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方

时间长了,再看到那双眼睛就没了一开始的惊艳感,季伯母却越来越喜欢他,我见这些时日里,他的脸颊也圆润不少。

他和我说,「听闻雁南那处出现了一位神医,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就去寻他。」

我看向他,毛笔悬在空中,在宣纸上洇出一团墨。

「不在上京呆了?」

他点头,「这次来上京,本也是想和城中的杏林高手交流医术,现今我已有了结论,正巧雁南神医声名鹊起,正好去拜访一下。」

说不清自己心情如何,但感觉他若是走了,日子会无聊许多,但拿什么留他,他自小便游历在外,见识过万千世界,又怎么会在一处停留。

我在纸上写,「若是着急,现在去也可,我的伤已无大碍。」

「不急,和同道交流相比,对自己的病人负责更重要。」

他笑着对我,眼中的那汪水好像要随着笑意漫出来。

我点了点,继续垂下头练字,他凑过来看了一会儿,「怎么有气无力的?笔锋呢?」

我写,「你又不是先生,还管我写字怎么样?」

他多看了我几眼,忽然露出了悟之色,没有说话,出去了一趟,给我端来了一碗红糖水。

「喝吧,心情会不会好一些?」

对上他善解人意的目光,我也不好意思拒绝,硬着头皮喝下这碗甜水,最后一口最为甜腻,我拧着眉头喝下去房门突然被打开,我被吓了一跳,那一口直接呛在嗓子眼。

我捂着嘴咳,梁济给我递了碗清水,看向门口,「小季将军来了。」

12

季文牧走过来,我身边站着的人就换了一个。

我看过去,梁济站在一旁有些错愕,他摸着被撞的肩膀,看了季文牧一眼,低头笑了一声,对我说,「既然有小季将军照顾你,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不要忘记喝药。」

我点头,送他到门口,一回头便撞上一堵肉墙。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和他的关系都这么好了?难不成你又要多一个兄弟?」

我后退几步,和他拉开距离,拉过他的掌心写,「不是兄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不是也救过他,这不就扯平了?」

我想了想,说得倒也对,「那便是朋友了。」

「朋友和兄弟对你而言有什么区别?」

这有什么区别,能有什么区别,这有什么好区别的?

我眨了眨眼,望着他,写下来,「对我都很重要。」

他的胸口重重起伏,脸臭起来,接着拉着我回到室内,坐在椅子上抱起了自己的脑袋,垂头丧气地说,「娘要给我议亲。」

我一听便乐了,当时他对我见死不救,怎么就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同情,他说,「我不想去见。」

见一见也没关系,若是不合适便直接和季伯母说好了,她也不会强求。

但他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我一抚掌,忽然想起来他与凰月青梅竹马的情谊,可他难道想入宫为妃?

不大可能。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他有心上人,但是却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甚至不能说出来,也难怪这么苦闷。

有些难办,这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拉着他散散心,便写,「骑马去?」

「你的身体好了?」

我对他耸了耸肩,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往常又不是没有带伤上过战场。

太久没出来放风了,自打能下床就在书房练字,在廊檐底下喂鸟,我的骨头都快散了。

一上马就感觉精神头起来,忘了是为了给季文牧解闷,不仅骑出了城,还骑到了兵营。

将营里兵器都耍了一遍,府里不是没有,但梁济日日看得紧,走快点他都要提醒我两句,更别说摸到这些家伙了。

待我兴致消减下来,天已经黑了,季文牧说这个时辰城门都关了,我和他便在军营歇了一宿。

到半夜胸口的伤处就开始隐隐发疼,我没大在意,第二日起来,痛感便有些尖锐。

我没和他们说,让季文牧直接呆在军营,自己回府。

原本畅快的心情在见到在廊檐底下拿着根草逗鸟的人后荡然无存,霎时间,不仅伤口在疼,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我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梁济见到我,笑起来,「回来了?」

他走过来,「正巧早上的药也快要煎好了,你回去换身衣服就来喝药吧。」

我连忙点头,错过他之后就捂着胸口进了门。

伤口疼的有些厉害,但我不敢和梁济说,不听大夫的话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举动,和大夫对着来更是蠢上加蠢,况且,我现在已经感觉梁济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纯良无害,纯良无害的人怎么能完好安全地游历各方?

