到家后,满院子都是鸡粪,厨房的⼤锅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
爸爸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若是不小心吵醒了爸爸,必然会招来他⼀顿臭骂。
04
「婆娘,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看看家里乱成什么样了!」
你看看。
这就是男⼈。
哪怕他躺在家里⼀分钱都不挣,依然认为家务都是女⼈的责任。
初中我交了新朋友——胡梅。
她成绩好,性格也很开朗。
有段时间,她突然神色郁郁。
我追问之下,她告诉我:「我爸妈离婚了,我劝的。」
「我爸⼀喝醉就打她,醒了就哭着道歉,反反复复,我妈身上⼀块好肉都没有。」
我当时很震惊。
因为那时在乡下,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每户⼈家都是磕磕碰碰地过⼀辈子。
是鲜少离婚的。
夕阳西下,逆光的胡梅脸上⼀片阴影。
「我妈已经走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笑了:「什么怎么办?难道我还能饿死?」
「我赶我妈走的。」她头低下来,声音有点发颤,「我盼着她走,不然这样打下去,她活不下去的。」
干了⼀年多,妈妈严防死守,存了⼀笔钱。
四千块。
那天爸爸出去喝酒,妈妈坐在五瓦的白炽灯下,反反复复数了三遍。
「有了这笔钱,我总算可以回去看看你外婆了。」
因是远嫁,家里又穷。
妈妈已经快十年没回过娘家了。
昏黄的灯光,照出她眸底的期待。
「下个月回,到时候厂里能请到假,而且荔枝、芒果、菠萝蜜都熟了……」
「菠萝蜜你小时候吃过,估计不记得了,那个肉好吃,籽煮熟了就跟红薯差不多,也好吃……」
「你外婆总说,我再不回去看看她,她就等不到我了。」
说着说着,妈妈的眼就红了。
那⼀个月,她情绪激昂,走路带风。
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么多笑。
她买了很多种子,晒了好几包干货,难得买了⼀身新衣,还花钱理了发。
奶奶对此很不满,成日里骂骂咧咧,指桑骂槐。
「建家,你家碗筷还在不,冒被你堂客搬空噻?」
妈妈假装听不见。
很快,到了出发前夜。
妈妈已经把⾏李都收拾好了。
她去床板下摸自己藏起来的钱。
摸着摸着,她的脸色变了。
钱不见了!
我陪着她把床上的褥子稻草板子全掀过来,仔仔细细找了⼀遍又⼀遍。
妈妈哭了:「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家里进贼了?」
我想到之前爸爸出门时,鼓囊囊的裤子口袋。
拽着妈妈出了门。
经过小婶家时,听到奶奶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堂客居然藏了这么多钱。」
「都准备带回娘家啊?」
「没良心的婆娘,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给她吃那么多年饭!」
我们冲进屋,老太婆手里捏着⼀沓钱。
那四千块,我陪妈妈数过无数次,每⼀张的模样,我都能清晰地记得。
老太婆将钱往裤兜里⼀塞,凶巴巴道:「搞么子?」
「这是田家的钱,你还想带回虞家?做梦!」
「⼀分钱都不会给你!」
05
妈妈上前想去抢,爸爸⼀把抓住了她胳膊。
她眼眶通红,浑身发抖:「建家,我票都买好了,也跟妈说好了要回去。」
「这钱你先给我,以后我发的⼯资都给你⾏不?」
「你知道我妈身体不好,这些年我也没给她拿过钱……」
爸爸神色有点松动。
奶奶眼睛⼀瞪:「谁知道你有没有偷偷拿过?」
「你嫁到田家,就是田家的⼈,赚的钱也该给田家。」
「你弟要盖新房,不然我田家⼤孙以后住哪儿?」
小婶在旁边皮笑肉不笑的:「⼤嫂,你回娘家也不急这⼀时半会的,我们这房子倒是不能拖了。」
「这钱,就先借我们⽤呗。」
奶奶翻着白眼:「什么借不借的,谁叫她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这钱就该出!」
妈妈的嘴张了又张,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
可最后,她只泪水涟涟,满目哀求看向爸爸。
爸爸避开她的眼神,语气冷冷的:「你明年再回吧。」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体弱的外婆,是否能再等⼀年?
妈妈的眼睛慢慢垂下去。
她从希望的云端坠落,像朵瞬间枯萎的花。
不!
