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发丝勾在他指尖打转,「很漂亮。
「漂亮到……想把你藏起来。」密密匝匝的细吻落在颈间,耳边是他缱绻的低声。
我不置可否,看着镜中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那道黑色颀长身影,明明他更夺目耀眼,蔷薇花也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磨蹭了许久,这才满意地带着我去看那所谓的「惊喜」。
他用绸带蒙住了我的眼睛,牵引着我走向那未知之地。
黑暗之中,脚下步子生顿,踩上不平的石子路,他握着我的手也紧上几分。而我的心在此刻生出强烈不安。
因为铺满石子的路,只有驯兽场。也就是那魔狮所在地。
这就是他所说的惊喜吗?
真是不够看。
我不是早就知道——
耳边隐约传来几声不同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倏地打断我的思绪,魔狮的吼叫贯穿耳膜。
不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如果他给我的惊喜,是先前所说的,单单是把奴仆丢给魔狮玩,那么叫声理应只有那名被换去的少年。
可是现在……我敢肯定场上的不止三名。
我的心一阵狂跳,伸手就要摘去遮盖视线的绸带,却被白雪制止。
「别急,还没到呢。」温热的气息呼在耳畔,我的背后却生出一丝凉意。
耳边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不敢想象现在的场面,也突然没了面对的勇气。
踏上台阶,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颤抖。
当周遭声音渐小,快要归于平静时,白雪掀开了我的绸带。
我站在高台上,向下望去,鲜红骤然间侵上我的双眸,在眼底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色蔷薇。
而彻底攻破我心底防线的是,浸泡在血池中的少年都是那天我传唤去寝殿的。他们的银发早已被染上红,皮肉绽开,可见森森白骨,魔兽在一旁舔舐着残骸。
指尖微颤,我转过身,一道清脆声猛然响起,我几乎用尽全力,打在了那人脸上。
他雪白的脖颈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硬生生被我打偏了头,手心传来热辣的麻。
我狠狠地盯着跟前人,目光像是淬了毒。
脑海中忽闪过将他推下去的欲望……
抑或是自己跳下去,看那时,他面上会出现什么样的精彩表情。
白雪白皙无瑕的面颊上透出红印,瞳孔极细地颤着,似有几分错愕。
我大口呼着气,耳畔蓦然传来他的低笑,唤醒了怔忪中的我。
白雪抚上自己的脸,唇角勾着抹病态的笑:「别生气啊。」随后双手搭上我的肩,将我的身体旋转至前,重新对上了那片片猩红,有什么东西瞬间在胃里翻涌。
只见圆形兽场中央,逐渐升起一个台子,台上的人却是无比熟悉。
……纳斯亚?!
- 我睁大双眸,反复确认,最终心沉海底。
确定了那个人就是纳斯亚。
我动了动唇,干涩的喉咙什么也发不出。无力地后退,抵上了身后人的胸脯。
他双手紧紧扣住我,下巴轻轻搭上我的肩,温柔的声音响起。
「地牢中救人,可不是件容易事。」
我身体一僵,原来他从开始就知道。
唇边划过一抹嘲弄,也是,他现在是国王,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
「为什么一开始不阻止我?」
看我像个傻子,自以为是地白忙活一场很高兴?我死死盯着场中央的纳斯亚,看着魔狮步步朝他靠近,心也跟着吊起来。
「我想着,总得给你点成就感吧。」他亲昵地吻了吻我的耳根,说出口的话让我愤恨。
魔狮吼叫声长破天际,猛然间朝纳斯亚扑去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鲜血在瞬间绽开,喷涌,绝望中他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双清透明亮的蓝眸也被浸染上一丝猩红,没有恐惧,没有害怕,他的薄唇动了动,随即倒下,我不知道在最后一刻他说了什么,只觉那抹淡然的笑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撇过头,不忍再看。手心被我攥得通红。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紧接着迎来一阵沉默。
许久,白雪将额头靠在了我的肩颈,好像以此来传达自己的脆弱无力。
「我能感受到……你同他在一起,和同我在一起时是不一样的。」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禁锢着我的手更紧一分。
「我害怕……害怕你被他抢走,哪怕他只是一个奴仆。我嫉妒,嫉妒得快要疯掉。」他的身体一直在抖,声音喑哑艰涩。
而后却流露一抹疯狂:「直接杀了他?当然不……」
我解开了他的桎梏,没听他把话讲完,转身打断他:「所以你就要用这种方式来——」
刹那间又对上那双水雾朦胧的黑眸,眼尾一片薄红,眼角的泪似要随时滑落。企图博得我一丝同情?
