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反贼大惊失色,丢下了我,或逃或窜。
没跑几步,便被追上来的御前军围住。
我看着眼前下马朝我奔来的成砚。
他身后青红相接的天边现出一两颗稀星。
是时候了。
「我没事……」
我扬手朝他笑着,忽有箭矢从一方密林中射出,直向我而来。
「娇娇!」
耳边传来成砚的嘶喊声,我笑着闭上了眼。
却有一只手将我费力扯过。
天地旋转,扬起的长氅将我整个笼下,氅下清冽香气窜进我脑间。
身后,利箭刺穿皮肉的声音闷响,伴着血腥气。
我却感觉不到痛。
惊惧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的白衣被没入胸间的箭矢染出一片血红。
「成砚!」
又有箭矢射来,成砚费力转身,轻哼一声,欲将我拢在他背后。
「不要!」
见状的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将他向外推开。
箭矢咻地一声与他擦身而过,直插地面。
而我却脚下一滑,直直地倒向了山崖。
「娇娇!」
成砚飞扑上前,上半身子探出崖边,拉住我欲坠的手腕。
绵密的汗爬满他煞白的脸,他低吼着竭力想把我往上拉。
被箭刺入的伤口却因为撕扯,涌出泱泱鲜血。
蜿蜒而下,流进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指间。
「成砚。」
泪意上涌,我笑着轻轻朝他说:「放手吧。」
他却置若罔闻,不顾撕裂的伤口,更是费力地拉着我被血润湿了的手腕。
这样下去,他撑不住的。
「阿砚。」我唤他,另一只手攀上被他抓住的手腕。
「娇娇,不要……」
他死死咬着牙,痛苦地皱起眉间,清冷的眸里第一次涌满了泪。
我向来知道成砚不会让我死。
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连命都不要。
我冲他最后笑了笑,苦涩的眼泪流向了颊边:
「阿砚,替我照看好阿止罢。」
轻轻一拨,
松了他指间的我,纵身坠入崖底的火海里。
(十八)
我第一次见成砚,并不是在三年前。
十三岁那年,京中举办狩猎大会,适逢阿兄上京覆命。
阿兄拗不过日日苦缠的我,便带着我一同上京。
遇见成砚时,我正苦苦追着一只野兔。
眼看着要追丢,
立在深林水边的少年,白衣翻动间,拾起矛枪,隔着一潭水,便将野兔钉在我脚边。
他清冷的眸子淡淡瞥我一眼,便搅乱了我一湖春水。
我第二日再去潭边遇他时,他却落水了。
幸得我自小在边营长大,上山下海野了个遍,最是会水。
只是救他,还是费了我一番力气。
我抓住潭边的树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他拖至岸上。
上岸后我提醒他潭泥湿滑,当留神脚下。
吐了脏水醒转过来的他,却冷冷瞪我:「多管闲事。」
一身狼狈湿透的我,扯住他欲走的袍袖:
「公子可知南方有藤?」
他一双冷清的眸子看得我心生寒颤,拽着他湿衣的手指却仍不松开:
「南方有藤萝,柔韧无骨也知攀附生长。」
「我嫂嫂与我说过,野藤知攀缠,蝼蚁知偷生。」
「公子玉树兰芝,枪术超群,日后定比这藤萝更有作为。」
他定定凝住我良久,方缓缓笑语:
「倒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京中脸生,他是不知道我的。
我却知道他。
我在初遇他的当夜便知道他。
「成氏家主为讨好魏家,竟把正经纳的偏房给献出去了。」
「那娘子也是不屈,前几日一头撞死在了魏家的门柱上。」
那夜,狩猎大会上拔了头筹,得了陛下赏赐的阿兄叹道:
「我早年与她所出的庶子指教过。」阿兄摇了摇头,「成砚那一身枪术,可惜了。」
「若不是守孝,这次拔筹的人定是他。」
我因而知道了他叫成砚。
更窥见了他并非不慎落水,而是欲自尽投潭。
大会结束前日,阿兄接到了阿父的书信,愁眉紧起:
「这几年成魏两家,沆瀣一气,朝势越发谲诡,咱们还是早日回边营为上。」
当时的父兄再谨慎,也料不到三年后的祸事。
我在被送回京的当晚,再次见到成砚。
当日躲着人自尽投潭的拾枪少年,已是成氏家主,权倾朝野的大司马。
他捏住我的下巴,眯起一双冷清的眸子,似是嗤笑:
「南方有藤萝?娇娇,我也让你攀一攀罢。」
没成想到头来,还是落了个血肉相缠的生死下场。
「娇娇,不要!」
崖顶的成砚流着泪汩着血,万箭归心,冲我唤道。
我眼一热,睁开时似是落入无尽的孤寂。
自重遇时,
我与我的阿砚,
便注定情缘浅薄,天各一方。
(十九)
两年前,大烨国皇帝被毒。
大司马当即查明元凶,肃清了以魏相为首的魏氏一族。
虽陛下一直病重不起,但有摄政王持政,加以大司马的辅政,大烨清平安定两年有余。
除了近日南境突发的流寇作乱。
「怎么好端端就生了流寇咧?」
南村,有几位农妇在农余中闲话:
「听镇里的人说,皇榜都贴了哎,要封村!」
碰巧一位年约二十的农间女子路过,热心的妇人们纷纷地叫住了她:
「娇娘!镇上有流寇,官老爷们要封镇封村。」
「恁不是要给你家那口子抓药噻?得备着一些嘞!」
「好嘞!」
女子虽衣着朴素,但面容清丽娟秀。
她举了举手中草药,脆声应下:「已经抓了,谢谢大娘欸。」
「哎,这娇娘也是可怜。」
待女子一走,几位妇人又继续闲话:「男人有伤,娇滴滴的女子一人撑着家。」
「可不是嘛……两口子连个娃儿都没敢讨。」
……
我推开村尾寮屋的草门,迎面扑来一股药香。
榻上的清欢见我进来,撑起身子:「陛……」
话音未落,旋即改口:「娇娘。」
我将草药置于榻前桌上,忍俊不禁:「两年都改不了口,你跟阿止还真是一个性子。」
清欢不可置否,又问道:「镇上如何?」
「多了许多府兵,说是流寇贼人作乱,要封村三日。」
如有流寇贼人,调遣府兵是寻常。
但若是一般作乱,何至于封村三日?
