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懒得理他,出神地盯着普慧道长看,道长已经开始往黄符上抹血。
「你自小一见我便没有好脸色,怎么,这次倒是相信我了?你就不怕我使坏,弄死谢绥,顺便也杀了你?」
「你上来时没有看到什么别的人吗?」我扭过头问他。
「什么人?」谢梁不解。
眼泪倏地聚满了眼眶,我吸了一口气:「谢绥虽表面看起来冷酷,对弟弟妹妹一向温和,可你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我是不待见你,可这次,我真的很想信你一次。他居高位,所有人都敬他、畏他,这世上,没几个人发自真心爱他。我宁愿相信,你是出于真心。」
其实我想的是,凭我一己之力,怕是一辈子也无法将假谢绥偷出来,带到道士面前。
我走投无路了,想要见到谢绥的心太迫切了。
况且,黛黛都选择相信谢梁了,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谢梁漫不经心看向祭坛:「他最喜欢装,他不是只会给你买礼品,以前他还总给我买,不管我要不要。我讨厌他拍我肩膀,装作大哥姿态,可他死性不改,也是挺不要脸的。我们生在皇家,谁会真将他当成兄长啊。」
谢梁转身看我:「我自小便被培养成辅佐他的将军,我处处想争,处处争不过,他甚至从未将我视作对手。倒是你,日日跟在他身后,视我为洪水猛兽。我是想赢他,我是想要这天下,但我更想坦坦荡荡地赢。」
谢梁嗤笑一声:「等他回来,我还是要同他争。我要他亲眼看看,我是怎么赢过他。」
他们姓谢的,一向都是这么高傲、狂妄。
祭坛上响起了嗡嗡的念咒声:
「雷,霹雳,雷火,鬼神死,邪精亡,妖怪。六甲六丁,天丁使者,雷火,怕雨,雷公母,上不通、下不度水,刀斩,急急如律令,灭 。」
「天雷大,操最。擒精追怪。吾今呼召,立到庭。急急如律令,谢绥归来。」
天上忽而有小雪片落下来,打着旋儿,慢慢地落下来。
「下雪了。」
谢梁呼出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半个月前吧。」
祭坛上的黛黛已经昏迷了,假谢绥面色狰狞,额上也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我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可比你早多了,我半年前就确定了,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个普慧道士。说来可笑,所有人都以为我想要那把龙椅,他们都以为我将谢绥劫来是要害他——」
「殿下,不……好了。」一个兵士神色慌张跑过来,一个出溜滑,重重滑倒在地上,急得快要哭出来:「御林军的林副统领和太子府杨统领杀上来了,说是,说是您谋害太子,罪不容诛,即刻要将您捉拿归案,外面已经打起来了,咱们的人根本撑不住啊。」
我以为谢梁敢将假谢绥劫来,定然安排好了一切。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你,你……」
谢梁在我大惊失色的眼神中大笑不止:「你真不会以为我有什么万全的准备吧?太子府的守卫也不是吃素的,我劫了太子,就算计划再周密,也难免会被发现吧。」
谢梁又哼一声,指指普慧说:「慌什么,他不是马上就好了吗?」
我看向祭坛,普慧道士手舞足蹈地贴着符咒,术法根本还未完成。
兵戈刀剑相击之声传来,身着甲胄的士兵争先抢后涌出来:「擒梁王,救太子。」
全身血液倒流,我眼前猛然白了一瞬。
「本王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你自己好好待着吧。」梁王说完,又朝周围的兵士大喝:「保护祭坛,不可擅离。」
说罢,飞身同涌上来的士兵缠斗起来。
「梁王,你如今做出此种大逆不道之事,还不束手就擒。」为首的将军喊叫道。
「死道士,你竟然做法谋害太子,我命你速速收手!」
杨统领也怒目看我,咆哮道:「柳宴曦,太子在府上为你备着嫁衣,想趁着与我妹妹昏礼之际,瞒天过海也娶了你。他对你一片真心,你竟敢联同梁王做出谋害太子之事,你还不快让那施法的道士停下。」
「听我号令,先杀了那个道士,救下太子。」
「负隅顽抗的士兵们,不要再抵抗了,你们跟着梁王谋害太子,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还不放下武器,速速投降。梁王乃是皇子,犯了错也不会死,你们肉体凡胎,又有几条命可活——」
「杨靖,这个弟兄们曾跟着我出生入死,你不必跟他们白费口舌——」
正此时,一个士兵飞上高台,一剑劈在绑着假谢绥的绳子上,原本守在高台周围的士兵也飞身上去,与之缠斗在一起。
我被钉在当场,忘记了反应,眼神死死望向祭坛,只要普慧好了,只要普惠好了,谢绥回来,当前的困境便可迎刃而解了。
不必害怕,柳宴曦,不用害怕。
「曦儿,咱们走,快走。」三哥趁乱跑过来,生拉硬拽扯住我的:「咱们走。」
「我不走,三哥,谢绥还在这,术法还没做完。」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你看,还剩三张符,马上就好了,猫,猫还在呢。」
话音未落,一道血唰地喷在我的脸上。
「听话,快走,这太乱了。」三哥胡乱抹了一把我脸上的血,一把将我扛在肩上,飞速往出口跑。
普慧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成了,成了——」
一个士兵一剑刺向了普慧的胸膛,普慧笑着笑着没声了,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插着剑,「哐」地一下倒下去。