我换好衣服后去找他,见他手里端着药便爽快地一口喝下去。

入口一刹那,极致的味道刺激得我头皮发麻。

怎么会这么苦?

苦的想把头摘下来。

我听到梁济的笑声,他说,「将军真是痛快人,我还没来得及说。」

「我问了下人将军昨日出门的时间,料想你必定来不及喝药,给将军配的药都是按疗程算好的,缺了昨日那一碗,今天的就需要做出变动,所以将军喝到的这碗喝之前的都不一样。」

苦的我眼泪都不由自主流出来,盈满了整个眼眶。

「变动倒也不大,只需多加一味黄连,本想提醒一下将军,但是没能快过你。」

他歪着头,好奇地问我,「苦吗?」

我的脸皱成一团,抽了抽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嘴里那一口给咽下去,对着他含泪摇头。

我不是一个怕苦的人,往常的药可以一口喝掉,但这碗苦的非比寻常,我花了半炷香的时间,药都要凉了才堪堪喝完,他到底给我加了多少黄连?

「将军真是女中豪杰。」

我勉强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但眼前景象已经被眼泪糊成一片了。

朦胧里他伸出了手,翻过我的掌心,在我的掌心之上放了一个东西。

我眨掉眼泪,看清那枚蜜饯。

「知道将军不怕苦,也不爱吃甜,但我喂小孩时习惯准备一颗蜜饯,将军要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不嫌弃,一点也不嫌弃。

我把蜜饯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厚重的苦味。

我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出来了。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甜?

以后我最爱吃甜。

「将军这么适应,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刻拉过他的手,「以后都要喝这个?」

他的秋水眸眨啊眨,「是啊,我方才说了,缺少了一碗,以后的药都要调整。」

我的灵魂都因为他这句话变苦了。

「将军英勇无比,伤未好时都能逞现上战杀敌之姿,区区碗药,必然算不了什么。」

他抽回他的手,两手端正地交织在身前,对我莞尔,一如初见的温文尔雅。

我却隐隐看到,他在的那半边天都是黑的。

13

喝了大半个月的黄连汤,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大半月,伤势基本完全恢复后,梁济给我端来了最后一碗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他却突然和我辞别。

我望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中便若有所失,「这么着急离开。」

他只是对我笑了笑。

我叹息一声,「你有志向,那我也不留你,只是,日后我怎么寻你?你也不会一直在雁南呆着吧?」

「寻我?」他似乎有些诧异,面容怔愣,想了想后,说,「我居无定所,想去哪便去哪,以后如何,我也说不准。」

听到这话,顿觉失落,却又说不出什么。

他眼中含笑,眸中依旧纯澈,「有缘自会相见。」

我将他送至城门口,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将军送我到这就好了。」

「别叫我将军了,叫我柳珉就好,也可以叫我阿珉。」

他的笑意一滞,眼中流露出的情态竟有一种平静的湖面泛起波澜的感觉,但这变化太快,就像是错觉,他依言叫了我一声,「阿珉。」

我点了点头,牵着马,不想看他远去的背影,便牵紧马绳想要上马离开。

「阿珉。」

我转身看他,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平安符,表面已经泛白,看起来有不少的年头。

「我身无长物,拿不出贵重的东西,这是我救治的第一位病人予我的,你......」

我伸出手去,他将平安符放在了我的手心,合上我的手掌,说道,「祝君平安。」

说完便回身上马,扬鞭离去,没有多停留一眼。

我将平安福握在手里,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胸中好像被堵了一口气。

「慢了他一步,竟然让他先走了。」

没他聊天解闷,日子果然无聊许多,好在很快我就可以回到军营,日日训练,倒也充实,那枚平安符便被我贴身携带,偶尔想起便拿出来看看,想他是否已经到了雁南。

他走了一个月后,凰月召我入了一趟宫。

她问我护驾有功,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在我清醒后便知她的补品良药都送到了府邸,自然不敢在求什么。

来回推拉半天,终于切入了正题,她说,「上次未来得及听柳将军的回答,不知你对你的婚事有何想法?」

我心里一个咯噔,季伯母总算不追着我相看了,为什么又换了一个人。

我不嫁人还是什么惊天大事吗?

