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这里,你永远是例外与偏爱。
东方的天边渐渐明亮起来,环绕着薄薄轻雾的远山背后,厚厚的云层之下,一轮朦胧的暖阳探出了一点金边。
我们脚下是披着银霜的广袤田野,周边树木层层,中间穿插着几条浅溪,看过去莫名像一幅恒古不变的油画。
那是一个极其漫长且壮观的过程,从日影昏暗到天光大亮,陆稍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靠在陆稍肩头,望着遥远得看不见尽头的山川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有多远,或许是,等到时间挥发成灰,或许是,等到岁月凝固成石,总之,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陆稍单手将我搂进怀里,侧头将下巴搁在我头顶上,我感觉到他喉结的震动。
他说:「小满,世界上从来没有永远。」
执拗如我,我信誓旦旦的回答他:「有,世界上有永远,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陆稍就不说话了,伸出另一只手将我圈在怀里。
他的怀抱好温暖,像有强大的魔力,只要一躲进去我就再也不想出来。
可是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我不想要站在他的身后,我想要站在他的身侧。
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我们去庙堂上香。
有一尊佛像的脚下放着只木鱼,我装模作样用手敲了起来,惹得陆稍无奈连连,「小满,在这里不能胡闹。」
「对哦,这里庄严神圣,不能胡闹。」
我点了支香,跪坐在蒲团上,闭眼,对着高大威武的佛像虔诚祈祷。
许愿这种事我其实不大信的,因为从小到大,我寄托过无数希望在它身上,比方说,我希望妈妈可以快乐一点,希望爸爸可以多陪我一点,希望爸爸妈妈少吵架一点……
从来没有一个实现过,所以后来我不相信神明。
可是现在我重新相信神明,我祈求他留下我最心爱的人,祈求他将曾经命运亏欠给我的所有,都以健康明亮的形式补偿给我最心爱的人。
睁开眼,转头,我看见陆稍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闭着眼,眉目清淡,身形挺拔。
刚走出庙堂就看见有人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拍婚纱照,洁白的纱裙跟同样洁白的雪堆融为一体,神圣美好。
这时候,女孩手中的红色玫瑰便成了一抹最独特的风景了,为整个冰天雪地都增添了最为耀眼的一角。
我抱着陆稍的胳膊,兴奋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陆稍陆稍,以后我们也来这里拍好不好?我好喜欢这里。」
「好啊。」陆稍笑意盈盈的垂眸看我。
下山容易了许多,行人脚步轻快,我缠着陆稍撒谎说腿抽筋了,疼,他就背着我走,一边走一边教育我。
我扯着他的头发不满道:「现在你就嫌我烦了,以后怎么办,还有那么多年呢。」
陆稍就笑:「没关系,肯定不止我,还有孩子,我们都嫌你烦,你好自为之。」
我脱口而出:「孩子?什么孩子?」
陆稍大步跑起来:「没什么,你听错了。」
「没有听错,什么孩子?」
「听错了,没有孩子。」
「没有,就有孩子,你刚刚说了,你承认吧!」
「好,有,我承认,我们的孩子。」
那天,呜呜刮过我耳畔的来自寒冬腊月的凉风,千级台阶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冰霜积雪,路人们纷纷朝我露出的羡慕的神情,远处村庄里人家屋顶升起的寥寥炊烟,以及我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剧烈心跳声,统统与日出前的那一幅恒古不变的油画合并在了一起。
于是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我和陆稍两个人。
那副恒古不变的画,我要永远板保存它,永远保存与我的大男孩有关的一切一切。
买的是傍晚的火车票,一上车我就各种睡,陆稍全程都在准备一些开学时要用到的资料。
迷迷糊糊间,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拍打我的脸,「小满。」
我睁开眼,陆稍蹲在我面前。
「你忙完了?」开口,我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到。
「起来吃药,你发烧了。」陆稍掀开毛毯把我抱起来,又帮我把外套穿上。
头确实晕晕沉沉的,我借机像只长臂猴一样挂在陆稍身上,看着他给我倒水,冲药。
「来,甜的。」陆稍把杯子递给我。
我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喝下去,然后吼他:「你骗我,苦的。」
陆稍皱眉:「怎么可能,我刚尝过了。」
我把头凑上去:「真的好苦,不信你再尝尝。」
陆稍不动,就挑眉看着我,唇角边染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火车进洞的那一刻,陆稍低头吻住了我,短暂的十秒钟。
