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墨得证仙尊之位时,我与他解绑。
他问我:「山高水长,能否再见?」
我指着那铃铛:「当它响起,便是我回来了。」
可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知道,我是骗他的。
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我们再不会相见了。
1
我一睁眼,发现自己非但没有神魂消散,反而多了一具躯体。
不是玉佩,不是铃铛,而是一具扎扎实实的活人身体。
活人不知怎么寻了死路,此时亲友在哭她。
可我复活了。
那些亲友纷纷弹了起来,蹿出八丈远。
怕什么——不就是诈尸了吗?
「亲友」收了泪,翻了脸,在确认我不会咬他们脖子之后便要来绑我。
人死复生惊住了他们,他们想要烧死我这个邪祟。
可我毕竟也学过拳脚,即使手软脚软,也为自己挣得了生路,冲出了围堵,直直往远处逃去。
路上寻得老汉问一声此乃何地,他方答罢又问一声今夕何年。
这才确认了——
我回来了云洲大陆,今年是仙尊得道的第一百年了。
一百年,弹指一挥间啊。
2
云洲大陆,百年来竟没有多少变化。
于是,我动了心思,想要去见见旧人。
好在修真无岁月,不必担心到乡翻似烂柯人……
我这具身体,一无灵力,二无金银,所以那些故人最好挑着有权有势的去见。
万一走了狗屎运,有人看在过往情分上捐赠我一二。
我岂不是就咸鱼翻身,吃喝不愁了?
我先去了岳阳城李家。
李家家丁轰我:「滚滚滚,我们家主是你说见就见的?」
……李毓那小跟屁虫竟然成了家主,我现在也高攀不起了。
我又去了秦风阁。
秦风阁弟子赶我:「走走走,长老闭关多年,掌门都请不出来……让我们长老见你,你好能耐啊!」
……翁屏也成了我高攀不起的宗门长老。
最后我去了天剑山。
去天剑山是想见见故人。
看看故人如今如何了:
还年轻吗?还帅吗?还是当初的小哭包吗?
3
故人威名震云洲。
天剑山山脚下的茶馆里,说书先生讲起仙尊陆沉墨一剑斩苍山的故事。
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
「牛皮都吹上天了。」我在下面轻声嘀咕,「陆沉墨才没有那么轻松,魔尊最起码和陆沉墨五五开好吧?」
却没有想到,说书先生耳朵尖得很。他脸色一沉:「是你了解剑尊还是老夫了解剑尊?」
他把抚尺一丢:「来来来,你会你来讲啊!」
我来讲就我来讲。
我挽了挽破旧的袖口,轻拍抚尺。
重新讲了遍陆沉墨一剑斩苍山的故事。
当年陆沉墨和魔尊百里许决战苍山,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轻松啊。
彼时魔尊百里许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渡劫巅峰,半步大乘。
而陆沉墨呢?修炼不过百年,渡劫初期根基未稳,刚得的本命宝剑尚未淬炼,就被迫迎战百里许。
他们打了三天三夜。
陆沉墨几次命悬一线,法宝尽数用完,这才将将胜了半招,一剑灭了百里许的神魂。
那日云州大陆命数得改,天道降下大公德。
陆沉墨得证仙尊之位。
他全身上下都是伤口,站也站不起来,只好躺在地上问我:
「山高水长,能否相见?」
他问我:「你走了吗?」
过一会儿又问我:「你走了吗?」
我不吭声 装作已经走了。
然后陆沉墨就哭了。
他躺在被鲜血染红的砾石上,哭得比被退婚那日还惨。
4
说起来有点打破修真界人民的幻想。
陆沉墨不是他们印象中的少年英雄,而是一个小倒霉蛋。
我和陆沉墨相识于他被退婚之时。
骄傲的贵女拿走婚书,留下了巨额的金银。
陆沉墨握着少女留下的玉佩哭得凄凄惨惨……
然后玉佩就发光了。
我附身在了玉佩上。
「勇敢的少年哟,你可愿和本系统签订契约,觉醒这个世界的至高力量?」
对,我是一个系统。
我的任务是帮助天命之人,阻止魔尊毁灭世界。
只要能完成任务,我就能回到我的家乡。
此间天道告诉我,天命之人天资聪颖,性格坚韧,我只要适当辅助引导,回家之日指日可待。
可没有想到,天命之人对力量不感兴趣。
陆沉墨戳戳玉佩:「什么系统?你怎么会说话?你是玉佩仙女吗?」
我:……
陆沉墨继续问:「玉佩仙女,你认识月老吗?能让月老把我和佩芝重新连在一起吗?」
「呔!」我骂他,「你和我签订契约之后,登上仙尊之位,左拥右抱六宫妃子易如反掌,还稀得这弃你之人?」
……
把陆沉墨讲成恋爱脑,实非我所愿。
可底下茶客在起哄。
相比于说书先生口中的陆沉墨,他们显然更喜欢听恋爱脑陆沉墨。
可惜了,我没有机会往下讲。
天剑山的弟子冲了进来。
两个弟子架着我就往天剑山上带:「在我天剑山下诋毁剑尊,跟我们上去好好解释一下吧!」
传言凡人想上天剑山,必不可少的就是叩山门。
天剑山石阶十万八千整,沿阶一路登云巅。
我曾陪着尚是凡人的陆沉墨一步步爬上登云阶。
如今我何德何能,绕过登云阶,被两位修士抓上了山。
5
我以为侮辱陆沉墨是件小事儿。
却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我,说了段陆沉墨小时候的故事,却引动了掌门亲审。
白胡子老头还是曾经的白胡子老头。
他端详我半天,半晌笑出声来。
「还是个小姑娘呢。」
是,我这个身体还是个小姑娘。
骨龄十四,毛发稀疏,营养不良。
看起来有点尖嘴猴腮,尤其是站在台上挤眉弄眼讲剑尊往事的时候。
「本座不会审小姑娘,既然和沉墨有关,就把她送到沉墨那里,看看沉墨的说法吧。」
天剑山掌门,修为深不可测,又是陆沉墨的师尊,是整个天剑山唯一能直呼陆沉墨大名的人。
于是我被送到了六出峰。
送我的弟子说六出峰终年积雪,寒冷至极。而我又没有灵气御寒,于是往六出峰之前,他先带我去内务处领了一套灵狐披风。
「你说陆沉墨住在六出峰,他不怕冷吗?」
我刚问完,那弟子先是笑了:「姑娘开玩笑。剑尊乃冰天灵根,怎会怯寒?」
不,不对。
陆沉墨是冰天灵根不错。
可他一直怕冷。
狐裘裹得比我还厚。
每每入冬就不肯在蒲团上打坐,而是整个人窝在床上,手伸出来拉我的衣袖:「彤彤你陪陪我。」
「我是魂体,便是陪你躺下,也不会暖热你的。」
「只要你待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暖和。」
6
「到了。」
回忆被弟子的声音打断。
我伸手掀了掀兜帽,风雪便扑了我一脸。
「见过仙尊。」
我刚刚把雪挥掉,旁边的弟子便已经跪了下去,一边行礼,还一边扯我的衣袖。
可我的腿比天剑山的柱子还直。
我紧了紧毛裘,透过风雪,看那个背对着我站的人。
他穿了一身单薄的长衫……
长衫雪白,身影寥落。
是久别重逢,是多年未见。
「陆沉——」我想喊出他的名字。
可一个声音先响起来了。
「陆沉墨!!」
那声音清脆极了。
我循声望去,就见风雪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嫩黄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二八少女模样的姑娘,机灵,美丽,头上戴了毛茸茸的发饰,脸颊红扑扑的,一蹦一跳地往陆沉墨地方向。
「慢点。不要摔倒了!」陆沉墨沉声叮嘱。
他何时如此温柔待人?