「林统领,太子……太子没气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喧闹的人群更加骚动起来。
我听到了一声浑厚的大喝声:「听我号令,将这些逆党捉拿归案,带回去由圣上裁断,一个也不要放过。」
「不——」,谢梁飞上祭坛查看,终于被团团围住,他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遥遥向我一望。
眼神里终于浮现出震惊、恐惧、疑惑、不解……
祭坛上是众人口中没气的谢绥,灰袍变红袍的普慧和依旧被绑在高高柱子上的,我可怜的小白猫。
漫天的雪花落下,一片迷蒙中,无数士兵举着剑朝我和三哥追过来,为首的是杨统领。
「柳宴曦,柳昱明,你们无处可逃了,杀害太子,株连九族——」
32
三哥骑着马一路狂奔,我在他怀里抖成了筛子。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就在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怎么会突然变这样。
「三哥,不是你看到那样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谢绥不是真的,我和梁王是要找人救他,没有想造反谋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刚告诉你我被鬼附了身,再告诉你谢绥也被人附了身,然后告诉你,我的猫是真的谢绥,我都觉自己是个疯子。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谋害谢绥。」
「不要哭曦儿,别哭。二哥在汤泉别庄,那别庄就在业平,距此处不远的,咱们小时候不是去过吗?你骑着马去找二哥,让二哥带着你快走。我们今日是偶然遇见梁王的,太子之事我们一概不知,不会有事的。」
身后传来奔腾的马蹄声,每一声吼叫都使我的耳膜震颤。
「柳昱明,我命你速速停下,梁王已经束手就擒了!」
「谋害太子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三哥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泪顺着风吹在我脸上:「真是很后悔,若是两年前我能陪你去青云寺便好了,那样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若是我能信你一次,也不至于你什么都不敢告诉我,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他突然将缰绳塞进我手里,死死缠了几圈:「业平的路很好走的。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在下一个转弯往左,再走几里地,看到一个土地庙,再往前走就到了。注意看看地里的石头,有的是地界碑。」
我心中蓦得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三哥,你要干什么?」
「拉好缰绳,我和爹爹会平安的,快去寻二哥,让他带你走。」发间簪子突然被拔下,马儿猛地嘶鸣一声,扬起了前蹄,大力将三哥甩下去。
呼啸的风雪里,我听见三哥的声音:「曦儿,快跑。圣上是明君,等真相查明,我们都会没事的。不要怕,快跑。」
马儿发了狂,飞一般地弹出去,我的耳边全是呼呼风声,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不敢回头看,脑中全是士兵所说的「太子死了」和「谋害太子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上一刻我起码还能抱抱我的小白猫,这一刻,我成了杀死谢绥的帮凶。
怎么会这样?怎么忽然间成了这样?
雪下得好大,马儿跑得好快,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颠出来了,我好害怕呀。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在下一个转弯往左,再走几里地,看到一个土地庙,在往前走就到了,注意看看地里的石头,有的是地界碑。」
我默默念着这话,默默念着,记得牢牢地,可我还是害怕。
我早猜到我的小白猫是谢绥变的,我就是不想不揭露他。
谢绥是那样一个人,连好听的话都说不出口。
假若被我知道他曾经变成过猫,他非要无地自容了。
所以,我猜到了黛黛是谢绥,我就是不说,我就是不肯跟他说我猜到了。
我就是不肯问小猫,我不肯问它说,你该不会是谢绥吧。
我对它异常有灵性之事一字不提,对它找到手札之事一字不提。
我装作不知道,还非给他抛线团玩,看他气呼呼地扒拉毛线团。
我装作不知道,我以为我是在保护他的自尊心。
第一次失去他,我那样后悔,我想着,我一定要改变,我要勇敢一些。
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我不敢面对变成小猫的谢绥,我不敢揭露他。
我害怕对着一只猫诉说情话,抱着一只猫流眼泪。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样肉麻的时候,我实在做不到……
我以为,我以为我,我究竟都在做什么……
现在,我连小猫都没了。
怎么会变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33
我满头大汗地推开门,二哥正围着狐裘大氅靠在廊下赏雪,一头白发披在身上,与雪色的大氅融为一体。
他整个人瘦脱了相,眼窝陷进骨肉里,脸颊也深深凹陷着,身体单薄得像张纸,他就那么靠在栏杆上,无神的眼珠愣愣盯着天空中掉落的雪片。
大限将至,大限将至…….
