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藤

「说到团圆,朕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

他喝尽了手中的酒,「朕派人去了你去过的南村,找到了舅舅。」

大概是酒饮多了,我努力想听他说话,脑袋却只觉眩晕。

「……朕决定了,要将你许配予他。」

一番话让我清醒不少,「什么?」

阿止的舅舅便是杨欢,也是清欢。

当年杨门兵变,杨欢吃了龟息丸,被父兄自了宫,顶替掉宫中死去的太监身份,才躲过清查,囫囵逃出烨城。

「只有将你许配予他了,你才能永远留在朕身边啊。」

姜止看着我,眼里尽是疯狂:

「阿姐……不,姑姑你不是说永远不会抛下朕吗?朕这么难才寻到你,你为何要跟成砚走?又为何食言?」

「你到底在说什么?」

「姑姑你不知吗?成砚自请卸兵二十万,辞官归乡。」

「他生在烨城长在烨城,哪里来的乡?朕偷偷一查才知他要去边营……难道不是带你走?」

「我,我不知……」

我脑中嗡嗡叫唤。

眼前的阿止,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又变成三四个。

不好,那酒有问题。

「不打紧。」

阿止踉跄着来到我身边,笑着的眼里尽是疯狂执拗:

「都不重要了。过了今日,我与舅舅你选谁都成,反正我们三人,从此便活在一处。」

那疯狂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骛,「至于成砚么,便让他死罢。」

姜止哈哈地大笑着:

「你入宫后不久,我便差人给他送信。他眼下应该正调兵闯宫吧?」

「我也早早布好了箭阵,只等他踏进来,便乱箭将他射死,再安他个谋逆之罪。」

「他若死了,你便能安心与我们,啊不,与朕一起。」

浑身瘫软的我震惊地看着他眼中的疯狂,「你疯了,姜止!我可是你姑姑啊……」

「是姑姑当初说的,不会丢下我的!……当我偏执也好,糊涂也罢。我也不过是替姑姑你守诺言而已。」

他横腰将我抱起,踉跄着往寝宫里去:

「我在你酒中下了药,姑姑等下只管睡。」

对上他那酷似我父兄的眉眼,我恶心上涌,几欲呕吐。

他却用手死死捂住我的嘴:「没事姑姑,睡醒便不恶心了。」

全然不顾我死命摇头后簌簌落下的眼泪。

(终)

阖上眼前,我只看见阿止红透的,发狂阴骛的双眼。

再睁眼时,我衣衫完好地躺在寝殿里。

昏过去的阿止倒在榻上。

旁边立着一人,竟是清欢。

「阿止给你下了药,却不知我也给他下了药。」

我大松一口气,「成砚呢?」

清欢却沉默着背身向我。

「清欢,你……怎么了?成砚去哪了!」

「我截住了那封信,他不会来的。」他转过身,「只是,你也活不成。」

话毕,另一只余掌便掐上我的脖子。

「娇娇,别怪我。若被人发现你还活着,便是阿止活不成了。」

「只有你死了,成砚卸了兵,阿止的帝位才会稳。」

清欢的眼中噙满痛苦的泪:

「我这一生中,只撒过三个谎,没想到一个赛一个严重。」

「最后一个,是骗了成砚交到你阿爹手上的龟息丸,却不知会令我阿姐他们惨死。」

他颤抖着,那泪便簌簌地下。

「我对不住杨家与姜家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再对不住我阿姐与你阿兄的孩子。」

清欢哭着看向我,手上的青筋渐渐凸显。

我没有挣扎。

或许,清欢说的是对的。

只有我死了,阿止才会放下执念,迷途知返,才无人能动摇阿止的帝位。

我死了,成砚也能安然地到达边营,不被阿止为难。

……阿砚啊,我们下一世复见。

「娇娇!」

濒死间,却似听到阿砚他唤我。

清欢忽然松了手。

我睁眼,便见面前执枪的成砚,一身血污。

「娇娇,别怕!」

他正欲抬枪,清欢却将一根细针抵在我脖颈:「这针上沾满淬毒,一沾血即死。」

「成砚啊成砚,你说是你这杆枪快,还是我的针快?」

成砚垂下了手,死死盯住他,一身肃杀之气:「你想如何?」

「如何?我本欲放你至边营,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我便送你一程。」

不要!

