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再生欢:盛世荣华盛妆匣》
皇上眼巴巴地盼着他的白月光,能为他生下一子半女。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那是痴心妄想。
因为——
我喝了三年的避子汤,一口没进自己的肚子,全喂了他的白月光。
1
每月的朔望之日,是我最难熬的时候。
帝后需得同房。
这是老祖宗留下千百年的规矩,谁也乱不得。
沈君尧依然冷着一张臭脸,不情不愿地跨进了我的凤鸾宫。
绝情冷漠的眼神觑着我,不像是来守规矩的,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元漪的肚子,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我解着凤钗的手一顿,付之一笑。
「贵妃的肚子没动静,皇上自该问太医才是,问臣妾,臣妾可造不出孩子。」
铜镜里,他怒气腾腾的样子逐渐地放大,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皇后,别以为仗着苏家,朕就真不敢动你。」
也不是我自以为是,就他这点儿手腕,我们苏家他还真就动不得。
但撕破脸皮,有什么意思?
戏得慢慢地唱。
我得陪着他,好好地唱下去。
「皇上何必动怒呢,贵妃若是能诞下皇嗣,也得叫臣妾一声母后不是,臣妾既不用辛劳,又能得一孩子,何乐而不为之?」
我温婉地笑着站起身,脱得只剩一件小衫,在凤床上躺下。
他两步抄过来,朝我发狠。
「宫里谁人不知你视元漪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没朕看护,她早就成了你的刀下魂,朕告诉你,朕就是爱她,有朕一日,就不允许她受半点儿委屈。」
好一个情真意切,连我都感动了呢。
但这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谁知道呢。
「既如此,皇上看紧了就是了,又何必同臣妾说这些?」
我装作乏了的样子闭上眼,再晚上片刻,我怕那些藏不住的嫌恶,要溢出来。
「时辰不早了,皇上该歇着了。」
许久没动静。
但头顶那道刀子一般剐着我的视线,我感受得真真切切。
又过一会儿,床帐落下。
响起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
「若非祖宗规矩,朕一次也不想碰你!」
这话听得我直想笑。
祖宗规矩定的是同房,又没定下别的事。
管不住自己,又把错赖在祖宗身上......没种的事怨别人,他也好意思?
我不由得颤起肩头,浅笑哼吟,却没两下,猛地挺直腰背,绷着成了琴弦。
黑影落下来的刹那,恨不能拆我入腹的咒念入耳。
「小心点,千万别让朕逮着证据。」
2
元漪是三年前进的宫。
沈君尧一个早就大婚过的人,同她十里红妆,设台问祭。
除了没顶住父亲的施压,让花轿走了偏门,没走中门,剩下的与我这个皇后,没什么区别。
敕封贵妃,三月连宠,元漪成了这宫里的传奇人物。
人人都能上说一点,她和沈君尧在北境的那段佳话。
亡国公主嫁给了拯救她臣民的天可汗。
马背上一见钟情,城墙下互定终身。
再加上沈君尧为了救她,冲入敌阵,胸口中了一箭,区区白月光、朱砂痣都不足以形容这位来自异邦的绝代佳人。
那得是心头血。
别说磕了碰了,就是冷了热了,沈君尧都要罚没一群宫人。
可就这么个宠法,元漪三年都没怀上孩子。
也不怨他沈君尧,是个人都会想着,是不是我在元漪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昨儿个满月,本该让皇上多陪着娘娘才是,但我胆小,最怕春日惊雷,皇上他放心不下臣妾......还请皇后娘娘体恤。」
弱柳扶风、纤纤细弱的姿态,被元漪拿捏得极好。
这是她的老把戏了,每到朔望后一日请安的时候,她都要耀武扬威地酸我一次。
沈君尧在我这儿从不过夜,了事净了身便会去她那边。
我都替她犯恶心,她却沾沾自喜。
「娘娘别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皇上说了,他是搂着我,才能睡着呢。」
指甲抠在肉里,嵌得生疼。