浓重的夜色中,他轻笑出声,「撒谎的小东西。」
我就躲进他怀里偷笑,用他的外套把自己裹起来。
药效甚微,体温一直不稳定,反反复复的,陆稍就守在我床边,手贴着我的脸。
我让他去睡,他不肯,说怕我温度再升高。
半夜我是被渴醒的,陆稍趴在我床边上睡着了,我轻手轻脚的起身,空间狭窄,我十分小心才没有吵醒他。
车厢内很安静,我找到水箱的位置,发现没开,97 摄氏度。
往车窗外望去,浓重的夜幕之下,火车正在经过大片大片的深绿色油麦田地,那些枝尖上垂着的明黄色花束印在车窗上,像是转瞬即逝的烟火。
有些冷,我低头想要把拉链拉上,才发现我穿着的是陆稍的外套。
我在他衣兜里摸到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顿时心里痒痒的,于是抽出一支点燃。
很久没有抽烟了,感觉喉咙涩涩的,我开始不喜欢这种感觉了。
扔掉烟头,我把最后一口烟气吐在车窗上,混合着室内液化的水雾,我用手指在上面写下「陆稍」两个字。
忽然整个身子都被一个柔软的怀抱包裹住,熟悉的气息让我莫名觉得安心。
我转身,将头埋在陆稍怀里,「你醒了。」
「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着,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
「渴了,来接点水。」
「好像还是有点烧。」陆稍微微皱眉。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从他怀里抬起头望着他,「没事了,一点点而已,别紧张了。」
谁知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抽烟了?」
「嗯,就两口。」
陆稍双手捏住我的脸颊,故作凶狠:「下次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大灰狼。」
我乐了:「陆稍,我不是三岁小孩子。」
陆稍瞪我一眼,把我的头摁进他怀里:「还小呢。」
我就不高兴了,推开他,严肃道:「我已经不小了。」
陆稍重新把我拉回怀里:「好好,不小。」
我继续不满:「陆老师,你很敷衍。」
「那怎样才算不敷衍?」
我踮起脚:「你说呢?」
陆稍轻笑一声,随即,用深而沉的力道迎合上了我。
在一起之后的相处模式和从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肌肤之亲仅限于拥抱与亲吻,有时候我想要更多,但每回陆稍都会在最危险的位置止步。
除夕过后,陆稍把家里的装修风格换了一下,理由是辞旧迎新。
他的卧室里多出了一幅涂鸦画,上面是行走在冰河之上的四只企鹅,领头的那只手上举着根小旗杆,旗面上印着一句——the worlds en。
画的正下方印着一句——Fin Del Mundo,Principio De todo。
我问陆稍:「the worlds end 是世界的尽头,下面那句是什么意思?」
「那是西班牙语,意思是,世界的尽头,一切的开始。」
「为什么乌斯怀亚是世界的尽头?」
「因为这个小镇与南极大陆很近,许多赶赴南极的科学考察队会以它为后方基地,或者是中转站,它是个自由的港口,也是个遥远的孤独的港口。」
那天晚上,我特地上网了解了一下那座来自阿根廷的曾经只在地理课上囫囵听到过的城市。
它依山傍水,有郁郁葱葱的山林和巍峨洁白的雪山,它的海边有蜿蜒的公路和狭窄的公交车站,它还有钟楼,码头,和游船。
「在距离乌斯怀亚五公里处,有着一座文明世界的灯塔,它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是人类文明的最后一个落脚点。
在 Faro Les Eclaireurs 上,对着汹涌的南极风说出你最伤心的事情,风会将它带走。」
我对陆稍说:「等我毕业了,我们就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陆稍笑着揉我的发顶:「好。」
开学后不久,查开题报告的资料时,我在图书馆碰到了舒明肖,他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女孩子笑得眉眼弯弯:「霜满,你好,我叫张梦溪。」
我正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舒明肖朝我吹了声口哨,「嗨,前女友,寒假过得怎么样啊?」
我笑笑:「还好,你呢?」
「也还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找了个借口开溜:「你们先忙,我来找个资料。」
舒明肖双手插在衣兜里,歪头冲我露出一个痞痞的笑容,「去吧。」
转身之前,我无意看到张梦溪对我露出的复杂眼神,不是嫉妒,不是愤恨,像是遗憾。
从那时起到毕业,我与张梦溪见面不超过五次,说的话也不超过十句,所以我没想到多年后会在异国他乡偶遇她。
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里,在和风旭阳里,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和张梦溪分别后,舒明肖就找到了我,在乌斯怀亚的小镇上。