我住了口,站在原地看他的动作。
他没有看向我,只专注地看着向他跑来的那个姑娘。
寒风夹着雪花吹过。
他挂在腰侧的铃铛「当啷」一响。
陆沉墨得证仙尊之位时,我与他解绑。
他问我:「山高水长,能否再见。」
我指着那铃铛:「当它响起,便是我回来了。」
可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知道,我是骗他的。
我以为那日一别,山高水长,我们再不会相见了。
7
我轻声问身边的小仙长:「那个姑娘是谁啊?」
「那是彤彤姑娘,来六出峰已经十六年了。」
是吗?
可「彤彤」,明明是我告诉陆沉墨的,我的名字啊。
十几岁的陆沉墨是个小话痨,天天缠着我,问我叫什么:
「我总不能以后都叫你玉佩仙女吧?」
我烦不胜烦,只好随意诌了个名字哄他:「你以后叫我彤彤好了。」
彤彤,统统,系统。我可不是陆沉墨的系统么?
后来陆沉墨便喊我「彤彤」。
而我,也渐渐习惯了这个称呼。
可谁能想,百年过去,陆沉墨身边又多了一个名叫「彤彤」的姑娘呢?
小仙长讲:「彤彤姑娘是仙尊爱人转世,从小在六出峰长大的。」
爱人?
陆沉墨什么时候跳出了一个爱人?
「喏,」他指着陆沉墨的腰,「看到那个铃铛了吗,彤彤姑娘一靠近,它就响了。仙尊与其爱人苍山一别,铃响为约,人人都知道的啊。」
小仙长的话音落了,陆沉墨腰间的铃铛声也停了。
「彤彤姑娘」站稳在了陆沉墨的身侧。
两人齐齐朝这边看来——
原来,他早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为何无故带外人来六出峰?」
我们四个人隔着重重风雪。
陆沉墨的眉眼也被大雪模糊了。
百年未见,陆沉墨容颜不改。
遥遥看来的时候,就好像透过我们之间错失的百年岁月,看向了我。
小仙长将缘由一一说给陆沉墨听。
说到我在茶楼讲故事,陆沉墨也皱起了眉。
「敢问姑娘姓名?」他也奇怪,「为何会知道陆某旧事呢?」
8
若我跟陆沉墨说,我才是真正的彤彤姑娘。
这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可我却犹豫了。
只那铃铛的存在,就让他不会信我。
贸然表明身份,我怕连说完话的机会都没有。
为今之计——
「我乃临阳村一孤女,李绵意。」
李绵意是我本来的姓名。
而临阳村,是我曾经和陆沉墨一同路过的一个村子。
我们两个曾在临阳村「入洞房」。
彼时,陆沉墨刚刚筑基,接了师门任务,去临阳村斩妖除魔。
妖魔专门残害新婚男女,短短两个月,已经吃了五对新人。
偏它诡计多端,陆沉墨怎么也抓不得,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当诱饵……
他穿上新郎服,红彤彤的一身,衬得玉面朱唇,分外好看。
但选不到合适的新娘子,最后还是靠我。
我幻化了灵体,走出玉佩,和他拜堂。
好在我周身生机氤氲,在妖魔的视线中,和凡人少女一模一样。
那日,也是我第一次穿上一身鲜红。
除掉妖魔之后,陆沉墨的脸已经比喜服还要红了:「彤彤,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
陆沉墨显然还记得临阳村。
他目光带了怀念,便准备把我在茶馆编排他的事情略过不谈了。
「李绵意。」我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其实早就应该说给他听了。
他脸上带了几分笑意:「陆某和临阳村有几分渊源。既然师父将你交予陆某处置,这件事情便既往不咎了。」
我看向站在陆沉墨旁侧的「彤彤姑娘」,心道:怎么能既往不咎呢?
9
我主动要求留在六出峰干一年杂活以示惩罚。
要不是犯的事儿太轻,怕会要求再待个十年八年的。
但我这请求出口,陆沉墨还没说什么。
「彤彤姑娘」倒是先发话了。
「杂事一个法诀便能解决,又哪里用得上洒扫?更何况六出峰风雪交加,姑娘凡人之身,不会觉得冷吗?」
小仙长说,「彤彤姑娘」来这里的时候尚在襁褓。
可对方眼中带着的敌意还是让我想要炸毛。
「我没看错的话,彤彤姑娘也是凡人之身吧?」
我虽然没有灵力,但眼界还在。面前的少女身上没有一丝修仙者的气息,分明是凡人无疑。
怎么,同样是凡人,彤彤姑娘呆得,我就呆不得了?