灵儿赶紧把护甲捧上来,替我戴上,并颇有警告之意地斥她一句。
「贵妃娘娘恩宠再盛,也越不过我们娘娘,奴婢劝贵妃好自为之,小心哪日跌进泥里,可怨不得我们娘娘没提醒你。」
火,一触即燃。
在场的嫔妃,没一个不把头埋到椅子下面去。
元漪视而不见,还故意把脖子挺得高高的,装模作样地扶了扶只有我才有资格戴的南珠步摇,目光坚定又狠厉。
「娘娘但凡大度些,我又怎会落到泥里?再说,谁会落到泥里,还不一定呢。」
活在宫里的人,都有一个好处——
眼色极快又懂明哲保身。
愣瞧着我俩是铁了心要杠上,一个两个的主动请辞散了场。
唯有元漪,还在她专属的贵妃软椅上坐着。
噙着清茗,描着蔻丹,闲适又轻快的样子,仿佛这里不是我的凤鸾宫,而是她元漪的宸元殿。
灵儿刚想撵她,宫门口来了旨。
「皇后娘娘,皇上说了,老规矩,喝了这药,对您、对苏家,都好。」
一个药碗送了上来,黑黢黢得不见底,冒着滚烫的热气。
飘在鼻息周围那么轻轻地一吸,我便知道。
这是我喝了三年的避子汤。
「本宫知道了。」
「那这药碗?」
今儿来送药的小内监眼生,咕噜噜的眼珠子在我上打转。
被灵儿一斥,连忙缩着脑袋扑跪于地。
「行了,他也是拿旨办事,你且先回去,本宫一会儿着灵儿亲自送到御药司去。」
收着我的眼色,灵儿把他送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我和元漪两个。
「好歹你也是皇后,居然混成这样,啧啧。」她也不装了,嗤笑着咋舌。
我不同她一般见识:「那我也是皇后。」
她笑得更狂放了:「昨儿个皇上同我说,我不怀上龙嗣,全是拜你所赐,慎刑司已经开始找证据了,不日,就会有结果。」
「好啊,那便让他找。能找到,皇后之位,我让你。」
端着药碗,我步到她跟前。
「一个破位子,谁稀罕。」
瞪我一眼,她接过我手里药碗,抢灌入喉。
沈君尧做梦也不会想到。
他喂了我三年的避子汤,全进了元漪的肚子里。
而这一切,元漪她自己,甘之如饴。
3
我和元漪。
一个是大梁的相府千金,一个是西凉的金枝玉叶。
隔着千山万水。
若无沈君尧,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如今,一同在这宫里磋磨着,竟也有了惺惺相惜。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日子过得真快,又要上巳了。」
药都喝完了,元漪也没急着走。
捋着我刚刚打好的络子,又跟我讲起她的家乡事。
那些,我耳朵听得都快起了茧子。
可她也就这么点儿念想了。
说一说,日子才好过下去。
「那一日,父皇会难得休沐,带着母后去商市上转一圈,我就跟着王兄去草场猎鹰、打渔、放风筝。总之,不必拘束,想怎么胡闹都可以。」
她话音里惆怅满满,我闻之,叹口气。
「你现在,可以比那会儿更胡闹。」
我说的是事实。
以她宠冠六宫的地位,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沈君尧也会架上云梯替她摘下来。
眼睛一味地朝后看。
只会误事。
「那不一样!」
元漪」噌」地站起来,朝我怒吼。
我吓得手一抖,正打着的络子掉在地上。
再抬眼看过去,泪水淌得她满脸都是。
「西凉,才是我的家,在这儿......我不过是个借腹的工具。」
宫里的人打死也不会想到。
与我势同水火的贵妃,竟会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瘫坐在地上,她毫不压抑痛苦,尽情地发泄。
哭到钗环歪斜、妆红凌乱,才泛起水波涟涟的杏眸望向我。
像极了在望一根救命稻草。
无奈凝眉,我伸手,将她搀起:「早知如此,倒不如瞒着你,同我斗这一世,也好过没了主心骨,动不动就要活要死。」
元漪却陡然瞪大眼睛。
攒在眼底的泪珠落下,如花的美貌失了怜柔怯懦,看向我的眼神里就只剩下狠恶狰狞。
「灭国之仇,不共戴天!」
「沈君尧杀我父皇,夺我江山,还想让我生下孩子继续成为他把持西凉的傀儡,你若明知实情还要瞒我,苏祈宁,那我只会更恨你!」
拂开我挽上去的手,她浑身利刺扎向我。
即便那些刺会更深地扎向她自己,她也不在乎。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良久。
我这么应她,但其实。
我说谎了。
我很乐意看到她这样。
不痛的人,如何会有绝地反击的勇气?