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带着满身霜雪出现在我面前。
他身后是波涛翻滚的海洋,海岸线被漫天云霞烫成了金边,他依旧是痞痞的笑:「何霜满,你叫我好找。」
英语四六级总也过不了,我万分头疼,陆稍一个教高数的竟然英语十分的棒,在他的日夜监督辅导下,我最终还是成功了。
我很开心:「谢谢你啊,陆老师。」
陆稍的视线始终落在手里的书上:「不客气。」
我抽出他的书丢掉:「陆稍,你也太冷淡了,你除了老师这个身份,还有一个身份是不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段时间我考试繁多,陆稍也忙,我们基本都没怎么亲密相处过。
陆稍叹口气:「小满,你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学习。」
我坐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我知道好好学习,可这两者并不冲突。」
陆稍把我提溜起来放到沙发上:「快去洗澡,早点睡。」
我不死心,扑上去滚到他怀里,邪恶道:「陆稍,你是不是不行?」
陆稍愣了愣,挑眉,「小满,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好吧,我妥协,「亲我一下我就去洗澡。」
何止一下,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没了,甚至是飘着去洗澡的。
大三伊始,我自学起了西班牙语,为着和陆稍那个一起去阿根廷乌斯怀亚的约定。
某天夜里,我在博客上闲逛,看到我关注的一个西班牙博主发布了一条内容——Túeres mi más grande deseo y mi más brillante sueno.
那句话的译文是——你是我比较大的愿望和比较耀眼的梦想。
我把这句话深情脉脉地念给陆稍听,他在电脑前备课,刚洗过澡,栗色短发软软趴在头顶。
他余光都没给我一点:「brillante 发音不够准确。」
我很不开心,从他的胳膊下钻进他怀里瞪着他。
陆稍无奈的笑笑,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懒人椅,把我抱起来放上去,「等我一下,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后,陆稍合上电脑,我很识相爬到他身上。
「何霜满,你最近很黏人。」陆稍捏着我的鼻尖,语气宠溺。
我看着他左边眼角旁那颗极小的泪痣,问他:「陆稍,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只是因为你不想我难过?」
陆稍好看的眉头紧紧皱起:「何霜满,你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我把脸贴在他颈窝里:「你知道我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陆稍把我搂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贴在我背上,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他缓缓开口:「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我一下推开他:「什么?」
陆稍望着我,目光如炬:「毕业了就嫁给我,好不好?」
咫尺之距,我从他深邃清明的眸子里望见了我自己,那个敏感又倔强的姑娘。
那时那刻,我没有任何语言,只能勾住陆稍的脖子,让自己无限接近于他。
我想,这个答案,陆稍从来都知道。
12
陆稍并没能等到我毕业,2016 年 12 月,某天夜里,我被客厅传来的一阵尖锐的声音惊醒,慌忙跑出去,看见陆稍表情呆滞的站在落地窗前。
他穿着套宽松的白色睡衣,栗色短发微微有些凌乱,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看起来是那么的干净,和无助。
有什么东西从我脑海里疾驰而过,我迅速抓住它,打开,是一片无尽的,比窗外更深的黑暗。
陆稍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我快步走过去:「没事没事,我来清理。」
陆稍没说话,就站在原地看着我,收拾好之后,我拉过他的手往他的卧室走,「没事,先睡觉,明天我们去检查。」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陆稍的脑膜瘤转变成了恶性,并且已经扩散到了淋巴系统。
那几天,我和陆稍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不敢当着他的面哭,我怕他比我更加崩溃,于是每一滴眼泪都只能憋到夜里。
放寒假那天,我收拾了东西回家,推开大厅的门,看见陆稍坐在沙发上,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高大的身躯上,将他刚毅深邃的脸部轮廓隐匿了一半去。