我盯着他微怔的瞳孔,冷漠地把没说完的话补全:「来让我更加厌恶你。」
白雪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的做法……让你感到厌恶?」他目光空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极了丢了魂魄、即将破碎的木偶。
我轻笑出声,伸手将他零散的发丝捋至耳后,毫不留情地开口:「你这个人,更让我厌恶。」
其实,他要是从一开始就不干涉我,我未必不会真心待他。
但他一次又一次触碰我的底线,实属让人烦躁。
他动了动颤抖的唇,突然冒出一句:「你……喜欢他?」
?
他怎么会这么认为,哪点看出来的?
真是荒谬。
懒得与他争辩,我现在觉得他就是一个疯子。抬脚从他身侧离开,又被一把拉住。
「去哪?」他像是没有安全感,紧紧攥住了我的手。
本来就压着一股火,极力控制才没有爆发出来,我嗤笑一声:「去哪?
「去没有你的地方。看着心烦。」
空气中飘着丝丝血腥味,漫入鼻腔,我的眉头更皱一分,忍住不去看那些少年的尸体,但他们被撕碎的画面已经深深烙印在脑海,挥之不去。
我现在只想回寝殿冷静冷静,却没想到白雪会错了意。
「你想离开王宫,离开我,是么。」
离开?
除了待在这王宫,我还能去哪?
「放开。」我一脸漠然,语气中夹杂着不耐烦。
他的力道越来越重,手腕传来刺痛,好似要将腕骨捏碎。
「不要……」
「求求你,不要走……」
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咬着颤抖的唇瓣。
我有些不太明白他到底是怎样一种心境,但我知道,他好像很害怕失去我。
一抹嘲弄在嘴角化开,我恶劣地说:「就要走,让你永远也见不到我。」话落,去欣赏白雪面上的表情。
可还没来得及看清,眩晕感袭来,视野逐渐模糊漆黑。
最后只听清身旁那人说:「如果无法将你留住。
「捆绑在身边也挺好的。」
-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原来的寝殿,周遭和原先无异,唯独多了件东西。
冰冷的镣铐,桎梏住了我的双脚与手腕。承接的铁链是我能够在这个房间活动的范围。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禁锢自己的枷锁,在心底笑出了声,竟是什么情绪也没了。
先前的愤怒,烦躁,失望不解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疲倦……无力感攀爬浸透全身。
我抬眸望向窗台,瓶中摆放着鲜红玫瑰,花瓣随风摇晃。脑海中又闪过那时的画面,少年们的嘶吼仿佛还在耳边,绽开的猩红要比这玫瑰艳上万分。
我下床,尝试触碰那朵颤在风中的玫瑰。最终链锁拉扯住了我的脚,怎么也够不着。
于是我拖着铁链坐回床上,静静地盯着窗外。偶尔掠过几只飞鸟,视线也就跟随着它们远去,连带着思绪……
以至于不知何时,跟前多了个人,一道令人厌烦的身影。
我没有施舍那人半分眼神,直到他将一捧玫瑰挤到我面前,可真正落到我眼里的,只有他唇边的那抹笑。
真是碍眼,真是讽刺。
真是……令人火大。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清脆响声过后,一簇鲜红散乱在地。
正要踩上去却被他制止,白皙脚掌被那人紧紧护在手心,冰凉感透过肌肤刺激到我的神经。
白雪蹲在我跟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别踩……刺还没有剥干净。」
我哂笑一声,毫不犹豫地踢开他,交叠起双腿,俯视着在我面前甘愿低首弯躯的国王。他踉跄了几步,而后将一束束玫瑰重新捡起,走向窗台替换。
看着他颀长的背影,我有一瞬恍惚,竟可笑地将他与先前那个白雪重叠。
怔愣中,他转过身,面上挂着最初的笑,奇怪的是没一开始那么扎眼了。可扣在身上的冰凉硬物警醒着我,一刻也不能放松。
他朝我步步走来,坐到我身侧。
我们都沉默着。
白雪摆弄起自己的手掌,白皙掌心被花刺划破,留下浅浅的暗痕。黑眸却在出神,像是想着什么高兴的事,轻笑出声。
我不禁向他投去目光。
「我觉得……这样真的好幸福。」他忽然垂眸柔声地说,指尖圈住了我的手。
「要是一刻也不分开就更好了。」白雪低声呢喃,煽动纤长的羽睫望向我。
在对上我冰冷的视线后一愣,歪头道:「你不开心吗?」
……开心?