「不如朕在朝中为卿择一门婚事?」

「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有志报国,并无成家的打算,若是成亲生子,必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可以......」

她却打断了我,「朝中又并非只有你一名武将,况且现今无战事,若是这样耽搁了卿的终身大事,朕也于心难安。」

她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还是说,卿已有心上人,所以不想被朕指婚?」

这也是个理由吧,我硬着头皮道,「陛下英明,臣确实,已有心上人。」

凰月来了兴致的模样,转了转腰间的玉穗,「是谁?」

是谁啊,我怎么知道。

脑海里兀的冒出来一个人影,但我又觉得把他说出来不太厚道,有些恩将仇报,况且也找不着他。

不过找不着他是不是就可以当成不想成亲的理由?

这厢纠结着,凰月问我,「难不成是文牧?」

我惊了一下,看向她,她笑眯着眼睛,不露出半分神色,「自你们凯旋,文牧就时常在朕耳畔提起你,朕便想,你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有了些情谊也实属应当。」

「同生共死不假,情谊也不假,但我和小季将军只有十五年的同袍情谊,兄弟情谊,绝对没有儿女私情。」

也不能拖季文牧下水,他还爱慕着凰月,怎么能让凰月把他指婚给我?

「哦?」

凰月微张眼睛,视线半分不错地落到我身上,似乎在细细探究我话语的真假。

我露出我最真诚的表情,毫不躲避地任她打量。

半晌,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朕还想为你们指婚,看来差点错点鸳鸯了。」

额头布上冷汗,真就差一点点。

我低下头,隐约间似乎听到一声叹息,悄悄打眼望过去,凰月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经消失,转而是一种深沉而又复杂的神情。

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被更大的烦恼笼罩。

她就望着高高的宫墙,怔怔出神。

我不敢打扰她,好半天,才听到她的一声呓语,「我该拿他怎么办啊。」

这一句话显然不是说给我听,我亦没有搭话,她似乎都忘了我这个人,直到被一只的白鸟惊回神。

白鸟不知从哪树丛飞出来,一下冲到宫外。

她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我,将怔忪的神情一并敛去,挥手让我离开。

我行礼告退,她却又喊了我一声,「柳将军,若你极为喜爱方才那只白鸟,你是会将它精致地养起来,还是让它四处飞?」

我转回身,「回陛下,这要看白鸟是什么鸟。若是家雀自然豢养更好,但若是鹰隼之类,它们当属天空和自由。」

「时时有人关照不更为妥帖,放它们独自在外,它们随时会面临危险。」

「陛下说得在理,这要看陛下想要的是什么,失去兽性的鹰隼便不是鹰隼了,它们已经和家雀没什么两样。」

瞬间,凰月看起来疲倦不少,似乎被人抽走了精气神,她让我离开,我边往回走边细细琢磨了方才的对话,忽然惊醒。

她说的哪是鸟啊,她说的是季文牧啊。

14

我好像毁了季文牧的姻缘。

这不是他揍我一顿就能解决的事。

连日被这事搞得寝食难安,我瘦了大半圈,脸也日益憔悴下去。

士兵都以莫名的打趣的目光看着我,还有人贱兮兮地跑到我这里来,说,「将军,你这是为谁消得人憔悴?」

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我看了他一眼,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季文牧。」

士兵张大了嘴,「小季将军?不是说是一个走了的......」

「走了的什么?」

季文牧将胳膊搭在那个士兵身上,士兵激灵了一下,边退边说,「走了走了,属下去操练去了。」

他落荒而逃,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季文牧瞥了他一眼,转身看我,而我心虚,不敢和他对视。