他起身,将一张去巴黎的机票递给我,笑着说:「寒假礼物。」
我愣了愣,没有接,转身往他房间走:「好,我去收拾东西。」
「小满。」他喊我。
「怎么了?」我没有回头。
「我有个培训,得晚一点,你先过去,你秦阿姨会接你。」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又变回了从前那只暴躁的狮子,我大声吼他:「凭什么?凭什么你又想推开我,我们就不能一起面对吗?」
陆稍不说话,好看的眸子里布满浓郁得化不开的忧伤。
我跑到他面前,夺过他手里的那张机票撕了个粉碎,「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小满……」
「你闭嘴!你以为你很伟大吗?你推开我就能解决问题吗?」
陆稍安静的站在原地,眼眶通红。
这样像个孩子般脆弱委屈的陆稍,让我忽然泪流满面。
我上前抱住他:「陆稍,求你了,不要撵我走,好不好,我真的会难过死的……」
陆稍将我紧紧勒进怀里,力气极大,像要把我揉碎似的。
中午吃完饭,沙发上,我窝在陆稍怀里,带着商量意味的问他:「明天,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我知道他不愿意去,那天邹子凝的父亲说得很隐晦,可我们都听懂了。
在这个时候,治疗的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一切手段基本上都只能是以减轻患者痛苦为目的。
陆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捏住我的肩头轻轻摩擦着,良久,缓缓开口:「小满,我们去乌斯怀亚吧。」
我有些犹豫:「可是你……」
陆稍笑了:「没关系,暂时不会有事的。」
我一股脑爬起来:「那我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陆稍拉住我的手,表情有些无奈,「不着急这一会儿。」
我重新缩回他怀里:「那你陪我说说话。」
「好。」
陆稍的怀抱很温暖,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了,醒来时人在沙发上。
暮色四垂,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微暗的壁灯。
空旷的世界里,无边无际的恐惧让我慌了神,来不及换衣服,我匆忙拉开门冲出去,却跟推门而进的陆稍撞了个满怀。
他一手提着菜,一手顺势将我搂进怀里,低头看我,「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那一刻,我的心痛到了极致。
那是怎样的一个陆稍啊,那是一个永远温柔体贴的陆稍,把我放在心上的陆稍,他疼我,护我,可是现在却要离开我。
为什么命运从来都是不公平的,为什么神明从来听不到我的祈祷?
我和陆稍去了乌斯怀亚,我终于见到那个即便是晴天也透露着无尽萧瑟的小镇,它像被宇宙遗忘的微小一隅。
「vengo yo!」我冲着绿白相间连绵不断的山坡大声喊。
陆稍伸手把我搂在怀里,转头对着码头大声喊:「iexcl Hola!」
我们在荒芜的冰天雪地里行走、奔跑、拥抱、亲吻。
我们去看了那个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 的灯塔,它由红白大色块点缀,如同紧凑的棋盘格,两种颜色印错交叉,白亦冰雪,红如坠日。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的对着它祈祷。
寒风烈烈中,我的心愿仍旧同那年在玉梵雪山之上对着佛像许下的一样。
陆稍这次没有问我,我倒是按捺不住了,「你怎么不问我许的什么愿望?」
「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
「那你先问我。」
「好,小满,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晚了,让你问你才问,没有诚意,刚才我想告诉你,现在我不想告诉你了。」
陆稍就笑,他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戴着跟我同款的大红色针织帽。
漫无边际的天地之中,他好像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
我们在那座孤独的小镇住了下来,日子清净悠远。
每天傍晚我们都会沿着海边那条蜿蜒的公路漫步,听潮涨潮落,看云卷云舒。
这种时候,我总会无数次的想,会不会有一天我突然被雪落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见陆稍与朝阳共存,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啊。
可,我清醒的知道,这不是梦,因为陆稍已经出现了更多的并发症。
他开始频繁的双手痉挛,打碎碗和杯子逐渐成为了常态。
我很后悔答应他来这里,在医院他至少能够陪伴我多一点时间,一分也好,一秒我也想要。
可是陆稍不愿意回去了,他倔强得像个孩子,他说喜欢这里。
最后的那段时间,陆稍几乎已经不能够再行走了,有时还会意识模糊,分不清时间。