她是我妈妈,我不能让枯萎。
我冲到厨房,拿起最重的菜刀。
⽤尽平⽣的凶狠,举起来对着老太婆:「把钱还给我妈,不然我剁了你!」
老太婆梗着脖子:「你敢,我是你娭毑(奶奶)!」
「有什么不敢的。」我把菜刀往前又递了几分,「我还不到十四,杀了⼈也不⽤坐牢。」
「你不还钱,我杀了你再杀了你孙。」
感谢胡梅,这些话是她和弟弟护被打的妈妈时,跟她爸说的。
被我借⽤了。
不过那时,我真的有剁了老太婆的心。
她到底怕死,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钱掏出来,扔在地上,还不忘啐口口水。
妈妈已经呆了。
在我催促下,才将钱捡起来。
跟妈妈离开小婶家时,我把菜刀「哐当」丢在老太婆脚边,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我们走到地坪,身后传来她惊天动地的咒骂。
回了家,妈妈抱着我掉眼泪,她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最后只⼀句:「是我没⽤,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爸爸彻夜未归,安抚受惊吓的老太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骑着自⾏车送妈妈去镇上搭早班车去长沙。
天地朦胧,只手电筒⼀盏小小的光亮,照亮乡间的泥巴路。
帮着妈妈把⾏李提上车后,我扒拉着车门,仰头看她。
轻声说:「妈妈,这次你别回来了。」
「别回这里了,随便去哪儿都⾏。」
06
离婚得男⽅同意,这很难。
很多女⼈忍受不了就抛夫弃子离开。
村里的婆娘们每每数落:好狠的心哦,家里还有几个孩子。
以前我不懂,那会却深深共情了那些可怜的女⼈。
不是走到绝路,她们不会如此选择。
妈妈软弱,却很勤劳。
如果离开这个家,她⼀定可以过得更好。
司机催促着。
妈妈摸摸我的头:「我很快就回来,自己在家注意。」
回村时已然天亮。
老太婆在池塘边洗衣服,气咻咻地跟村里的女⼈们诉说着我的恶⾏。
我经过池塘时,她们叫住了我。
八姨奶训我:「甜甜,以后不能对你娭毑动刀子晓得不?这要放以前,你是要吊起打死的。」
其他⼈也纷纷说:「再怎么样也是长辈噻。」
王寡妇挑着眉:「细妹子怎么这么恶毒咯?」
跟妈妈分别,我本来就很难受。
被她们⼀说,更是来火。
我没个好气,狠狠看了她们⼀圈:「关你们屁事,当心我以后连你们⼀起剁。」
第二天村里就有了流言:说我估计被隔壁的夏家婆娘传染了神经病。
现在听来多可笑。
可那时,她们笃定地认为:精神病是可以传染的。
妈妈原定回去⼀周。
因为稻子快熟了,家里要双抢,她得赶回来。
可到了约定的日子,直到天黑,也没有等来她的影子。
奶奶顿时爆发了,她将矛头对准我:「你妈要是跑了,就是你的责任。」
「我早就晓得外地婆娘靠不住!」
爸爸喝了半斤谷酒,脸红得像是猴屁股,嘲讽地盯着我:「如你意了吧,以后你就是没娘的崽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暗无星子的夜空。
无声地笑了。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
你的那片天空下,⼀定是星月灿烂吧。
不必担忧我。
我已经长⼤。
我庆幸自己是助你逃离的翅膀,而不是困住你的牢笼。
妈妈,你以后⼀定要幸福呀!
爸爸心情不好,看到我笑顿时火冒三丈,抓起墙角的扁担朝我身上招呼。
「我打死你这个小杂种!」
我跳起来反抗,就在这时,燥热的夏风送来了熟悉的声音:「甜甜……」
07
是妈妈。
我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乡间小路黯淡,妈妈⽤扁担挑着两⼤袋东西,腰都被压弯了。
我冲到她面前,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慢慢蹲下来放下身上重物,摸摸我的头,红着眼笑:「没赶上火车,换了票,所以回来晚了。」
「你是妈妈的崽,妈妈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爸爸闻声赶来,帮着去挑东西。
结果⼀上肩膀,脚下⼀个趔趄。
他骂骂咧咧:「带的么子鬼东西,这么重!」
妈妈带了菠萝蜜、荔枝、红毛丹这些水果。
两袋东西估计有两百来斤,从海南岛上的某个小县城到湖南的这个小山村。
她⼀米五八的个子,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老太婆又有话说了。
「她才不会跑,她们娘家穷得要死,饭都吃不饱。」
「哪有在我们这过得舒服!」
妈妈把带回的水果分给村里⼈。
菠萝蜜是湿包。
小婶很嫌弃:「黏糊糊的,像鼻涕⼀样的,太难吃了。」
老太婆不顾妈妈叮嘱把荔枝全剥给金宝吃,结果两三岁的孩子上火直流鼻血。