「他走了你就这么难受?」

「什么?」

「你就这么舍不得梁大夫?」

「是挺舍不得的。」

他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我就更不敢和他说我搅黄了他和凰月的事情,只好旁敲侧击。

「季文牧,如果你是一只鸟,你是想当家雀被人养着,还是到处飞?」

「什么鸟?」他压低了眉毛,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本来他就特别高,脸色臭起来,气势就更加骇人。

「随便你想当什么鸟。」

「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当一只鸟。」

这是一个问题,我心更虚了,「随便聊聊,你不想聊也可以。」

说完我就想离开,刚迈开步子,手腕就被人捉住。

季文牧垂头看着我,看看我,又看向地面,再看看我。

我抽了抽手腕,没能抽动。

他看向我,神情认真且专注,「那要看养鸟的人是谁,如果,我属意她,舍弃些什么也无妨。」

对上他的视线,我心中一阵哀恸,他居然是这么想的,意气风发的小季将军居然不介意被人豢养。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我是不是罪孽深重了?

「看,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他松开手,神情莫名黯下去,方才眼中灼目的光也寸寸黯淡,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忽然就被笼罩在阴影里。

「阿珉,你想记起来你忘掉的那些事吗?」

他看起来很悲伤,看得我也难过起来,我忘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可我没感觉忘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我忘了什么对你很重要?你和我说,没准我就想起来了。」

他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忧郁的不像没心没肺的他。

「没什么,小月下旨让神风营去雁山剿匪,你准备准备吧。」

我没有戴头盔,他的手朝我的头拍下来,我也准备好了接受这个迎头痛击,可是落到我头顶的只有一道轻柔的力,不似往常那样随意,反倒是有些小心翼翼。

他走后,我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深感他的不对劲,以往他接着身高优势,总喜欢搭我肩,拍我的头,力道从来不在意,何时会像今天这样吃错药了一般温柔。

吃错什么药了?

15

前些年战乱时,各地匪寇猖獗,近几年频频剿匪,灭下不少势头,但仍有留存。

雁山匪首因低调些许,躲过了好些年,但气候日渐增大,官府围剿不下,这才上报朝廷求援。

为了解匪寇内部状况,我们设计了一场送嫁,我就是轿子里的新娘。

因我是个女子,山匪对我并没有多大戒心,掳我上山时只束缚了我的双手。

我唯唯诺诺地被他们牵在身后,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身前悍匪的腰间,那别着一把匕首,甚是眼熟。

山匪嫌我走得慢,猛地拉了我一把,我踉跄之下就撞到了那人身上,匕首被撞到地上,露出完整的样子,他把匕首捡起来,又推了我一下,「老实点。」

我心里一个咯噔,这把匕首与我给梁济的那把一模一样。

有人嬉笑道,「可温柔些,吓着新娘子,小心大当家找你算账。」

为了不打乱计划,我压下心底的那点慌张,低眉顺眼,瑟缩地被他们关到一间房内,木椅上摊着条硕大的虎皮。

这时我听到外面有人说,「这个新娘胆子不小,前些个哪个不是哭哭啼啼的,听得烦都烦死了。」

了解了,这就开始哭。

哭得越来越响,直到对方心烦,猛地撞门进来,将匕首架在我脖子上,「再哭哭,老子剁了你。」

我便转为小声抽噎,「爷,奴家手疼。」

他们一帮大汉,对我下手也没见手软,绳子都快勒进皮肉里了。

「等当家的回来就给你解了。」

我抬眼看向他,「爷放心,奴家不跑,奴家本就是被爹娘卖给老财主做妾的,能侍奉当家的这种英雄,奴家心甘情愿。」

「那你哭什么?」

我抽抽嗒嗒又哭起来,「因奴家在出嫁前喝了药,没几天好活了,哪想到如今能......可惜晚了,活不成了。」

我捂着脸,呜呜地哭。

他们面面相觑,商量了一阵,有人说,「要么给她看看?」

「也行。」

他们人都出去,没一会儿外面就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我捂着半边脸抬头,对上一双秋水眸。