「二哥。」
我轻轻唤了一句,他缓慢地转过头看,眯着眼,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扭过去晃了晃头。
「二哥,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是我,真的是我,我来跟你道歉了。」
二哥又扭过来,我已经飞到他的面前,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泪流满面。
短短一段时间内,他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二哥,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你今日跳舞了吗?」二哥皱着眉头,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怎么今日的妆这样红,以前你可不爱这样红的胭脂。」
我看着他呆板的眼珠子,手慢慢抚上了脸颊,我没有涂胭脂,我的脸上只有没擦干净的血,他连这个都分辨不清了吗?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哽咽着朝他笑:「我都知道了,是你去找普慧道长将我换回来的,为此搭上了自己性命。」
二哥有瞬间的怔愣,随即牵起袖子给我擦眼泪,语气很是无奈:「我就知道,你若是知道了,必然如现在这般哭闹。千方百计想瞒住你,还是被你发现了。」
我忽然觉得好委屈:「你怕我知道你的病,就可以那样骗我吗?你那样骗我的时候,我都不想再活着了。你明知道你在我心里多重要,你明知道我最喜欢你,你怎么忍心用那样的话骗我?」
我曾是一个那样黏人的姑娘,喜欢谁就想和谁一直待在一处。
我想让哥哥们永远不成婚,我就一直赖在他们身边,要是能永远都在一起就好了。
自我回来之后,我努力学着一个人,学着一个人面对一切,真是好辛苦。
当我放下心结,准备好好生活的时候,当我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上天却在这时候给我致命一击。
「谁能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真相了呢?」二哥扯出一个笑:「二哥也最喜欢你,你丢了,我怎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替代你,你不在的每一日,我都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我仅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你刚生下来,才那么点大,我,我,咳咳——」
二哥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死死用手捂住,捂着捂着,血便从指缝间溢出来,染了一手。
我想起二哥最怕脏,掏出手绢想去给他擦手。
他缓缓推开我的手,要强地将手藏在狐裘下面,喘着气道:「你还是回去吧,你不来,我很好。你一来,我一高兴,总忍不住激动。要不,你还是走吧。」
三哥不知道普慧道长所说的,二哥大限将至了。
他不知道,二哥不能带我逃跑了。
二哥不知道方才长春观发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我没地方可回了。
「曦儿,不要哭,你哭什么?是不是我如今样貌丑陋,吓到了?」二哥急忙将狐裘往身上披,他忘了他手心里还有血,只着急地将雪白的狐裘往身上裹,口中喃喃:「我都快忘了,你最喜欢漂亮的东西,最喜欢漂亮的人,我这样,怕是吓到你了。」
他手上的血沾在了雪白的狐皮上,那血那样红,刺得我眼睛疼。
一番动作间,他早已气喘吁吁,看我一眼,又笑了:「冷吗?哥哥忘记给你也披一披了。过来坐。」
我过去坐下,他又费力地将大氅脱下来,盖在我俩身上:「这样,便都不冷了。」
我俩坐着看雪,他的头忽然歪在我肩膀上,声音轻得像雪花:「曦儿,自回来后,你便没有再跳过舞了。以前要你在宴会上献舞,你总不愿意。你说,你又不是舞女,你的舞只为父兄和心爱的男子而跳。只你回来后,再没有跳过舞了。再为哥哥跳支舞吧,我前些日子去街上逛,给你买了一条火红的舞裙,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我任丫鬟引着,换了裙子,洗干净了脸。
我性子偏安静,只在跳舞时,能热烈一回。
三哥要二哥带我走,二哥要我跳完舞便回家吧,他说他需要好好养病。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出去时,二哥已经摆好了琴,懒懒调着琴弦。
见我出来,笑得温柔,「真好看。」
好看什么,他又能看见什么呢?
「奏什么曲子呢?」他想了想说:「《春波绿》吧,是好意头。」
泠泠琴音自他手边而来,我在廊下,随着乐声甩出了长长的红袖。
春波绿,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我出生柳色新新的五月,自小在爱里长大。
父兄的宠爱给我了声嘶力竭大哭和放肆去笑的底气,我自信、高傲,身上也有些受尽宠爱小女孩有的通病,好像父兄不再爱我,我就没有办法独自生活。
自小母亲的缺失又赋予我一种多愁善感的本能,易胆怯、易恐惧、易多思、易忧愁。
我成了一个矛盾体。
一方面,我极度想,也有信心会做好谢绥的太子妃,我天真无畏,小小年纪便大言不惭,我能在深宫生活一辈子。
另一方面,我又那样害怕,害怕谢绥遇到比我优秀的姑娘,害怕兰因絮果,注定成为帝王的谢绥,不能待我如初。
十五岁之前,除了因为爱情产生的小忧愁,我没有别的烦恼。
直到两年前我去青云寺祈福。
朝中善术数推演的崔大人推荐我去的青云寺,他说那里灵验。
女鬼的手札中,崔山吹是杨煦芙的亲生父亲。
崔山吹给我算的命格同以前杨煦芙的命格一样。
普慧道士说,我的命格被人换了。
崔山吹有一对小梨涡,杨煦芙也有,而且,他二人的牙齿生得很是相像。
他为了改杨煦芙的命,换走了我的命。
我本该平顺的一生败于他手,我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啊。
「嘣——」琴弦骤然崩裂,二哥头一沉,斜着栽倒在地上,小桌子被他带倒,琴弦砸在地上,发出两声清悦的「铮——」声,归于沉寂。
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脑海中盘旋,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上前。
二哥一身皆白,脸贴在地面上,他伸手抚了抚脸前白发,然后朝我招手:「曦儿不怕,到,到,二哥这里,来,来……」
我屏住呼吸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短短几步,好像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将他挪起来,他太高了,我挪不动他。
最后,他枕在我腿上,气若游丝地问:「我,我,我喜欢什么花?」
我说:「栀子花,你最喜欢栀子花。」
他又说:「你,你怎么这样不,不认真,这是最后一支舞,最….最后了。」
我的眼泪一滴滴全滴在他脸上,我吓得马上去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认真。」
二哥费力地伸手,想去摸我的头,却摸到一片虚空。
我忙将头伸到他手边,他如愿摸到我的头,终于绽开一个笑:「没关系,以后来看我,记得戴栀子花。」
「我记住了,我从来都没忘,你最喜欢栀子花。」
他落下两行泪,笑着摇头:「不甘心,有些不甘心,没能背着你出嫁,没能看你嫁给最喜欢的男子,没能…..看你生儿育女……曦儿,真是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离开了两年。若是那次,我不午睡,若是,若我….陪你去,去青云寺,我真……后悔,没……」
「没关系呀,没关系的,那只是意外呀,真的没关系。我们以后都——」
他打断了我,神情严肃:「对不起,曦儿,我,我没有,没有以后了。」
「曦儿,好累啊,我想睡了。」
我将他的手放在我脸上,「不许,不许睡。你摸摸我呀,你别离开我,我最喜欢你了,你怎么能这样?」
「这辈子做你的哥哥实在,实在,太忧心了,我,下辈子,我不要,不要——」
「下辈子,我来做你的姐姐,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我教你读书,我陪你练剑,我教你弹琴,我教你画画,一直陪你,一直陪。」
二哥的头歪在我腿上,他睡着了,眼睛还睁着。
我将伸手他眼睛盖住了,对他说了未说完的话:「下辈子,换我一直陪着你呀。」
是不是我不来见他,他便会一直活下去?