见我蹙眉,清欢担忧地看向我:
「或我们趁封村前离开?」
我摇了摇头:「此时顶风出走,反倒引人注目。」
更何况……
两年前,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是纵山火,再放弓箭。
后又故意跳下被山火浓烟蒙住缓壁的悬崖,瞒下众人作局假死。
而我的死,那两支故意刻有魏家标识的弓箭,也成功惹怒成砚,将整个魏家连根拔起。
为阿止肃清了威胁,谋下一条活路。
只是我这场局,牺牲了清欢的半只掌。
为了让成砚入局,我特意找上魏南妤,假意与她合计伪死之事。
「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若你能助我假死离宫,你的夫君便永远是你的。」
魏南妤果然答应了。
也从没打算放过我。
那些约定好助我假死逃跑的反贼,在林间对我下了死手。
如我所料,亦如我所愿。
若他们杀我时,能被成砚亲眼看见,再加上后面刻有魏家标识的暗箭,魏家的罪名便坐实了。
为了拖延时间,清欢便举刃挡在我面前,被那些歹人连刃砍下了半边掌。
现如今两年过去了,他的残掌还时不时阴湿剧痛。
拖着那痛得煞白虚弱的身子,纵使在封村前逃,我们也不会逃得远。
「娇娘,是我连累你了。」
清欢是个心思极为玲珑的人,他垂眸,郁郁地说道。
「说的是什么胡话。」
我笑了笑,打消他的念头:「这流寇虽起得怪了些,却也不必惶恐。」
两年前的局,除却清欢,还出了另一个岔子。
我原打算,让成砚亲眼瞧见我中箭后坠崖而亡。
却没料到他会不顾一切地替我挡箭。
更没料到中箭之后的他会飞扑上前,死命扯我上崖。
「娇娇,不要……」
想起崖前,成砚那双绝望的,涌满泪的眸子,我心间一阵锐痛。
清欢其实无需惊慌。
两年前的成砚,被我诓得透彻。
被我亲手挣松指间的他,绝不可能相信我还活着。
(二十)
后半夜,南村被火光团团围住。
清欢因痛低低呻吟了一晚,加重汤药才缓转些。
我刚阖上眼,便被外头的喧嚷声给吵醒。
只见村里被行军的火把照亮。
有士兵挨家挨户地把惊醒的村民拢至一处空地。
空地中央,披玄挂的男子,伫银枪而立。
目光掠过茫然惊惧的村民,一眼便凝住了我。
他的眸凉如夜色。
将至小暑,我却通身冰冷。
是我低估成砚了。
方才还喧嚷一片的村子,眼下死一般沉寂。
被放回屋的村民家家灭灯闭户,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整个村子,只有一处屋子光亮。
屋内,清欢药性还没过,便在昏沉中被士兵一把扯下了床榻。
一旁的成砚看都没看一眼。
沉渊似的眼只死死盯着我,目光逼人:「过来。」
见我犹豫着不动,他调转银枪,枪头狠厉一戳,戳在了旁人身子上。
昏睡的清欢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他挑眉,不紧不慢地道,「我叫你过来。」
直至我乖顺地走到他眼前,成砚方冷笑一声:
「姜吕阿姜吕,你虽谋略见长,却还是心软啊。」
他抬手抚上我挽起的发髻,眼底的阴骛又添了几分:
「你这两年,便是于此处,与他一起过的?」
那抓住我木钗的指尖一捻,发髻便泄了下来。
「清欢是个太监。」
「他若不是,我进门前便已刺死他。」
「你亦知他与你我无关。」我垂眸,「放了他吧。」
成砚却哈哈大笑,一双眼猩红:
「凭什么?凭你姜吕诓我吗?」
「放过他吧,最后一次。」
我也红了眼眶,咬唇轻声道。
成砚还是依了我。
在他喊人把清欢扔至村口后,我木然地扯松衣带。
言出必行,钱货两讫,三年间,向来如此。
那衣带却被他一手摁下。
「你以为我寻你就是图这个?」
面前的成砚怒极反笑:「姜吕,是你太高看自己,还是太轻看我?」
「姜吕死了。」
我欲要抚上他发红的眉眼,「五年前死了,两年前又死了一遍。你图的她没有,大人忘了她罢。」
「你给我住嘴!」
气急败坏的他挡下我的手,猝不及防的暴戾气息便低头压下来。
我似被他捏碎,揉进了怀抱,狠厉地攫取着唇齿。
坚冷的盔甲隔着布料生生扎进皮肉。
疼极了。
成砚的身体却猝然颤抖起来。
他松开了我,通脸煞白,太阳穴的青筋根根可见。
「将她带走!」他咬牙,似是极力抑制急促的呼吸。
成砚……他怎么了?
由不得我疑惑,上前的士兵将我拉出屋,押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上下颠簸。
我撩开惟裳,那是去往烨城的路。
天边微亮时,苍白脸色的成砚也坐上了车。
日光探入帷裳,照映了他半边身子。
匿在暗里的清冷眸子只定定望我。
胸口仿佛被狠狠勒住,我缓缓闭上眼。
……当真是累极了。
(二十一)
我们一路驾进了烨城。
我本以为我会被带回宫,继续当成砚的傀儡皇帝。
马车却停在了一处大宅子前。
一位老妪候在门外,欢喜的神色瞟到我后倏地沉了下来。
我望向檐上写着大司马府的牌匾,眉心一蹙:
成砚把我带回了他府中?
