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刻让你对家人失望?

网课时,我没有关麦。

我妈家暴我的声音,被全班师生听了个遍。

同学把录音发到网上,冲上热搜。

迫于压力,我妈回应:

「孩子偷了她爸的治病钱,一时气急才动手教育。」

一时间,谩骂声像雪山崩塌,淹没了我。

他们骂我,不孝女不如去死。

可是,偷钱的是弟弟啊。

后来,我被人肉致死,全世界都在向我道歉。

可我已经不稀罕了。

1

网课时,我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

刚答到一半,我妈回来了。

她「砰」的一声摔上门,把钥匙重重地扔到桌子上,叫我:

「周盼!」

我下意识地头皮发麻。

还没来得及关掉网课的麦克风,我妈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屋。

她一把揪起我的头发,眼神凌厉地逼迫我仰头和她对视,冷笑着质问:

「钱呢?!」

我整片头皮都被她扯得生疼。

「什么钱?」

我捂住了头皮,不能理解地问。

她每次生气都爱扯着我的头发训话,力气很大。

日积月累,我经常头疼。

我甚至自嘲地想过要不要干脆剃成板寸,这样她就扯不到了。

面对我的问题,我妈从来不会心平气和地回答。

她更习惯用一些讥讽、诋毁、反问的句式。

就像当我问她说的到底是「什么钱?」时——

她的第一反应,是一手扯着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拧着我的耳朵反问:

「还敢问我?你说是什么钱?」

我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烦躁:

「我不知道,我在上网课,你先等会,让我先上课行不行?」

可下一秒,她却直接把我从椅子上拖起来,又重重地踹在地上。

我的头撞在地板上,天旋地转,胸口被踹到的地方也是一阵生疼。

紧接着,耳边传来我妈怒不可遏的骂声:

「你还有脸上课?你爸透析的钱你都敢偷!

「我辛辛苦苦上班养着你,管你吃喝,你成天就只知道气我!

「你爸都快死了,你知道吗?你还敢偷钱?你是不是巴不得你爸赶紧死呢?」

从她一句接着一句的骂声中,我才渐渐听懂了,我妈丢钱了。

我爸得了尿毒症,每周都在透析。

她今天去医院交费,发现那张银行卡里剩下的两千块钱都被刷走了。

而那张银行卡,是我以前在学校时,专门用来接收生活费的。

我知道密码。

再结合前段时间我跟她要钱买耳机,她没给。

所以她就认定是我偷花了里面的钱。

我倒在地上,浑身已经疼麻了,内心充斥着不甘、委屈……甚至还有恨意。

可我却只说了三个字:

「不是我。」

我也想再多说几句,想义正词严地去跟她辩驳。

只是我以前都试过了,没用的。

我曾经尝试着和她谈心,求她收敛怒火。

我也曾经歇斯底里地辩驳,试图与她抗衡。

可每一次,我说得越多,我妈就会越生气,打我的力道也就越狠。

熬到现在,我已经长了太多的教训,唯一不甘心的表达,就只剩下了那一句——不是我。

可是就连这三个字,都能触怒她紧张的神经。

我妈把电脑桌上的书本一股脑地砸到了我的身上,又把椅子踹开,紧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怼的恨意,根本不像一个母亲在看女儿。

她像是在看狗。

而我就是窝在这个家里,靠讨饭为生的狗。

她边打边骂:

「不是你还能是谁?家里一共就三个人!你想说这是你弟偷的吗?

「每次你犯了错,就推卸到你弟弟头上!你就是个白眼狼!」

我本能地护住头,痛苦地闷哼出声,额头也被书角砸伤了,有血流出来,糊到了我的眼睛上。

透过血色,我睁开眼睛,看到弟弟正站在房门外。

他眼睁睁看着我被妈妈打。

对上我的眼神时,他的表情有一丝心虚。

那一瞬间,我几乎一下子就确定了——

我这些打,全是替他挨的,可他却连个屁都不肯放。

2

前几天,我硬着头皮,跟我妈开口要过一次钱。

五十块钱就够了,我想买个新耳机。

因为弟弟总是开着功放打游戏,怎么说他也不听,那些嘈杂的声音真的很影响我上网课。

我妈却因为那一个耳机骂我败家。

她说我自己学习不专心,怎么还有脸怪弟弟?

她不肯给我那 50 块。

可隔天我弟弟说想买双新鞋,她直接转给我弟弟 500。

那时,我站在窗前,看着弟弟穿着鞋,跟同龄人在小区的球场上打球,大汗淋漓,笑声也肆意。

心里羡慕极了。

我总是想——

如果我妈对我的耐心,能有对弟弟的十分之一,我都不会这么难过。

可就连这十分之一,我都没有呢。

上一次月末考试,我的成绩下滑,家长会时,老师提了一嘴。

我妈在学校忍着没发作。

回家做饭时,突然就摔了一地的碗盆,对着我破口大骂,让我干脆退学算了。

我不想退学,我拼命地想要考去外省。

离开这个家,已经成了我唯一的目标。

我只是想要个耳机,能够专注地听课而已。

现在却成了家里偷钱的贼。

真是可笑极了。

当我被我妈打到快要放弃挣扎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电脑里的声音:

「周盼妈妈,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周盼同学,你还好吗?」

「周盼?需不需要老师帮你报警?」

是正在给我们上网课的刘老师。

我麦没关,她听到了我的动静,正在试图叫我妈住手。

可我妈正在气头上,又怎么肯听?