为什么我一来见他,明明只见到了一会儿,他便离开我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我一辈子都不必来见他。
只见到了一会会,明明只见到了一会会啊。
34
我坐在廊下跳舞,跳累了就看看雪,看黑漆漆的夜。
初雪下得好大,那么深的雪,那么黑的夜,御林军还是来抓我了。
我被扔在马背上,在漫天的风雪中闭上了眼睛。
他们将我扔在皇帝面前。
他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脸上疲态尽显。
见我一身红色,更是恼羞成怒,抄起手边砚台扔过来,正好砸在我的脑门上:「你还敢穿这样的衣裳,他死了,你就这样得意?」
我感觉一阵晕眩,头上有什么腥热的东西往下滴,伸手一摸,原来是血。
梁王是皇帝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会性命无忧,我绝对不能承认,承认之后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陈情:「陛下,臣女只是同兄长到道观祈福。自臣女和离之后,心绪不宁,已经去了许多回寺庙祈福。今日在道观只是偶遇梁王,其余之事,臣女一概不知,还请陛下放过臣女的父兄族人。」
「一派胡言。」皇帝勃然大怒,脸上的肉都在抖:「你怎么敢伙同梁王,明目张胆地谋害太子,还不如实招来!」
「陛下,臣女所言句句属实,府上众人皆可作证。还有,寺庙的功德簿上应该记录了臣女所捐的香油钱,还望圣上明察。」
「鬼话连篇!」皇帝眸光凌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当年抗旨拒婚,朕就不该饶恕你。先皇后视你如亲女,太子更是将你视你为亲妹妹,他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忍心伙同梁王加害于他?」
皇帝忽然转了语气,循循善诱道:「难道不是你移情梁王,引得梁王同太子兄弟反目,这才一时气急,做下错事?」
我望向皇帝,他居高台之上,肃穆地睥着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他是要把所有的罪名加在我身上,好保全梁王。
多么荒诞,多么可笑,我怎么会引诱梁王,我又怎会杀害太子。
「臣女同梁王从未有过私下来往,更没有私情,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眯着眼睛看我:「是吗?十五岁之前你不是常常入宫吗?」
他从龙椅上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你移情梁王,使得梁王同太子兄弟反目,还是长宁侯府勾结梁王,意在图谋朕的天下?」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我的喉咙,我感到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
「梁王自幼便不肯服输,处处同太子相争。朕明白,此事主谋乃是梁王,但朕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儿子。只要肯你认罪,朕可判你父兄流放岭南,免去他们的死罪。」
眼泪源源不断从脸上滑下来,我吸了一口气,昂着头问:「臣女何罪之有?这一切全是梁王所作,同臣女又有何干?我同梁王没有私情,我并未引诱梁王,我无罪,父兄族人亦无罪,这罪,我不认。」
皇帝勃然大怒,胸口起伏着,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来人,将她押去暴室。」
「我没有罪,我没有罪,我不会认罪。」
我被两个内侍拖着往外走,耳边嗡鸣阵阵,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认罪,我若认罪,长宁侯府便成了谋害太子的罪人。
背着这个罪名,就算苟活于世上,世代都要为奴为婢,不能读书入仕,我不能认罪。
再醒过来时,我被扔在暴室,长相凶恶的嬷嬷笑着同内侍说:「来了这,公公便放心吧。不出两日,老奴必能交上一份满意的供词。」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将我按住,扒开我的衣裳,一个嬷嬷举着烙铁朝我走过来,眼神阴森森的:「姑娘,还是招了吧,你是如何勾引梁王的?是否有过云雨之事,还不一一招来。」
那老嬷嬷将烙铁放在炭盆里,再一举出来,已是烤的通红,还冒着丝丝热气。
「姑娘这皮肤白皙细腻,这细皮子若是被烙铁一烫,这得有多疼啊。」
我吓得扑扑簌簌掉眼泪,紧闭着双眼倔强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嬷嬷,你看这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让她悄悄我们的厉害,今日非得问出些什么。」
「你要再不张嘴,可别怪嬷嬷这热烙铁。招与不招不都是个死,你还犟什么呢?」
「不说是吧,你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啊——」热烙铁烫在我背上的时候,我好像闻见一种烧焦皮料的味道,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叫唤了一声,忍不住昏死过去。
「你还不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到几时。快,拿水将她泼醒。」
在不见天日的暴室的待了三日,我头脑昏昏沉沉的,再也没有力气去想别人。
爹爹和我三哥,我从来不敢去想,每每想起,整颗心便疼痛不止。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暴室的第三日,我正被众嬷嬷按着,将醋往鼻子里灌,这叫作「酸刑」。
我嘴里塞着一块布,只剩下鼻子呼吸,源源不断的醋被灌进来,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就算被折磨死,我也不能认罪,我不能…….