将我交给老妪的成砚,话都不留一句便策马离去,再没回过府。
再见他,便是七天之后。
入府后,我被安排住在偏厢。
成砚的奶娘沈婆子,偶尔会来问我是否短衣缺食。
除了她无故不虞的言语脸色,这几日还算得上风平浪静。
那日,我听到路过的侍女谈论国丧。
国丧?
我心中一凉:难道是阿止?
「小娘子,」我一急,拦下那位侍女。「你方才说大人他这几日在忙国丧?」
「是呀,陛下病瓮,主君都在宫中忙国丧和新皇登基之事。」
……我病瓮了?
「登基的新皇是?」
「当是摄政王姜止。」
小侍女一脸奇怪地看着我:「娘子你怎么了?」
我的小阿止,他登基了。
松了一口气的我,竟不知自己的泪,喜悦得涌了出来。
那些小侍女以为我是被成砚带回府中的娇娘子,思君太过落下泪,笑着安慰我:
「娘子不急。等主君忙完,娘子有大福气呢。」
(二十二)
是夜成砚进我房中时,我方知这大福气所指何物。
几日不见的他一身玄袍,倦容苍白,手中捧着个锦盒。
我盯着锦盒里的红嫁衣,忍不住嗤笑出声。
真是荒谬啊。
他却视若无睹,「先试试,不合身再唤人改,能赶在国丧后穿上。」
我敛起了笑:「成砚,你要娶我?」
「为何不可?」
他抬眸向我,眸中添了几分疯魔:「既然姜吕已死,她一个君王我护不住,你一个普通村妇我成砚还娶不起吗?」
哈哈。
见他如此荒唐,我只觉得好笑。
木然地扯了扯唇角,却猝不及防落了一滴泪。
见状的成砚从后圈住了我,颤抖的双手将我勒紧,喃喃道:
「若你不爱当这女帝,便不当了。」
他卸了以往姿态,低入尘埃中,凄凄问我:
「骗我也好,利用我也罢。娇娇,你我二人从头再来好不好?」
我死的时候,他瞒骗天下说我重病。
我活过来了,他又瞒骗世人我已逝。现下执意带我回京,竟是为了让我在耳目众多的京中与他成婚。
「成砚,你疯了么?」
「疯了又如何?!」
眼眶红透的成砚,歇斯底里地边吼边将我狠狠揉进怀里,似要将我嵌入他血肉中:
「我原以为你死了!」
他埋在我颈间,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着,不停呜咽道:
「娇娇,我以为你死了!你竟诓我你死了,你次次诓我……」
我感受着衣上被洇湿的凉意,心间似刀口一般。
好疼,疼得透不过气来。
只好死死咬上苍白的嘴唇,那些囫囵了无数次的话,终是说了出口:
「阿砚,放手吧。」
「你我心中都明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我阖上了双眼,痛苦的泪水倾泻而下:
「自你当上了大司马,与魏氏沆瀣一气,害我阿父兄嫂。你与我之间便绝无可能重来。」
成砚身子一僵,倏然抬起头,朦胧泪眼里尽是愕然。
良久才涩涩苦笑,满是怆然:「人说世事无绝对。」
「怎么来到娇娇这儿,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呢?」
「有。」我忍住喉间哽咽,坚决而缓缓:「人逝无忆,今生缘灭,下一世复见。」
「下一世?」
成砚一愣,突然放声狂笑起来:「好一个人逝无忆哈哈哈……」
他边笑边踉跄着去门边,倚在门框上的身子一滞,
一口鲜血喷出。
阿砚……
我下意识朝他步近。
「娇娇果真绝情。」
他只定了定,怆然一笑后,连头也不回。
(二十三)
阿止登基那日,我没有上街去瞧他。
虽是想念阿止,但我深知,藏匿才是对他最好的。
正因如此,我定要离开烨城。日日拘在这司马府里,不是个办法。
那日之后,成砚再没说过要娶我的话,也没来过。
我唯一能见到的人,只有奶娘沈婆子。
「沈婆婆,劳烦问下你家主君他……」
「娘子的话,老奴传过了。公子公务繁冗,没空见你,娘子别为难老奴罢。」
沈婆子嘴上说着为难,脸上却是不虞与漠然。
她似乎不喜我。
「天地之大,有路可走,有船可行,有山可攀,有海可下。」
「脚长在娘子身上,眼生在娘子头上。无人束你禁你,生死来去都由你。何须处处问过别人?」
奶娘冷冷甩下话,便抛门离开了。
我垂眸,连夜修了书信一封。
翌日一早,便让奶娘转交给成砚。
「娘子放下吧,老奴会自个儿看着办。」
奶娘瞟了信一眼,抬眼淡淡地对我道。
这样也好。
我笑了笑:「那便谢过沈婆婆了。」
收拾好细软已快入夜。
有仆人带我去正院。
院门前见了奶娘,她还是一副冷硬模样:
「公子心好,说娘子在路上多个钱财傍身为上,娘子随老奴去库房取银钱吧。」
路上,我们经过了正厅。
只见里面一片轻歌曼舞,纸醉金迷。
远远望去,一身玄衣的成砚正坐于中央。
左右各拥一绝色佳人,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见到此景的我,血气似是一瞬凝固,又猛地往顶上一冲。
远处乐色缥缈,我却只听到耳边的嗡嗡鸣声。
这便是他的公务繁冗,日日繁忙。
「呵,娘子见笑了。」
奶娘的面上得意尽露,她唤过愣住的我:「天色不早了,请罢。」
我知她是故意绕路带我来瞧这些。
亦知这是她存心让我不痛快的把戏。
我恨的是,我明明看清了她,却仍中了计,死死挣不脱这小小把戏。
姜吕阿姜吕,你那日嘲笑成砚疯魔痴傻。
却为何不嘲笑最可笑的自己?