刘老师也急了:

「周盼妈妈,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家暴孩子都是犯法的,你再不住手,我真的就要报警了!」

我妈听见这一句,暴怒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

她瞪了我一眼,走去电脑前。

因为她不太会操作网课页面,费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终于把麦关上。

经过这一遭,她的气也消了大半,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我,不耐烦道:

「装什么装?还不赶紧起来!

「不就推了你两下吗?还想装死?

「我告诉你周盼,我是你妈!生你养你的是我,给我记好了!」

说完,她就若无其事地出去了,叫上我弟弟,开始吃饭。

任由我躺在一片狼藉里。

而她该吃吃该喝喝,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愧疚,我弟吃到一半,终于犹豫地问了我妈一句:

「妈,要不要叫我姐出来吃饭?她好像不舒服……」

我妈却冷哼一声,把碗筷一摔,对着我的房门冷嘲热讽:

「管她干嘛,爱吃不吃!

「再说了,她刚偷了钱,还有什么脸来上桌吃饭?!」

一提起偷钱。

我弟弟又犯了怂,不敢再说话了。

我嘲讽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冷笑。

从地上爬起来,关上房门,也没力气去收拾了,我就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整整看了一夜。

第二天,消息炸了。

昨天我挨打的录音,被同学录了下来,有人发到了网上。

标题:「一高三女生偷钱,上网课时被母亲家暴!全班师生围观」。

录音整整十五分钟,全是我妈对我拳打脚踢的骂声,以及我的惨叫声。

一夜之间,我妈带着我一起冲上了热搜……

3

热搜爆了之后,有很多网友在问我的身体状况,并谴责着我妈动手打人的行为。

「小姐姐去医院没有啊?心疼小姐姐。」

「同为高三狗,希望能和小姐姐一起加油,考上心仪的大学,离开这种恶魔!」

「有什么话不能对孩子好好说?什么年代了,不知道家暴犯法吗?」

…………

彻夜未眠的我眼睛酸胀干涩。

我翻着评论,在看到那些安慰鼓励的时候,喉咙骤然发堵。

我有些意外,自己竟然还会被这些温暖的话而触动,甚至能哭出来。

以前,也并不是没人关心我。

只是那些关心的声音,并不能给我带来实质的好运。

小时候。

有次,我弟缠着爸妈,说想去吃一家新开的自助烤肉。

那家店很贵,爸妈觉得带我们两个小孩子去,不合算。

可弟弟闹得凶,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能禁住他的缠磨。

我永远记得,在我乖乖戴上帽子,下意识地要跟着爸妈一起出门时——

我妈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

「盼盼,你先在家写作业吧,等我们回来再给你做饭。」

我一下子蒙了。

原来,我妈根本没想带我一起去。

当时,我爸还牵着我的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可是他性格很闷,家里一向是我妈说了算。

所以,他默默放开了我的手。

反而是我弟弟,抢先好奇地问出了口:

「妈,为什么不带上姐姐一起啊?

「姐姐也没吃晚饭呢呀?」

我妈这才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在那道目光里,我敏感地觉察到了一瞬间的……嫌弃。

或许是因为弟弟的要求吧。

她纵使不太愿意,最终还是忍耐着说了句:

「行,那一起去吧。」

于是,我就像个附赠品一样,跟着妈妈和弟弟进了那家看起来很贵的自助餐馆。

我妈是个不肯吃亏的人。

她为了把自助餐吃回本,专挑各种大鱼大肉,摆了满满一大桌。

我爸好几次让她少拿点,她根本不听。

连服务员都忍不住上前提醒她:

「这位女士,取餐请适量,不要浪费。

「另外,按照店里的规定,客人浪费的食物如果超过 20 克,结算时是需要加钱的,请您理解。」

我妈态度鄙夷地对服务员冷哼:

「知道了!既然拿了,我们当然吃得下!用不着你管。」

结果,我们一家人只吃了小半桌,就吃不下了。

剩下的肉已经全都烤熟了,也不可能再退回。

我妈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最后指着我的盘子,没好气地说:

「就你吃得最少。」

说着,她就像倒垃圾一样,把剩下的肉,全都堆到了我的盘子里:

「赶紧吃,不吃光不许回家。」

我爸见状,忍不住拉了拉她:

「算了,加点钱拉倒吧。」

我妈狠狠地瞪着我爸:

「加钱?她既然吃不了,干嘛非要跟过来凑人头啊?」

我爸一被训,就又闷不吭声了。

「妈,我真吃不下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

瞬间,我妈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败家子一样。

她亲自夹着烤肉,捅进我的嘴里,冷声呵斥:

「你知道这一顿要多少钱吗?周盼,别给脸不要脸!

「好几百块钱的自助,你连个 20 块钱的成本都吃不回来!

「你看看你弟多懂事,他吃了多少?再看看你呢?真是个废物!」

当时我年纪还小。

我不懂,明明是弟弟吵着要来吃自助的。

为什么最后做错的却是我呢?

我被我妈的气势吓到,哭了起来。

这一哭,引起了周围很多人的注意,我妈更生气了。

她觉得我丢了她的脸。

以前,她凶我时,还会顾忌外人的眼光,一般都是在家里,关上门。

可那次,她忍不住了。

她当众拧着我的耳朵,薅起我的头发:

「哭什么哭?

「跟你说了多少次?公众场合不许哭!教你的素质呢?