好难过啊,我这条命是我二哥用他的命换回来的,我还不想死,可是没有办法了…..
眼前白光越来越盛,我好像看见谢绥了。
他穿了墨色的蟒袍,看起来很是俊美。
有人解开了绑在我身上的绳子,没了绳子的束缚,整个人直挺挺从木桩上栽倒下去。
谢绥将我接住了,抱起我走得很稳:「柳宴曦,是我。」
「黛黛?」
「是我。」
「是小福哥哥?」
「是我。」
我闭上眼,笑出了眼泪,真是个好梦啊。
35
再一睁眼,我身在太子府,在谢绥的房间。
我盯着虚空看了好久,直到一个人走进来,站在床边不远处,站定不动了。
毕生再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紧张。
我翻了个身,背过了那道灼热的视线。
翻身间,不小心拉扯到背上烙铁印,我疼得龇牙咧嘴,咬着手背流了满脸的泪。
一声叹息响起来,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
我死死闭上眼睛,将眼睛埋在枕头里。
若这是一场梦,我好想长梦不醒。
我不想再被烙铁烫皮了,只是被烫了四下,可真的好疼啊。
我不想在暗无天日的暴室舂米了,不想被嬷嬷拽着,一遍一遍处以「酸刑」了。
我不想——
脸上的枕头被慢慢拽走,冰冰凉凉的手指抚上了我的眼睛:「就这么不想见我?」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那样多的眼泪,擦完了又会不知节制般地流出来,整颗心密密麻麻地疼。
「你看你,长了一脸的痘,活像个蛤蟆。」
眼泪被轻轻柔柔地抹去了。
我终于肯睁开眼睛看一看他,刀削剑刻般的轮廓,狭长凌厉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略长的花瓣形嘴唇。
明明是我日思夜想的一张脸,为什么见到他,我的心会这般抽抽着疼呢,这种痛苦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我的心真的好痛。
「你不是死了吗?」
「忽然就,就醒了。或许是,身体需要一会儿唤醒时间?」
我不解地望着他。
似是被我的眼神所伤,谢绥转过身背对我,低声道:「如果你不想见到我,那我,我先出去。」
「你别走。」我哭着从床上跳下去,从背后搂紧了他的腰,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成了模糊的呜咽,似哀求,似撒娇,似乎日日夜夜的委屈找到了宣泄之地:「你别走,别走,你明知道我很想你。」
谢绥将我抱到床上,用被子将我的脚裹紧了。
他看着我,没有开口说话。
我猛地扑进他怀里,掉下了两串眼泪:「你同我说说话好不好?你现在这样我好害怕。我离你这么近,还是觉得不真实。我想你抱抱我,我想你同我说很多好听的话,我想你是我的。我想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嫁给你的那些美梦,我做过许多年。」
谢绥眉头松了下来,语气瞬间变得温柔无奈,抚摸着我的后脑勺道:「我这样的人,难为你喜欢我。这么多年,我好像欠你一句喜欢。以前觉得此话令人难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表达不出我对你万分之一的喜欢。后来想想,如果你喜欢听,无非是多费些口舌,多说两句又有何妨。我因你伤心过、喜悦过,你是我心里最特别的人,谁也代替不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柳宴曦,我打小便喜欢你,一直都很想娶你。」
我将他推开了,泪痕还纵横在脸上,谢绥不会说这样的话,不会又是一个假的吧。
我屏住呼吸,眼含热泪发问:「黛黛是谁?」
谢绥赧然,觑我一眼,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是我。」
他开始同我解释这两年的事情。
「两年前我出征时,正逢你昏迷不醒从青云寺回来。我心中记挂着,总是不放心,战场上一不留神,遭了不测。我变成了一缕游魂,怎么也进不去我的身子。那时以为是在做梦,于是飘回京看了看你。再后来,我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我飘荡在你家府邸,亲眼目睹了占你身体的女鬼是如何写下那本手札,也知道了她的秘密。你回来之后,我依旧飘荡在你身侧。」
谢绥顿了顿继续说:「你识破了假的『我』,那人放了只猫在墙洞,勒令所有人装聋作哑,目的是要你以为自己疯了,不再怀疑他的身份。你听到的挠墙声是那只猫发出来的。这声音几日止歇,那是因为,猫在墙壁里很难呼吸,声音停了那日小猫已经死了。我那时飘了近两年,已经十分虚弱,去墙壁里查探挠墙声时,不知怎么就进了小猫的身体。后来猫被移出来埋葬,我醒来后,挖了一会,得以重见天日。」
「我就知道,你就是那只猫。」
「我总说你蠢,是我小瞧了你。」
我们静静依偎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他说我爹和三哥都回家了。
他说,他真的没想到,谢梁会这样对他。
我听着他的声音,握着他的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真的好幸运啊,老天真的格外眷顾我。
老天真的,将谢绥送回了我的身边。
我爹爹和三哥也安然无恙。
本以为是全军覆没,转瞬间化险为夷。
我应该给佛像们塑一座金身,怎么能这样优待我。
我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36
谢绥的婚事本定于十二月初四,经此一遭,已经过了日子,暂时被按下不提。
我在太子府养背上的伤,很奇怪地,又住在了太子府。
「长宁侯府正在办理你二哥哥的丧事,真的不回家吗?」谢绥问我:「是不是害怕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墙边的蜡梅花真好落进我的茶碗里。
