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行

因为有一个西蛮兵,扣住了刘答应,将弯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像拿到了什么重要筹码,兴奋地大叫:「你们皇帝的女人在我手上,你们敢动一下试试!」

刘答应低头看了一眼脖子上铮亮雪白的弯刀,突然对着我们极短地笑了一下,接着紧紧闭上了眼睛,将脖子往弯刀狠狠一送。

有血喷涌而出,她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事情发展得那样突然,像是一气呵成一样,以至于她倒在了地上,几个娘娘还尚未完全反应过来。

段国守卫再无后顾之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来,很快制服了这几个强弩之末的西蛮兵。

各宫娘娘们都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抱住刘答应,一面不可置信,一面呜呜咽咽地哭。

她的脖子上好大好长一道口子,里头的血就像淌不完一样。

她那样胆小的人,最后比谁都勇敢。

她看着我,又看看张昭仪,再看看梁美人和李婕妤,终于笑了笑,阖眼之前,她说道:「能遇到你们,我命真好,真有福气。」

我握着她的手,哭个不停。

昨夜她还与我一同吃桃花羹,一同说闺房秘事,如今就这样躺在这里,一点点没了生息。

以后还会有人记得,从前有个刘答应,喜欢花儿、爱吃荤腥、胆子极小,却又最后做了最英勇的事儿吗?

这世上的事,真比话本子上还要精彩。

刘答应尸骨未凉,凤仪宫里就涌进来了一些官员。

打首的人我认的,段国的丞相。

他带着一批官员,气势如虹:「逆贼涌入京城,皇上出征在外,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今日老臣就代行天道,为帝暂掌天下。」

我看着黑压压的官员,第一次觉得如此好笑。

有人冲锋在前,有人麻木不仁。

有人身居宫墙而不惧刀锋,有人官袍在身而不谋其事。

还没等我说话,就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顶了十足十的怒气,从殿外急匆匆传来。

「你等贼子,要趁国之危难,反了不成!」

我蓦然抬头,又惊又喜。

我爹!

他穿戴整齐,戴着官帽,怒气冲冲走进来,护在我身前。

我头一次见他如此震怒,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怒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说起话来毫不含糊,振聋发聩。

「皇上挂帅亲征,周家满门忠烈,吾辈皆是忠骨,怎会出了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江州司马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向我爹装模做样地拱手道。

「礼部尚书大人,我们不过是各谋私利,你少管闲事!」

我冷笑一声,睥睨着他们,漠然开口。

「国不将国之时,也有尔等鼠辈敢谈私利!」

桃柏将国玺和凤印取出,递给我。

我将它们拿在手中,示与众人,朗声怒斥。

「国玺和凤印皆在本宫手中,见此二者如见皇上和本宫,帝后俱在,你要行的是什么天道,又是何居心!」

张昭仪见势好转,赶紧大声道:「还不赶紧将这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押下去!」

丞相气急了,抖着胡子大喊:「谁敢动我!来人,去把这几个女人都关起来!」

没有人行动。

他大惊,回头张望:「我的亲兵呢?」

有一把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立刻僵直了身子。

段景一身甲胄,衣服都未换,就这样如有神降。

我站在这里,手里紧紧地握着国玺和凤印,身后站着娘娘们和桃柏,中间隔着我爹和丞相一派。

我就这样看着他,突然觉得像是好几十年没有见过,眼泪一下子就想出来。

段景的剑很利索,手起剑落,削掉了叛臣的脑袋。

他一身冷硬的甲胄,剑上还淌着血,朝我一步步走来时,像是戏台子总算落幕一样,我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

9

很多很多年后,直到我都垂垂老矣,眼睛昏花,茶楼里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说书先生,只是那个关于南北斋女夫子的故事,一直传给世人。

新一代的说书先生捻着胡子,摇着扇子,摇头晃脑讲得头头是道。

「京城有间书院,名儿叫南北斋,很多年前,授学的只有一位女夫子,奇也,怪也。女夫子招学生,穷娃招,富娃也招,男娃娃招,女娃娃也招。」

「当时西蛮作乱,有叛兵突然潜进京城,在京城为非作歹,屠戮居民,西蛮兵哪里有仁义好讲,巴不得欺负妇孺老弱,看见南北斋就像进了窝一样,那女夫子死死护住学生娃娃,让娃娃们先跑,自己引西蛮兵进了一间封死的教室,最后一把火把自己和西蛮兵烧死在里头。」