「成砚你走,别管我,快走!」

我朝成砚大喊着,他却无动于衷:「要我性命可以,我一命换她一命如何?」

他冷笑地看向清欢:

「你做这般就是为了姜止罢?我早已修下昭天下书,藏匿在一处。若被人知道阿止是杨家后人,就算没了娇娇,你觉得他这帝位能坐稳吗?」

「你威胁我?」

「交易罢了,你既知不是娇娇的错,我死了之后便瞒下那昏君,放她走。」

清欢嗤笑:「呵,你凭何与我说这些?」

「就凭我拾起那杆枪,你与那个昏君都拦不住我。」

成砚也笑,一脸狠厉:

「而只要我不死,她死了。我便拥那二十万大军,剿了这昏君,血洗这个大烨皇宫。」

听到此言,清欢愣了愣,又道:

「……成砚,我向来讨厌你自诩深情的作态,既然你求,我便成全你。」

他边说着,边举针压住我颈上血脉:「只要你把桌上的毒酒饮尽,我便放过她。」

不可!我死命挣扎着。

我可以死,但阿砚不能!

「别动!娇娇!」

成砚看着我红了眼眶,「好,为免你食言,便让我最后与她交代那昭书的位置。」

清欢思索了下,唤人将他手脚绑紧,又挟着我,走到他面前。

「娇娇,我一生最后悔的,便是事变后找到你时,没有守你阿爹的约定,将你护出国境。而是私心拘你在我身边,让你恨我怨我许久。」

「成砚!」我撕心裂肺地哭求着他:「你别死,你不可以死!」

他却不理,凑近了我耳畔:「其实没有什么天下昭书。」

「娇娇,你自由了,好好活下去。去南方,替我看看那藤萝……」

说完,他凄然地对我笑了笑,被上来的人活生生地灌下了毒酒。

「娇娇,人逝亦有忆,下一世复见。」

「阿砚!」

我便眼睁睁地看他在我面前,肝肠寸断,吐血而亡。

「为何要这样……为何人人都要这样……」

成砚,阿爹,阿兄,嫂嫂……

我凄凄地望着死掉的成砚,笑得怆然。

醒转的阿止刚睁眼,便见我满脸泪痕冲着他笑:

「阿止你长大了,别再做糊涂事了。当个好君王,护好山河无恙。」

「姑姑!」

在他惊愕的喊声中,我夺下清欢手上的毒针,将它狠狠扎进了自己脖子。

(续)

娇娇,人逝亦有忆,下一世复见。

成砚凄凄笑着对我讲,口中鲜血汩汩直冒。

「不要!」

我从梦中惊醒。

天已亮,窗外的藤萝缠着木架攀攀地长。

人家都说,整个八里镇,数学堂旁吕娇娘家的藤萝长得最盛。

学堂里的学生日日都爱在那藤架下学论。

我隐姓埋名,到烨国南边的八里镇已快一年了。

应是清欢许了成砚死前的承诺。

我没死成,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在这八里镇。

身旁仅有一叠银票和一封书信,是清欢留给我的。

他说其实那银针上没有毒。

他说,当年他并没有将所有龟息丸都交予我。

我会晕倒,是因为他在阿止给我准备的那壶酒中,下了龟息丸。

他还说,抛下你的身份吧。

你再也不是谁的帝王,女儿,妹妹,阿姐,姑姑。

爱恨都放下罢,你只是娇娇。

他最后说娇娇,别再回来了,也别寻死,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

我慢慢安定下来。

日日养着藤萝,烤着乳鸽,最爱看小学童们学论。

白衫飘飘的他们总是文绉绉地捧着书看,时而懒散,时而目不转睛。

像极了某个人。

今日学堂没开,学生聚在了藤架下,馋我厨房里的烤乳鸽。

「听说学堂今日不开,是来了一位新的教书先生。」

「是啊,听人家说那先生长得可好,学问又高。」

「那怎么会来我们镇上呢?」

「嘘,那先生来了……」

我捧着新出炉的乳鸽,绕过一年前种下的藤株。

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清冷眸子。

「娇娇。」

藤后那人一身白衣,笑着唤我,尽是温柔。

我眼一热,扑向了他。

而他身旁的那两株藤萝,郁郁葱葱,相互交缠,早已自成一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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