「老身祝娘子前路顺遂,恕不相送了。」
我一路脸色难堪。
带完路的奶娘眉梢一扬,拂身离去。
月上树梢,我本应回房拾起细软,好好思索是该往北看大漠,还是往南方赏花藤。
脚步却不争气地止住。
别无他法,这郁气重重压住心头上,又被孤清的月色照着。
空空荡荡,难耐至极。
强撑着多走了几步,我来到一处小园。
已过立秋,凉风瑟瑟,这小园却别样温暖。
园中仅植了一树,歪斜突兀,不太像树。
底下煨着几个小炉,更是奇怪。
我借着月色走近一瞧,压抑泪意的瞬间汹涌而出。
那是一棵孤树,歪斜着生长。
自树干始,便缠了一树郁郁葱葱,攀爬而上的——藤萝。
成砚竟在这干冷的北府里头,生生移了一株南方的藤萝。
……
「公子日后定比这藤萝更有作为。」
「南方有藤萝?娇娇,我也让你攀一攀罢。」
抑不住的泪水倾泻不止。
我的心口似被石压,似被刀剐,似被这丝丝藤草勒紧,
寸入了肠。
疼,太疼了,疼得受不了。
我抽泣着,颤抖上前,徒手扯开这根根藤萝。
不该的,它们不该缠在一起的!
还没扯几下,便被树后的一人用力拽住手腕。
「大胆何人,在此做甚!」
(二十四)
那人似要把我骨头握碎,怒声大叱,满身呛鼻酒味。
月光薄薄探入树影,照出他清冷的双眸里的迷蒙雾气。
「怎会是你……」
醉酒的成砚看清了我,恍神片刻后,喃喃自嘲道:「呵,又是梦。」
我惊慌失措地欲挣脱他,又慌忙擦去满脸的泪。
成砚却不依,踉跄着把我拽到他眼前,声音干哑凄然:
「既已入我梦来,何故还要走!」
他抚上我的脸,细细摩裟,眉间尽是凄楚:「连梦里的你,也如此绝情吗?」
他竟把我当成梦。
我含泪看着阿砚,千愁百绪,颤抖的手只想抻开他蹙起的眉间。
却被他一把揽过,濡湿的脸贴住我的额头,唇齿间尽是炙热酒气:
「娇娇,我好想你。」
他似个无助的孩童,一噎一噎抽泣着,夹杂喃喃乱语:「……疼疼我吧娇娇。假的也成,疼疼我吧。」
滴滴泪水掉在我颈间,与我的混在一起,灼得很。
灼得我心间赤痛。
罢了吧。
随他,都随他。
「好,」我双手扶住他的脸,盈盈泪眼蹭在他鼻间:「那阿砚也疼疼我吧。」
成砚濡湿的吻便铺天盖地般落了下来。
是呀,也疼疼我吧。
我太痛了,所以饮鸩止渴也好,南柯一梦也罢。
让我再沉沦这最后一场吧。
那温暖的小园里。
我与成砚如两株藤般缠吻在一处。
我伸向眼前玄衣时,挑起的手腕却被他制住。
「别看。」
束住我双手的他眉间蹙起,迷迷糊糊地呢喃着:「娇娇别看。」
又咪咪睁起眼:「好疼,我好疼……」
月色轻轻照下来,映亮他满额的汗,甚是不对劲。
倏地,成砚死死咬住发白的唇,清隽的五官紧皱在一起,身子微微颤抖。
「阿砚!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
整个人滚落下来,四肢蜷缩在腹间,像是忍着极大痛苦。
「来人啊!」
我大声呼喊着,四周慢慢聚拢着司马府的仆人。
「主君又发作了!快,快去请林太医。」
有人大喊。
我无措地望着周围众人。
发作?什么发作?
「公子!」
奶娘灼急地冲上前,摸了把成砚的额前:「不好了,公子发了热,快扶他回房。」
扭头见到衣发松散的我,一腔怒意上冲:「又是你!」
「你究竟要害我们家公子多少次!」
「我……」
愣住的我无措地看着地上的成砚,「成砚他怎么了……」
怒极的奶娘没有理我,随着抬起成砚的府仆一同回了厢房。
林太医也匆匆到了。
直至他剥开玄衣下缠起的沾血白布,露出成砚胸间红肿溃烂的伤口。
躲在窗后泣不成声的我,才终于明白成砚为何一直喊疼。
……
「你究竟要害我家公子多少次!」
「你们姓姜的就没一个好东西!还诓我家公子的龟息丸!」
关上门来的奶娘指着我骂,字字泣泣。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脑袋发昏:龟息丸又怎么会是成砚的呢?
「你走!你走!你赶紧走!」
她踢开门,怒扯着我衣裳:
「我老婆子宁愿他气我自作主张,一棒子将我打死!也比见他被你这妖精生生害了性命好!」
我被她扯住,六神无主。
怎会这样呢?