「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糟心玩意?」

那一年,我八岁。

虽然年纪还小,可我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我爸护不住我。

他每次只会和稀泥,装模作样地劝两句。

但他其实比我还怕我妈。

而我妈,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后悔生了我这个女儿。

她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

就连出去吃自助,我也是在浪费钱财。

无论我怎么做,都永远比不上弟弟。

4

小孩子有很多不懂的道理。

但我却懂,我妈一旦生气,我就会挨打。

八岁的我,根本无法反抗我妈的耳光。

我也想让妈妈像抱弟弟一样,抱抱我,牵我的手。

为了不挨打,我努力地、笨拙地,想要讨得她的喜欢:

「妈妈,我错了。

「你不要生气,我不会浪费你的钱了。

「等我长大了,我还会赚很多钱给你的!

「我不哭了,你别掐我好不好?我疼!」

我一边说一边努力往嘴里塞东西。

可是我的眼泪却像决堤一样,根本就止不住。

最糟糕的是,我妈听了我的话,不仅没有消气,脸色反而变得更加难看。

她强压着怒火质问我:

「是谁教你当着外人说这些的?

「你还哭!你装什么装?」

我那时还不懂自己说了什么。

我怎么就装了呢?

我只是想求她。

可是,我说错了话。

周围的顾客们开始纷纷议论她:

「这当妈的怎么教育孩子的?那爸爸怎么也不管管?」

「对男孩那么宠,对女孩就这样,什么年代了怎么还重男轻女呢?」

「是啊,一听就知道,这个妈在家也总是打骂闺女,这样哪儿行呢?」

这些话我听到了。

我爸妈自然也能听到。

我爸无动于衷。

我妈则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眼神里的恨意几乎快要凝成实质。

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劝我妈:

「别掐孩子了,细皮嫩肉的,她还小呢!」

「是啊,万一打坏了,你自己也心疼啊?」

「小姑娘多懂事呀,还说以后要赚钱给你花呢!」

那个服务员姐姐则把我拉到了一边去。

她给我擦眼泪,递给我一块巧克力,笑着安慰我:

「妹妹,不哭了,姐姐给你吃巧克力,很甜的。」

记忆里,那个姐姐的笑容比巧克力还要甜。

可是,温暖总是很短暂的。

取而代之的,是我妈恼羞成怒地把我领回家。

再后来,她关上了门——

迟到的巴掌和斥骂终究会再次落在我的身上。

以更重的力道。

以更凶的骂声。

5

这一年,我 18 岁了。

我爸病重住院,花光了积蓄,开始靠着我妈赚钱给他续命。

他自顾不暇了,当然更不会再管我。

而我妈打我的录音,传遍了整个网络。

起先,网友鼓励我,带给我的是感动。

可很快,我的心情就变了。

我开始忐忑——

我妈平时并不上网。

这对我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既想让她看到那些网友的评论,却又害怕她会知道……

很快,我的不安就照进了现实。

不知道是有同学故意泄露,还是网友们太神通广大了。

连一个上午的时间都不到,我们的小区位置和单元楼号都被扒了出来。

突然——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

我心脏一抖,死死盯着门外。

有人来了……

我妈要知道她上热搜的事了。

6

第一个来的人是小区保安。

他说,物业的电话都被网友们打爆了,一堆人在举报她虐待女儿。

就连邻居也在投诉,让她注意点。

紧接着,居委会也上门了。

两个阿姨苦口婆心地跟我妈讲道理,试图做我妈的思想工作。

我妈十分敷衍地应付着,时不时瞟我一眼,目光厌烦。

居委会阿姨们走之前,同情地抚摸了我的头。

她们认真地告诉我,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她们,或者自己报警。

我只是麻木地「嗯」了一声。

报警吗?

其实早就试过了。

只是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警察也只能像她们一样,尽力地训斥、警告我妈。

等警察离开了,我妈就会冷嘲热讽地笑我长本事了,居然还会报警了。

等待我的,是饿肚子。

我会被剥夺当天上桌吃饭的资格。

一切都是不会好转的。

事态总是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间,可怕地循环。

等人走后,我妈去看热搜。

她翻着评论,脸色越来越差。

最后,以一种恨不得杀人的眼神瞪我。

果然。

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她只是被网友们那些骂声气坏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这一切。

当天下午,她让我弟给她录像:

「孩子她爸有尿毒症,每周要透析,家里压力特别大。

「盼盼这孩子从小就撒谎成性,还爱偷东西。

「她爸还在医院躺着啊,她却偷了他爸的救命钱!

「我是实在气不过了,才动手教育这孩子……」

我妈在镜头前哭红了眼。

一副痛恨我不争气的样子。

可录像结束之后,她脸色立刻恢复冷漠,嘴里只剩下一句:

「麻烦死了,赶紧发了吧。」

等我弟要发布视频的时候,我追上去,揪住他的袖子:

「别发行不行?」

我弟捏紧了手机,语气极其不耐烦:

「妈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关麦?姐,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捅这么大的娄子,现在连我同学知道了,丢死人了!」

我愣了下,嘲讽地反问:

「我捅的娄子?