所以,我直接跟陆沉墨说:「原来编排仙尊不用受罚呀,仙尊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靠仙尊的故事赚钱了。」
「彤彤姑娘」闭了嘴,再不吭声。
陆沉墨叹了口气,默认我留下了。
带我来六出峰的小仙长则默默地朝我伸出了大拇指。
我被安排在了六出峰主殿侧厅。
六出峰的屋殿不多,侧厅两个,本来是给客人住的。
彤彤姑娘占了一个,我占了一个。
但按彤彤姑娘的话来说,我不过是个被罚的杂役,这样的房间很不配住。
所以,在见到我的床上空空荡荡,被褥都没有一套的时候,我并不惊讶。
我这具身体还是个小姑娘,爬了一天山,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
好在身上的斗篷还能一用。
斗篷宽大,我把身体卷了几卷,躺在了床上。
窗外风雪交加。
斗篷只能保证我不被冻死,睡得迷迷糊糊时也还是冷得不行。
明天得去宗门功善阁领一趟被褥才可。
……
前半夜半睡半醒,后半夜却感觉到周身一暖——
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床边不远处的地上,一个小型阵法在闪闪发光。
这阵法画得奇怪,是某人独特的手法。
我忍不住笑了,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阵法已经消失了。
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若不是地板上细微的灵石碎屑,我怕是会以为自己昨晚只是做了一场梦。
小心将灵石碎屑打扫了一个遍,我刚一出门,就发现彤彤姑娘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李绵意,」彤彤喊我的名字,带了恶意的笑,「今天把峰上的大殿细细打扫一遍。」
诚如彤彤所说,打扫这里,不过是修者一个法诀的事情。
我一介凡人,打扫一遍,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她想让我知难而退。
可我偏不——
10
打扫完大殿,已经将近日暮了。
功善阁到夜里就会关门,我不敢耽搁,向峰下跑去。
好悬,在关门前到了地方。
被耽误了下班,功善堂弟子很不乐意,一扫算盘,问我是来领取任务还是兑换月俸。
都不是——
我递上六出峰的牌子:「我来换被褥和如春阵盘。」
阵盘和阵法不同,是可以多次长久使用,随身携带的东西。
用起来也比阵法划算很多。
「嘿,六出峰,」那弟子笑出声来,「取如春阵盘,稀奇。」
「六出峰如春阵盘有什么稀奇的?」我问他。
「当然稀奇,谁不知道尊五十年前取万年冰下火伤了道体,身上火毒经不得半点热气,得用冰雪压着?」
「六出峰上别说仙仆了,就连正经的弟子都没有一个,就是怕仙尊被人气儿给腾着……怎么也想不到,六出峰还能上杂人,上杂人也就罢了,还敢在峰上用如春阵盘。」
我问那弟子陆沉墨怎么会种火毒——
「这么出名的事情——」弟子一把将东西丢给我,「仙尊的爱人魂飞魄散,聚魂容易,凝魂艰难。仙尊只能去极南之地找来万年冰下火,将那魂魄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才将将能投入轮回之中……天剑山弟子都知道,你不知道吗?」
我攥着阵盘被褥,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便是我死而复生的原因了?
聚魂容易,凝魂艰难。
你听天剑山弟子说得轻松,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我当时的魂魄碎成了多少片。
千丝万缕啊,一条条,往这世间四处逸散。
陆沉墨便走遍万水千山,一丝丝一条条地寻我的魂魄。
又深夜对灯独坐,将散乱的魂魄理顺。
前往极南之地,九死一生寻得冰下火。
冰下火为极寒之火,故可以炼人魂魄。
可他为我魂魄不受苦痛,生生将冰下火引入体内。
陪我苦苦熬了九九八十一天。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六出峰的。
登上六出峰时,天色已晚。
陆沉墨一身白衣,站在峰顶,正看着我来的方向。
身边并没有彤彤,腰间的铃铛也安安静静的,一点也没有要响动的意思。
他在看什么?他有没有看到爬上峰顶的我?
可等我登上六出峰,陆沉墨也只是看着我,不作声,也没有动作。
我想上前,看看他有没有哪里被冰下火燎伤。
可刚上前一步,却想起来对方经不得一丝热气儿,于是又离他更远一些。
嗫嚅半晌,问出一句:「疼不疼?」
我还想问问别的,譬如——
你最怕冷了,中了火毒不代表身体就暖和,你现在是不是很冷?
你这一百年是如何过来的?
你等得难不难过?
但这些话在心头百转,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陆沉墨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柔软:「不冷。」
他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11
回到偏厅,我犹豫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点亮阵盘。
只将被子裹了一裹,又把披风搭在上面,便准备睡了。
回春阵是不能用的。
一丁点的热气都会让不远处的陆沉墨更痛苦。
可到夜半时分,半梦半醒的我觉得身上一暖。
再睁眼时,就见到地上的回春阵又亮了。
我彻底睡不着。
一直醒着,清醒到四更天。
四更天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
是脚步踏过雪花的淅索声响。
我走到窗前,轻轻打开一条缝往外看——
是一个娇小的黄色身影。
是彤彤!
只见她鬼鬼祟祟地走出殿门,施了法诀,御剑往峰下飞去——
彤彤身上竟然有修为!
明明我看她不过是个凡人。
陆沉墨和天剑山弟子也以为她身上一点灵气也没有!