老太婆叉着腰在院子里骂:「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害死我宝贝孙子是不。」
你看。
坏⼈永远都会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
这年夏天发⽣了很多事。
第⼀件是⼤堂姐带回了⼀个男朋友。
那男孩快⼀米九,⼀手托着⼀个⼤西瓜进我家门时,必须弯着腰。
两⼈在⼀个厂里上班,⼤堂姐个子娇小,两⼈站⼀起就是后来流⾏的最萌身高差。
但这门婚事没成。
因为小叔小婶要六万块彩礼,为了给儿子盖房。
那时彩礼远没现在夸张,只是走个过场。
1888 或者 2888,8888 也是有的。
⼤堂姐被锁在家里不让出门,成日以泪洗面。
没多久,她就相亲,⾏尸走肉⼀般地嫁了个比她⼤十岁的男⼈。
出嫁那天,我去新房守门。
她拉着我的手,虚弱地笑着。
「甜甜,你⼀定要好好读书。」
「我那时要是读了高中,读了⼤学,现在就……」
她说不下去了,新房的门被撞开。
她被新郎和两个伴郎粗暴地扛起来,带走了。
我突然想起有天傍晚放学回来,看到她和前男友在村里逛。
夏日多雨,他们面前有⼀⼤摊水。
前男友蹲下,她跳到他背上,小小⼀只故意不安分动来动去,银铃⼀样的笑声传得很远。
原来,男⼈与男⼈,差别是巨⼤的。
第二件是胡梅辍学了。
去广东之前,她顶着烈日,骑⼀个小时的自⾏车来跟我道别。
九年义务教育,不让孩子读是犯法。
可实际在乡下,没有读完初中就去打⼯的比比皆是。
胡梅爸爸不愿意供养两个孩子,胡梅决定南下打⼯,赚钱给弟弟读书。
「妈妈走了,我就是他的依靠。」
「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读书怎么⾏?」
「甜甜,你要连我的那份⼀起努力学知道吗?」
太阳那么烈,刺得我们眼含泪水。
第三件是老太婆要求妈妈以后每个月都把⼯资上交给她。
08
简直是离谱她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
妈妈也不同意:「每年给您孝敬的稻子猪肉,我也没少过啊。」
老太婆直拍桌子:「你什么意思?你孝敬我不是应该的吗?」
「这钱你不给我,是准备又拿回娘家是吧?」
「虞春香,你要是把小幺好好养活,我⼀分钱都不要你的。现在金宝就是你半个儿子,盖房子你不出钱啊?」
妈妈脸色顿时颓然。
次次如此。
早夭的弟弟是妈妈的心结,老太婆每次都往她伤口上戳。
爸爸抽着烟:「春香,你上次都说了,只要让你回娘家,以后⼯资都上交的。」
妈妈脸色更加难看了。
火气快把我天灵盖掀了。
愤怒之下,我拽着妈妈:「别答应,⼤不了你跟爸爸离婚。」
小婶皮笑肉不笑的:「甜甜,你妈最疼你,不会舍得你的。」
我握紧妈妈的手:「妈妈,我跟你。」
我有点迫不及待,去过摆脱爸爸的新⼈⽣。
老太婆⼤怒:「想得美,你姓田,你是田家⼈。」
「离婚就离婚,我还怕你们不成?」
「你妈敢离婚,我就敢去茶叶厂闹得她丢⼯作!」
「你马上就满十四了,初中毕业就能去打⼯,过两年就安排你嫁⼈。」
那时默认孩子都是男⽅资产。
如果男⽅不愿意,女⽅休想带走孩子。
乡下⼈离婚,又有几个会闹去法庭。
室内光线黯淡,闷热异常。
我的呼吸都是黏滞的。
妈妈反握住我的手,深深看我⼀眼,轻声道:「不离婚,⼯资我可以交。」
「交给建家。」
出了屋子我哭了。
又气又愧疚。
「妈妈,我不读书了,我去打⼯,这样他们就不能⽤我来捆住你了。」
妈妈脸色⼤变:「闭嘴!」
她难得发了脾气:「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定要读书。」
「那会你外公死了,我没办法,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养弟弟妹妹。」她声音哽咽,「我要是多读点书,就不会……」
「甜甜,妈妈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送你读书,你要争气,好不?」
开学后就是初三,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第⼀次深刻地意识到:读书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妈妈。
我只有变好变强⼤,只有站得更高翅膀更硬,才能跟她⼀起抵挡风雨。
我数学不好,妈妈给我找了个免费家教。
是茶叶厂的会计张姨,以前是数学老师。
后来因为被婆家逼着⽣二胎丢了⼯作。
没想到二胎是女儿,加上其他事,最后离婚收场。
我日以继夜地学,每天坐在妈妈的自⾏车后座上下学,都在背单词背诗词。
换来了老太婆的嘲笑。
「就你这脑子还想考⼀中考⼤学啊?」
「细妹子读这么多书做么子?」
爸爸每每说:「考上⼀中我也不会供你。等初中毕业,你就出去打⼯,我辛苦⼀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到时候你自己存点钱,再找个上门女婿⽣个儿子。」
09
田家这姓氏,就这么重要吗?
哪怕是找上门女婿,也要延续这个姓氏?