每每说到此处,在座茶客无不动容,四周沉寂,静得听得见茶碗被放下的声音。

说书先生叹着气长吁短叹,继续说道。

「皇上班师回朝,西蛮兵被打跑了,女夫子却被烧死了,听说是皇后娘娘派人重新修缮了南北斋,这次授学的人,换成了礼部尚书!奥哟这可是大人物,尚书大人一直教到自己教不动了为止。诸位,时光流转啊,当时那些在南北斋的娃娃们都长大成人了,南北斋里授学的人又换了,换成了当时的那些小娃娃!」

「如今可不得了了,皇后求了恩典,女子也能参与科举考取功名做官了,那些从南北斋里走出来的小娃娃们,有的考取功名走上仕途,有的留在了南北斋做了夫子,有的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突然想起来,在养心殿遇到第一位女官员的时候。

彼时我年纪大了,愈发懒散,窝在小榻上陪段景处理公事。

一声清越的嗓音传来,我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

「启禀陛下,湖州产粮……」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身穿整齐的官袍,干净的脸上肃穆又端正,恭恭敬敬地汇报公事。

我忍不住出声叫她:「你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她朝我回话,微微抬起头看我的脸,语气却难掩激动。

「臣正是。」

我看着她,有些颤抖地问道:「你就读的书院是哪?夫子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答道。

「臣就读于京城南北斋,授课的有两位夫子,名为谢南南和谢堪。」

我终于落下泪来,连声说道:「你被教得很好,他们若见到如今的你,一定会高兴。」

当然会高兴。

如今的段国,四海升平。

深夜的酒楼里,有妙龄女子穿着时新的衣裳高声吃酒,不必担心有醉汉会将其拖进深巷,用酒坛砸向她们的头骨。

越来越多的世家贵女,不再只读《女则》,她们读《诗经》,读《黄帝内经》,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人会再对她们说:女子读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要嫁人生娃。

母亲不再只做母亲,妻子也不再只做妻子。

她们都行走在阳光下,与男子朗声谈笑,追逐着自己未出阁时爱做的事儿。

如此大道昭昭,我爹爹和阿姐怎会不高兴。

段国如此,男女都活在阳光下,才不枉吾辈毕生竭力守护。

这是我身为段国皇后所期盼的。

也是谢家周家满门忠烈的热忱所在。

更是每一个像我这样的段国子民,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渴望。

番外——段景篇

我遇到谢北北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

彼时我刚做皇帝不久,还不懂得大是大非,有次支开宫人,带着李公公出宫去京城玩。

京城真比宫里好玩多了,我当下就钻进最热闹的一处地方,仔细一看,原是设在街边的斗鸡小赌场。

我兴致勃勃地选了一只斗鸡。

那只白鸡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小贩拍着肚皮跟我说:「我这只斗鸡可是常胜将军,脾气大得很,就没有它赢不了的赛!」

我被小贩说得热血沸腾,当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周围聚了越来越多的人,大家纷纷将宝押在看好的斗鸡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白鸡,它漫不经心地在赛场踱步,悠闲自得地看着眼前的黑鸡。

忽然人群熙熙攘攘,似乎有人被什么绊了一下,带动着成群的人前仰后合,一时竟险些将李公公急坏,生怕我被误伤到。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没有人掉一个子儿,也没有人掉一根汗毛。

赛场里的两只斗鸡却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折腾了好久,一会大喊怪事,一会又相互怀疑,质问对方赌品不好,居然玩赖。

我大感无趣,悻悻而走。

路过一条小巷时,却闻到一股香味,仔细一看,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正一个人抱着一只鸡,啃得正香。