二哥最喜欢这样的雅致之事,若是他还活着,定能因此蜡梅落碗之事高兴一整天。
「谢绥,崔山吹的事儿,你还记得吗?是他换了我的命格。我知道是我害死了我二哥,可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同我说青云寺很是灵验,我不会去那里为你求平安符的。我没有办法原谅他——」
谢绥沉默下来:「出征前不久,我给了他你的生辰八字,请他算算,我们的八字是否相合。」
所以,崔山吹是从谢绥那里得知了我的生辰八字,算出我的命格,才将我和杨煦芙的命换了……
崔山吹曾经给我批的命格,说是姻缘不顺,命途坎坷,若是能避开京城生活,便可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扯扯他的袖子:「我好想杀了他,你帮帮我好不好?」
「好。」谢绥伸手将我的手包住了:「今后有我,你放心。」
我一根一根把玩着他的手指,抬眼望向他:「你怎么从来不叫我『曦儿』,你手札中都敢写,小时候也是这样叫我的,为什么长大却不这样叫我了,我想听。」
谢绥嘴唇翕动,不好意思极了,挣扎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曦儿」。
「哎」,我笑嘻嘻地应了,得寸进尺道:「你以后都这么叫我好不好,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谢绥弯弯唇角:「看心情吧。」
「我本来还担心,你回来之后会像我一样,郁郁寡欢一阵,没想到,你一点也没有,你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谢绥饮了一口茶,语气淡淡的,却听得我心头一疼:「我从未有过期待,没有人认出我是寻常,有人认出我,算是意外之喜。」
没过几日,崔山吹和杨煦芙的父女关系被朝中一御史揭露出来,那御史在大殿上慷慨陈词,言及杨煦芙乃是一歌姬同崔大人所生,并非杨家嫡女,不堪为太子妃,一时朝野哗然。
当日下朝,崔山吹便被捉进了太子府。
他被绑在柱子上挣扎着呐喊:「殿下饶命啊,殿下,臣并未,并未——」
「今日让你死个明白,你将杨煦芙的贱命换给了她,是也不是?」
「殿下,臣,臣——」崔山吹的脸上出现惊愕之色。
谢绥轻哼一声:「孤信任你,请你合八字,没想到你却看上了,偷偷将你亲生女儿的贱命换给了柳宴曦。你故意同她说,青云寺的平安符灵验,要她去那里求符。实则是 ,青云寺的位置恰好,正有助你做法害人。辩解无益,你的家奴已悉数招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给臣一些时间,臣会找到换回来的方法。殿下,容臣将功折罪一次,臣一定能找到换回来的方法,殿下,求您宽恕——」
「不必了,今日你必死无疑。」谢绥递给我一把刀,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倾身指着崔山吹的心脏说:「你就朝心脏刺下去,一刀毙命,也犯不上刺许多下。」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柳小姐饶命啊。」
「我,我……」我拿刀的手都在颤抖,我不敢,我还是不敢。
「笨死了。」谢绥拿走我手中的匕首,轻轻一扔,匕首便飞到崔山吹胸口处,他一下就不动了。
谢绥牵着我的手说:「曦儿,害你的人死了,我们今后会好好的。」
37
「你怎么待在我这太子府不走了?以前你必要念着父兄,如今你都陪了我好久了。快过年了,你不想家吗?」谢绥凑近我坐下:「你不回家看看?」
我没法说,我没法和谢绥说。
我若是出了太子府,我怕我再也没有勇气踏进来了。
我是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就算谢绥不娶杨煦芙,我也再没机会做他的妻子了。
我过上了每天都能看到谢绥的生活,这是我曾梦寐以求的生活呀,日子过得像是做梦一般,这样好的梦,总有醒来的一天:「我明日就回去。」
这天晚上,我赖在他屋里就是不肯走,哼哼唧唧缠着他许久,他总算明白了我的意图。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
「为什么不行?哪里不行?」我急得都哭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从来都不属于我。我说『你是我的谢绥』这句话时,从来都没有底气。你以前不是我的,以后也不可能是我的。我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我就是想把你变成我的,为什么不行?你是不是觉得,咱们俩一起经历了这样的奇事,我就非你不可了?」
「再等等,现在不是时候。」谢绥蹙起眉头,将我拽进他怀里:「曦儿,我们日日都在一起,你还担心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我就是想把你变成我的,你怎么就是不肯答应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成过一次婚了,我配不上你了?还是你觉得,我背上有四个烙铁印,我的身体不好看了?你总是催着我回家,是不是不愿意我跟你待在一处?你为什么总是赶我走?」
铺天盖地的委屈和酸涩感将我淹没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像是在无理取闹,一下子得到了太珍贵的东西,会产生那种冲昏头脑的感觉,我想,我是不太清醒了。