其实这⼀年来我劝过妈妈多次,离婚吧。
可她观念传统,加之又舍不得我。
总是犹豫不决。
如今,学习之余我却心有隐忧:「妈妈,如果你们不离婚,就算我考上⼀中,老太婆和爸爸不会让我去的吧?」
那天晚上,我在做数学题时,听见妈妈跟张姨在嘀咕着离婚什么的。
回去时,夜风将她的外套吹得鼓鼓的。
她的声音送入我耳朵。
「甜甜,我会跟你爸爸离婚,我⼀定会送你念高中念⼤学。」
「那什么时候离?」
「离婚容易,但我得争取你的抚养权,你张姨给我提了个法子,得要点时间才⾏。」
「什么法子?」
「这个你别打听,妈妈答应你⼀定让你继续读书,你安心学就是。」
到家已是十点。
爸爸不在家。
自从妈妈把⼯资都交给他后,他就跟老太婆吵过几次。
他只把⼀半钱给老太婆。
剩下的他全揣自己兜里,天天喝酒到后半夜才回来。
妈妈拿钥匙开门,隔壁的夏婶子站在院墙外。
她只有发病的时候神志不清,平时⼈挺正常的。
夏叔叔对她也不错。
「我今天看见你男⼈进了王寡妇的屋……」
妈妈插钥匙的手顿了几秒。
夜色黯淡,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得她轻轻说:「好,我知道了。」
王寡妇比妈妈还⼤两岁。
⽣过两个儿子,养活了⼀个。
寡妇门前是非多,但据我观察,她的确不是个安分的主。
妈妈哪怕不加班,也总是陪我在张姨那待到很晚才回家。
村里渐渐有了流言蜚语。
村里组织修路,王寡妇更是公然到爸爸面前,让他帮忙挠挠后背上的痒。
妈妈叮嘱我:「你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听,只管好好念书,妈妈⼀定能将这件事处理好。」
初三第⼀期期末考,我从年级四十考到年级十五。
班主任单独留下我:「田甜,看得出你很努力,进步也很⼤。」
「但按我们学校往年的录取比例,你必须在年级前十,才比较稳妥。放寒假在家也不能松懈,知道吗?」
这年冬天,妈妈所在的茶叶厂财务开始出现问题。
过年的⼯资都没发出来。
老太婆和爸爸骂骂咧咧的。
⼤年三十,爸爸说要出去拜年。
⼀直到十⼀点半放鞭炮关财门都没回来。
正月初六我们重点班就开学了。
那会老师真的很好,完全是无偿在为我们加班。
妈妈让我带给班主任的腊肉,他也没收。
「你能考上⼀中,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夜里我学习,妈妈都会陪在我身边,做手⼯赚零花。
听张姨说读书费脑子,得多补补。
家里下蛋的老母鸡,她也⼀只只杀给我吃。
还托⼈去县城给我买奶粉。
如此,五月份的月考,我考到了年级第八。
拿到成绩单的那⼀刻,我兴奋得手都在抖。
妈妈和张姨的眼也红了。
「稳住,稳住这个成绩,你进⼀中没问题。」
可我还来不及多开心两天,⼀个爆炸性的消息砸来——
王寡妇怀孕了,孩子是我爸的。
10
村里八卦的婆娘们忙不迭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
妈妈很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下。
到了家,爸爸和老太婆已经等着了。
爸爸脸上难得有点愧疚:「我当时喝醉了……」
老太婆老神在在的:「春香,这都是你的原因,⼀天到晚不在家。男⼈在家里吃不饱,自然要去外面偷腥。」
妈妈垂着头:「以后你们断了,孩子拿掉也就算了。」
我都气疯了。
想要说话,妈妈死死掐住我,对我摇头。
老太婆坚决不同意:「怀都怀了,怎么能拿掉?神婆都说过王寡妇是宜男像,肚子肯定又是个儿子!」
爸爸⼤怒:「那是我儿子,是我的根,你怎么这么歹毒?」
妈妈⼀字⼀句:「你们想那孩子姓田,除非离婚,甜甜让我带走。」
那时非婚⽣子上户口很难,而且传出去十里八乡也不好听。
原来妈妈的算计在这里。
为了继承皇位的孙子,老太婆和爸爸才会放弃我的抚养权,让我跟妈妈走。
当初张姨的前夫就是因为小三怀了儿子急着上位,才答应把两个女儿的抚养权让出的。
与此同时,王寡妇那边也闹起来,说要去城里打掉这个孽子。
爸爸两头安抚。
两头都想要。
他还企图从我这找突破口:「甜甜,你要是有个弟弟,以后嫁⼈也有娘家⼈撑腰啊。」
笑死⼈。
撑腰?
吸血才是吧。
妈妈打死不松口,毕竟她是原配,舆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王寡妇本来⼈缘就不好,此时更是被骂出屎。
那天她端着⼀碗药站在我家院子里嚎:「你们田家狼心狗肺,孙都不想要,我现在就喝药把他打了。」
老太婆和爸爸⼤惊失色,扑上去拦住她。
老太婆训斥爸爸:「你堂客现在赚不到钱,⼯资都欠了几个月,儿子又⽣不出,要来做么子,早点离了算了。」
第二天,我请假陪妈妈去领离婚证。
协议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的抚养权以后归妈妈。
拿好离婚证,妈妈又趁热打铁去办户口迁移。
拿到新户口本的那⼀刻,我跟妈妈在公安局门口抱头痛哭。
爸爸摸着鼻子:「⼀日夫妻百日恩,你以后有么子事还是可以来找我。」
「我会护着你!」
妈妈盯着他看了几秒,狠狠地——
「呸!」
「滚!」
因为急着离婚,妈妈什么都没要。
当然,家里本来就穷。
老支书把旧土坯房借给妈妈住,房子年久失修,屋顶铺的是稻草,天上下⼤雨,屋里下小雨。
老太婆在村里⼤放厥词:
「她⼀个外地婆娘,没有收入,我倒要看看,离婚后她怎么活得下去!」
「到时候她就晓得,家里没个男⼈还是不⾏。」
「她绝不可能再找到像建家这样的好男⼈。」
11
妈妈采了⼀⼤把沾着露水的红蔷薇插在捡来的缺口玻璃瓶里,在万丈霞光里对着我笑。
「甜甜,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专心考试吧,再也没⼈能阻止你了。」
是!
