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等这个假的柳宴曦成婚了,我再也不跟着她了,我不再飘在她身侧了。
光是看着这张脸同褚九安笑,我便气得七窍生烟了。
她出嫁那晚,我偷偷飘到她的闺房,望了月亮好久好久。
就在这时,她回来了,突然就回来了。
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对消失的两年万分恐惧,对父兄没能信她的话耿耿于怀。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忍不住热泪盈眶。
可是,她要代替假的柳宴曦活下去,她要跟褚九安走了。
我想着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一颗心火烧火燎般地疼。
她梳着妇人的发髻乖顺地站在褚九安身侧,她是柔弱的,清朗的,丰秀的。
褚九安是温润的,矜雅的,清秀的。
她一袭绿裙子,他亦着一身青衫。
他们俩站在一起,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两个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嫉妒的火苗将我吞噬了,有那么一刻,我邪恶地想,她要是不活过来便好了。
可她那么温温柔柔地站着,绝望和痛楚却从眉眼间漏出来,我看到了她满眼的不甘和无力。
傻姑娘啊,我开玩笑呢,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将错就错地嫁给褚九安,平安顺遂地活过一生,我会含着泪祝福你。
她见到假的我了,她第一次戴了我送的簪子,那是母后的遗物。
我看着假的我恼羞成怒地摔碎了那枚牡丹白玉簪,他骂柳宴曦朝三暮四、他竟敢骂她不知廉耻。
他笨拙地扮演着我,他这样对柳宴曦,柳宴曦没有觉得不妥。
是不是她潜意识以为,我也会那么对她?是不是我给的爱不够,她以为我会那样对她。
想到最后,我也不敢想了,假若柳宴曦真的移情别恋了,我或许会因嫉妒,做出更加过火的事情。
可是那枚牡丹白玉簪是我母后的遗物,他给摔碎了。
好可惜,那是母后的遗物。
后来柳宴曦又遇见假的我了,夜色昏暗,他上了他的马车,还将她劫持了。
柳宴曦都能根据身形一眼认出那人是我,可那人在马车上好久,他都没能认出被他劫持那人是柳宴曦。
就算夜色昏暗,我应该还是能认出柳宴曦的吧,我能吧。
我以为柳宴曦会发现些不妥,可她并未发现。
她那样担心他,站在她二哥的屏风后流了那样多眼泪。
我气得要死,这个蠢物怎么能对着一个赝品掉眼泪,那只是个假的赝品。
可她哭得那样伤心,她一掉眼泪,我就心软了。
认不出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又不会怪她,可不能因为这个赝品哭了。
我想伸出手想给她擦眼泪,手却直直从她脸上穿过。
我忘了,我再也摸不到她了。
我真的,好想回到从前啊。
后来我看她一日日沉郁下去,整日愁眉不展,脸上再未有过笑容。
她以前也是个明媚的人,不如太阳那般热烈,却也如同月亮般明亮柔和。
温柔娇憨地朝我笑的时候,我看着她,就能忘了整个世界。
我看她这样痛苦,又想,还不如不活回来,那样起码,一生中全是圆满。
我同她说,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了,我不会。
可是我只是一缕游魂,她听不见我说话。
我只是一缕游魂,我什么也做不了。
要是我还如以前那般,我杀了褚九安,我让他敢觊觎我的女人。
可是现在,我只能期盼她忘了我,同褚九安好好生活。
在褚府的日子,她的眼泪总是不要钱似的掉。
真傻啊,有什么好哭的,接受褚九安不就好了。
人家褚九安一表人才,脾气也好,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还那样喜欢她,千方百计想得到她,她还有什么不愿意?
她连绣花都绣不明白,又傻又笨,有时很是矫情娇气,有时又倔强得像块石头,嫁给褚九安,她还有什么不愿意?