阿砚,我的阿砚。
「南方有藤萝,柔韧无骨也知攀附生长。」
「倒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恍惚间,眼皮便重重地沉了下去。
(二十五)
初见阿砚时,我十四岁。
「倒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玉树兰芝的少年含笑问我,清冷的双眸凝住我许久。
凝得我脸一热:「我叫娇娇。」
娇娇?烨国并无娇姓。
少年一愣,明白后也脸红了:「你这是……小名?」
烨国女儿家的小名,一般都只有自己郎君及至亲知悉。
我脸更红了,结结巴巴,磕磕碰碰:「我……我,只,只因全名不甚好听。」
「家人都唤我娇娇,公子莫介怀。」
冷门宗室在京中并不受待见,众官臣女眷亦纷纷避嫌。
我近日来见多了冷热嘴脸。
怕他也是一样,才不敢告知他真实家门姓名,而是用小名代替。
然而,我越解释越欲盖弥彰。
正窘迫时,成砚看住我的眸里深了几分。
他笑了,如春色温柔:「娇娇,唤我阿砚。」
狩猎大会结束前几日,大家都追逐着最后的猎物,以换赏赐。
唯我匿在深林潭边,与阿砚滔滔不绝:
「我们边营可好玩啦,有海……」
「这个前天说过了。」
「还有藤萝!」
「这个大前天说过了。」
「那乳鸽呢,乳鸽可好吃了。」
阿砚笑眼看我,忍俊不禁:
「这个昨天也说过啦。」
我讪讪地合上嘴巴。
这几日讲了这许多,他定是不爱听我说话了。
见我闷闷不乐,笑着的阿砚凑上前问我:
「那有什么是边营没有的呢?」
「不太看得见星星。」
「那我带你去看。」
「今夜吗?待会儿阿兄怕是要来寻我。」
「若是,」他顿了顿:「往后呢?」
我红着脸抬首看他清隽的脸。
那凝住我的眼中似有星海,好看极了。
他轻声问我:「娇娇,你可有婚约?」
又喜又羞的我连连摇头。
转瞬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干脆,慌忙低头:
「边营星虽稀,你不嫌弃的话,也可以来一看……」
阿砚笑了。
他轻轻抓住我不知所措的手,红着脸定眼看我:「嗯,娇娇,我一定去。」
恰逢狩猎结束的号角吹响。
我喜上心头,轻轻在他颊上印了一吻,害羞着离去,转身远远瞧他。
只见我的少年郎红透了脸,对着远去的我,笑意盎然。
可惜的是,我的少年郎没等到我。
当夜的阿兄收到父亲的书信,说朝政谲诡,让我们尽早归家。
第二日我们便起程回了边营。
路远途辛,我却不觉得累。
只因我找阿兄托人给成砚带了信。我给他的信上写了:边营星稀,幸得与你。
我想他一定会来的,他却迟迟不来。
回边营已过四月,他再怎么跑马,也该到了。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被一向心思细腻的嫂嫂看出了端倪。
她一问,我便如倒豆子般全说了,又恨又悔:
「阿砚压根不知我真名,他会不会正在边营挨家挨户地问我?」
「那小公子知道你身在边营,参加过狩猎大会,家里有父兄,只消一打听便会知道是我们娇娇。」
嫂嫂温柔地劝解我:
「许是京中事多,耽误了行程。」
对,嫂嫂说的话一向都准。
阿砚他定是京中事多,才耽误了。
又等了快一个月。
我哭求着嫂嫂找人把我的信带给成砚,问他为何不来,是否遇上了难处。
心软的嫂嫂耐不住我哭,瞒下阿兄答应了。
见我盈满了泪,心疼我的嫂嫂叹了口气,
「我们娇娇最好看了,以后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一下又一下抚着我枕在她膝上的发髻。
可是嫂嫂啊,我不稀罕什么如意郎君,我只想要阿砚呐。
嫂嫂的信还未有消息。
父亲和阿兄却要替我立下婚约。
对方是嫂嫂的胞弟,杨将军的幺子,杨欢。
「我不嫁!」
我把房里的东西摔了一通,一日哭了好几回。
一直疼我的父兄这次却铁了心肠,
「杨家世代簪缨,阿欢又与你一同在边营长大,幼时交好,青梅竹马,自是良婿。」
他们为了婚事能成,什么胡话都说了出口。
杨欢与我自小交好,青梅竹马是没错。
但他终日带我野山闯海,混世胡闹,哪来的良婿?
更何况……
一想到阿砚,我更是心急如焚,茶不思饭不想,终是病倒了。
杨欢那个混世子端着汤药来到我床前,耷拉着眉眼:「娇娇,快好起来,我带你去攀树。」
沉着脸的我接下药,狠狠往地上一掼,碗碎成了两半。
「不许唤我娇娇!」
「姜吕,你以为本少爷非你不娶嘛!无理取闹!」
杨欢气得直跳脚。
我扭过苍白的面,不去理他。
他才是无理取闹。
他从前还带我蹲过他喜欢的姑娘家的墙根。
他对我并无情意,他知我对他亦是。
为何要答应婚约呢?
他,他们,为何都要阻止我?阻止我与阿砚呢?
听到争吵声的嫂嫂一进房看我,就被我拉住衣角。
我凄凄问她京中有没有回信。
嫂嫂却为难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噙住泪,松开了拽住嫂嫂衣角的指尖。
她既如此,那便是没有了。
「你不就是想问个明白么!」
见我如此,一旁赌气的杨欢闷闷地开口:「我去京中帮你问他。」
他看向我,收起了那副混世子的模样:
「姜吕,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
杨欢真的去了。
他跟着他升官述职的父兄一同前去京中。
我开始听嫂嫂的话,乖乖喝药进食。
日子好像又有了指望。
直至杨欢从京中拿了个锦盒回来。
「这,真是阿砚给我的?」
榻上的我,拾起盒里红手绳吊着的玉兔坠子,一扫多日的病气,欣喜若狂。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成砚他没有忘掉我,亦不会负我。
「嗯。」
杨欢移开了视线,不自然地点点头。
「那他怎么不来?是不是在京中遇到难事耽搁了?」
「他不会来了。」
「什,什么意思?」
他直直看向我,「你的成砚在你离京后,被正房娘子收在膝下成了嫡子,入了仕。才一年,便官拜四品。」
「成家过俩月还要帮他定下与魏家的婚约。」
「姜吕,他不会来了。」
杨欢指了指那只小玉兔,「他说,那是最后给你的念想。」
我紧紧攥住那小坠,掌心被那对玉耳朵扎得又凉又疼。
不可能!
我不信,这绝不可能!