山路并不陡峭,我用轮椅推陆稍上去,然后我们相拥着看那座小镇的五彩斑斓。
有一天,陆稍忽然对我说:「小满,你好像变得安静了。」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毫无征兆的对上他通红的眼眶。
心里再浪涛汹涌,面上也要毫无波澜,我笑,「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之后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晶莹,指着冒出一点边缘的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一样的朝阳,说:「陆稍你快看,出来了!」
「小满,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生活。」陆稍望着明亮的前方,嗓音低沉。
那是我和陆稍看过的最后一个日出,那天之后,乌斯怀亚开始下起了连绵不断的大雪。
而陆稍,他在雪停的那个夜晚永远离开了我。
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同我那年初见他时一样,眉目温和,干净利落的短发一丝不苟。
他留给我一封信:
「小满,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跟你告别,我想了很久,但除了把自己困得更深,没有一个结果能让我好受一些。
我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成为你的负担,因为,我们之间明明应该是来日方长才对。
小满,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生活,你不能食言。
回国后就好好安顿自己,学习,工作,当然,以后还要结婚,生子。
我的小姑娘这么可爱,应该要被人珍藏呵护。
小满,对不起,我欠你一句我爱你,如果世上真的有神灵,我们一定还会再见,因为我已经提前预约过你的下辈子无数次,请你相信,到时我会找到你,会坚定不移的牵起你的手。
所以这一次,原谅我,好不好?」
如此寥寥几字,我翻来覆去查看,想要看到更多,可是没有了,没有更多了。
为什么呢,就算要走,也应该多跟我说说话啊。
食言的人是谁?是他。
我抱起陆稍,抚摸他的面容,轻声说:「陆稍,你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参加过一次省级征文比赛,写的是一头鲸,一头连它赖以生存的大海都要逃避的鲸,结果让我很意外,我得了特等奖。我为什么会写它呢,因为其实我就是那头鲸。陆稍,遇到你之后,你就成了那片海,现在,我想逃开你……你有办法吗?」
再也没有熟悉的声音回应我,只有空旷的漫无边际的寒冷笼罩我。
「陆稍,让我告诉你我许了什么愿望,在玉梵雪山,和在灯塔前,我的愿望都是同一个,那就是——这辈子我认了,下辈子,你不能够在 30 岁时才找到我。」
在第一缕微弱的金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时,我拿出那一大把白色药片,就着陆稍床头柜上杯子里的凉水吞服下去,然后躺在他的怀里,从容无畏的等待着另一个世界朝我张开双臂。
我曾经说过,如果我无法向神明带走你,那我就跟你一起走。
尾声
舒明肖给了我一本日记,一串钥匙,和一只牛皮纸袋。
「出国前他就找过我了,何霜满,就算没有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知道这很难,但只是短暂的,时间会抚平一切。」舒明肖仰头对着天空突出一圈烟雾。
「好。」
那天在意识全失的前一秒,我拨通了急救电话。
我答应过陆稍,我不能食言。
我已经让他很不放心了,怎么能让他轮回之路都不得安宁。
这是我最后能够为他做的事情了,活下去。
对,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在最后时都放不下我的人。
「他竟然跟我道歉,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还请求我照顾你,直到你走出来为止。」舒明肖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痞痞的模样。
我还没说话,他又补了句,「老子喜欢你,自然会照顾你,不需要他的请求。」
「明肖……」
「行了,你先好好看看他留给你的东西吧。」舒明肖打断我的话,说完就走了。
陆稍把四合院的钥匙留给了我,牛皮纸袋里是他转移到我名下的房产,和他的储蓄卡,而日记,就是那一次他喝醉,我闯进他书房时见到他翻阅的那本。
日记里最早记录的是一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只寥寥几句,从 2013 年的那个 10 月份开始,篇幅逐渐变大。
2013 年 10 月份,我和他相遇的时间。
他说,他很喜欢小姑娘,即便她敏感叛逆,为什么呢,因为她鲜活善良,她竖起的那些刺,不过是为了抵御来自外界的伤害。
他说,他以前从没有埋怨过命运的不公平,可是在遇见小姑娘之后,他开始愤恨,开始想要长命百岁。