我松了一口气,梁济已经找借口让那两个人离开。

他蹲下来给我解绳,我低声说,「混到几把手了?」

他唇角勾着笑,以同样的低声回答我,「说来惭愧,还只是个被捆来的大夫。」

我和他说了我来此的缘由,他刚点头。

门突然被打开,进来一个身形壮硕的大汉,给地面投下大片阴影。

我本是坐在地上,梁济蹲在我身前,开门这一声将我和梁济都惊了一下。

他反应极快,向我压下来,我的上身不由向后倒下去。

梁济揽着我的腰,我和他的脸挨得极近,抬眼就能望进一潭秋水里,他眨了眨眼。

我的心忽然跳的很快。

「梁老弟,你喜欢这个?」

梁济把我放开,挡在我身前,「说来惭愧,小弟四处行医十数年,从未倾心过女子,今日......唐突了。」

这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英雄爱美人,正常,正常。」

梁济弯腰给他作揖,「这些天来,大当家多有抬爱,只是今日小弟还是有个不情之请,想厚着脸皮请大当家割爱。」

大当家搭上梁济的肩,显得梁济娇小依人,「自家兄弟,说什么客套话,女人而已,哪有兄弟重要。」

他转个了身,一把将我拉了起来,塞到梁济怀里,大掌如小山般重,拍着我和梁济的肩膀,「今晚就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我浑身都快僵硬成石头,动都不知如何动,短短几息,竟比我扎两个时辰的马步还要累。

梁济迟疑道,「这是否,太快了些?」

「快?不快!」

「婚嫁本该三媒六聘,择良辰吉日,八抬大轿迎她入门。如今不大可能实现,但小弟还是想尽力给她一场完整的婚宴。」

他松开我,再度对大当家弯腰,「请大当家成全。」

大当家这才认真打量我,我低垂着眉眼,任他打量。

「需要如此认真?」

梁济状似羞涩道,「一见倾心,便舍不得她不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回望了我一眼,眼中含水,双颊微泛红,真像是纯真的儿郎头一次陷入情网。

16

大当家不仅同意了梁济的请求,还直接将这间房让了出来,留我和梁济两人在这里「诉衷情」。

他一走,整个房间都空了下来,我和梁济都没有说话,气氛安静到有些诡异。

最后是梁济打破沉默,「冒犯了,若不这样做,他今晚就要和你......」

「我明白,事急从权而已。」

这又陷入沉默,我活动了下手脚,受不了这个怪异的气氛,便问他,「你怎么被绑过来的,不是去雁南找神医吗?」

说完我就后悔,雁南离雁山并不远,他出点岔子被绑过来也不意外。

「找到神医了吗?」

他点头,又摇头,露出失望的神色,「招摇撞骗之辈尔。」

我同情地看着他,没找到想见的人,还被土匪绑了,属实倒霉。

「梁济,」我叫他,在他看过来之后低头摸上手底下的虎皮,「你将我送你的匕首给别人了?」

因那匕首,我还以为他出事了,差点露出破绽。

可他没出事,匕首在别人手上,反而更叫我生气了。

「在这。」

他从怀中掏出来,匕首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我便感觉自己的眼睛一亮,那点郁气顿时烟消云散。

「我怎么在一个土匪手上看到了把一模一样的?」

「先前被绑过来时确实被抢走过,后来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我便要了回来,他却舍不得,就让工匠打了把一模一样的留着自用。」

我点了点头,掩下心底的高兴,打趣地问他,「你是怎么做到到哪个土匪窝都能混的这么好的?」

「我是个大夫,他们也需要大夫。」

「雁山又不是没有其他大夫了,怎么他就这么信任你?」

他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脸,「许是我长了张让人相信的脸。」

他是玩笑似地说出口,我听完竟有些认同,看着他极具有亲和力的那张脸,谁能想到他真狠心让我喝那么久的黄连,果然人不可貌相。

往事不堪回首。

他出去看了一眼,关上了门,和我说了些他这些时日的观察,我一一记在心里,有梁济在,他们对我放心不少,并未特地安排人跟着我,我得以将地形,防卫点一一摸清楚,在婚期将至时,寨子里张灯结彩,大当家甚至安排了人送我和梁济去镇子上采买。

我见到了伪装成老头的季文牧,将准备好的情报塞进摊位里,他低声问我,「你要成亲?」

这都传出来了?