「偷钱的到底是谁,周宇,你敢说吗?」

我弟心虚了一瞬间,却又立刻轻蔑地笑了:

「你有本事去跟妈说啊,你看她信你吗?」

周宇有恃无恐。

因为他说得没错。

不只是偷钱,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事,三天两头都在发生。

我反抗、解释过太多次,我妈根本不信我。

她骂我污蔑弟弟。

有一次我甚至录了音,拿着证据给我妈听。

她依然不怪弟弟。

只骂我心思歹毒。

在她心里,她的宝贝儿子永远帅气孝顺,而我,是个只会惹麻烦的累赘。

周宇毫不犹豫地打开手机。

他把那条视频,带上热搜话题,点了发布。

我站在原地,看到他嘴角扬起一抹挑衅的笑意。

我浑身冰凉。

7

视频发出之后,风向变了。

在我妈那些发言的引导下,话题热度从「家暴女儿」转移到了「偷救命钱」上面。

上午还在维护我的网友们,下午就掉转矛头开始指责我。

「居然是偷了爸爸的救命钱?亏我上午还为她说话!」

「有些孩子就是欠教育,不打不成才。」

「家暴不提倡,但是不孝更可耻。」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人之初,性本恶。」

铺天盖地的骂声淹没了我。

我的手机号泄露了,接了几个陌生来电,对方张口就骂:

「你爸快死了,你还偷钱,被打真是活该,没良心的东西!」

我麻木地按掉。

其实也还有一些善良的网友在为我分辨。

就在这个时候,我妈拿着手机进来了。

她指着上面对我的谩骂,一条一条地读给我听,表情和语气竟然十分得意。

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屈服。

忤逆她,就要付出代价。

「周盼,你看看,现在人家都是怎么骂你的?」

我恹恹地睨着她:

「所以呢,曹淑娴,现在你满意了吧?」

我妈大概怎么都没想到,我居然顶撞她,还直呼她的名字。

她愣了下,回过神来之后,就恼羞成怒地又要扇我。

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

可这一次,预料中的巴掌却没落下来。

我抬头才看到,我妈正盯着看我头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那正是她昨天下手打伤的。

只见——

她表情有瞬间的错愕和紧张。

甚至,我还捕捉到了她眼神里难得一见的……心疼?

我不禁觉得可笑,原来,她也是会心疼我的吗?

可是不等我看仔细,她的眼神已经又慢慢冷了下去。

她浮起一缕嘲讽的笑:

「露着这些伤给谁看?自己不知道处理吗?

「周盼!你就是故意的吧?跟我装什么?卖惨吗?」

我愣在原地。

我仔仔细细地审视了她几秒钟,然后笑了。

我笑弯了腰,状如疯癫,嘲讽地看着我妈:

「成啊,我都是装的。

「曹淑娴,就你慧眼如炬,就你火眼金睛。

「我什么都是装的,把自己搞成这样就为了恶心你。

「我罪大恶极,不配做你的女儿,行了吗?」

我妈气恨地又甩了我一耳光,愤怒道:

「我真后悔把你生出来!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孩子,我当年还不如流了你!」

我的脸肿上加肿,疼上加疼。

可我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到最后,抬起头时,却是满眼泪水:

「好啊,那就如你所愿——

「当作没生过我吧。」

我夺门而去。

身后回荡的是,是十八年来,我听她说过无数次的那句话:

「你走啊,最好走得远远的!

「再也别回来!」

8

我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离家出走了。

来到天台,打开了直播。

「我是网课家暴的当事者,高三女生,周盼」。

这是我给自己起的标题。

短短十分钟,这个标题就吸引了大量的观众。

「开直播了?博眼球呢吧?」

「偷钱的家贼。」

「不孝女,把钱还给你妈妈没有?」

「脸肿得像猪头一样。」

「你妈怎么没打死你?钱没偷够,又想直播圈钱?」

我看着那些刷屏的弹幕,也不理会,只静静地等着。

人数越来越多。

他们质问我为什么开了直播却不说话。

他们问我披头散发的,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依然在等着。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

直到观看人数已经快突破百万了。

我终于对着镜头冷冷笑了一下:

「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偷钱的人?

「你们不过就是一群跟风狗,墙头草罢了。

「我爸的救命钱是我弟偷的,根本不是我。

「你们骂错人了。

「对了,你们不是神通广大吗?那就去查查我弟吧。」

报复性地说完之后,我关了机。

9

天台的风很大。

却能让人清冷。

我想过一了百了,想过放弃挣扎。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仅凭一些只字片语,就想要我死呢?

我明明不是该死的那个。

我只是想有人能来救救我。

我不甘心,所以才要公开真相。

我想向社会求助,所以才打开直播。

摔下去会粉身碎骨。

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10

我冷静了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正当我想要重新开机,继续直播时——

黑暗中突然窜出了一个影子!

那是个穿着一身黑衣服,带着口罩和帽子的男人。

他认得我,叫出了我的名字:

「周盼。」

我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个人危险至极。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想要打电话报警。

电话接通了,那个人却也觉察到了。

他飞快地朝我冲了上来。

我只来得及对着手机喊出了一声「救命」,手机就被打飞了。

男人钳制住我,不怀好意地笑声在我耳边响起:

「怎么,敢开直播,却不敢死了?

「我下午给你打过电话,还记得吗?

「你偷钱还不够,还想用直播博眼球!

「想把罪名扣在你弟弟和你妈妈身上?该死的不孝女!

「就知道你不敢死,所以我特意来送你一程!」

是下午打电话咒骂过我的极端网友。

原来,他就住在这附近。

他想杀我!