我再也睡不着了。
天刚蒙蒙亮,便有弟子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打开时,就见到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
彤彤和陆沉墨都在其中。
见我出来,有其他长老开始发话。
「掌门昨夜遇害,你跟我们走一趟!」
12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亲切的白胡子老头模样。
掌门……陆沉墨的师父,昨夜遇害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他前天还笑呵呵地和我说话——
明明,老头修为高深,掌门住处更是防御森严。
我下意识地看向陆沉墨,果然,他的脸色难看,眼眶红得厉害。
陆沉墨很难过。
怎么不难过呢?老头是陆沉墨唯一的师父,是真正将他带入仙途的领路人,是他失去家人之后重新获得的亲人……
我还记得老头坐在主峰的小池塘边,开做任务归来的陆沉墨和我的玩笑:
「你们拜了天地了?」
「不行不行,不算不算,都没有拜我这个高堂。」
「过两年,等陆沉墨金丹了,我再给你们补办个婚礼,到时候我就做一具无灵肉躯送你,你也能附身上去,你们夫妻俩好早早造胖娃娃。」
可惜,后来修仙界风云变幻,老头再没有时间为我造无灵肉躯。
也再没有机会,让我们拜一下高堂。
在场伤心者绝不止我和陆沉墨。
其他人除了悲伤过度之外,还有愤懑难平。
掌门被害,他们急着找到真凶!
更何况,掌门遇害之后,他的住处也被翻得一团乱。
凶手在寻找什么东西,他们也迫切想要查证。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将矛头指向我。
但想想也是——宗门半个月来来过的外人只有我一个。
于情于理,我都是最有嫌疑的人。
被带走前,我再次看向陆沉墨。
其他人误会我没关系,办法要一点点想,我总会解决问题的。
可陆沉墨……我一点点误会都不想他有。
我想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两分信任。
可在我看过去的时候,他却率先别开了脸。
13
宗门大殿庭审,我尽力澄清自己。
但却在说书先生面前失了言。
说书先生当着诸位长老的面复述我当日所讲的内容——
那是我上天剑山的契机。
讲到陆沉墨险胜一招,得证仙尊之位时,陆沉墨站了出来。
长老问他:「这故事是否和仙尊的经历一般无二?」
陆沉墨沉默了。
「仙尊曾经说过,当初六出峰上仅仅有仙尊的爱侣,仙尊,还有魔尊百里许三人。」
「那李绵意姑娘是如何清楚当初的场景,就如亲临现场一般呢?」
长老几乎是在明着说我和魔尊百里许有关了。
所以我一来,天剑山掌门就死了。
我想辩解,对方却问道:「那李姑娘说一说,你是怎么知道苍山的场景?」
远处,彤彤握紧了拳。
我闭了眼,深吸口气:「我之所以知道苍山一战,是因为我才是真正的彤彤姑娘。」
陆沉墨倏然看来。
「陆沉墨,当初我即将魂飞魄散,却骗你是要与你解绑。」
「你问我山长水阔,何日再见。」
「我指了指你腰间的铃铛,对你说:当它响起,便是我回来了。」
我那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会和你永不再见。
14
可我依旧不能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彤彤。
即使我将和陆沉墨的过去都说给他们听。
长老们不信,就连陆沉墨本人也不信。
「谁不知道,百里许最擅幻术。仙尊曾入他幻境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窥去了记忆!」
记忆会被窥探,人会说谎。
可法宝不会。
「彤彤姑娘」是轮回转世了的人,没有前世记忆,可那铃铛认得她的灵魂。
「仙尊十六年前将彤彤姑娘的魂魄送至轮回。」
「而你,骨龄不过十四。」
「再有。」长老又发话,「既然你曾说你回来的时候铃铛就会响,那你现在试试,铃铛可会响了?」
铃铛不会响起来。
我靠再近都不会。
但宗门中人却都知道,只要「彤彤姑娘」一靠近陆沉墨,他腰上的铃铛就会响。
真是百口莫辩。
长老问我:「说,你为何杀害掌门?又拿走了什么?」
「你和百里许有什么关系?」
「陆沉墨。」我问他,「你也不信我?」
陆沉墨:「我自然只信我深爱之人。」
15
「好好好!」我猛然挣脱绳索,直直袭向离我最近的彤彤姑娘!
多亏了他们当我是凡人,并没有给我捆太结实的绳索,也没有往我身上施展法诀。
所以,我才能将将挣脱束缚,以我刚刚修得的微薄法力!
只要彤彤能闪开——
「啊!」彤彤惊叫出声,不闪不避,下一刻,便结结实实挨了我一掌!
我见过陆沉墨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直直往彤彤的方向奔去,接住她垂落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怀中——
「彤彤……你怎么样?」
「彤彤……」
他疯了般把一道道治愈法诀往彤彤身上甩。
一连多少个后,彤彤终于止住了呕血:
陆沉墨带着盛怒走到我的面前。
「本尊对人太仁慈了。」他面无表情地问,「是吗?」
再抬手,一个雷霆诀就准备往我身上砸来!
这要是砸中了,非死即伤——
可我躲不了,也不想躲。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
陆沉墨,他要伤我?
陆沉墨……他要伤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陆沉墨盛怒之下,能叫住他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已经过世的掌门,他的师父。
一个是曾经的我,现在的彤彤姑娘。
还有一个,就是此时闯入大殿的仙君。
天剑山掌门的大弟子,陆沉墨的师兄——沈去舟。
16
「案情未定,不要鲁莽。」
沈去舟的脸色并不比陆沉墨好上多少。
他也刚刚失去了师父。
掌门被害时,沈去舟还在外历练,听到消息匆忙赶回……
刚进宗门,就见到诸位长老审讯我的场面。
他说案情未定,讲的是凶手根本没有在作案现场留下任何东西,并无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杀害掌门的人。
但在场众人笃定我和魔尊百里许有关。
而陆沉墨,看向我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恨意。
我试图解释:「彤彤姑娘昨夜单独外出,她身负修为!」
可我的话,众人却不愿信:
「身负修为躲不过你一掌?」
陆沉墨被拦,不再能将我如何,便挥手让一个女弟子将彤彤送回六出峰。
我看向彤彤姑娘离开的方向。
她的脸冲着我,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朝我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而陆沉墨,则自己往内室,陪着老掌门的尸体去了。
他是真的恨极了我。
也是真的不相信,我才是他的玉佩姑娘。
徒留我,在众位长老面前,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审判。
他们有的人恨极了我,想替掌门报仇。
有的人相对理智,却一力主张将我下放水牢,说总有我遭不住的时候。
几方争执,难下结论。
直到沈去舟开口:
「便把她关在麒麟崖,我亲自看守拷问,十年八年,不信不能调查出真相。」
麒麟崖是酷烈之地,十年不开一回,非大奸大恶者不能进。
而沈去舟,性格温和,手段却十分厉害,他任刑堂主事期间,阖宗弟子路过刑堂都要绕道走。
沈去舟加上麒麟崖,比水牢还要残酷上百倍。
更何况,沈去舟是掌门的弟子,没有人比他更恨杀害掌门的人。
于是一番讨论下,长老们还真的把我交给了沈去舟。
被沈去舟压往麒麟崖前,我一动不动。
可直到我出了宗门大殿,陆沉墨也没出来看我一眼。
17
陆沉墨怎么可以认不出我呢?