我一边诧异,一边点头,注意着身后的土匪,梁济引开了他们的视线,我给季文牧比了一个三。

三日后我便和梁济在山寨里大婚。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了,结果因为剿匪,穿上了两次嫁衣。

季文牧忽然抓住我,眼底宛如酝酿着狂风骤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既然知道他们的内部情形,你就不用回去了,留在那里太危险。」

我回头看了一眼,梁济将土匪引得稍远,我确信他们没有注意到才放下心来,飞快地说,

「事先就说好了里应外合......」

「当初也没说你要和他成亲。」

「形势所逼,假成亲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挣开他的手,担心他意气用时,随便在他的摊子上拿了样东西,付了钱。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我的动作一顿,正好此时土匪在身后喊,「弟妹,挑好了没?」

「好了好了。」

我拿着东西匆匆走过去,心里忽然乱成一团。

因为我发现,我竟然不想否认。

17

「怎么了,很紧张?」

梁济给我端来一杯茶,关心地看着我。

我对上他的视线,顿觉被火烧了一样,匆匆挪开,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季文牧那句话让我发现了自己心思的一些小苗头,且在回来的路上,这个苗头长势颇大,有在我的心头安营扎寨的势头,气势汹汹让我有些慌乱,但见到梁济又止不住欣喜。

我只能努力克制,待到我和他的婚宴时,我盖着盖头,牵着红绸,被他引进大堂,以天地为媒,周全了夫妻之礼。

他送我回新房,挑开了红盖头,在烛光摇曳之下含笑看着我,和我饮下交杯酒。

我的心跳没有一刻是轻缓的。

凑热闹的人都被大当家赶了出去,留给我和他说体己话的时间。

我捏紧了拳头,感觉蜡烛和油灯都是挨着我的脸燃烧,热度一分不落地全部传到了我的脸上。

分明只是一场戏,但我有些,太过入戏。

外面觥筹交错,这里红烛罗帐。

但这都是假象。

我无数次这样和自己说,终于清醒了一些。

正欲和他说话,他的食指竖在唇边,和我指了指窗外,在我的手心里写,「有人在听。」

听?我暴露了?

他的眉眼间露出无奈之色,我忽然明白了窗外的人要听什么,刚刚降下温度的脸再次蒸腾。

他坐在我身旁,低头在我的掌心中写字,每一笔都带起一阵痒意,由掌心迅速蔓延到心田。

「你在这准备,我出去敬酒。」

我抓住他的手腕,有些担心,他对我笑着,将我没有挽起来的头发别到耳后,俯身过来说,

「阿珉今日格外好看。」

我看到了烛光将我和他的影子映在墙上,身影交叠,亲密无间。

开门的凉风吹散了些我的燥热,接着我便听到屋外一阵嬉闹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吐出一口气,确认屋外无人,寻到静处放,一声炸响很快被喧嚣的人声遮盖过去。

我送出的情报中写了匪窝的地形,和他们说了今日成亲,我会在合适的时机放出信号,让他们进攻上来。

将信号放出去之后我就去往大堂,土匪残暴,即使梁济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但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我过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起疑,反而齐齐哄笑起来,将我推到梁济身旁。