妈妈,谢谢你。
为了我,变得坚强勇敢,不再懦弱。
谢谢你,竭尽全力,助我飞翔。
很快,我参加了中考。
王寡妇靠着肚子翻身,在村里走路带风,闹着要办酒席正名。
爸妈当初头婚,老太婆欺负妈妈是外地⼈,没有办酒。
这回却拗不过王寡妇,应该也有故意要给妈妈难看的意思在吧。
不仅办酒,老太婆还特意上门请妈妈。
「春香你也带着甜甜过来恰酒。」
「你们身上没钱,好久没吃过肉了吧?」
酒席开了八桌。
妈妈带着我过去,远远就听见老太婆⼤放厥词:「她命里没儿子,但我命里有乖孙。」
「她那样的背时堂客,去茶叶厂打⼯,茶叶厂都倒闭了,她⼀辈子都莫想过好日子。」
我很气,妈妈倒是很平静。
上了礼,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
棚子里众⼈纷纷看来,狠狠安静了下。
小婶笑呵呵坐过来,低声道:「我还是只认你这个嫂子嘞,王寡妇算么子咯。」
她又转而看我:「甜甜,等种完水稻,你就跟着你二姐⼀起去广东打⼯撒。」
「她们厂待遇很好的,你要不是我亲侄女,我还不给你介绍。」
我怼她:「是因为五百块钱介绍费吧。」
那时去流水线都是⼀个带⼀个。
老带新是有提成的。
小婶脸色不快:「你这妹子嘴巴上长刀子啊?」
妈妈淡淡回应:「甜甜要念高中的,她以后还要考⼤学。」
小婶轻蔑⼀笑:「高中也不是想读就能读的吧。」
老太婆也听见了,⼤着嗓门道:「她这种猪脑壳要是考得上⼀中,我把眼珠子挖出来!」
「我晓得建家不要你你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信口开河噻?」
王寡妇托着⼀肚子肥肉过来,笑着加入战场:「甜甜,以后你要多照顾弟弟哦。」
爸爸也过来了,神色复杂:「春香,这种时候就不要嘴硬了,甜甜以前连年级前三十都进不去,不可能考得上⼀中。」
「不如早点去打⼯,还能减轻你的负担,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气得头发都要起火了。
就在这时,老支书拄着拐杖急急过来了,高喊着:「甜甜,你班主任打电话来了。」
「说中考成绩刚刚出来了!」
12
老太婆嗤笑:「不会连中专都没考上吧?」
那是 05 年,中专已然式微,读高中上⼤学,才是寒门学子的出头之路。
王寡妇和小婶也捂着嘴笑。
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如果我没考上,不只断了自己的前程,更丢了妈妈的脸面。
这个结果,至关重要。
红色⼀次性塑料桌布下,我和妈妈的手紧紧握在⼀起。
老支书喘匀了气,⼀字⼀句:「甜甜,你考上了!」
「你们学校考上十个,你排第三,你是好样的嘞!」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我看向妈妈,喃喃:「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妈妈也流泪了:「我早就知道你肯定考得上。你是我女儿,你又聪明又努力……」
老太婆尖声道:「没搞错吧,她那样的猪脑壳……」
老支书神色不快打断她:「我看不是她猪脑壳,是你老年痴呆!谁好谁坏都分不清。」
爸爸回过神来,追问:「支书,你没听错吧?甜甜成绩⼀向不太好。」
老支书狠狠把拐杖⼀跺:「你还有当爹的样子没?甜甜到了初三成绩如何,你问过吗?」
「天天只知道喝酒钻女⼈被窝!」
老支书比故去的爷爷年纪还⼤,是全村最德高望重的⼈。
爸爸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也不敢反驳。
⼀时间我和妈妈成了全场焦点。
「甜甜聪明又霸蛮,是该考上⼀中的。」
「虞⼤姐,以后甜甜考上⼤学,你这辈子就不⽤愁了。」
「甜甜,你妈妈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以后⼀定要孝顺,晓得不?」
……
今天是王寡妇和我爸的婚礼,被我们抢了风头她很不爽。
皮笑肉不笑地说:「甜甜能考上⼀中,主要还是因为田家苗子好。」
她摸着自己肚子,看向爸爸:「我肚子里也是你的种,以后肯定更聪明。」
爸爸点头:「那肯定。」
老太婆扬声道:「那是自然,我们田家的孙孙以后肯定能考上清华北⼤。」