陆沉墨又怎么可以对我出手,护着别人?
麒麟崖前,我顾不得对麒麟洞内的妖魔感到恐惧,只反复地问自己。
「你有十天时间。」沈去舟将我扔在洞口,「告诉我你是如何害了师父,我便带你下去,你也免受酷刑。」
我被困得严严实实,歪倒在地上:「沈去舟,审犯人不是这样审的。一开始就怀柔,只会浪费时间。你得一上来就狠狠地上刑罚,上到人受不住……」
沈去舟坐直了身子。
他对我这句话有反应,他合该有反应的。
因为,这句话是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百里许你个变态,不仅窥探陆沉墨的记忆,还窥探我的记忆是吧?」沈去舟说。
真是……疯了。
我笑出声来。
沈去舟,你的演技一如既往,比陆沉墨烂多了!
18
接下来的几天,沈去舟真如他所说,没有对我动用一点点私刑。
恐怕真要等够十天。
这几天里,他下山了两次。
一次是去参加掌门的葬礼。
回来的时候双眼红肿,夜幕星河下和我彻夜长谈。他讲他的师父近年来是如何醉心术法,又是如何十年十年地闭关,以至于他们师徒三人百年都没团圆过几次。
讲他师父是如何盼着能喝上两个弟子的喜酒。
说着说着,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次是去找陆沉墨商量要事。
回来之时,似是不经意般对我提起:
「陆沉墨要和彤彤成亲了。」
陆沉墨,彤彤……成亲?
不对啊,掌门刚刚去世,陆沉墨和彤彤怎能成亲?
「他们早日成亲,是我师父的心愿。」
第八日时,沈去舟又下了一趟山,去参加陆沉墨和彤彤的仙侣大典。
徒留我在山上,望眼欲穿也只能看到麒麟崖厚厚的云层。
陆沉墨是不是以为我会去抢亲?
他会像曾经承诺的那样,放满城烟花吗?
我抬头,夜幕星河入眼,麒麟崖之高,手可摘星辰。
刚刚伸出手——
沈去舟回来了麒麟崖。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彤彤在仙侣大典上晕倒了,仙侣大典临时取消。」
「她神识出了问题,片刻耽误不得。陆沉墨今晚就带她去尘语林的域外秘境,找能修复神识的伤药。」
我似笑非笑:「哦,这也要同我说?」
「当然要同你说。」沈去舟咬牙切齿,「我半个时辰之后也要同去,你现在还有一刻钟交代原委,不然,我就将你扔进麒麟洞里,是死是活,看你造化!」
是死是活,看我造化啊。
见我毫不在意,沈去舟面色一沉,解开绳索,将我往麒麟洞里狠狠推去——
我的手中却多了一个,小巧的阵盘。
是沈去舟偷偷塞给我的阵盘。
麒麟洞内妖魔鬼怪众多,十分凶险。
小小防御阵盘,不一定能护我多久。
于是,我只好加快脚步,往麒麟洞最里面跑去。
跑了好久好久,眼见着阵盘都快要碎掉了……
眼前场景忽地一变。
再睁眼时,我已经不在麒麟洞中。
面前出现了两个熟人。
也是我之前拜访不遇的故人。
李毓把最后一块极品灵石放在阵眼上,擦了擦满头的汗。
翁屏手中的大刀插回刀鞘:「哟,回来了。」
百年不见,旧友重逢。
他们不像另外两个人一样装作不认识。
而是大大方方地迎接他们的故人。
19
这里是尘语林的域外秘境。
此境相传由一块来自异界的碎片演化而成,是不受此间天道管辖的密地。
所以,这两个人才能悄悄摸摸地出现在这里,凑到一起鼓捣大事。
见我没有丝毫的疑惑和慌乱,翁屏尴尬地摸摸鼻子:「你猜到我们的计划了?」
李毓也问:「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
也知道,所谓的「仙侣大典」,也不过是陆沉墨为彤彤姑娘设的一个局罢了。
更知道麒麟洞内有传送阵,直通域外秘境。
我一直知道,陆沉墨「认错人」一事有蹊跷。
苍山之上,他问我:「山高水长,能否相见?」
我指着那铃铛:「当它响起,便是我回来了。」
其实铃铛永远不会响起的。
我在骗他。
早在他和百里许决斗时,我便趁他不备,偷偷把铃舌给去掉了。
铃铛没有铃舌,怎么响呢?
我想要让他有个念想,铃铛一日不响,他就盼着一日。
盼来盼去,铃铛一直不响,他自然把我忘了。
所以我才要将铃舌取下来。
却不想,这被取了铃舌的铃铛,还能为人所用。
乱了陆沉墨的心思,让他误以为他人是我。
不……应该是有人有心利用。
但陆沉墨,从来没有认错过。
20
我能在魂飞魄散之后活过来,还仅仅用了百年时间。
谁在其中出尽了心力,昭然若揭。
所以,再次醒来,我固然欣喜若狂。
可也心疼不已。
他是如何发现我没有回了自己的世界?
又是如何夜夜枯坐,细细理清我破碎的魂魄?
那是一百年,即使说百年弹指一挥间,于我而言是一觉醒来。
那也是扎扎实实的一百年。
百年时间,够嘹亮的啼哭变成一抔黄土。
小树成老槐,朝堂几度盛衰——
百年时间,是多少日日夜夜,会认识多少人,又会经历多少分别。
陆沉墨踏遍千山万水寻我魂魄,又将冰下火引入体内炼魂,从来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能猜出来我早已魂飞魄散,能用这么长时间为我理清魂魄。
又怎么会认错我?