那个人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

我奋力捶打,直至呼吸不得。

他对我露出了一抹恶意的笑。

然后,他把我从天台,推了下去。

11

28 层楼大约是 84 米。

自由落体的时间大约需要 4.1 秒。

夜空有一轮月亮。

下坠的刹那,我看着月亮,开始默数:

四、三、二……

到最后一秒时,我看到的好像不再是月亮了。

而是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一百天。

是我在笔记本上偷偷写下的,一定要考上心仪的高校,改变糟糕的现状。

是刷题刷到头昏脑涨想放弃时,同桌敲我的头,附带的那一句:「加油喔,别偷懒啊。」

是暗暗喜欢的隔壁班男生经过了教室门口,不经意对上他的目光时,我自卑地想低头,他却对我笑了。

我曾以为,我的世界是漫漫长夜。

我试图抓住过一缕光。

却又嫌弃它太微弱了,让我向往光明,却又无法带我逃离黑暗。

所以,我想过要把它还给太阳。

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原来,我还曾经遇见过很多道光。

不止那一缕。

那些光在琐碎的时光里交汇,变成了我世界里的月亮。

是我被困住了。

是我忘了抬头。

画面一转——

最后的最后,世界归于寂静。

4.1 秒结束。

「砰——」

天空震裂,分崩离析。

月亮碎了。

12

为什么当初没有抬头看看呢?

月亮一直都在。

它比不上太阳的温暖,可它也切切实实地照亮过我。

我明明那么想活。

多么可笑。

挣扎过那么多次,拼命地想要挣脱牢笼。

结果,我却死在了一个陌生人的手上。

13

浑浑噩噩间,我的灵魂又回了家。

只不过这一次,我妈和弟弟都看不见我了。

我妈余怒未消,还在不断地唠叨我。

我弟不耐烦地问:

「妈,我姐还没做饭呢就跑出去了!

「你怎么也不叫住她?就算摔门跑了也得先做饭啊,饿死了。」

我妈哼了一声:

「放心吧,她没地方去,每次也就是在楼道里窝着,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先吃点零食垫垫,等她回来再让她做饭。」

哦,是啊。

我确实又回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我可不是回来给他们做饭的。

我和周宇都是走读生,爸妈以前在厂里上班,没法给我弟做饭,只能我来。

久而久之,他们就习惯了。

哪怕歇班在家,哪怕我马上就要高考了,他们也根本不管——

最可笑的就是,饭菜明明都是我做的。

可每次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惹他们不高兴了,我妈却不准我上桌吃。

此时此刻。

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不在,他们难道就一直这么饿着吗?

他们要忍到什么时候?

只可惜,很快,他们就顾不上饿肚子的事了。

因为我直播的那段视频,推送到了我弟的手机上。

14

周宇慌张地盯着手机屏幕。

他脸色惊恐,似乎想要告诉我妈,可话到嘴边,却又怂了。

是啊,他怎么敢呢?

我在直播里说得清清楚楚,他才是偷钱的贼啊。

周宇抱着手机纠结了好几分钟之后,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他硬着头皮把手机拿给我妈看:

「妈,我姐她……刚刚开了直播。

「我看那个位置,怎么好像是……楼顶啊?

「她不会是,想不开了吧?」

我妈沉着脸,把那段录屏了我遗言的小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

最后,她把手机还给周宇,冷哼着摇头:

「她就是想把脏水泼到你身上,好让那些网友转头骂你。

「她心野得很,一直想上大学,好离咱们远远的呢,她才不会想不开。

「你等着吧,她肯定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我妈倒是猜得很对。

我纠结过千百遍,每次都在艰难的自救。

——可前提是,如果我没有遇到那个凶手的话。

而现在……我已经死了啊。

最令我心酸的是。

从头至尾。

我妈甚至根本就没想起来问周宇一句——偷钱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明明周宇现在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心虚极了。

我看到周宇手指颤抖地去翻评论。

重男轻女的骂声充斥了整个屏幕。

甚至有网友人肉出了他的照片。

被爸妈保护了十多年的弟弟,开始害怕了。

我妈的脸色也不再是从前的厌烦和暴躁。

当事件牵涉到她最宝贝的儿子之后,她终于慌了:

「周盼这个臭丫头,竟然敢这么害你?

「等她回来我一定得好好教训她!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家人了?」

只是下一秒,我弟的脸色就白了。

他死死盯着手机,小声吐出一句话:

「妈……你教训不了她了。」

我妈皱着眉:

「什么?」

周宇哆嗦着嘴唇,吐出那三个字:

「她死了。」

我妈夺过手机去看。

原来,就在刚才,另外一条推送也弹了出来——

网课家暴当事人周某已死亡。

警方公告,死者生前曾报警求助,不排除他杀可能。

我妈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裂。

她脸色发白,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否认:

「不可能,不可能!

「她怎么能死的啊???

「那一定不是她!」

紧接着,就有警察来敲门了。

他们眼神复杂地通知我妈和我弟,让他们去认尸。

警察提醒他们,因为我是从 28 楼天台掉下来的,死状惨烈,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妈仍然不肯信,坚称一定是弄错了,那不是我。

直到他们跟着警察到了现场。

我妈愣愣地看着鲜血淋漓的我,好几秒后——

她歇斯底里地哭着,破口大骂了起来:

「这个死没良心的臭丫头啊!

「我养了你十八年,你就这么报答我的吗?