「你怎么来了?」

梁济低声问我,有些诧异,我望过去,就望进了流光溢彩的眸子里。

「保护我的百姓。」

他说,「有劳阿珉费心。」

他唇角含笑,举起酒盏至我唇边,我愣了一下,张嘴衔住杯沿,将他盏中的酒喝了小半。

「好了,去敬大当家一杯。」

他牵着我的手,在酒桌上拿起一个酒盏递于我,倒满了一杯。

「小弟携内子多谢大当家成全。」

大当家一饮而尽后,其余人纷纷过来劝酒,我看向梁济,他没有阻止,手中酒盏里的酒一次有一次空掉,再满上。

他的唇也一次又一次贴上杯沿朱红的口脂。

外面想起来兵戈相撞的声音,有人负伤跑进来,「大当家,有官兵上山了,就要进来了。」

这里的人立时紧张起来,拿起家伙就要气势汹汹地往外走,可是没走几步就全都软趴趴地倒下了。

大当家小山一样的身躯轰然坐回主位。

我已经摸上了腰间的软剑,准备趁其不备拿下匪首,却对眼前眨眼间改变的局势摸不着头脑。

「梁济,是你!」大当家的声音宛如猛虎怒吼。

我看向梁济,他轻轻将手中的酒盏放回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躬身对大当家作揖。

「蒙大当家错爱,梁济有愧,」他站直了身体,缓缓道,「但却无悔。」

「什么情况?」

我问他,他转头面向我,指了指酒壶,说了一句废话,「他们中药了。」

「我也喝了......」

我突然想起了他喂我的那一口,心骤然跳快了。

「你什么时候,怎么不和我说?」

「并无十分把握......」

说着,他忽然脸色一变,将我拉一把了过去,抬手替我挡了一刀。

血腥味瞬间弥漫在鼻尖,我迅速抽出软剑,解决了那个通报的土匪,拉下他的手,血已经染透了他半截袖子,原本的红裳此刻红得发暗。

「没事,尚未伤及筋骨。」

我抬头瞪了他一眼,「你逞什么强,我堂堂四品宣威将军,还用得着你替我挡剑?」

「将军不也会疼?」

半截胳膊都是血,他还能笑得出来,「将军护百姓,我护阿珉,不是挺好?」

18

季文牧很轻易带兵攻了上来,我只撕下来块布,简单的给梁济止血,见他们来了,便想拉着梁济去上药。

但去路被堵上了,季文牧拉着我的胳膊,「我有话和你说。」

他的力气太大,别说挣脱,被握着的地方都有些疼。

我回头看向梁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水润的光似乎暗了下来,渐渐垂下了眼睛。

心中微疼,我脱口而出,「你等我去找你。」

接着,季文牧走得更快,我踉跄了一会儿才跟上他的脚步。

「你干什么?」

握话音刚落,他就将我甩到墙边,将我圈在墙和他之间。

极为压迫的姿势。

我有些不适,想要推开他,他钳住我的手,将眉头压得极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这话说出来多不好意思。

「和你有什么关系?」

原来我以为我和他的武力不相上下,但此刻我居然挣脱不了他,恼怒便充斥心头,「你!」

「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我一时怔住了,为他的话,也为他有些有些哽咽的声音。

「我,握什么时候喜欢你了?我们不是兄弟吗?」

他忽地将我抱进怀里,仿佛要把我牢牢地嵌进他的身体里,「你快点想起来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过不了兄弟的槛,不该看着你受伤,我以为我们还能有很长时间,我们才是最般配的一对。我回去就和娘说,让她给我们准备婚事。」

「你什么毛病?」我奋力挣开他的怀抱。

他被我挣开,目光落到我身上的嫁衣,忽然动手撕下来一块,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我捂着衣服躲开,「你疯了!」

「我很清醒!」他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嫁衣揉成一团,「看到你和他穿着一样的婚服的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看着被他撕掉的地方,那里已经露出了里衣。

「柳珉,是你先喜欢我的,你怎么能忘了?你怎么能喜欢别人?」

他口口声声说我喜欢他,记忆化成碎片,一幕幕在我脑海中迅速拼凑出我喜欢他的十五年,连带那股酸涩也一并涌上心头。

我捂着心口倚靠在墙上,他的身形晃了晃,小心翼翼地问我。

「阿珉,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难受的感觉就如过眼云烟一样消散了。

「季文牧,已经迟了。」

我抬眼看向他,喜欢他的十五年,我一直是坚定的喜欢,在表白之后也一直暗暗期待他能回心转意。

可惜我等了很久,只能让自己释然。

「我现在只当你是兄弟了。」

12

我回去的时候,梁济还站在原地,望向我这个方向。

他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偏偏独他那一块地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一样。