所以,在见到陆沉墨旁边的彤彤姑娘的时候,我前所未有地理智。
他不可能认错我。
即使认错了,我也可以耐心地告诉他,追回他。
不过,这想法也不过在我脑海之中过了一下而已。
因为下一刻,铃铛响了。
21
注定不会响的铃铛居然响了。
是有人刻意让陆沉墨认错。
于是,我试探了陆沉墨,也告诉了陆沉墨我真正的名字。
那日除妖之后的临阳村,陆沉墨不止问过我能不能永远留在他身边的话。
还问过我真正的名字。
「彤彤,你肯定不叫彤彤。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啊?」
我那时候不肯告诉他,只说:「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再跟你说。」
苍山山顶,我不曾告诉他。
六出峰峰顶,尘烟再起的时候,我告诉他了。
六出封顶,陆沉墨在茫茫大雪中莞尔一笑:「我知道了。」
我千方百计留在了六出峰。
深夜时分,陆沉墨怕我着凉,潜入我的房间画如春阵法。
如春阵法奇奇怪怪的,是陆沉墨特有的画法。
可那阵法消失之后,散落在四处的灵石粉末却拼成了细小的字母。
S-k-Y。
果然……是天吗?
……
听到这里,翁屏咋舌:「你们的脑子果然跟我们平凡人不一样。原来你回来的第一天就接上线了啊!」
对!我们第一天,就已经接上线了。
或者说,我在天剑山茶馆讲故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和他接上线了。
他端详我半天,半晌笑出声来。
「还是个小姑娘呢。」
22
我和翁屏他们讲故事。
我都快憋死了。
「话说。」我逗翁屏,「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啊?」
好家伙,话一出口,翁屏眼眶红了。
怪我失言,明知道他们对我的死有心理阴影。
李毓:「你不是为了帮陆沉墨打败百里许而死的?」
不是。
陆沉墨和百里许决战,我帮上的忙不多。
他和百里许决战的时候,我也在和天道决战——
在我寄身的玉佩里疯狂撕扯。
……
随着陆沉墨的修为到达渡劫,我发现天道给我分配的任务越来越怪。
什么任务,需要陆沉墨的修为尽可能拔高?
什么任务,需要陆沉墨的神识尽可能地脆弱?
拯救苍生,改变大陆命运,需要的是一个修为虚高、神识脆弱的天之骄子吗?
我试探性地问天道。
得到的回答却是:「你还想不想回家了?」
我想回家的啊。
我心中忐忑,尽量拖延天道颁发的任务。
天道执意不让陆沉墨炼制本命剑,直到陆沉墨渡劫,再不炼制本命剑就晚了。
陆沉墨炼制本命剑之前,陆沉墨的师父,白胡子老头掌门来找我。
他让陆沉墨先出去,不要偷听。
开头就是一句:「彤彤,你的任务走到哪一步了?」
作为所谓「系统」,任务一事,我只和陆沉墨说过。
陆沉墨我再信任不过,他不会对着别人乱说话。
更何况,我和陆沉墨形影不离。
掌门是如何知道的?
隐隐有接下来要知道什么的预感。
我下意识地想要切断和天道的链接。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动作,就被老头儿制止了。
「没用的,只要在云洲大陆发生的事情,它都知道。」
然后,他摊开手掌,露出一块小小的石头:「但是有了这块域外神石就不一样了。」
这块域外神石在,天道被屏蔽,不可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于是,掌门给我讲了个惊天大秘密。
23
掌门说:天道是个大反派,有谋夺陆沉墨身体的心思。
掌门见我接受良好,很是诧异:「你信我?」
我:为啥不信?小说里都是这么讲的啊。
无非是我们这个天道厉害了一点,强硬了一点。
唯一令人怀疑的是——
「老头,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老头说他是好人。
不对,是他整个门派上上下下都是好人。
「我之所以会知道你和天道的事情。」
「是因为这件事已经不是天道第一次做了。」
「不,不对,应该说,不是第一个天道这样做了。」
他刚刚没有把我说懵,这会儿我倒是懵了。
什么叫不是第一个天道?
然后白胡子老头就把我给讲困了。
听完之后,学渣本渣试着艰难总结了一下:
天道是天地所生,又反哺天地,负责万物运行。
可天道有灵,总会忽然撂挑子,不做了。
但它不过是灵识,就算不干活,也不能做什么。
不知道多少年之后,天道动了歪脑子:
一般人承受不住天道的灵识。
没关系,天地中有种存在,叫做气运之子。
找个气运之子,将他养大养强,然后夺舍,最后破界而出,天道便自由了。
天道自由了,但这片大陆也就完了。
气运之子也完了。
修者虽为蝼蚁也思苟存嘛。
于是,便有了斩天道为己任的天剑宗。
毕竟天道死了,天地自会慢慢衍生出新天道。
天道跑了,天地默认还有天道,但这片天地实际上是无人管理生灵涂炭的。
就很尴尬。
我咽了咽口水:「冒昧问一下,贵宗灭了多少个天道了?」
掌门比划了个数。
24
这次的天道分外狡猾。
掌门说,是个大挑战:「毕竟它还会请外援了。」
外援是我。
以往的天道直接跟在天之骄子身边,天剑宗只需小心留意,就能侦测。
可这次,陆沉墨身边跟着的是我。
「阴啊!」
我问掌门可有解决之法。
掌门点头:「本门有传世之宝,斩天剑,可斩天道。」
「那还不快斩?」
「得天道占据了天之骄子的身体在一起斩,要不然除不干净。」
我:???
你收陆沉墨为徒,竟然是想杀他?