要对付的人可是沈君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不能死,我更不能死。
扶正她发间的步摇,我拿起丝绢,拭去她脸上的泪。
「再忍一忍,只要我诞下麟儿,我一定助你亲手砍下沈君尧的头颅,为你西凉亡魂,祭祀。」
4
踏出我凤鸾宫的那一刻。
元漪又成了趾高气扬的贵妃。
婀娜妖娆的背影,让我想起她刚来的时候。
「沈君尧说了,若不是他早就娶了你,不好做那薄情寡义之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委屈我当贵妃的。」
她风一般直率的性子,张口闭口,都是「沈君尧」。
在她眼里,沈君尧,不是皇帝,只是疼爱她的夫婿。
「我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苏祈宁,你永远也比不上我,沈君尧他不爱你。」
我是比不上她。
冲动、愚蠢、盲目,还无知。
沈君尧他是不爱我,但也绝不会爱她。
之所以马踏千里,把她带回这宫里众星捧月,原因很简单。
她是西凉公主。
西凉的亡国公主。
「不可能!你骗我!沈君尧他不可能这么做!」
那天,她来向我示威,说有了沈君尧的孩子。
我就轻飘飘地把沈君尧勾结北戎攻打西凉的密信,往她跟前那么一放。
她看我的眼神再无敌意。
天塌了一般,无助彷徨,只一味地指责我用心狠毒。
「信不信由你。」我端起茶碗,吹开飘来的茶梗,浅抿一口,「只是可惜了你的父皇母后,白白地生养你一场,看着你认贼为夫,在天之灵,怕是难以瞑目。」
不用刻意地去打听,我也能猜出来。
元漪娇纵不知迂回的禀性,定是被家人保护得极好。
听说西凉城破的那日,她的父皇母后为了保护一双儿女,双双战至最后一刻。
以命换命的舐犊之情,凡胎肉骨,不由得她不信。
「你什么意思?」
她刻意地把扶着后腰的手拿下来,颤颤巍巍地接过我递给她的罪证。
还没看完,一沓子熟宣从她手里脱落,飞舞得漫天都是。
我知道,她信了。
但还不够。
「你和你的王兄,原本都能活下来,可到头来,只活了你一个人,你可知这是为何?」
她前仰后合起身子,又哭又笑。
好一会儿,空洞的眸光用尽浑身气力也没能聚焦。
无神地看向我。
「为何?」
我没说话。
视线沉了两寸,落在她尚还平坦的小腹上。
她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悲怆的面容,逐渐地扭曲。
西凉排外,民风彪悍,如何能接受异族长久统治?
沈君尧需要一个傀儡。
一个带着西凉皇族血统又不具任何威胁的傀儡。
元漪肚子里的孩子,来得好是时机。
「想明白了吗?」
元漪疯了,端起我手边的避子汤,就往喉咙里灌。
我扣住她的手腕,最后问她:「开弓没有回头箭,这药凶得很,落下病根儿,你可能以后再不会有孩子。」
「孩子?仇人的孩子?」
她扒开我的手,绝美地惨笑:「不让他来到这世上,是我这当娘的,唯一能为他做的。」
元漪的孩子,没了。
沈君尧送我的避子汤,也成了她的专属。
三年的虚与委蛇,她累了,我也累了。
是时候,该结束了。
5
元漪故意绕道去了趟正乾宫,跟沈君尧好说我一通坏话。
果然,第二日,流水一般的赏赐又进了宸元殿。
这些年,沈君尧掏干了私房钱,只为博美人一笑。
美人笑是笑了,转头却把东西送来了我这里。
「小姐,您替贵妃娘娘折现的银子,奴婢已经送去了。」灵儿办完差事,来回我。
这是老规矩了。
元漪在大梁无依无靠,我作为她的同盟,只好帮她把东西贩了,折成现银。
她没告诉我,拿着堆成山包的银两去做什么。
但我知道,她是用来养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沈君尧一贯信奉的态度。
表面上,天下臣民是一家,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鬼把戏,灭掉西凉境内恐有二心的势力。
这几年,是被他斩杀了七七八八。
但还有些,成了漏网之鱼。
没错,就是元漪豢养的那些。
算着日子,该成气候了。
「贵妃这么做,万一连累了娘娘......」
灵儿颦眉拱手,替我着想。
看上去,躬着最谦卑的腰身,实则,说着最不谦卑的话。