他说,他不能跟小姑娘在一起,可是他又受不了他跟别人在一起。
他说,他想要保护小姑娘,想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和小姑娘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很自私吧,可是我真的不想她离开我,想她一直待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逃避有没有用,也不知道赶走她能不能解决问题,我只知道,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呕吐、失语、失明,甚至瘫痪。
我不能让她看见这么一个我,更不能让她照顾这么一个我。」
「仅这一生,我祈求神明给我一点补偿,让我的小姑娘永远平安健康。」
「今天小姑娘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她,问我答应她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只是因为怕她伤心,我慌了,我恍然明白,她需要我的证明啊,所以我鼓了很大勇气告诉她,等她毕业,我们就结婚。」
「想到以后再也不能陪她看雪,背着她奔跑,心就像是被人用匕首一点一点划开,除了刻骨的疼痛,还有巨大的空旷。」
「只是遗憾没能娶到我的小姑娘,没能对她说一句我爱你,霜满,我爱你。」
后来很多天,望着病房里那块青白色的窗帘布,我总在想,如果没有遇到陆稍,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因为,陆稍已经永远的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我又来到玉梵雪山,这一次,没有人背我上千级台阶,也没有人陪我打雪仗。
我依然住在那家客栈,这一次,大厅里没有温暖的火炉,没有热心的短发姑娘和中年大叔,也没有那个叫做阿稹的,唱张国荣《有心人》的俊朗少年。
那一帧帧画面,就好像是一场大梦,在天光乍破的瞬间,骤然消失了。
三月月的蒙城依旧冷得入骨,我在凌晨五点走上林间小路,我又去那个山坡上看了场日出。
我记得在这里,陆稍跟我承诺,他不会让我找不到他。
那时我问他会不会骗我,他说不会,结果还是如我所料。
抵达之后的第三天,蒙城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漫天风雪里,我跟在一众喇嘛后面,心里默念往生咒,由南山寺一路磕长头匍匐到清临苑,期间路程蜿蜒七公里。
我才知道,那时我与陆稍站在门楣外偷窥的那座宫殿,叫做往生殿,而那些喇嘛口中诵的经文,叫做往生咒。
陆稍,陆稍,如果可以,我本该在这里与你告别,可是我舍不得。
大学生涯里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得很快,全程舒明肖都像只跟屁虫一样黏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怕我想不开。
可是他越这样我越觉得难过,我没办法给他他想要的,我的心里真的装不下别人了。
毕业典礼后,我去墓地看望了我爸妈,给舒明肖留了一封信,说,为了兑现我答应陆稍答应他好好活着的承诺,我会不定时给他写信,请他不要担心我挂念我。
然后我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收拾东西离开了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
六年后,我在普罗旺斯偶遇张梦溪,她问我:「你知道舒明肖为什么喜欢你吗?」
我摇头,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他,可是太久远了,我甚至已经记不起来那些过去了。
「他跟我说,大一新生入校那天他就注意到你了,并且每天都在偷窥你,他说你明明那么不开心,却依旧每天都买食物去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喂那些流浪狗。霜满,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他才不喜欢我,没想到是因为我出现的时间太晚了,原来爱情真的分先来后到。」张梦溪望着翻滚的薰衣草地,表情释然。
张梦溪是和未婚夫去普罗旺斯拍婚纱照的,我没有送她名贵的礼物,送了她一张从寺庙求来的平安福,祝她一切顺遂。
离开法国巴黎,我再次去了乌斯怀亚,带着陆稍的日记本。
我以为我逐渐记不起来那些过往的岁月,不曾想,它们始终在我记忆最深处。
时隔多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冰天雪地,我依然能够清晰的想起回忆中那张永远年轻明朗的脸。
他一直在我心里,一直在这座小镇等我,在海边的码头上,在蜿蜒的雪山上,在每一个醒在凌晨的梦里。
他好像无处不在,却唯独不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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