「你诓我!定是你诓我!他不可能这样!」
我急急地撩开被子:「阿砚他不可能!我要去问他,我要去问他……」
胸间的凉意上涌,挣扎着下床的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一旁的嫂子死命按住我,「娇娇,切不可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啊。」
「阿姐,放她去。」
杨欢却冷冷地看我,「让她问让她看,看看我诓她什么。」
「你,你就是诓我……我不信!」
我怒白了唇,恨恨地瞪着杨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仿佛他便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
他却气笑了,一脸不屑:
「爷诓你?爷诓得了你,爷能诓住他么?他成砚如今炙手可热,京中随便找人一问,都知他现下有钱有权有势还双腿健全,谁能摆弄得了他?」
「若是真对你有情义,他为何不来找你,甚至连书信都不肯为你修一封呢?」
「阿欢!」嫂嫂责备般叫停了杨欢,冲他摇了摇头。
又担忧地看向哑口无言,愣在地上的我。
杨欢的话如冷水一盆,倒头给我浇了个透。
我只觉得通身冰冷,手脚发抖。
杨欢虽浑,但他自小便最痛恨他人撒谎装腔。
他是断然不会诓我的。
我只是不想去相信,
那个清隽俊朗,总在一旁看着我笑,说要带我去看星星的少年郎,
那个被我偷亲后满脸通红,对着我远去身影傻傻欢喜的少年郎,
那个说等我,定会来找我的少年郎,
最终还是负了我。
(二十六)
之后我大病了一场。
病好时,已是来年春。
边营春天阴湿,看不到星星。
杨欢折了枝桃花来到我房中。
他说,我娶谁都是娶,你嫁谁也是嫁。嫁我了,起码不似嫁旁人般,强曲你心意。
他还说,虽我二人眼下无情义,但阿吕,我会对你好的。
我捏着腕上玉兔,侧眼看那支开盛了花的桃枝,点头说了声好。
那桃枝绽着春意,不似我内心黄沙风石般的荒凉。
……
那日以后,我阿父与杨欢一同去了京中。
杨欢他父兄述职后一直留在了烨城。
我阿父这趟去,是为了我们的婚事。
待他们秋后归来时,我与杨欢的婚期也不远了。
然而快入秋时,京中突生了变。
杨欢阿父杨将军竟调遣了两万精兵包围皇城,挟持陛下,并大肆杀虐姜氏子嗣,欲自冕为王。
这场政变,起得急,败得也怪。
事变起时,烨城被围得滴水不漏,连一条口信都送不进去。
我阿父也在城里。
杨将军败露被剿后,烨城城门大开,传来的便是我阿父被杀的噩耗。
还未等我们消化,烨国内四处传来姜氏旁系子嗣被杨将军部下弑杀的消息。
当日,魏延那狗贼便至了边营。
白日骗杀了我阿兄,入夜辱没了我嫂嫂。
侥幸活下来的我与阿止,一夜间家破人亡。
逃下来的我带着阿止在街上躲躲藏藏,彷徨无助时看到了腕上的玉兔,想起了成砚。
若是他的话,念及旧情,他定会帮我罢。
我便是在那时,重遇从烨城一路逃回边营找我们的杨欢,也从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朝中有人设局离间杨将军与老皇帝。
让杨将军以为老皇帝忌他功高盖主,欲诛他家门,起了叛变之心;
又布精兵两万包围烨城,予杨将军起兵之变,待到杨将军揭竿而起时,黄雀在后,反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最后顶着杨将军之名,紧闭城门,大肆残杀皇室子嗣,我阿父便死在了其中。
谋划这一切的,便是沆瀣一气的成家和魏家。
那些四处残杀宗室的贼人,也来自魏家。
魏相的背后是成家的家主,也就是大司马成砚。
他确实比藤萝更有作为,他比全天下的人都有作为。
他只是,不再是我的阿砚了。
隔日,有大量兵士前来边营搜掠,似是寻人。
杨欢受了伤,阿止年纪还小,我们三人连躲都躲不及。
搜掠的兵士近在咫尺。
杨欢突地从怀中掏出了龟息丸,并说只要吞下它,人便会作伪死状。
他当初便是服药后,才得以从烨城逃出来。
龟息丸共有三颗,他都交予了我。
话毕便打算出去引走兵士,替我与阿止争取服药与药发的时间。
只是计划失败了,杨欢引不走他们。
他们满城搜捕寻找的人是一位女子。
他们,是冲我来的。
……
我与阿止被押上了去往京中的马车。
至京当日,我见到了两年未见的成砚。
他不再是往日那个少年郎,一身白衣,清冷自持。
见到我时,眸子里的惊喜之色压都压不住。
他说,南方有藤萝?娇娇,你也攀一攀我罢。
是夜,便要了我。
帐里,他瞟见我腕上他送的玉坠,发了狂般将它扯落下来,
转手掼在了地上,狠狠踩碎。
第二日,晨起的他盯着我似笑非笑:
「我听闻你在边营有个定了婚约的郎君?」
「早已死了。奴已是大司马的人,大司马还提往事做甚?」
「嗯,真乖。」
他似是很满意,心情大好。
我垂眸,瞥见床上触目的红和地上碎了的玉。
大概要把玉掼了,他才不会心生愧疚。
才心安理得地将我当成玩物,
如同昨日碎了我一般。
那一瞬起,往日心里满是少年郎的姜吕也死了。
跟玉一起,死在了他的榻上。
(二十七)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就算我无法恨他,也断然不会再爱他。
直至成砚的奶娘声声指着我骂。
她骂我们姓姜的,没一个好东西。
她骂我诓他家的公子,骗他在深林潭边等我。
她说,那日的阿砚在潭边等我,等到的却是我嫡兄。
「他去潭边等你,等到的却是你阿兄。」
「你阿兄说你自小在边营长大,率真单纯,而我家公子自己在成家都难以囫囵,让我家公子灭了对你的心思。」
「我家公子不愿,执意要去见你。你阿兄就诓他拖他,让他一枪一兵挣个功名,等他立足了,再将你嫁给他。」
「我家公子还痴傻地相信了,费尽心思当了那恶毒嫡母的膝下子,好不容易入了仕,拜了四品,有了官名。」