可是,我好想回到过去啊。
我以为她和褚九安会好好的,可不知为何,那个假的我突然想要强取豪夺,他不知为何,他现在非要得到柳宴曦。
因为柳宴曦发觉了他的不对劲之处,他想害她,他抓了一只小白猫扔进墙洞里,想要她以为自己精神失常。
我那时已经在人世飘了两年多,以为自己快要消散了,终日待在柳宴曦身侧,不知这只小猫的古怪之处。
后来发现那只小猫时,它已经死了,我竟阴差阳错进了它的身体。
再次醒来时,我被浅浅埋在地下,有了四肢,我刨了好久,才能重见天日。
我挣扎着去找她,窝在她的被子一步步爬向她。
是老天垂怜,这一次,我终于能感受到她的体温,终于可以,可以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我不甘心,我想要更多,我想要她明白,我没有不爱她,我没有认不出她,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好久好久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暗示她,我才是谢绥,她总是不明白。
直到那日,谢梁抓了假的我,在长春观威胁普慧道长将我换回来。
柳宴曦抱着我,抱得好紧,灼热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身体里。
我终于明白,原来她早已识破了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同我相认。
她搂着我,哭得肩膀颤抖。
我想,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试试。
漂泊太久了,我好想,好想抱一抱她,用我自己的身躯。
我不想再过抱不到她的日子了。
我真的活过来了。
我去找她时,她正被一群嬷嬷按在刑架上施以「酸刑」,她下巴被抬起来,汗水打湿了鬓发,泪就那样从眼眶中滑下来,满脸的绝望与不甘。
后来,我杀了那群女人。
后来,我杀了崔山吹。
后来,我想杀了杨煦芙,我倒是想要看看,崔山吹换了她二人的命,她杨煦芙能承受得住这天大的福气吗?
杨统领声嘶力竭地哭倒在我面前,说他妹妹无辜,求我饶恕他的妹妹。
我终究未能杀了杨煦芙。
因为曦儿想起了她二哥,她看着杨统领百般为杨煦芙求情,想起了她二哥哥。
她求我放过杨煦芙,她说杨煦芙从未害过她,全是命运开的玩笑。
她哭得那样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哭得我的心都颤了几颤。
我终于未能杀了杨煦芙。
经历了一切之后,等待我们的不是柳暗花明,而是新的痛楚。
我就是想娶她,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虽然我从来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还是忍不住难过,我怕她跟着我,受尽指责。
我怕我给不了曦儿安稳幸福的生活。
我好想回到从前啊。
那时我是朝臣拥戴的太子,她是不知忧愁、温柔娇憨的姑娘。
在正好的年纪,我如愿娶了她,对她好一辈子。
此时,她在我身侧睡着了,脸上浮着一层潮红,手还随意搭在我的腰间。
方才她同我说了好久好久的情话,一场别样的奇遇让本来内敛的我们变得热烈无畏,让我们更加懂得珍惜彼此。
我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将她抱进怀里搂紧了。
怀中人皱皱眉,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咕哝,仔细一听,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拍拍她的后背,低柔地应一句:「我在。」
忽然就释然了。
从前很好,现在,我也能将它变得很好。
我该知足了,就算命运耍弄了我,也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让曦儿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永远都心存感激。
在这正好的年纪里,我会破除千难万险,娶她,对她好一辈子。