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开心吗?
是被打碎的魔镜,被篡夺的王位,被杀死的纳斯亚……还是被铁链禁锢的自己?
我眯起双眸,面对跟前的人,耐心在一点点磨耗,直至消失殆尽。
「果然……」他垂下了头,语气闷闷的,「你还是想从我身边离开。」
白雪猛然间抓住我的手,情绪有些激动:「你想到谁那里去?」
「纳斯亚?」他颤抖地说出这个名字,一抹嘲弄绽开在唇角,「可他已经死了呀。」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给了他这种错觉,不过既然能让他难受,那我就不解释了。
甩了甩手,不料惹来了他下一步动作,白雪紧紧扣住了我的头,唇覆了上来。
铁链相碰撞的声音唤醒了我,我故意回应他,在他松懈下来的瞬间用尽全力推开他:「滚!滚出去!」我歇斯底里地朝白雪吼去。
他垂着头,乌黑发丝散落几缕,苍白的指尖微颤。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最终沉默着,他不敢再向前半步,于我的怒视下离去,轻轻关上了门。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要与我待上许久。
大部分时间是沉默,我们都没怎么开口,我静默地坐着,他也就静默地坐着。
可渐渐地,他的话变多了。
我忽视他,忽视他,一再忽视他,他依旧乐此不疲地说着话,即使从未得到回应。
他似乎认定我逃不开他的手掌心了?从小心翼翼地触碰到肆意妄为地掠夺我,在我身上每一处留下标记。
他的那份爱,如蛆虫般,日夜不息地啃噬着我的躯壳灵魂与躯壳,我的精神也被慢慢摧磨,仅存的理智之弦快要绷断。
我说我想出去,他就一把抱住我,说不想失去我……
他还为我准备了一副新的镣铐,说戴着不会那么难受。
他说要是我想听他叫母后,那么随时都可以听到。
他还说邻国塞他一个公主当王妃,问我会不会吃醋,如果吃醋就立马杀掉她。
……
其实从他将我禁锢那天起,我就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他既然用极端偏执的方法留住我,那么我也要用极端偏执的方式还回去。
穿进这篇童话,我的心境早已千变万化,逐渐变得扭曲,似要融入这个因白雪疯狂的世界。
刚开始还想着,等走完剧情,他当他的公主,等待属于他的真爱之吻。我当我的王后,享受权利带来的快乐,怎么也不会料到今天的局面。
真是可笑又讽刺……毕竟童话故事中的反派,结局有哪个是如意的呢?
那天清晨,我换上了白雪之前为我准备的礼裙。
望着窗台,那即将凋零的玫瑰,等待他敲响我的房门。
- 白雪进来时,我如往常那般静坐在床边,发呆出神,凝望着窗外。
他习惯性地走到我身侧,为我编发。冰凉指腹摩挲过我的脖颈,享受着掌控我的乐趣。
白雪勾起一缕红发,放置鼻尖轻嗅着已经沾染上,那属于自己的蔷薇花香。唇边露出一抹餍足的笑。
我身上的气息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好似是他特意留下的侵占标记。
犹如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目光空洞,任人摆弄。
我的精力早已被磨耗得所剩无几,以至于现在……不想动,不想思考,不想去应付。
「看着我。」
他的双手抚摸上我的脸颊,迟迟得不到回应,唇畔笑意逐渐隐没在那一声声低呢中:「看看我,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耳边传来他的痛苦哀求。
他掰过我的脸,妄想将我的视线移到他身上。
他做到了,我终于看向他了。他那快要重新浮现在唇畔的笑,却又在碰触到我视线的刹那间,消逝得一点也不剩。
取而代之的是张皇失措。
白雪越发惨白的面色映入瞳孔,颤抖的唇瓣微张着:「不,不是的,不要这样看我!」
说着,苍白指尖就抵上我的唇角,企图摆出一抹的弧度。
自欺欺人么。
看着他慌张的神色,黑眸中隐隐泛出的水光。
我如他所愿,露出了笑,而后温柔地抚摸上他的头。
只有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到底有多假。
白雪先是一顿,眼底涌上错愕,震惊,再被喜悦填满,他扑到我怀里,像只猫儿一样蹭。
我在他耳边幽幽开口:「能帮我先取下这镣铐吗?」
他倏地抬眸,眸中是不安。我温声诱哄:「我不走,我就站在这。」面上的表情与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亲昵。
「为什么害怕……我已经是你的了,永远都是……」
白雪似乎还在挣扎,犹豫不决。
直到我抚摸着他的脸,对他说:「解开好不好,戴着很疼。」
他才终于解下我的禁锢。