「盼盼啊……我的盼盼……盼盼……」

她哭着叫起了我的名字。

我在旁边听着,忽然记起来,我妈好像很久很久都没叫过我「盼盼」这个名字了。

她生气的时候会叫我全名。

不生气的时候,对我的称呼基本就是「你」和「喂」。

我妈哭着哭着,一口气没上来,倒在了地上。

竟然晕了过去。

警察很无奈,后续的事,只能交给我弟弟来处理了。

我弟弟不得不硬着头皮凑上去看了我一眼。

只一眼——

「呕!」

他吐了。

15

到最后,给我收尸的人,是我爸。

我妈醒来之后只知道哭天抢地。

我弟一看见我就吐得昏天暗地。

他说他怕做噩梦,连碰我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拖延了半天,他想起了我爸。

我爸在医院里得到了消息,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他的尿毒症已经从肾脏累及肺脏,脸色很差,多走几步就胸闷咳嗽,整个人已经成了骨架子,根本没剩多少力气。

我弟什么都不干,躲得远远的。

我妈——曹淑娴,就魂不守舍地呆呆望着。

全程只有我爸在硬撑,警察帮了很大的忙。

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可笑。

原来这就是我爸妈捧在手掌心里的大孝子呢。

我爸为我擦拭那些脏污的血迹时,用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脸。

他哽咽着,轻轻地问:

「盼盼,摔得很疼吧?」

疼?早习惯了。

比死更疼的是我明明那么努力地活过。

「盼盼,你怪爸爸吗?对不起,是爸爸来晚了……」

来晚了?

你真的来过吗?

在那一次次我被曹淑娴打骂的夜里,你在哪里呢?

你在装作看不见,听不到。

你因为怕被迁怒,躲到了厕所,躲到了卧室,躲到了棋牌室啊。

「盼盼你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可我没有睡着。

死亡并不是我的结束。

我还在这里。

我无法安息。

16

经警方检验,我死于坠楼。

但我生前有挣扎反抗的痕迹。

再加上临死前最后一刻,我有报警求助行为,所以警方断定,有罪犯行凶。

警方把我的尸体还给了家人之后。

我被送到了殡仪馆连夜火化。

没过多久,城市解封了。

刘老师来家访。

她红着眼睛说:

「网课上出事之后,我放心不下,昨天就想来家访的。

「但是我女儿发烧了,我一直陪着,才拖到了今天。

「没想到晚来一步,周盼同学就出事了。」

刘老师又谈到了我的成绩:

「虽然她前段日子成绩下降了些,但只要她再坚持一下。

「以她的成绩和毅力,考上 985 高校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都怪我,昨天没有及时来看望周盼同学,如果我来了,也许你们就不会闹成这样……」

家访的过程中,刘老师控制不住遗憾的情绪,数度哽咽。

而我妈和我弟弟,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我爸撑着头,神色疲惫而痛苦。

乍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刘老师才是我亲妈。

直到刘老师临走时,曹淑娴才忽然问了一句:

「你以前总是说 985……那到底是什么?」

她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

家长会也是能不去就不去。

老师好几次打电话想跟她沟通,她都特别不耐烦。

老师夸我,她会反驳:

「女孩子学习好有什么用,还是早早上班嫁人才有用。

「这样将来她弟买房娶媳妇,她也能出上一分力啊。」

而她一旦听说我的成绩有退步,就又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一样,让我趁早退学。

现在,她却忽然想起来追问 985 是什么了。

刘老师定定看着她,语气严肃而沉重,像是憋着一口气,恨不得用语言杀死我妈一样:

「是清华,是北大,是复旦……懂了吗?」

曹淑娴怔愣地站在原地。

刘老师走后,她出了神,回头时一个不注意,被椅子绊倒,摔在地板上。

她痛苦地叫嚷着自己扭了腰,要人来扶她。

以前,但凡她病了,照顾她的事,总是不免要落在我的身上。

可现在——

我爸累倒在沙发上。

我弟为了不去看网友那些铺天盖地的骂声,正在逃避现实,疯狂地打着游戏,更没心思搭理她。

曹淑娴叫着叫着,见没人理会,忽然又开始骂我:

「周盼啊,我的盼盼……

「这没良心的死丫头!

「你还没赚大钱,还没给我养老!

「你怎么敢死了的呀……死丫头!白眼狼啊!」

我爸忽然睁开眼睛,暴怒地瞪着她:

「够了!

「这么多年,你还嫌骂得不够吗?

「盼盼虽然是被人害的,可你要是不冤枉她,凶手能知道吗?

「人都死了,你还怪她?」

我妈被吼得直接愣住。

她怎么能忍?

她挣扎着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爸的鼻子:

「姓周的,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你现在得病,是靠我拼死拼活地赚钱才能给你续着命,你还敢怪我?

「盼盼被人杀了,怪我吗?我没想真的让她死啊!我怎么就害她了呢?」

她骂着骂着,冲了过去,试图往我爸的脸上扇耳光。

然而一向怂包懦弱的我爸,这一次却钳着她,把她用力地推开了。

我看着我妈狼狈地跌回地上,忽然发现——

原来她也老了。

她的力量大不如前,连我爸这种虚弱的病人都能轻易推开她。

原来小时候,我那么畏惧的人,也不过如此。

可十多年来的打压教育,早就让我习惯了隐忍。

我爸看着我妈,神色冰冷、愤怒:

「以后,用不着你给我续命了。

「这病没得治,我也不治了!

「与其半死不活地看你这副嘴脸,我宁可早点下去陪盼盼!」

我在旁边听着,看着,只觉得这个家乱得就像一场闹剧。

异常嘲讽。

陪我?