我叫谢璟宸,今年四岁半了,父亲是谢绥,母亲是柳宴曦。
最近,我有一些小烦恼。
怎么说呢,我发现,我父王打了我娘亲。
我问娘亲,她脸都气红了,却还同我说父王没打她。
我将此事告诉了我大舅舅,他是最骁勇的守边将军,武艺很是高强,据说是生我那年才调回京城的,我要请他来为我娘亲做主。
大舅舅听完我的话,险些按不住腰间的剑:「竟有此事?」
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很是着急说:「每次娘亲都哭呢,大舅舅,娘亲一定是被父王打得狠了,不敢还手。我又打不过父王,您快去救我娘亲——」
大舅舅将我抱起来,像只威风的大公鸡一样,一路杀到了我家。
我娘正坐在炉火边绣花,脖子上围着一圈毛毛,像是只小狐狸,我真想不明白,我父王怎么能对这样的娘亲下手呢。
「大哥,你怎么来了?」我娘放下看不出模样的绣品,狐疑地瞪了我一眼。
「曦儿,太子打你了?」大舅舅的眉毛像条毛毛虫一般聚在一起:「如今大哥在,一定为你做主,你不要怕,实话告诉大哥,他是不是打你了?」
我点点头:「娘亲,你就告诉舅舅吧。」
我娘脸红了,支支吾吾说:「没,没有…..」
「曦儿,你怕什么?老实告诉我,他究竟因何事打你。」大舅舅声音突然拔起,眼睛瞪得像铜铃:「我要听实话。」
我娘半晌说不出来话,红着脸都快哭了:「大哥,你就别问了,他没打我。就是,就是我们俩……不知怎么,被宸宸看见了。」
我娘捂住脸不说话了。
我舅舅的脸也红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孩子还小,以后你们俩注意着点。」
走的时候,舅舅抱了抱我说:「放心吧,他俩好着呢,舅舅今日就先走了。」
怎么回事儿呢?怎么大舅舅也不帮我。
用晚膳的时候,我很烦恼,饭都不想吃了。
「谢璟宸,好好吃饭,现在不吃,饿了可没得吃。」父王瞪我一眼,夹了一筷子菜到娘亲碗里,轻声说:「济慈堂总算是完工了,就以二哥的名字命名,叫做照临济慈堂好不好?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二哥哥的名字?」娘亲笑了,挽住了父王的手说:「你真好。」
哼,这两个人,一定是在做戏骗我。
父王明明打了娘亲,他还做出这样子,他净骗人!
娘亲也是,她怎么就不敢说呢!
大舅舅今天来了,她都不说,笨死了!
父王一般是在晚上才揍娘亲,今晚我一定要找到针具,不对,是找到针线,不对是证据!
我看他还怎么赖!
晚上,嬷嬷哄我睡觉之后,我偷偷起来,朝着他俩屋里去了。
果然,父王又在打娘亲。
我大手一推门,正好抓住!!
这个人,竟然在床上打娘亲,我要和他拼了!
「父王,你干什么!」
娘亲吓了一跳,急忙往父王怀里躲:「宸宸,你怎么还没睡觉呀?这么晚了,是不是睡不着呀?」
父王脸很红,声音也不正常:「滚回去睡你的觉!」
我大哭着说:「你打娘亲了,你还不承认,我都听到娘亲哭了,我要跟你拼了。」
父王叹了口气说:「你娘亲最近总是肚子痛,父王是在帮她揉肚子。我给她揉一揉,她便好了。」
娘亲躲在父王怀里:「父王说的都是真的,他是在帮我揉肚子,他要是打我,我便不会同他好了,你说对不对呀?宸宸乖,快回去睡吧,明日娘亲带你去买糖葫芦。」
糖葫芦,嗯,那好吧。
要是父王真的打了娘亲,娘亲便不会和他好了,应该就是揉肚子。
我放下心来,替他们关上门,独自回去睡了。
明天能去买糖葫芦吃了,嘿嘿。
帝后的爱情故事一向是京城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人说,帝后乃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自小便互相爱慕。
有人说,帝后感情甚笃,曾有人看见过,皇帝尚为太子时,曾在长街上不顾体统地抱着皇后哭。
所有人都在赞美帝后的美满婚姻,他们似乎都忘了,皇后曾经嫁过人,她嫁的那人是我。
皇帝生了一副好皮囊,刀削剑刻一般的脸庞,狭长的双眼,高挺的鼻梁,略长的嘴唇,这些都使得他与众不同,坚毅的气质中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散漫。
我喜爱时候经常会想,殿下生得这样俊美,难怪柳宴曦喜欢他。
我的相貌较之殿下,实在乏善可陈,我也没有殿下生得高,难怪柳宴曦不喜欢我。
我总忍不住想,若我也生得这样一副容貌,柳宴曦会不会喜欢上我?