「你怎么没去上药?」

他受伤的胳膊现在倒是不流血了,只地面有一滩血迹。

「你不是让我等你吗?」

他的目光落到我破损的衣服上,「你和小季将军,又打,切磋了?」

我摇了摇头,「说开了一些事。」

他嗯了一声,我带着他去了他的房间,给他上了药,重新包扎好,「身为大夫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该喝一个月黄连汤。」

他便笑了,我看着他笑,也没忍住勾起嘴角。

「日后你打算去哪,还是要继续游历吗?」

我没有勇气坦白自己的心意,我怕我束缚了他的自由,但又实在在意,只能暗戳戳试探。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反而沉默下来。

「不想说也没事。」

呆着无趣,我起身要走,他拉住我,在他身边坐下,「还未和你说过我的身世。」

我看向他,他回望我一眼便娓娓道来。

「我所在的镇子发生过瘟疫,我娘因此去世,我爹便成了游医,带着我四处治病救人,也拜访各方名医,为的是搜集各种疑难杂症的治愈方法,集成一本千金方,自他去世后,我便继承了他的遗志。」

「原来是这样。」

我的心一点点下沉,「所以千金方,还没完成?」

「......尚未。」

我低下头,揪着自己破烂的嫁衣,「想来这么多年,遇到挺多困难的吧,你也是不容易。」

既然已经受了那么多困难,那更不能让他前功尽弃。

可我也有想守护的百姓。

我和他于雁山辞别,这一次是我先上的马,亦不曾回头。

回京后,凰月对剿匪大加赞赏,赞我深入虎穴,当居首功,问我有什么想要的。

我回首在上京的一幕幕过往,向凰月请命,「臣恳请陛下调臣驻守边关。」

朝臣哗然,凰月便下了调令,下朝后,季文牧挡住了我的去路,「是因为我?」

「不是。」

是我突然发现,人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太多。

在边关征战的八年,我虽喜欢季文牧,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担在心里,苦闷便会少一些。

若是一直在上京呆着,在府里呆着,看什么,那东西的旁边就会多出一道人影。

「在那边呆久了,不太适应上京的生活,想回去了。」

我握拳捶向他的肩膀,「若是得闲便去边关找我。」

自然躲不了季伯母的一顿唠叨,说我就是嫌她烦,恼她给我找婆家。

抱怨归抱怨,但一直往我府邸跑,给我收拾的东西一样没少。

在我离京前日,我在东湖转了一天,入夜又在云吞摊上吃了一碗云吞。

回府的时候,灯笼底下立着一个人,清瘦颀长。

我慢慢放慢了脚步,不确信这道人影是真的,还是又是一道幻影。

但人影走了出来,走到我跟前,一双眼睛在夜色里也水汪汪,透着亮,勾着我的视线和心魄。

「阿珉,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的思维有些滞缓,愣愣地反问,「什,什么忙?」

「自小我运气便好,所遇之人皆是以善相待,所遇困难皆能逢凶化吉,最难不过两次,扰我至今。」

他叹息一声,垂下眸子,「一是在城门上马离开,二是在雁山望你离去。」

「我便想,我见过无数疑难杂症,今日这病临到我身,我一人束手无策,只能求你相助。」

我压抑着自己的颤抖,「我又不是大夫,不会治病。」

他低声笑,「不需要你会治病,你本身就是千金方。」

我明了他的意思,自然是高兴,可是我很怕拘束了他。

「我要去驻守漠北,你要是和我一起,就没办法游历了。」

他抬起手,将我揽进他的怀中,「那更好了,我还没去过漠北,阿珉带我见一见。」

「你不后悔?」

「已经后悔过两次了,此行前来便是为的今后不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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