大可不必。

如果有下辈子,我会离你们远远的。

17

警方查案的效率很高。

没过几天。

凶手落网了。

正是之前网暴我,煽动极端言论,还打电话诅咒辱骂我的人。

他是住在我们小区附近的一个无业游民。

那个男人四十多岁,身体状况和我爸一样,也患有尿毒症,没钱治疗。

他被儿女弃养,心理早就出现了问题。

他根本不清楚真相。

不过是看到了网上的一些言论,他就认定了是我该死,于是亲手杀了我。

真相大白之后。

网友们因我之死展开了剧烈争论,网上到处都是谴责键盘侠和墙头草的声音。

而从前那些嘲笑我活该被打死的人,却都销声匿迹了。

好像全世界的网民都开始了新一轮正义的审判。

可是,那些黑子真的消失了吗?

或许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吧——

网暴,每一刻都在发生。

从来没有真的停止过。

周宇被人肉得底裤都不剩了。

我家门口堆满了花圈蜡烛,都是送给他的。

我妈也被送了几束菊花。

从前,周宇在现实中学习不行,却能在游戏里大杀四方。

可现在,他连游戏都玩不了了。

因为网友们连他各个游戏账号,IP 地址,都扒了出来。

但凡他一登号,就会被人追着骂,追着杀。

网友们甚至扒出周宇在游戏里新得的纪念版皮肤,是前两天游戏的运营活动。

需要充值 1888 元,才能附赠给玩家。

我妈之前一直嚷嚷着丢了钱。

而银行卡里被刷走的,正好是这个数。

一切都对上了。

这些钱,是我妈接近半个月的工资,本来够我爸在医院里做五六次血液透析的。

结果却被周宇挥霍了。

真相大白之后,网友们每天都在往他的邮箱、微博、手机短信里进行国骂攻击——

「大孝子,你可真是孝死你爹了!」

「游戏玩得爽吗?你姐替你受冤的时候你在游戏里装逼呢?」

「偷钱的贼!」

「这么喜欢装逼,你下辈子当条内裤算了。」

「你姐喊你去偿命呢!」

…………

这些还都是能看得过眼的。

还有更多不堪入目的诅咒。

家暴话题的热度居高不下。

周宇的名字和信息挂在各个平台。

他 24 小时被短信轰炸威胁。

整个人都变得很神经质,暴躁易怒。

曹淑娴心疼儿子。

她强撑着腰疼给周宇做饭。

还安慰他别害怕,现在只是风口浪尖,一切都会过去的。

结果那碗蛋炒饭端在周宇面前,他只吃了一口,就不耐烦地把碗打翻了:

「难吃死了!你到底会不会做饭啊?」

陶瓷碗被摔成碎片,米饭一粒一粒地粘在地板上。

我妈震惊地看着周宇。

她似乎不能理解,她最宠爱的小儿子怎么能这么对待她?

可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却一点都不意外。

周宇骨子里跟她一模一样。

以自我为中心,鼠目寸光,性格暴戾,喜欢迁怒。

只是周宇平时被她宠得太好了。

她几乎满足了他从小到大一切的需求,才没见到周宇爆发的一面。

一旦周宇的诉求达不到满足了,那才是她噩梦的开始!

她以为周宇现在想要的,是一碗蛋炒饭和那几句轻飘飘的安慰吗?

18

我妈蹲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

「小宇,我知道网上都在骂你,你心情不好。

「但你不该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我是你妈……」

她一唠叨,周宇更是烦躁不堪。

他不等她收拾完,就暴怒地打断她:

「滚出去!别特么来烦我!」

说完,周宇不管不顾地用手机打开了直播。

他忍不住网上那些骂声了。

他想骂回去——

他学着之前的我,取了一个非常吸睛的标题。

把观众都引到了直播间之后,他就开始一条一条地怼起了网友们:

「我姐死了,是被那个傻逼凶手害死的,关我什么事?

「而且,她生前就是个怂包!她要真的那么恨,她怎么不敢打我妈啊?

「我妈经常打她,不让她吃饭,不让她上学,不给她钱。

「你们要骂就去骂我妈,她打周盼的录音你们不是都听见了吗?

「我偷钱又怎么了,偷自己家的钱那叫偷吗?那叫拿!

「我妈都没怪我,你们在网上多管什么闲事。

「我爸那个病,本来就活不了了!他差的是这两千块钱吗?

「我妈就是蠢!还天天想着怎么给他续命!根本就是在浪费。」

他本来就性格冲动。

这下,他的嘴脸彻底暴露。

直播间的网友们被周宇气得不行,纷纷录屏,分发到各个社交平台。

全网都在嘲讽他是「世纪大孝子」。

这回真的是孝死他爸妈了。

而我妈——曹淑娴女士,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宇,久久回不过神来。

突然,她就像是发了疯一样,顾不得正在直播的镜头,狠狠地朝周宇冲了上去!

她用力地扇周宇的耳光。

揪他的耳朵。

打他的颧骨。

就像从前打我时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她一边打周宇一边崩溃地大哭起来。

每一句哭声,都在控诉:

「我这些年都是为了谁啊?

「你这个小王八蛋,周宇!原来你才是白眼狼啊!

「你姐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的呀!你还敢偷钱!

「还回来!你把你姐姐还回来……

「你把我的盼盼还给我!

「我的盼盼……她死得好惨啊……

「都是为了你,我冤枉了我的盼盼……

「她本来能上清华北大的啊……」

可惜,周宇不是我。

他从小到大哪儿受过这些?