他们旁边,散落着一堆白色、黑色鸡毛。

我怒火顶上心头,大步上前就要质问他们。

没成想那个男孩是个眼尖的,放下啃了一半的鸡,抓起旁边啃得满手流油的女孩就跑。

他们似乎有极大的默契,女孩立刻什么也顾不上,跟着男孩拔腿狂奔。

我在后面索性不追了,高喊道。

「你们是哪家的孩子?如此野蛮!」

那女孩是个机灵的,一边头也不回地狂奔,一边高声朗朗道。

「找他!找他!他叫周子明,周老将军的独子!有事去找他!」

男孩立刻歪头看她一眼,女孩跑得更快,还不忘高声再跟我说一句。

「我们吃了你的斗鸡,是帮你远离赌场!有事千万去找将军府啊!」

终于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到。

要查出她的身份并不难,随便拉个人问问:谁最爱与周老将军的儿子在一起玩?

来人必定信誓旦旦:「礼部尚书的二小姐,谢北北。」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李公公拿这件事找了将军府和礼部尚书府,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挨了打。

再过了些年,太后被我秘密杀死在慈宁宫。

她一直想当一代权后,合宫上下都是眼线,今儿塞个女人进来,我就随手封作李婕妤,明儿弄个宫女进来,我再封为刘答应。

太后死后,宫里的女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越来越安分守己。

我就想着,那便在宫里养着吧,大家都是可怜人。

随着立后的呼声越来越高,慧能大师的一句语言破空而出。

「本朝皇后必为谢家女。」

这话是我叫慧能大师说的。

什么闭关三日勘探国运,闭关三日里,我全都叫人整日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着,他出关后满面红光,轻飘飘来这么一句,就算完成任务。

不过人们还真吃他这一套,一时人人都认定,皇后必为谢家女。

立后的诏书就这样顺其自然地颁给了礼部尚书府。

只是李公公回来给我回话时,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一脸苦相,哀哀怨怨地跟我说了句。

「陛下何苦。」

何苦?我在新婚夜才知道,我的苦全在这。

她捂着屁股掩着帕子,满屋子一股令人难以启齿的味道。

我看着她这样窘迫又狼狈,恨不得麻溜赶紧跑出十里地的样子,突然想到了那个在小巷里狂奔的小姑娘。

隔雾看花,不过如此。

再后来,周子明战死。

我看见她趴在侍女怀里哭到几近昏厥,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一刻我一身甲胄,想推门进去,却又发觉不敢。

我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明知不是为我而流,却还是要自欺欺人。

「北北,害你担心了。」

她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颤抖着抱住我时,我将国玺放在她的手心,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若我战死,你要用国玺自请独身,不要与我再有关系。」

幸得老天垂怜,这句话终于没有作真。

我终于回来了。

往后的很多时日里,她经常带着侍女,一身素服悄悄出宫,我问她去哪儿了。

她回我:「去拜祭阿姐、周子明、老将军,去看我爹爹,去看南北斋,去看如今的天下,是否如阿姐和周子明所愿。」

她还是同之前一样,整日里和妃嫔们闲话玩闹,对我也逐渐热络,偶尔会在养心殿,陪我处理公事,再送上一盏参汤。

能及如此,我已不贪心。

只是终于有一次,我握住她端上参汤的手,紧张又固执地问了一个俗气的问题。

「北北,你喜欢过我吗?」

明明是数九的寒天,冷风吹得雪在窗外洋洋洒洒,我却不安到焦躁。

她微微垂下眼,将参汤挪开,只说了一句话。

「皇上不该问这种话。」

我一时哑声,不知道说什么,居然像个愣头小子一样,固执地纠结道。

「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冲我笑,我却觉得像隔了千山万水,我与她挨得这样近,却感到有一扇透明的琉璃挡在我俩之间。

无论如何,我都打不破。

「我只是你的皇后。」

我想都没想,要着急地反驳她。

「可是我喜欢……」

她那样聪慧机灵的一个人,立刻抬起眼平平地注视我,打断了我的话。

「不重要,皇上以后也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我阿姐死了,她那间八宝嵌柜里的秘密,如今我也可以告诉你。」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