「他兴高采烈地想去边营找你,你阿兄却说你们家偏安一隅,成家尔虞我诈,让我家公子不要拖你进漩涡;而后又说你已有了心上人,还许下了婚约。」
「我家公子不信,要去边营亲自问你,你阿父便来了京城,亲自拿了婚约予他看,让他死心。」
「娘子,你姜家如此清高无争高风亮节,既瞧不上我家公子,你阿父又为何在烨城事变之前,求我家公子帮忙呢?」
「亏我家公子知道难以逆势,为了救你与你家人,拿出了我家娘子留给他的龟息丸,还调了三万私兵到烨国国境,只为助你们全家假死渡难,护你们出烨国。」
「那三万私兵迟迟等不到你们来,我家公子倒差点被他爹杀了,最后为了保命,迫不得已亲手弑父,当上了这成家家主。你阿父食言,诓他害他让他背了恶名,他又可曾怨过你一句?」
「后来他得知你家落难,疯了地赶在魏家之前,派人去边营寻你。他说你心思单纯,难以囫囵,日后都要留你在身边,护着你。」
「你若心思单纯,怎会诓他眼睁睁看你坠崖?诓他为你挡箭?」
「那时他胸口中箭,命悬一线,以为你死了,不肯进食也不肯医治,说要下去陪你。」
「后来他肯进饭喝药了,老奴以为他终于想开了。」
「没成想,他是因为你坠崖前把胞弟托付于他,才想活下来护着你弟,费尽一切心思地把他托上高位。」
「这两年间,每当他胸间伤口要见好时,他便不愿意上药,或撕或割,总要留个口子。只因他说,是这箭伤使他没能将你拉上崖!怕要是没了这口子,往后下去见你时,你会怪他。」
「最后你诓便诓了,被他找到后你要走,了断他心思,也算是好事一桩。」
「为何又要在临走前害他一次?」
「我家公子眼下沾了酒,还被你折腾一通,发了高热,生死未卜。」
「你说上面的事你全然不知,你不知,你父兄也不知吗?」
「你若不知,你皇弟手中怎会有龟息丸让我家公子看见?」
「我成家龌龊,娘子你高洁,高洁人家可知良心为何物啊?」
奶娘的话声声泣泣,真相振聋发聩。
我竟不知,原来所有人都瞒了我许多。
震惊无措的我颤抖着扶额,头昏脑胀,忽地双眼一黑。
我以为阿砚他负我,压我,欺我,玩弄我,陷害我全家。
却不知道是我负他,诓他,欺他,害了他。
是我,先不爱他。
濡湿的泪沾湿了我睡梦中的脸,
梦里,执枪而立的少年笑着对我说,娇娇,我带你去看星星。
好啊。
倏地睁眼,窗外天已亮。
我的少年郎,却一直未醒。
……
睁眼后的我来到成砚房前,奶娘沉青着脸,撩开他床前垂帘,示意我过去。
只见那胸间的伤溃烂得厉害,惊厥后的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嘴唇微瓮。
我凑上前,只听那薄唇在喃:「娇娇,别走……」
好。
我不走。
我守着你。
若你真撑不住了,娇娇便与你一起走。
守着成砚的这三天,我脑中闪过无数人与事。
阿父,阿兄,嫂嫂,杨欢,阿止,
还有阿砚与我。
它们揉了爱与恨,紧紧交织在一起。
像一张网,网住了我与他。
我拼死挣,怎么也挣不过。
阿砚轻轻一拨,却挣开走了。
「成砚!别走!」
我惊呼着从梦里醒来。
眼前一双清冷的眸子,幽幽地看着榻边的我:「你不是走了么,为何在此……」
声音虽微弱,但终究是醒了。
只要醒了便是无虞。
得信而来的奶娘喜极而泣。
御医与下人们也乌泱乌泱地进来。
我默默退到了房外,揉了揉发红的眼圈。
太好了。
不管半生爱恨,只要他无虞,便是好的。
(二十八)
几日后的成砚恢复不少。
脸色虽仍苍白,身子却能下地了。
我拿着糕点与药粉进他房中时,阖眼的他仰坐在椅中,沉沉开口:
「我讲过今日不再上药。」
「林太医也讲过,一日内必需上够五次。」
听见是我,他倏地睁眼,「你来做什么。」
「替下沈婆婆。」
我拿起药粉自顾自地蹲在他身旁:「为大人上药罢。」
成砚虽退热苏醒了,但胸间的伤还是严重,一日需上药几回。
他身有洁癖,执拗得很,不愿旁人碰到他的身子,也不愿上药。
奶娘年纪大了,守了他几日,没怎么阖眼,终是有些撑不住。
府里除了她,这药只有我能上了。
成砚却嗤笑:「你倒是对谁都心软。」
清冷的眸子里,目光郁郁:「只对我心硬。」
我扯住他衣带的手一僵,不知该如何回他。
内衫一脱,解开了布,伤口便赫然于眼前。
虽比先前好很多了,但还是有丝丝渗血。
着实让人心疼。
我低下头沾着药粉,眼眶却不禁红了:
「林太医说这次是侥幸,不可罔顾这胸间的伤。」
成砚径直抬起我下巴,眯眼看住我发红的眼:「你哭了?」
「你不该作践自己,也不该不上药。」
「你哭什么。」
他却充耳不闻,见我不语后执意问到底:「你不是要走么?」
「……」
「答我!为何哭,为何不走?」
我垂下眸,「我看见了你植的那株藤。我父兄,那年潭边……所有事沈婆婆都与我说了。若你说了,若我知道,我断不会诓你的……对不住。」
「若我说了?」
他松开了我的下巴,笑得凄然。
「你不是日日都在猜忌防备我吗?不是夜夜都想着如何试探利用我吗?」
「你认定我害你家人性命,认定我困你利用你,认定我有所图,认定我会害你。」
「你父兄皆已死,就算我都与你说了。」
他苦笑着反问我:「你难道会信我?」
……
我不会信。
一切有因缘,一切皆注定。
我早就知道的。
我和他,谁都挣不脱。
「对不住。」
心中的难过与内疚交织,我羞愧难当,起身欲走。
却被站起身的成砚猝不及防地拉住,抵在了玉桌前。
他红着眼眶问我,眼神炙热得似要从我身上灼出一个洞来:
「我让你答我!为何哭,又为何不走?!」
「……」
因为你。
「不是你自己说的下一世复见吗?」
成砚哽咽出声:「娇娇,你是在可怜我吗?」
滴滴眼泪从他眼眶落下。
我从未似此刻般,瞧得如此清楚。
不是的,我爱你。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
只是不能再爱罢。
此时有侍女突然闯进来,见此景立马捂眼:「啊!主君恕罪……」
「何事!」
敛起泪的成砚松开了我,背过身冷声道。
下一刻——又听到那侍女慌慌张张地说:
「回主君,陛、陛下他来了。」
(二十九)
阿止来了?