我没理,垂眼只顾打着络子。
她偷偷地瞄起我的神色,直至看到我唇角勾起的弧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我开恩。
「知道我最喜欢元漪什么吗?」
隔着老远,我依然能看清她背脊震颤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想抬头,却又似乎想起来刚才不该看的那眼,赶紧把脖子往回缩了缩。
「奴......奴婢不知。」
「那我就好好地教教你。」
又打好一个。
我拿起手中的络子,仔细地端详。
「世人谋事,皆有私心,元漪她很聪明,不该她问的她从来不问。因为即便问了,我口中的话也不见全可信,她只信她愿意信的,达成她的目的,那便够了。」
冷气倒吸,灵儿贴在地面上的额头,打桩一般地砸个不停。
「奴婢今后绝不敢逾矩!」
捏着络子,我步到她脑袋跟前。
手一松,络子刚好掉在她磕出来的血污里。
「娘娘,奴婢......奴婢......求娘娘开恩。」
灵儿伴我多年,最知能动我心肠的,唯有这络子。
晃动的瞳仁惊惧地望向我,怕极了下一秒就被我喊人拖出去仗杀。
我却直想笑。
「这话,你可不该同我说。」
灵儿眸底染上疑惑,不明我话中之意。
我只好说得更明白些。
「我又不是你的主子,求我开恩,岂不是拜错了庙?」
霜打了茄子一般,灵儿软瘫下身子,面死如灰。
见我转身要走,抓住我的袍摆。
「娘娘!娘娘!」
「带你的主子来见我,他来了,我亲自替你求饶。」
「哦,对了,那络子......」
走出两步,我突然又想起来。
回眸把目光落在被灵儿捧着的络子上。
「可惜了,最后打结的那下,手劲儿狠了点儿。拿着去问你的主子讨赏吧,偷偷摸摸的,我都替你着急。」
6
能嫁给沈君尧,是因为我姓苏。
不管哪位皇子位登九五,我都会是皇后。
彼时,阿娘总是挂在嘴边念叨,是她害了我,把我生在苏家,这辈子便是身不由己。
可那会儿,我真心地不觉得当皇后有什么不好。
尤其还是当那个人的皇后。
「苏祈宁,你能不能用点心!」
上书房里,沈君烨,又生气了。
怒极之时,用毛笔轻轻地敲着我毛茸茸的小脑袋,说我朽木不可雕。
「那我将来也是你的皇后。」
痴痴地看着他,我娇纵耍赖地吐舌头。
明明朝野上下都默契承认的事,偏到了他这儿,就成了说不得隐晦。
他拿我没办法,别过脑袋,扳直身子,正人君子的作派,比学究还要学究。
奈何......耳朵红得见血。
他身子一侧,正好怼在我眼前。
「小姑娘家家,你得矜持,不可以天天把嫁人挂在嘴边。」
「哦。」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眯起一只眼,悄悄地用眼神描绘起他侧颜的轮廓。
剑眉星目,清隽斐然。
纵是看了这些个年头,我半点儿也看不腻。
「还有,皇后二字,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上至长辈宗妇,下至官眷宫婢,你都得好生地应付,这会子不学无术,肚里没有半点儿城府,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那不还有你?」
一句话,我怼得他成了泄了气的囊袋,哑然失笑了好一会儿。
他蓦地挺正腰板,认认真真地盯住我的眸子。
「祈宁,对不起。」
我心里一颤,莫名的道歉令我浑身发紧。
「对不起什么?」
胸腔里的郁气漫出一口,他才吐露:「身为储君,大梁的安好,比什么都重要。我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海晏河清,盛世昌平。但......这并不容易,我怕将来,我会护不住你。」
原来是这个,吓我一跳。
「是因为我姓苏吗?」
沈君烨似乎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脸上的红晕褪去几分,喉头不自然地滚了滚。
我无谓地冲他开怀一笑。
「放心,你护不住我,那就换我来护你!」
我不是一时之兴。
他守护大梁,我来守护他。
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这么多年,我一刻也没忘记。
7