那时候太年轻,总是翻来覆去想这些无聊至极的问题。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我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得到柳宴曦,我对她的爱并不光明正大,难怪不能长久。
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那一年,我去青云寺祈福,顺手救下了柳宴曦,那是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的姑娘。
后来我注意到了她和柳宴曦的区别,我怀疑她不是真正的柳宴曦,却趁着殿下出征在外,常常同她交往。
附身在柳宴曦身上的姑娘并不喜欢殿下,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
殿下在的话,柳宴曦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我,她对殿下满腔的情意,透过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览无余。
何其幸运,娶了附身在柳宴曦身上的姑娘,娶亲当晚,柳宴曦就回来了。
我一度以为,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连老天都在帮我。
我让柳宴曦以为,我同假的柳宴曦情根深种,我用尽手段想让其留在我的身边。
唉,这些事,如今提起,实在令人不堪回首。
后来啊,我任她被殿下掳走了二十余日,我才去营救。
怎么说出口呢?当时父亲母亲跪着求我,我跪在祠堂前那样难过。
父亲母亲说,自她进门起,家中再无一日的安宁。
父亲母亲说,她同殿下本就是一对,是我插足其中,搅散了人家。
父亲母亲说,当年先皇后有意将柳宴曦许配给太子,京城谁人不知,谁又敢上长宁侯府提亲?
父亲母亲说,你将此事闹出去,她和殿下的名声便全毁了。
我那时十七岁,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抉择的艰难。
我任她同殿下待在一起,我想,就如此吧,真的柳宴曦回来了,不作为算是我的成全。
果然,我失去了柳宴曦。
后来啊,她因为和我和离过,朝中大臣不同意她嫁给太子,甚至连妾室也不许她做。
她那样一个冷静高傲的人,遇见爱,还不是一头栽进去了。
她入了太子府,无名无分地跟着太子。
太子竟在朝堂上公然立誓,今生只娶她一人,生不纳妾,死不复娶。
他自己为自己操办了婚事,下了帖子遍邀朝中大臣。
那时先皇尚在世,大臣无一人敢去参加婚宴。
我偷偷爬了太子府的墙,她的婚宴很是冷清,只有梁王和五公主到了场。
我不由得想起我同她成婚那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可她不要我,只要她的殿下。
不久后,她有孕了,生下太子的长子,朝中大臣炸开了锅,毕竟是太子的第一个儿子。
况且,太子连侧室都没有,生不纳妾的承诺,天下有几人能做到?太子却实实在在做到了。
那时候,殿下的脸色一直很臭,一副破罐子破摔模样,有时他面色阴鸷,又让人觉得,他有杀父弑君之嫌。
自太子长子诞生之后,他同朝中大臣的关系渐渐回温,朝中大臣对柳宴曦也宽容了许多。
其实殿下以前一直颇受朝臣爱重,只是他在婚事太过任性,他被柳宴曦拒过一次婚,后来又非要娶她,朝臣们难免觉得太子耽于情爱,难堪大任。
可适龄的皇子仅有太子和梁王二人。
那年梁王谋害太子的大乌龙事件之后,两位皇子对皇帝的态度愈发诡异,倒是一向不对付的两位皇子竟难得友善亲密起来。
后来太子登基,封了柳宴曦为后。
两人恩爱无双,爱情故事流传到了民间。
我输了,输得那样惨烈。
我顾忌家族,顾忌父母族人,在顾忌中输掉了柳宴曦。
我总是想,若是我那时不顾一切去救柳宴曦,是不是,我们也会有结果?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年轻的帝王正在上早朝。
五岁的小公主钻进帝王的龙袍下,抱着他的大腿,奶声奶气道:「父皇,你还没好啊?我都在偏殿等了你好久了。」
不多时,两岁的小皇子晃晃悠悠也跑向案桌下:「父皇,我要骑大马。」
朝堂被搅乱了,皇帝开口说话之前,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你们先去偏殿等着,一小会儿父皇就好了。」
话音未落,柳宴曦惊慌失措跑过来,蹲着前进,一手够一个,捞起两个小孩,弯着腰跑得飞快。
她的面容较以前更加温婉动人,一看便是过得极好。
她跑走之后,帝王脸上隐隐浮现出笑容,那个笑,我偷偷羡慕了好久。
- 完 -
□ 一川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