「你是在担心这个?」谢绥抚摸着我的头发,捧着我的脸去亲吻我的眼泪:「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加珍贵了,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他将我抱到床上,与我十指紧扣,细密的吻落在脸上:「你做出了选择,从今以后,你便不能再回头了。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你都不能再逃避,你要同我在一处,永远都不许放弃我。」
是一个疯狂的晚上。
我终于,将谢绥变成我的了。
早上一睁眼,谢绥似乎已经看了我许久,我后知后觉害臊起来,急忙扯住被子盖住脸,却又被他揶揄:「是谁昨晚要做女中豪杰,这会儿知道害羞了?」
我搂住他的脖子,不舍地依偎在他怀里:「谢绥,我好喜欢你啊。」
「今晚回来再喜欢,我等会送你回府。」
他将我送到长宁侯府门前,说是晚上来接我。
爹爹在牢狱里待过一遭,瘦了许多,精气神也去了一半。
三哥经此一劫,人亦沉稳了许多。
我跪在二哥的灵堂前,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
以前我很想让谢绥回来,如今他回来了,我们之间却横亘着一个更加严肃的话题。
这个话题我从未和谢绥提起过,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法成为他的妻子。
朝臣们不接受我这样一个太子妃,甚至我给谢绥当妾室他们也不许。
没关系,我只要短暂地拥有过谢绥就可以了。
爹爹和三哥决定带我离开京城,回洛城老宅生活,我同意了。
二哥也喜欢那里,我们一家人会离开京城,好好生活。
马车刚出城,谢绥带着一队士兵将我们截住了。
他跨下马,粗暴地扯开车帘,双眼通红地看着我,眼神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慌张:「柳宴曦,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世界上,仅有你一个人了?为什么背着我不告而别?昨晚你答应我什么了?你怎么能这样?」
谢绥将我拽下马车,拉着我走在长街上,回太子府的路上:「曦儿,为什么我们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却要在这个时候离散呢?以后我守着你过日子,生不纳妾,死不复娶。」
「曦儿,我很在乎你,真的很在乎你,没你我真的不行。」
「你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能娶你,再等一段时间,我便能娶到你。」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谢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被他大手拉着,缩着脖子扑扑簌簌地掉眼泪:「对不起,我想着,我走了,你便不用为难,我也很舍不得你的…..」
「以后不许这样了。」
天空中又飘起小雪花,谢绥牵着我的手,走得很慢。
我看着我们交握的手,很想与他,永远永远。
「殿下,您终于醒了。」一睁眼,几个身穿古装的白胡子老头急切地涌上来,满脸忧色地望向谢随:「殿下,您被敌军刀剑刺伤,都昏迷了好几日了。」
谢随揉了揉后脑勺,刚才在浴室洗澡,不小心打了个出溜滑。这是什么意思?穿越了?
与此同时,脑海中一道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滴——恭喜宿主激活火葬场守护系统。」
在系统的解释下,谢随终于搞明白了眼前状况,他穿越到了一本叫《竹马不敌天降》的追妻火葬场文中,男主谢绥意外身亡,需要他帮助原主完成追妻火葬场剧情,便可回到原世界。
紧接着,脑海中一段剧情传来。
男主谢绥同女主柳宴曦青梅竹马,两人之间也产生了些朦朦模糊的爱恋,由于性格原因,两人之间的那张窗户纸一直未被捅破。谢绥出征后,柳宴曦遭遇意外被男二褚九安所救,从此移情别恋,爱上了褚九安。
柳宴曦成婚之后,谢绥心有不甘,对柳宴曦强取豪夺,但此时柳宴曦的心中只有褚九安,最终柳宴曦自杀去世。
「不是,这…….这也太糟心了吧,不爱就不爱,倒是也不必把人搞死吧……」
「这是回去的唯一办法,宿主不必对人物遭遇感到同情,这仅是一本书而已,宿主可将其中人物当成 NPC 对待。」
谢随战战兢兢答应了,为了不露出马脚,他开始根据脑海中谢绥的性格特点模仿他,揣摩遇到事情后,谢绥可能做出的反应。
一开始,情况还好,在谢随的蓄意模仿下,一切都很顺利,没人识破他的身份。
后来遇到女主柳宴曦之后,系统开始频频指手画脚:「宿主请注意,本文男主人设偏执傲娇,请宿主遵循基本人设,切勿违反人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遇见女主戴着男主曾经送的白玉牡丹簪,谢随给摔碎。
半夜被女主所救,谢随横眉冷对。
不仅要傲娇,还要演出爱而不得的苦楚,实在是太难为谢随了。
知晓柳宴曦被人穿过两年,谢随吓了一大跳:「不是吧系统,那姑娘也被人穿了两年,怎么办啊,她不会发现我吧,我该怎么办,我要是被发现了真实身份怎么办?」
系统也有片刻的惊慌,慌张之后很快镇定下来:「请宿主自行应对,达成追妻火葬场结局即可平安回家。」
系统强迫自己镇定,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千万不能被谢随察觉到异样。
她此次接到的任务是将这本青梅竹马的甜宠文《小青梅》变成旷世虐恋文。
原书设定中,男主谢绥和女主柳宴曦会幸福美满,一生顺遂。
这本书的男主意外死亡,她们 BE 系统抢在 HE 系统前进入了这本小说,目的是将这篇甜宠文修改成虐文。
至于什么《竹马不敌天降》,那是系统从数据库中提取了最适合 BE 结果的组合方法,就连《竹马不敌天降》也是系统随便抽取的名字,用来骗谢随那个大傻子的。一旦他完成追妻火葬场剧情,女主死亡,小说世界就会关闭,他也回不去了。
只是没想到,怎么女主这里也发生了意外?系统并未检测到啊,是书里人做了什么事儿吗?