掌门沉默不语,半晌开口:「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我洗耳恭听……
「你的魂魄和天道神识连着的,要不然它也把你带不过来。」
「你乖乖地站在这里,我把你和天道一起斩了。」
25
那晚,掌门终究没有下手。
「最后期限便是陆沉墨决战苍山之后。」
「天道不能留,斩谁你得想好了。」
我问掌门:「陆沉墨知道吗?」
「陆沉墨不能知道,他知道了,便是天道知道了。」
人生而有情。
掌门使命便是斩天道,为了方便监视天道一举一动,掌门只能收陆沉墨为徒。
可又生了师徒之情——
而我心悦于陆沉墨。
我问掌门:「陆沉墨不配有人好好待他吗?」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家中遭逢变故。
佩芝姑娘前来退亲,少年赤诚的心伤痕累累。
还未收拾好心情,家中又遭了贼寇,被灭满门。
那日藏在山洞,外面搜寻的步伐不曾停歇,他用气音对我说:
「彤彤,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那时候怎么想的:别怕,你还有天道护着,还有我。
后来他要拜师,我陪着他把天剑山的阶梯爬完。
天剑山的阶梯好长啊。
掌门和长老们便站在天剑山山顶。
那时候的掌门待他是真的好。
于是我高兴地说:「陆沉墨,你又有新家了。」
天下受苦难的人有很多,陆沉墨不是最难的最惨的那个。
可我还是很难过。
因为我最爱陆沉墨。
天道对他别有所图,掌门为了使命要放弃他。
而我,也从来是别有目的地接近他。
26
陆沉墨和百里许于苍山决战那天,我和天道摊牌。
这边两人在苍山打得激烈。
那边,我和天道一言不合,也开打了。
天道之灵如浩瀚汪洋,我与之相比,不过是一叶扁舟。
其中浮沉,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我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神识和天道之灵连在一起吧。
天道之灵不死,也没有办法将我给弄死。
我本来也没想着魂飞魄散的,虽然掌门说我和陆沉墨之间得死一个。
但是我们总能苟一苟吧?
苟一苟,说不定有其他的办法。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天道不堪我的骚扰,想要直接侵蚀入陆沉墨的识海,自己动手对付百里许。
于是我那么一用力——
把自己神识和魂魄给整碎了。
我也没想到天道会把我的魂魄和它的神识连在一起啊。
我碎了,天道的魂魄也碎了……
陆沉墨躺在苍山顶上,周边是天剑山的弟子严阵以待。
只要发现天道占据了陆沉墨的身体,掌门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蜂拥而上。
可天道消失了。
我强撑着稀碎的魂魄出现在陆沉墨面前。
「陆沉墨,我要走了。」
「你得证仙尊之位,我也要回我的世界了。」
掌门曾经说过,「系统」魂飞魄散,代表天道已经湮灭……
27
「不对!」李毓脑子转得奇快,「天道已经湮灭了,那我们要对付的是……」
他说着说着,就住嘴了。
「你看。」我笑出了声,「真聪明,你已经猜出来了。」
那些弟子根本不知道,陆沉墨和百里许决战苍山那日,他们是去干什么的。
知道天道的秘密的人,除了我,就只有掌门。
如无意外,结局只会是我灰飞烟灭,而陆沉墨等到天地衍生出新的天道,顺利飞升。
按掌门所说,不过数百年,算不得久。
可谁能想到,陆沉墨会猜到我不是真正地离开了。
他循着蛛丝马迹,一缕一缕收集好我的魂魄。
可收集好的又哪里只是我的魂魄……
天道把我的神识,和它的连在一起了啊。
陆沉墨将魂魄送往下界轮回的时候,真正轮回的已经从我,换成了天道之灵。
彤彤姑娘,可不正是天道吗?
这也解释了,铃铛为什么会在她一靠近的时候就响。
她想让陆沉墨,把她当成我。
或者她还想要继续谋夺陆沉墨的身体。
或者她是想要彻底消灭天剑宗这个隐患。
但无论她是想做什么,无疑的是,她不是我这件事情,已经被陆沉墨知道了。
也可能他知道得要更早。
所以,我才会找不到李毓和翁屏。
陆沉墨信得过的人不多。所以他找到了李毓和翁屏,找到了一个天道察觉不到的地方。
他一向是那么聪明的。
但陆沉墨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天道和我的魂魄是连着的。
所以,彤彤姑娘对我敌意那么大。
因为在我踏上天剑山的那一刻,它就知道,我回来了。
既然魂魄和灵识连在一起,那么结局就不会有不同。
天道死,我也魂飞魄散。
他要是再聚一次我的魂魄,也相当于再聚了一次天道之灵的魂魄。
他们杀了天道之灵,也就是杀了我。
这次,再不能将我四散的魂魄聚起来了。
我嘱咐李毓:「我将此事说给你听,不过是以防万一……若是陆沉墨发现了什么端倪,下不了手……」
李毓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彤彤,你可真狠啊!」
狠吗?
我正要笑出声来,身边的翁屏却忽然警觉。
斩天剑握在手中:「他们来了——」
28
这是我和陆沉墨真真切切的对视。
他站在远处,垂眼看我。
被他背在背上的「彤彤姑娘」见到了我,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立时警觉。
可已经没用了。
陆沉墨抓住「彤彤姑娘」的胳膊,狠狠往阵法正中甩去!
「陆沉墨!!」黄衣女子尖叫出声。
此战甚至没有和百里许当年的激烈。
天道之灵修为不输掌门,要不然也不会悄无声息地杀掉他。
可陆沉墨用阵法相困,又有李毓、翁屏、沈去舟等人从旁辅助。
阵法制着它。
即使这般,也打了很久。
打到最后。
陆沉墨喊道:「翁屏,挥剑——」
斩天剑——
这是天剑宗的宗门至宝,是老头子豁去性命也在守护的东西。
翁屏举起了剑,却看了一一眼我。
「等——」
陆沉墨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往翁屏的方向冲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翁屏的剑已经挥了下去。
我从没有,从没有见过陆沉墨如此苍白的脸色。
29
斩天剑不愧为天剑宗至宝。
天道消失得很是利索。
我也觉得好痛啊——
灵魂撕裂的痛。
苍山之上也是这么痛吗?
我当初是怎么忍痛和陆沉墨告别的?