灵儿带父亲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大半。
按道理,宫门早就落了匙,可他突然出现在这儿,我一点儿也不吃惊。
他见我闲淡地打着络子,比古井里的水波还平静自如,犀利揣测的目光在身上走个来回,试探着来了一句。
「上一次,你我父女这样对坐,还是你出嫁前的时候,那会儿为父着实如坐针毡,生怕你做出什么傻事。」
「有父亲在,我做了傻事,也是自讨苦吃。」
停下手,我坦然地对上他审查的目光。
「如今这富贵窝里待久了,我倒也习惯了,要是被人夺去,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父亲一愣,转而爽朗大笑。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有为父在,岂敢有人不容你这富贵?」
我好女儿般恬淡地笑着,亲手给他奉上茶:「父亲这话还是说给皇上听吧,他最近因为元漪的肚子,一门心思地查证据,要治女儿的罪呢。」
听这话,他非但没有紧张,反而乐呵呵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噙着清茗,嘬了嘬,大言不惭道。
「由着他查,看他能不能查出花来,当初若没我点头,沈君尧这小子就靠那些个卑劣手段能登上帝位?」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沈君尧想挣脱父亲的掌控,反过头来狠咬一口,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如今,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地做了。
明目张胆地扶持起寒门士子,意图与父亲争个半壁江山。
但暗地里,父亲的金山银山早就送进了那些寒门手中。
父亲以为沈君尧不知情。
但其实——
我早就把风声放了出去。
人生在世,谁不是在演戏。
只要都照着本子演,这戏,就能唱下去。
「这些都不足为惧,倒是那个西凉公主,你可得万般小心,千万要哄着她、骗着她,不能在跟前露了马脚。眼下,她兵也养得差不多了,只要她铁了心地要跟沈君尧拼个鱼死网破,咱们就不愁没有可乘之机。」
他搁下茶碗,双眼闪着算计的狡黠,凑到我跟前。
「当务之急,是你的肚子,只要有龙嗣,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就能名正言顺。至于你想要的......」
他抽走我手里还没打好的络子,掂了掂。
「为父成全你就是。」
这话,他三年前就说过。
为了求他给沈君烨洗冤,寒冬腊月,我足足地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
苏家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咬准他若是想当手眼通天的外戚,就须得不遗余力地帮我。
果然,在雪即将埋住我整个膝盖的佛晓,他打着哈欠,撩起重重的围帘。
一脚踹在我肩头。
雪水混杂着血水,淌了一片殷红。
我想捂住伤口,一抬手,指节却像伤了枷锁一般,根本动弹不了。
「别以为老夫没了你,就成不了事,你不惜当这苏家女,多的是人等着给老夫当女儿。」
他这话,比冰天雪地的寒凉还要让我彻骨。
唯一能在心脏周围沸腾的血液也逐渐地冷下来。
我艰难地支起身子。
他抬起另一只脚,又想踹我。
「不要!」
阿娘扑了上来,替我挨了。
她是父亲的原妻,为了迎娶大长公主进门,硬是被降成了妾。
原看我还有几分用处,父亲和和气气,多有偏倾,倒也与原来没什么分别。
可自我生出一身反骨,阿娘的体面就落到了尘埃里。
小小奴婢都敢爬到她头顶上作威作福。
所以,即便她捧住了父亲痛下杀招的那只脚,求他看在父女之情的份上饶我一命,换来的也只是视她为蜉蝣的蔑然和算计。
「我倒是把你忘了。」
诡谲地冲我笑笑,他粗鲁地捞起阿娘的身子,命人关进柴房。
「你不要命,老夫可以成全你,但你阿娘的命,你可舍得?」
看着我眼底晕了温热,还没来得及落下又冻结成冰,他得意地乾住我的下巴,尽情地享受着我眸底映出的恨意。