「即使她真的说自己放下了,可是段景,你该明白,无论如何,我从来不会碰我阿姐喜欢的东西。」

我看着她,这样近在咫尺的她,却悲哀地发觉,她的目光,从来没有为我停留。

我们成了最受人称道的一对帝后。

往后的岁月里,我和她实现了鬓发成霜、白首相伴的结局。

我就这样陪着她一天天老去。

于是年轻时劝自己知足、不要贪心的自我安慰,终于逐渐内化成了我的心态。

案牍劳形之间,一抬头就能看到她裹着毯子,窝在小榻上懒洋洋地打盹。

她的双鬓染白,已经不再年轻。

我看着她,却觉得没由来的知足。

这样静好的悠长岁月,真想一辈子珍藏。

番外——周子明篇

我是周子明。

就连我爹都说我最不服管教,但其实,我这一生,只做过一件最离经叛道的事。

仅此一件,却还是晚了。

西境消息传得慢,北北要做皇后的消息一到,我就坐不住了。

跨上马我就要去京城,我爹气得胡子都在抖,拽着马绳不让我走,咬牙切齿地说道。

「周子明,北北要做皇后,关你什么事!你快给我下来!」

我盯着京城的方向,一口气闷闷地憋在胸口,只说了一个字。

「抢。」

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马嘶鸣一声,接着摆脱我爹的桎梏,抬腿就跑出十几米远。

留下我爹在后面怒骂:「逆子!」

我想象过很多场景。

是在她在礼部尚书府梳妆时,我就突然赶到带她走了呢。

还是在她坐在凤辇里,我破空而降,打昏周围的轿夫,带着凤冠霞帔的她腾空而走呢。

但是路远马疲,我还是没有赶到。

最后我们俩坐在凤仪宫的房顶,我突然害怕她不愿意跟我走。

似乎想什么来什么,她的眼睛晶晶亮,一口回绝。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我感到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荒谬与突兀。

她说不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从小到大,我没有一次赢过她。

就连那次武场比试也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爹为我荒唐回来找了由头,说我是来武场训兵。

于是我看着她,舞着我教她的剑法,试探性地同我过招。

木剑抵在我的胸口。

我知道她认得我。

于是我说:「我输给了你。」

但愿她懂。

过了半月。

我爹战死的消息传来,我当即自请领兵返回西境。

临行前,我故意提早走了一日。

我太了解她,也太了解我自己。

她一定回来看我,而我一旦看到她来送我,指不定会拐她去西境。

可是这世间的事,总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找苦命人。

我一路奔袭,整顿军心,胜仗连连,发了誓要为我爹报仇。

但是营帐里出了内应。

大家庆功的酒还没喝完,就昏睡倒地。

我醒来时,入眼的是滔天的火光,营帐全被点燃了。

我浑身没有力气,使劲扛起水桶往将士们身上泼去,大家大梦初醒,拿着武器站在我身后,听候差遣。

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力气。

我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拧下西蛮人的脑袋下酒。

眼看着西蛮人从远处大叫着进攻跑来。

我强撑着扯着嗓子,对将士们大喊。

「今日,吾等没有归期,西境就是我们的防线。我们站在西境,就要护住西境,护住段国子民,护住自己的妻儿!」

将士们高举刀剑,高声大喊。

「拼死一战!拼死一战!」

刀光剑影混着滔天火光,越来越多的兄弟们倒下,我也逐渐脱力,却还是挣扎着挥起刀剑,刺向一个个面色狰狞的西蛮人。

渐渐的,我方只剩下我一个。

西蛮人有些忌惮我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围在我身边,却无一人敢靠近。

我已经有些站不稳,却还是固执地挥刀,争分夺秒一般搏斗。

犯我河山,杀我父辈,屠我百姓,实乃大恨。

最后倒下去时,触眼可及的全是一片猩红。

这是我的血,将士们的血,段国人的血。

临了临了时,我突然想到了,一年前初入西境时,听到的一个关于西境的传说。

传说西境的泥巴金贵有灵性,若好生照料,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若取一抔土,取一小碗血滋养,虔诚恳求,会在来世和喜欢的人重逢。

彼时我还嗤之以鼻,西境死了太多将士,不过是人们编出来哄骗自己的罢了。

可是在最后一刻,我想到了这个传说。

我看着我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西境好大一方土地。

于是我放心了。

我这样诚恳,西境的神仙肯定会嘉奖我,来世定会与爱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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