无知的老妇,还以为清华北⼤像春日路边的野菜,随便⼀抓⼀⼤把。
我擦干眼泪,看着她笑:「之前你说我要是考上⼀中,你就把眼珠子挖出来。」
「我现在去厨房给你拿把刀!」
说着我朝厨房⽅向走。
老太婆惊天动地⼀声嚎:「你们看看,这没良心的东西,要拿刀挖自己娭毑的眼睛!」
「你这个要被天打雷劈的小贱种!」
我回身冷冷看她:「我体内也流了你的血,我要是小贱种,你就是老不死的老贱种。」
老太婆气得⼀口气差点没上来。
王寡妇伸手扶她,假惺惺地道:「你跟⼀个不孝顺的白眼狼计较么子?等我肚子里的⼤孙子⽣下来,⼀定孝顺你!」
老太婆紧紧握着她的手:「对,我还有乖孙。 」
就在这时,夏婶子冷不丁地来⼀句:「王寡妇,你屁股上怎么红通通的?」
13
众⼈的目光纷纷被吸引,盯着王寡妇看。
乡下规矩,二婚不能穿正红。
所以王寡妇今天穿的是⼀件粉色的裙子。
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将腰上、肚子上的肥肉箍成⼀圈圈的。
此时,⼀团红色正在她的屁股上如墨汁入了水,⼀点点晕开。
小婶嘟囔着:「该不是小产了吧?」
王寡妇脸色⼀变,⼀把拉住爸爸。
爸爸猝不及防,狠狠晃了下,两⼈差点⼀起滚到地上。
老太婆也手忙脚乱,帮着去扶。
夏婶子冷不丁又来⼀句:「我看不像小产,倒像是来了月经。」
「要是小产的话,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她⼀点都不痛?」
我没⽣产过,不懂。
可村里其他的婶子⼤娘们闻言纷纷点头。
妈妈秀气的眉也蹙起,低声道:「是不太像小产。」
王寡妇捂着肚子,反驳:「谁说我肚子不痛,我痛死了。」
「哎哟,哎哟,我的儿啊……」
关键时刻,竟还是妈妈开口:「快把⼈送去卫⽣所看看撒!」
正好请来做酒席的师傅开了拉货的三轮车,突突突地赶紧将⼈送去了卫⽣所。
村里闲⼈多。
好事的更多。
有⼈当即就回家骑着自⾏车,跟去卫⽣所看热闹。
⼤家七嘴八舌地讨论。
四岁的金宝吃完⼀碟子喜糖,⽤筷子狠狠敲着桌子:「吃肉吃肉我要吃肉。」
最后老支书出面,让⼤家各就各位。
主角不在,酒席还是得吃。
毕竟礼金都上了。
红烧肉⼀上来,金宝就薅过去往里吐口水。
「这是我的,你们不准抢。」
连着两道菜都遭了毒手……
同桌的不高兴了,指责小婶:「管管你家金宝……」
小婶⼀脸溺爱:「小孩子的口水又不脏的咯……」
我翻着白眼:「夏婶婶,让你家胜男吐点口水给我小婶吃,反正不脏。」
我就是这么怼⼀句,没想到夏婶子当真了。
她拿过小婶的碗对着自己女儿。
三岁的胜男学着金宝「呸呸呸」往里吐了好几口。
夏婶子面不改色将碗放到小婶面前:「吃吧,不脏!」
小婶那个脸色哟,五彩纷呈。
众⼈捂着嘴笑,我催促:「吃吧,怎么不吃了?」
14
厨房端上来⼀道清蒸鲈鱼。
乡下的酒席,这属实是⼤菜。
金宝又要依样画葫芦,被小婶⼀巴掌拍在后脑勺:「你再吐口水试试。」
金宝⼀个翻滚爬下凳子,躺在地上开始打滚。
胜男盯着看了半天,蹭来蹭去想从夏婶怀里下去。
看样子是想学打滚。
夏婶子把鱼腹塞进她嘴里:「吃饭,不学那个,脏!」
桌上又热闹起来。
⼀时羡慕妈妈得了我这么聪明的女儿。
⼀时又说田家小气。
清蒸鱼是⼤菜,如今各家各户都⽤鳜鱼,只有老太婆和爸爸⽤的鲈鱼,上不得台面。
还有红烧肉也是,就那么几块,够谁吃?
乡下就是这样,吃⼤席的菜如果没准备好,指不定要被念叨多久。
聊完菜色,⼀时又说起王寡妇的肚子。
还没讨论出个结果,爸爸脸色漆黑,匆匆回来了。
众⼈纷纷问他怎么回事。
他⼀言不发。
老太婆随后也到了。
面对众⼈的关心,她「哇」的⼀声哭了出来。
「王寡妇那个黑心肝的,她骗了我们呀。医⽣说她好事没来,是因为年纪到了,快绝经了,所以有⼀阵没⼀阵的!」
「根本不是怀孕!」
没多久,王寡妇也回了。
她叉着腰骂:
「什么叫我骗了你们,你田建家是不是钻了我的被窝?是不是睡了我?」
「我好事没来又天天吐,我自然以为怀了你的种!」
爸爸从厨房冲出来:「离婚,我们现在就去离婚!」
王寡妇冷嗤:「怎么,睡完就不想负责了,做你的春秋⼤梦!」
「我告诉你,田建家,我可不是树上的软柿子,不是你想捏就捏的。」
真是精彩的婚礼。
不仅吃了席,还吃了许多八卦。
村民们纷纷表示:这礼金,花得值!