我岂不是能见到他?
我心中一喜,却见成砚脸色倏沉。
「你方才说,若我以往与你说了,你便绝不会诓我。」
他蹙眉望我:「那如今,你信我吗?」
……信。
只是他怎么了?
成砚让我躲在屏风后,切勿出来。
我一躲好,阿止便大步进来了。
他高了许多,眉眼生开变得清俊坚毅,身上还带着君王威仪。
等着成砚施施行礼后,他慢慢踱步在房间里,边走边问他的伤势。
扫过桌前糕点时,阿止话锋一转:
「听说大司马欲要娶亲?怎么没跟朕提过?」
「区区农妇罢了,莫要惊扰陛下。」
「噢,是吗。」
听到此话的阿止眸底一沉。
他突地俯下身子,捂住手臂作痛苦状,豆大的汗珠发在额前。
「陛下?」
见着他逐渐痛苦的神色,成砚不明所以。
我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快喊御医!」
匆匆从屏风出来的我,着急地阿止扶起:
「把玉肌膏拿来,阿止旧伤发作了!」
怀中的人却突然握紧我的手臂。
脸上的痛苦消失殆尽,阿止无恙地盯着我笑。
他说阿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止与我虽多年不见,却一点都不生分。
他说要把我接进宫里住,被我拒绝了。
临回宫前,他紧紧将我拥住,如儿时般撒娇:
「阿止要回宫里念书了,阿姐不是最爱看阿止念书?」
我摸着他发鬓,看他似个小孩儿,忍不住笑了:
「阿止如今长大了,是一国之君了,不用阿姐督促着念书了。」
他却脸上一沉,将我紧了又紧,沉声道:「可我不愿长大。」
「傻孩儿,哪有人是不长大的?」
我抚上他鬓角,只当他是说笑话。
他缓过脸色,嘱咐我要保重好身子,照顾好自己,他过几日再来看我。
话毕,冷冷看成砚一眼后便回宫了。
阿止走后,成砚的脸色沉了几日。
他踏进我房间时,我正收拾着细软。
瞟见细软的眼神一黯,他似乎有些失神,「你还是要走。」
「嗯。」我点头。「京中人多口杂,我不宜久留。」
他的身子已恢复大半。
为了阿止也为了他,我是该走了。
「打算去哪儿?」
「看看星海看看藤萝,远离朝政纷争,当个民间浪荡客。」
自上次被侍女打断后,我与他已几日没说过话。
这样稀松平常的谈话,恍如隔世。
成砚也怔住了,片刻才重新开口:
「方才宫中有密差前来,陛下宣你三日后进宫赴宴。」
他顿了顿,似乎忧心忡忡:「旨上只宣了你一人。」
再过三日,便是中秋。
想必是阿止想邀我到宫中赏月团圆。
成砚却说,阿止他不一样了,忽而邀我一人进宫,恐有事端。
我知成砚在担心什么。
但我不愿争这帝位,阿止他亦知。
我让他勿多虑,他却说:
「这几年,阿止长进很快。比你有谋划有手段许多,心也狠许多。」
一番话说得我都不乐意了。
我本就不是帝王材料,怎得还拉踩我一番?
「我本就不愿意当皇帝,是你当初……」
我没说下去。
「是我当初拘着你了。」
成砚苦涩地笑着,把话接了下去。
「……以往中秋都是我与阿止二人过的。我走前也想与他道个别。」
见我坚定,他嘴唇瓮了瓮,终究是没说话。
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阿止定是希望我好的。
(三十)
阿止还是住在玉乾宫里。
只是当年被宫人侍卫欺辱的小阿止,现已长成杀伐果断的帝王了。
他在玉乾宫中设了一桌宴。
布的都是我爱吃的菜。
见我来了,阿止的欣喜溢于言表,一会儿给我夹这个,一会儿给我夹那个。
就是满满一桌子菜,仅我两个对着月亮吃,有些浪费了。
「这后宫里无其他人了吗?」我笑着问他。
「没有。」他垂眸,给我斟了一杯酒。
也对,他登基不久,嫔妃事宜得好好谋划,急不得。
「早知道也叫上成砚好了。」
我打趣道:「团圆之夜,总是人多点热闹。」
阿止的脸色却一沉,他重重搁下酒壶,「就我与阿姐二人不好吗?」
「当然不是!」见他似是不悦,我将口中酒咽下,连忙解释:
「这以前不也是我们二人一起过的吗?」
听了我的话,他的脸色才有所缓转,提壶给我又斟满一杯:「阿姐从小便总哄骗我。」
而后直勾勾地抬眼看我:「偏偏朕又很爱听。」
怎么,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