他比我强壮有力,比我冷漠自私。

他只忍了一小会儿,就绷不住了,暴躁地起来,把我妈往地上狠狠一踹:

「TMD,有完没完?!」

地上都是瓷碗碎片和米饭粒,我妈是脸朝下栽下去的。

正好摔到那一堆碎片上。

她趴在地上痛苦地呜咽,满脸都是血。

可周宇本来这几天就压着火。

动手之后,他就一发不可收拾。

任凭我妈多么狼狈地求饶,他依然对她又踢又踹。

他看了这么多年,我妈每天是怎么暴力教育我的。

我妈就是他最好的老师。

他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很快,我妈的脸上、手上,甚至脖子,都被地上那些碎片划伤。

等到我爸闻声赶过来阻止的时候才发现——

其中有一片,深深地扎进了我妈的眼球里。

她无助地哭,流出来的都是血泪。

可那些碎在地上的残羹剩饭、碗碟碎渣,明明都是她从前亲手递给周宇的爱。

现在,反击在她身上,却成了鲜血淋漓的伤。

她一边哭,一边痛苦地叫着我的名字:

「盼盼……盼盼啊,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知错了……

「盼盼啊,你回来啊……」

可从头到尾,我就站在一旁。

她看不见我。

她再也不配看见我了。

19

有网友报了警。

我妈被拉进了医院。

她毁了容。

彻底失去了左眼。

神志也出了问题。

我爸也撑不下去了,被下达了病危通知。

他们在医院里躺着,床侧却没有一个人。

他们一向信奉养儿防老。

可把他们害成这样的,却是他们最爱的儿子。

周宇被警察教育了好几次,后来还是辍了学。

他走到哪都像过街老鼠一样。

后来,他跟一群地痞混在了一起,每天喝酒打架赌钱耍牌。

没过几天,他就又因为一时的口角,捅伤了人。

他成了少年犯,进了少管所。

那一天,他才刚过十六岁的生日。

本该蓬勃积极的少年青春,被他过成了一摊烂泥。

20

我爸死后。

我妈神志不正常,亲戚们谁也不想接收,最后索性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那是我们市里很有名的一家疯人院,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变轻。

大约是快能离开了吧。

我去那家疯人院最后看了她一次。

一进去,我就听到很多人在议论她:

「就那个曹淑娴,简直烦死了。」

「是啊,她每次见一个女孩就叫人家盼盼,经常吓到人家。」

「还逢人就显摆,说她女儿考上清华了。」

有不清楚真相的人好奇地追问:

「她女儿这么厉害吗?真考上了啊?那怎么不来看看她啊?」

人们嗤之以鼻:

「什么啊,曹淑娴她女儿早死了。

「你不知道那新闻吗?高三女生先被家暴,又被网暴,后来她想直播澄清,却被人给杀了。

「本来学习挺好一女孩,是个好苗子的,结局落得这样,真是倒了血霉!」

最后的最后。

所有的议论都以八卦开头,以扼腕结尾。

…………

我无声无息地找到她所在的病房时,曹淑娴正抱着一个枕头,咿咿呀呀地唱着摇篮曲。

她似乎把那个枕头当成了襁褓。

被周宇打到毁容之后,她的脸上布满了狰狞的疤痕,瞎掉的左眼更是惨不忍睹。

可她的语气却是温柔慈祥的:

「快安睡,小宝贝。

「夜幕已低垂。

「床头布满玫瑰。

「陪伴你入睡……

「小盼盼,小宝贝。

「妈妈的小盼盼……

「妈妈的小宝贝……」

她穿着病号服,坐在窗前,有夕阳映在她的身上。

熟悉的旋律一下子把我带回了童年。

那时的我大概五六岁,睡觉时想黏着她,想听她给我唱摇篮曲。

可是她忙着哄弟弟,陪弟弟吃饭,陪弟弟玩耍,给弟弟讲故事。

那些摇篮曲,她也都是唱给弟弟听的。

我从没被她这样哄过。

所以羡慕极了。

那一年,我扯着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

「妈妈今晚能不能不要哄弟弟了?哄我睡一次,行不行呀?

「我也想听故事,也想听妈妈唱歌。

「就一个晚上,就一次,好不好?」

可是,她不耐烦地甩开了我的手。

她的语气充满嫌弃:

「你哪儿能跟你弟弟比?

「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

「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照顾弟弟,不能和弟弟抢,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

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求过。

却没想到,小时候我心心念念也求不到的摇篮曲,她竟然在我死后,唱给了我。

可是我——

已经不稀罕了啊。

21

她还在继续唱着:

「快安睡,小宝贝。

「夜幕已低垂。

「月光洒满大地。

「微风轻轻吹。

「小盼盼,小宝贝。

「妈妈的小盼盼……

「妈妈的小宝贝……」

只是,正在我要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唱停了,朝我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盼盼!

「盼盼回来啦,快让妈妈看看!

「盼盼……」

她朝我冲了过来。

我愣了愣,下意识要躲开。

结果,她却穿透了我的魂体,扑向了走进屋里的年轻护士。

那护士像是对这种场景早已习以为常,应付地回答着:

「是是,盼盼回来了。

「曹淑娴,快坐下!不许乱动,你该打针了。」

…………

她听话地坐了下来。

她仅剩的那只右眼里,含着隐隐的泪光,抬起手,慈爱地抚摸着护士的脸。

她沉溺在了一场虚拟而可笑的梦里。

而我抬头看了看窗外那道光。

是时候该离开了。

(正文·完)

番外·救赎

我寻着光,追着晚霞,路过了万家灯火。

路途上,我看到了一个逼仄的房间。

那里面住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

她哭得满脸泪痕,正在用铅笔刀,偷偷做着伤害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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