田家⼈成了全村的笑柄。
可以预见,未来很长⼀段时间,田家的故事都会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吃饱喝足,我跟妈妈沿着乡间小路回家。
夏婶子抱着胜男追了上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叠零零整整的票子:「这里是五百块,甜甜读高中要不少钱吧,虞⼤姐你拿着吧。」
「我知道我发病的时候,是你经常搭把手帮我看着两个孩子的。」
因为夏婶子精神有时不太正常,所以村里很多⼈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跟她两个女儿玩。
但我妈总跟我说:「你夏婶子比谁都难受,你千万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她妈妈坏话,知道吗?」
妈妈连连拒绝:「你男⼈赚的也是辛苦钱,我自己还有办法,如果真缺,我再找你拿。」
这世上⼈心就是很奇怪。
你以为的傻子,其实心地纯良,有恩必报。
你以为的聪明⼈,却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晚间,爸爸破天荒地来了小茅屋。
他脸上有不少指甲的抓痕,脖子上也青了⼀⼤块。
想必是刚才跟王寡妇在家里干了⼀架。
妈妈正在屋顶,想趁着天气好,把屋顶的稻草翻翻再补补,免得下次⼤雨又漏水。
爸爸仰着头:「你别爬那么高,我帮你弄。」
妈妈擦了擦额角的汗,居高临下问他:「你有事吗?」
爸爸⼤言不惭:「春香,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也是被王寡妇骗了,我很快就会跟她离婚,我们再复婚,⼀家⼈⼀起⽣活。」
15
妈妈把最后⼀点稻草铺好,沿着梯子慢慢下来。
她避开了爸爸想要搀扶的手,抬着头,在夕阳的余晖里对着他笑。
「结婚和离婚,在你眼里这么儿戏啊?」
「可我是决定了⼀辈子都不跟你有任何瓜葛,才去离婚的。」她的语气依然是温温柔柔的,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田建家,这么多年,我只有离婚后这⼀个来月最开心。」
「我再也不想跟你在⼀起了。我会带着甜甜,开开心心过⼀辈子。」
夕阳落幕,光芒盛⼤灿烂。
妈妈站在绚烂的晚霞之中。
世间绝色,也不及她此刻在我眼里的美。
爸爸的脸色瞬间难看,脱口而出:「你这个婆娘……」
但他剩下的话,被妈妈平静至极的目光堵了回去。
在这⼀瞬,他应该意识到了。
妈妈跟从前不⼀样了。
他们离婚了,妈妈与他再无瓜葛。
他不能以前那样,凭着丈夫凭着男⼈的身份,辱骂妈妈。
爸爸喉结重重滚动,深深看我⼀眼,似是说服了自己。
「甜甜读高中也要不少钱,现在茶厂马上就要倒闭了,你去哪里筹钱?」
「只要我们复婚,我就去做小⼯赚钱给她读书。」
爸爸看向我:「甜甜,我到底是你爸爸,我肯定还是盼着你好啊!」
「你劝劝你妈,你也不想她那么辛苦吧。」
妈妈向前两步,⼀把将我护住:「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牵扯甜甜。」
「学费的事情,我自己有办法。」
老太婆两天没出门。
再度出现时,脸上还有抓伤。
啧!
据村八卦站的消息,是老太婆跟王寡妇对骂输了,就拿王寡妇带过来的儿子出气。
哪个当娘的不护崽?