没关系,系统自负地想,不就是这个小意外吗?她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将这本甜宠文变为虐恋文。
甜宠文有什么好看呢?爱而不得才足够惊心动魄,玫瑰本来就应该腐烂在泥土里,不是吗?
我是谢绥,曾经死于十七岁,于十九岁重获新生。
飘在人世的那两年,我看着有人藏在我的躯壳里,代替我作战沙场,代替我抚慰臣子,替我挑灯夜读,替我劳碌又平凡地活着。
我看着他扮演我,由笨拙到熟练,到后来,所有人都忘了我。
也好,他是在延续我的生命。
只是好遗憾,不能娶到柳宴曦了,说好出征归来就娶她,就差一点。
我常常会徘徊在柳宴曦身侧,渐渐发现,她不再跳舞,她不再弹琴,一手簪花小楷变成了狂放不羁的草书。
她在手札上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心事,我读着读着,忽然很想笑。
柳宴曦死了,死在为我求平安符那日。
我想起我去长宁侯府看她时,她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他二哥将她为我求的平安符交给我,同我祝愿说,望殿下平安归来。
想不到,柳宴曦再没醒来,我也没能平安归来。
我在长宁侯府找她,在母后的寝宫里找她,在御花园的秋千上找她。
我在一日日的失望逐渐明白,死了就是死了,好在她并未像我一样,魂无归处。
可是不甘心,明明幸福的未来就在眼前,明明我们俩的幸福未来就在眼前。
我出征回来,骑马进城,她不知躲在哪个茶肆里偷偷看我。
人声鼎沸,一片欢腾中,我心有灵犀般发现她的踪迹,朝她投去一瞥,她躲一躲,又悄悄钻出来张望。
这时我就跨下马去,堵住她的去路,说出心中藏了很久的话,我同她说,「柳宴曦,我要娶你。」
她羞红了脸,垂着头,不敢去看我的眼睛,或者她轻轻咬一咬嘴唇,紧张地不知所措。
我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娶了她,我们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明明幸福的未来就在眼前了,可她死了,我也没有活着。
后来占了她身子那人先是喜欢了柳照临,又喜欢了褚九安,她要嫁给褚九安了。
我明知她不是柳宴曦,却还是难过。
她在手札中说,她对温柔的男子难以抗拒。
大抵所有的女子都是这般。
我好后悔,我从未同柳宴曦说起过喜欢。
我好像天生不会表露感情,我从小就被教导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王,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如何隐藏自己的感情。
很多很多话,我都藏在心里,从来不好意思同柳宴曦说。
我好想亲亲她,也抱一抱她,好想将她搂进我的怀里,就是想,一直和她待在一起啊。
我想,等她成了我的妻子,我再也不用顾忌男女之防,不用顾忌她的名节,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我一直对她不好,我总是古怪,莫名其妙生气,我就是期待,她能哄一哄我。
可她同我一样,她也不好意思,她也不会说甜言蜜语,我们就这么别扭地两心相许着。
如今她死了,很多话再没有机会说了。
就连占了她身体的人也要嫁给褚九安了。
她的名字要写进褚九安家族谱里了,就算她不是真的柳宴曦,柳宴曦和我谢绥的名字,再也不会被放在一起了。
还不如,不如假的我娶了假的她,这样谢绥和柳宴曦便可以结为夫妻了。
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我坐在母后宫里的石桌上看书,母后便牵着她的手去摘花,我看着书上的字,什么也看不进了。
她穿着青色的裙子,脸上挂着娇憨温柔的笑,睁着圆圆的杏眼,任母后将一朵茶花插在她的鬓间。
她好像书中所写的花仙子啊。
小时候,母亲总是问我,小福想不想娶曦儿啊。
想的,我想的,一直都想的。
柳宴曦对我好,每次进宫都给我带礼物,她还给我夹菜,她进宫了,我也有人可以欺负了。
那时不懂什么是爱,总是觉得,柳宴曦那么好看,配我绰绰有余了。
如今我死了,却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真是好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