「你不总是抱怨老夫为了自己前程,厌弃了你们母女,老夫如今倒要看看,一个是你心爱的郎君,一个是生养你的母亲,你要选哪个?」
我哪个都没选。
更准确地说,我哪个都要。
连鸡都没杀过的我,在悄无声息的子夜,一刀割破了柴房外看守婆子的咽喉,收拾起细软,带着阿娘直奔城门口。
路线我查得明明白白。
出了函谷关,横渡渭水,翻过祁连、贺兰二山,再行五百里,便是北戎。
说好了,他守护大梁,我守护他。
沈君烨在那儿等我,我得去救他。
「等等!」
阿娘突然拽住我,指了指城墙上官兵正贴的文书。
我无意地扫去一眼,腿比脑子快,僵在了原地。
身上仅剩的那点儿温热,顷刻消散。
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地攥上心脏。
我像溺水一般,越是拼命地喘气,越是窒息。
「太子沈君烨为质北戎,心生愤懑,操戈反叛,煽动北戎讨伐盟国西凉,欲自立为王,今周王沈君尧为国远征,立斩其悖逆之徒于马下,故而继封为太子,以慰四海民心。」
8
「娘娘,皇上来了。」
奇了,今儿可不是朔望。
还没等我揣测是唱哪出,沈君尧带着数百金吾卫,怒气腾腾地杀进了我的凤鸾宫。
二话不说,扣押了我宫里所有的下人。
这回,是真的兴师问罪。
「皇后,你可知罪!」
一个小太监被他扔了出来,我瞄过去一看。
不正是上次来送药的那个。
他端着一个药碗,上面印着绛色的口脂。
那是若丹脂,极为珍贵,阖宫上下,只供元漪一个人用。
「人证、物证俱在,朕今儿就算废了你,谅你们苏家也没什么可说的。」
沈君尧,他让我失望了。
珠玉在前,我还以为他城府纵壑,会是怎样的一个狠角色。
没想到,被转头替父亲说起话的寒门士子一激,竟如此沉不住气。
「皇上怕是昏了头了,区区一个太监,他说的话,有人信吗?」
我耸耸肩,泛起鄙夷的眼尾光,挑衅着他的欲加之罪。
成功地将他激怒。
他一把提起我胳膊,扯紧我脑后的发丝。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信他,那便够了。」
「来人,收了皇后的凤印,打入冷宫。」
他猛地一松手。
我稳身不及,扑跪在地上。
得令的金吾卫正要来拽我——
「沈君尧,你答应过我的,她害我不得后嗣,我要让她偿命!」
元漪眸子染血,失控嘶喊着冲上来。
两只纤弱的手紧紧地攥上我喉咙,尖锐的护甲瞬间划破脖颈的肌肤。
甚至有一寸还嵌了进去,再稍一用力,转瞬我将没命。
这不是我同她商量好的。
她这么做......
事情发生得太快,沈君尧被吓一跳,愣过神来,赶紧上手。
「都愣着干吗!快制住贵妃!」
元漪拼了命地反抗,硬是三个高壮齐齐地来压她,才把她从我身上扯下去。
我手捂着涌血的脖子想坐起身,一个力软,又倒了回去。
沈君尧慌了,抱起我上榻,惊惶地宣太医。
「你说过只爱我一个,如今,罪证在手,沈君尧,你居然舍不得她?」
内厢,太医手忙脚乱地替我处置伤口。
外厢,元漪又是一通闹,片字不离要置我于死地。
沈君尧耐着性子安抚,却再没提要废我的事。
更不敢让元漪再靠近我一步。
「皇后娘娘福泽深厚,这护甲歪上半寸,就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啊。」太医连连感叹着我好命。
我哑然失笑,随口应和:「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福泽这东西,最讲恩德。」
目的达到,元漪意味深长地瞪我一眼,扬长而去。
沈君尧本是又哄又骗地送她回宸元殿,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又拐了回来。
「这次,姑且放你一马,但你心肠歹毒,难保不再为非作歹,来人,给朕看好了这凤鸾宫,不得口谕,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这是要软禁我。
既能不给元漪漏子,伤我性命,稳住父亲悖逆的心思,又能让我这皇后空有其名,不得其实。
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他惯会使。
但我岂会让他如意?