身上没了冰冷坚硬的桎梏,一阵轻松。我不动声色地瞥向窗外,很快收回目光。
对上白雪紧张的视线,忽笑道:「今天,我为你准备了个惊喜。」
「惊喜……」
我用事先准备好的绸布,遮盖上他的双眼,他意外地配合。
「数到十。」我打上结,在他耳边轻声说,随后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侧抽离。
他像是感知到什么,不安地拉住了我的手。
动了动唇,却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我轻轻拂去手腕间传来的那股力道:「数吧。」
沉默过后,他的声音终于在身后响起。
「一,二,三,四……」
我步步走向窗台。
「五,六,七……」
我站到了上面。
「八,九……」
他扯开布条。
「十。」
目光相撞,我往后仰去。
失重感而至,最后一片玫瑰花瓣也凋落,阳光穿透我的血液。
我想,这是我为自己挑选的结局。
- 她站在高处,朝我望来,我多想让时间停止在那瞬。
她从来没有这么对我笑过。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母后?」
我立在原地,轻轻唤了声只属于我们之间的,最亲密的称呼。
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黏住,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口的位置,企图等来那人的回应。
直至酸痛感紧紧包裹着眼球,双眸覆盖上一层模糊。
我垂下了眸。
终于才意识到可悲的事实,不论我再怎么叫她,都不会有回应。
回应我的,只有透过窗户,直刮面颊的冷风。
心中就好像有一块巨石,平稳地、急速地下坠,最后在胸腔发出「砰」的撞击声。
平静过后的下一秒,心脏如被千万只蚂蚁攀爬啃食。
啃食到,一点碎渣也不剩了。
我再次望向了窗台,颤抖的唇瓣微张,不死心的叫着一遍又一遍。
喑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从齿间挤出。
喉咙像是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再想开口时,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我动了动苍白的指尖,有那么一瞬,我是想要抓住她的,抓住那道从眼前滑落的身影。
然后牢牢握在手心,不给她一丝逃走的机会。
可是我的脚却迈不开一步。
如果她有翅膀多好。
我突然想。
就像我先前送给她的知更鸟。
那只被她放飞的知更鸟。
至少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掉下去,也许某天还会可怜我,扑腾着翅膀飞回来看看我呢?
掌心已经被我攥出了深深的指印,可惜这点疼痛不足以驱散我这不切实际的妄想。
母后。
你知道吗?
就在刚刚,我已经幻想了我们无数次再相遇的场景。
我们肯定会再见的,对吧?
我抱着几分希冀,麻木的想,随后在唇角化开一抹十分难看的笑。
我想我们的重逢,肯定不会特别美好。
因为我大概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用囚笼锁住你。
毕竟我是那么一个自私的人。
嗤笑声蓦地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内,而后转为一道道苍白无力的气声。
我像是突然没了支撑,「咚」的一声滑跪在地。
我弓着背,尽管双手双脚已经冰凉僵硬,但却是控制不住的颤。
是在害怕么,还是在生气?
… …
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说好就站在这里。
为什么不杀了我… …
我天真的以为,所谓的惊喜就是杀死我。
她恨极了我吧,那么杀死我后,也会露出那样美好的笑吗?
至少躺在她怀里,等鲜血流尽,可以看得久一点。
而不是现在……
意识逐渐被空白侵占,我也被绝望吞噬窒息。
我后悔了。
没能跟随她一起跳下去。
坠入地面的那一刻,可以融入她的血肉,与她永久相伴吧。
但我要是死了,谁来打理母后……我的王后的躯壳呢。
我将花园里的所有玫瑰摘下,剥去了尖刺,即便双手早已被划破得血流不止,我仍然不停手里的动作。
撒下一朵,两朵,三朵……
猩红玫瑰绽在她身侧,还是那么美。
我勾起一抹笑,温柔地抚摸着水晶棺中的女人,红焰灼眼的发与玫瑰融在一起,难舍难分。
她身上独属于我的蔷薇香终被玫瑰气息掩盖,身躯日渐腐蚀溃烂。
当最后一朵玫瑰花瓣也凋零。
我躺入棺中,永远伴在她身侧。
- 完 -
□ 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