陆沉墨冲上来,赶在我跌落之前抱住了我。
「绵——意——」他生疏地喊着我的名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几次之后,终于喊顺畅了,却又哭得泣不成声,「绵意,别,别离开我。」
这句话,他说过好多次哦。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斩杀天道之灵这件事情,不是他亲自动手。
要不然,他得多难过。
风平浪静了,他知道我的名字了。
是回光返照吗?我竟还有力气,从陆沉墨的腰间把他的铃铛拽下来。
那是天道之灵蒙骗他的道具。
也是我们之间的信物。
这次,我不再偷偷地,而是当着他的面,把铃舌摘了下来。
「陆沉墨。」我轻声叫他的名字,「这一次,你就别等我了。」
「自己好好活着。」
「当我回到我的家了吧。」
「山长水远,我们再也不会再见了。」
30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脑海中闪过的竟是和他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
落魄的小公子刚刚被未婚妻退婚,又气又恨,把自己关在房间哭得凄凄惨惨。
我附身在了玉佩上。
「勇敢的少年哟,你要不要和本系统签订契约,觉醒这个世界的至高力量?」
他问我:「你是玉佩仙女吗?」
我真想回到那时候啊。
回到他问我能不能走走月老的关系,把他和佩芝姑娘的红线牵上的时候。
我要凶巴巴地回他:「不能!」
「能和你牵红线的,只有我。」
万水千山,沧海相隔。
能和你在一起的,只有我。
……
……
……
31
我以为我再次魂飞魄散了。
却没有想到,我还能再次醒来,还是在这具身体里。
醒来的地方不是在无名的小村子,而是在六出峰的客房。
沈去舟正蹲在不远处,往如春阵里塞灵石。
听到动静,他头也不回:「醒来了?」
我环顾四周:「……陆沉墨呢?」
我想起之前看的无数虐文,想起仙侠文的男女主结局,我心头一凉——
「陆沉墨……他,他去哪里了?」
沈去舟脸色古怪:「……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他思考了一阵之后,激动了起来:「你怀疑我害他?」
我:啊?
但看沈去舟这脸色,陆沉墨显然已经没什么事了。
「当然没事,他以为你魂飞魄散了,当场就准备寻短见,被我劈晕了。」沈去舟冷笑了一声,「翁屏和李毓把他背回了六出峰,顺便给他解了火毒……这会儿还在隔壁睡着。」
我:……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劫后重生。
劫后重生,我整个人都是软的。
沈去舟又道:「有个人比你更惨,等你好了,去看看翁屏吧。」
亲手斩杀多年好友。
这得是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我还是很好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沈去舟脸上刚起的笑落了下去:「你第一次魂飞魄散,陆沉墨得证天尊之位之后,我师父便常年闭关,你猜猜他是在闭关干什么?」
我知道老头对我有愧。
陆沉墨是他的亲徒弟,可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也不少。
老头心软。
要不然也不会对陆沉墨生出怜悯之心。
「他在闭关,造无灵肉躯。」
那个他曾经承诺过的,会在我和陆沉墨大婚的时候送给我,让我附身在上面,以后我们就能生小娃娃的无肉灵躯。
陆沉墨发现我魂飞魄散,执意要找回我的魂魄的时候,他默许了。
他比陆沉墨还要先看出来,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不是我。
然后叹了一口气,就去闭关了。
闭关整整十六年整。
出关之后,掌门把沈去舟叫到身前,交给了他两样东西。
一样是域外神石,一样是十四岁却没有魂魄的无灵肉躯。
「随便带到一个地方,到时候,她就会回来了。」
不久之后,沈去舟悄无声息地带着无灵肉躯出现在了一个村子里。
无灵肉躯在一个夜晚没了气息。
而我——
睁开了眼。
沈去舟问我:「你知道你是如何准确无误地进入到无灵肉躯的身体里的吗?」
「我师父去找陆沉墨的时候,偷偷地削了不知道是你的还是天道之灵的一缕魂魄。」
「那天陆沉墨找了很久,都快疯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少年陆沉墨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既然是无肉灵躯,在里面炼制一个锁魂阵还是容易的。」
所以,天道之灵灰飞烟灭时,这具身体里还有个锁魂阵,死死地锁着我的魂魄。
我和天道相连的魂魄硬生生被扯开了。
我自己稀碎的魂魄被留在了这个肉壳里。
难怪那么痛。
魂魄在飞散和聚拢之间拉扯,所以我才那么痛吗?
「只是可惜,无肉灵躯植入不了灵根,你之后也无法修炼了。好在无肉灵躯不会衰老,你的魂魄被锁魂阵困着,也算能和陆沉墨白头偕老。」
「师父临终前给我留了话。」
「他让我问你,这份迟来的送给你们夫妻的礼物,你们可还满意吗?」
……
六出峰的风雪停了。
我和沈去舟一起下山一趟。
掌门师父葬在宗门后山。
不像历代掌门一样,将遗壳放在秘境之中。
他只是让沈去舟在后山给他挖了一座坟。
小小的一座,孤零零的,坟上开满了野花。
像他的性格。
就算是坟,也是一座有趣的小老头坟。
我在坟前陪他喝了一会儿酒。
又问了问他的后世。
「魂魄应该是完好的。」沈去舟说,「若无异常的话,此时师父应该已经投胎了。」
「他不想再修仙,我们就不去寻他了。」
这样也好。
直到日暮时分,我才站了起来。
沈去舟有事要忙。我谢绝了他让弟子送我的建议,一个人往六出峰走去。
走到半山腰,六出峰又下起了雪。
我一步步地爬上去,果然,在爬到峰顶的时候看到了陆沉墨。
天色已晚。
他一身白衣,站在风雪之中,看着我走来的方向。
看着爬上峰顶的我。
不作声,也没有动作。
我上前一步,只是一步——
「叮叮当」
陆沉墨腰间的铃铛响了。
「疼不疼?」我问他,也是问百年时光里,那个走遍万水千山,寻遍千丝万缕,又将冰下火引入身体,千锤百炼的陆沉墨。
他走向我。
抱住我。
「你回来了,再也不疼了。」
(完)
作者署名:讲个故事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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