「启禀皇上,北戎来使,意欲和谈。」话音刚落,他最信任的那几个士大夫跪了一地。
「外邦来朝,国威当重,皇后位居国母,避而不见,恐让北戎宵小趁机谋事,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收回成命。」
9
北戎使节入宫朝拜的那天,艳阳高照。
映得大梁朝臣的脸上,无不因为这突然抛来的橄榄枝,傲然得意。
他们都以为北戎屡屡犯境,是不把大梁天威放在眼里。
但事实上。
没脸没皮的可是他沈君尧。
人家北戎只是来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皇后,朕能饶你一次,不见得能饶你第二次,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好自为之。」
宣使臣进谏的前一刻,沈君尧还在敲打我。
阴鹜的眸色,比他手里镇过的葡萄美酒,还要森冷。
「皇上说笑了,臣妾既为一国之母,受万民供养,自当以万民为先,北戎人一向嚣张跋扈,不识好歹,此次使臣来朝,臣妾定要助皇上一臂之力,好好地灭灭他们的威风。至于和谈......」
我掐过他手里的夜光杯。
馥郁的美酒,顺着檀口直驱而下。
冷是冷了点,但,馨醇满腹。
「臣妾劝皇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对付他们这种蛮夷,兵戎相见,才是最好的法子。」
「皇后!」
沈君尧连天子之仪都顾不得了,「噌」地站起来。
怒瞪的眼神,要吃了我一般。
今日的和谈,可是他背地里好生低三下四,才求来北戎的退让。
不过就是占了个面子上的风光,要拿大梁的民脂民膏,继续堵上对方的嘴而已。
当年为了登上太子之位,他假意厉兵秣马,实则通敌卖国,好做一场戏把北戎打得屁滚尿流,得万人称赞扬眉吐气。
我岂能不助他一臂之力,再现当年之勇?
这天下既是他打来的,自然而然地,就得打回去。
「你竟然敢一再二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朕今日拼着被人笑话,也要——」
「齐家治国平天下,梁皇连自己结发的皇后都能摒弃,他日我北戎若与大梁结盟,岂非弹指间便会土崩瓦解,不堪一击?」
北戎使节登上殿来。
一句平心静气的质问,令沈君尧没来及吐口的狠话,悉数地咽了回去。
凌迟般的目光剐我一眼,沈君尧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平地笑着正正衣冠,重新坐下来。
「使节言重了,皇后是朕的发妻,朕爱护还不及,怎可能弃之如敝履?」
说着,他还证明似的揽住我的腰身。
我直犯恶心,不着痕迹地挪远一点。
却在别过脑袋,目光随意地扫向前方的刹那。
猛然怔住,忘记挣扎。
「敢问皇后娘娘,梁皇说的......是真的吗?」
我与那人,相距数丈,但映于眼底,不过毫厘。
那人视线在我脸上游离片刻,落于了我腰际。
准确地说,是定格在沈君尧拥着我的手掌之上。
波澜不惊的沉寂之下,潜藏着的汹涌痕迹,不肯轻易地着色。
但我还是看的明明白白,只因为。
这眼神......我太熟悉了。
在我被夫子打骂的时候。
在我被父亲责怪的时候。
或在我被污言秽语中伤的时候。
沈君烨,就是用这副眼神来看我的。
做梦吗?
还是我魔怔了?
一个死透了三年的人,怎么可能归阳还魂?
还有这容貌、音色、神态,除了眼神,无一处相像。
他怎么可能是沈君烨?
巧合,这一定是巧合!
我拼命地告诫自己,浑浑噩噩地撑过了整场筵席,也仅仅是守住了仪态而已。
牙齿磕在酒盏的边缘上。
有好几次,那人望过来的时候,我都不经意地咬住了唇畔。
浓浓的铁锈味浸了满嘴,从大殿内逃出来,深呼吸几次,我才有感觉,那些被咬破的口子,蜇疼得厉害。
「正值秋燥,口糜最是难好,小疮亦能成大患,千万不可大意。」
我一回头,那人竟也跟着跑了出来。
今夜歌舞升平,觥筹相交,人人都在纸醉金迷的梦境里不能自拔,贯长的回廊纵深不知归处,唯有我和他两个人。
脖颈僵直,我呼吸一紧。
「这是北戎的秘药,请皇后娘娘笑纳。」
他浅笑着,递给我一个裹着羊毛皮小瓶,但不知是不是错觉。
「皇后娘娘」四个字,着了重音,格外清晰。
我没接。
缓缓地将视线重新抬回到他脸上,压制着奔腾的心跳,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手还执在那儿。
弯下凉薄的眉眼,轻启薄唇。
「北戎南院大王,于开平。」
于开平,毫不起眼的名字。
却像一块巨石,在我震颤的心湖,激起滔天的巨浪。
10
「为往圣继绝学,于万世开太平。男儿顶天立地,能做到这两句才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只可惜,我这人资质平平,用尽浑身气力也只把『为往圣继绝学』学了个半吊子,但于万世开太平,努努力,兴许还是有指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