王寡妇⼤怒,跟老太婆打了⼀架。
搞得老太婆两天没下床。
老太婆在河里洗衣,愤愤然道:「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儿媳妇。」
「⼀个寡妇,都快绝经了,我们建家要来做么子。」
「他们迟早要离婚,到时候建家还是要跟春香在⼀起的。」
夏婶子冷冰冰的:「虞⼤姐不会复婚的。」
老太婆眼睛⼀瞪:「你懂么子,她那么喜欢我们建家,只要建家离婚,她肯定马上就会同意复婚。」
「建家不过就是犯了男⼈都会犯的小错误,未必还要斤斤计较?」
就在这时,我跟妈妈也拎着水桶去池塘边洗被子。
⼀时间,众⼈纷纷看来。
夏婶子问:「虞⼤姐,你会跟田哥复婚吗?」
妈妈还没回答,老太婆忙不迭说:「要复的,甜甜读高中又要钱,你没个男⼈搭把手,难道还要凭自己送女儿读高中?」
16
妈妈浅浅笑着,点点头:「嗯,不复婚,就凭我自己。」
老太婆「哈」地笑了⼀声:「吹么子牛咯,茶叶厂都倒闭了,你到哪里去搞钱?」
妈妈将被子在池塘里甩开。
宁静的水面被破开。
她的笑容如水上那层层荡开的涟漪,语气也淡淡的:「我找到新⼯作了,供甜甜读书应该没问题。」
⼤家七嘴八舌问起来。
老太婆死死皱着眉:「你⼀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作这么好找的吗?」
在小县城里,⼯作的机会确实不多。
可妈妈是个格外勤快的⼈。
以前在茶叶厂上班时,她从不偷懒。
加班时也毫无怨言。
那时没有监控,管不了那么严格。
很多职⼯会偷偷把公司的茶顺回家,自己喝或者送亲戚。
但妈妈从来不会。
所以张姨才帮她,茶厂经营不善要关闭,二老板也给妈妈介绍另外的⼯作。
——去县城当环卫⼯。
⼀个月六百块。
那会胡梅在流水线,⼀个月⼯资也就八百来块。
小县城六百块待遇的环卫⼯,是很抢手的,要不是二老板举荐,妈妈得不到这个机会。
⼤家恭喜又羡慕。
「春香,你真是有本事。」
「环卫⼯比茶叶厂上班怕还轻松点。」
……
老太婆咬牙切齿的:「外地婆娘运气真好。」
夏婶子冷言冷语:「你之前说虞⼤姐是扫把星,看来是因为在你们家,她才运气不好。」
老太婆气得直翻白眼,举起手里的捶衣服的棒槌。
夏婶子咧嘴笑:「我是神经病,神经病杀⼈不犯法你晓得不?」
老太婆忍气吞声,手里的棒槌愤愤然放下去。
回去的时候,夏婶子哼着歌跟我说:「其实做个神经病蛮好的,没⼈敢惹我。」
妈妈「噗嗤」⼀笑:「我也这么觉得的。」
胡梅给我留了她同事的小灵通。
我打了个电话,请她同事代为转达我考上⼀中的喜讯。
当天傍晚,胡梅给我回电话了。
电话那边很吵闹,时不时冒出几句粤语口音。
胡梅的声音显得很缥缈:「甜甜,我真为你高兴。」
「你爸妈把学费准备好了吗?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点。」
「够的,我爸妈也离婚了,我跟着我妈。」
夏日闷热,她的声音似乎也隔着厚厚⼀层磨砂玻璃。
「太好了。甜甜,再也没有⼈能阻止你,你⼀定要考上个好⼤学。」
「嗯,你在那边还好吗?」
「挺好的,我的电话快没钱了……」
话还没说完,电话断了。
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
其实我想说:胡梅,请你也别放弃自己。
请你不要被闷热的天气,陌⽣的音调,日复⼀日的流水线淹没。
妈妈去环卫公司上班了。
为了⽅便,她在县城租了个破旧的小平房。
我们俩打扫了⼀天,找书报亭的老板低价买了点旧报纸,把脏污的墙壁贴起来。
我永远记得那个午后,妈妈细细低语。
「要买衣架子,脸盆……」她温柔看我⼀眼,「还剩的钱给你买⼀支冰淇淋。」
我们穿着拖鞋,完成了采购。
我买了⼀个「光头爷爷」的甜筒。
花了⼀块五。
我吃⼀⼤口,妈妈吃⼀小口。
乌云在天际翻滚,暴雨将至。
⼀场⼤雨后,万物会焕发新的⽣机。
正如我和妈妈。
属于我们的新⽣活,在滚滚的雷声里揭开了。
环卫⼯可以辛苦,也可以轻松。
每天五点左右就要起,赶在各家商铺开门前,进⾏⼀次清扫。
中途便是维持。
到了晚上九十点,再收⼀次夜⼯就可以。
很多⼈偷奸耍滑,早上扫扫夜里扫扫,中间就随便对付。
但妈妈不会。
她严格按照公司规定,将自己负责的街道,每两个小时就从头到尾打扫⼀次。
有时⼈家店门口脏了,妈妈也会额外多帮⼈扫扫。
跟很多其他⼯⼈⼀样,她也会捡纸盒子、矿泉水瓶这些存起来卖。
这些都是称重的。
其他⼈会往纸盒上喷水,增加重量多卖钱。
妈妈不会。
她总是晒得干干的,也从不往铁皮盒里塞泥巴。
同⾏骂她蠢,她就笑笑不说话。
那时我其实不太能理解她。
如今再想,贫穷的她在那样的环境下,抵制住多赚几块钱的诱惑,坚守自己的原则,是⼀件多么值得钦佩的事。
也正是这样的她,⼀直在影响着我。
我从偏僻的山村,走到了热闹的县城。
我从初中的鸡头,变成了高中的凤尾。
入学的摸底考,我考了班级倒数第十。
拿到成绩单,我的天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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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妈妈比较淡定:「急么子,还有三年。」
「妈妈相信你⼀定可以追上来。」
我第⼀次对自己产⽣怀疑:「要是我考不上⼤学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