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二 · 镜花水月

1、

白光过去,冯兰和一百三十七号两个人都不见了。

我出现在一个白茫的天地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低头一看,我还是穿着那身白衬衫,黑色西裤。

我干脆盘腿坐下,懒洋洋地闭眸,恢复体力和交瘁的心力。

这个游戏太古怪了。

第一轮关卡下来,血腥的、资源挤占的、厮杀的场景挥之不去。

这就像个生存游戏。

要么惨烈死去,要么拼尽全力活下来。

迷迷瞪瞪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被一阵古怪的歌谣从沉睡里吵醒。

很阴冷幽深的女子腔调,让人想起「黑夜」「乌鸦」「枯树」这些意象。

小调之后,又是那不怀好意的电子机械音:「恭喜通过第一轮关卡海选初试,您可以选择是否继续游戏。」

我眼都懒得睁,道:「不继续的话会怎么样?」

「您会死去。」

我:「……」

我:「那你在说什么?」

积攒了几百年的废话么?

电子机械音:「陈述事实,并给您选择。」

我抿了抿唇:「继续游戏。」

电子机械音:「好的。第三十二号盛灵图,开启第二关卡。」

等等?三十二号是什么?和一百三十七号一样的编号吗?

还有,你们背后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做到操纵万物、场景设置和人体运输的?

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力道猛地甩了出去。

我保持微笑。

并在心里将这个电子机械音和背后的幕后之人,骂了八辈祖宗。

2、

这是一间悬浮在水面上的楼阁。

楼阁九层,层层叠叠,雕梁画栋,精雕细琢。

红木打造的勾角上还挂着铜铃,瓦片也是透明的琉璃,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推开窗,能看到遥远天边的一轮圆月。还有水天相接处的淼茫波涛。

极美、极诡、极幽深。

因为四周毫无着陆,孤零零的精致木楼,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

我在三楼。

我站在木窗前,皱眉,向远处望去,很勉强才摸清楚这栋楼的构造。

与此同时,其余陆陆续续的人,或者说玩家也逐渐以各种「跌落」「滚落」或者「五体投地」的姿势,被运送到这个游戏副本内。

其中两三个脾气暴躁的甚至破口大骂:「他妈的有毛病啊!开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摔断骨头算谁的?!」

我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副本和上一个副本的不同。

上一个副本,第一个副本,很多人似乎是无意识的。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认为身处一场游戏,更像是照着规定程序游走的。

而这个副本里,很显然,所有人都「有意识」。

这么想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灵图。」

「灵图哥!」

我回头一看,就看到冯兰和一百三十七号在朝我招手。

冯兰还是学生打扮,斯斯文文的,白净的脸上架了副没有度数的平光眼镜,格子衬衫和白色长裤。

他长相很出众,不比明星差,走在学校里也是很受小女生喜欢的类型。

一百三十七号的打扮却是换了点,更精致了些许,齐腰的发被扎成两瓣低马尾,很有邻家少女的活泼。

我有些诧异,但没细问,只是也打了声招呼:「兰,小三七。」

等走近他们,我低声问道:「刚进来的时候,那道声音说我是三十二号,你们呢?有什么编号吗?」

冯兰:「有,我是三十三。」

一百三十七号挠了挠头,道:「我也有啦,三十四号。这下你们是喊我一百三十七号,还是喊我三十四号呀?」

我:「……」

冯兰:「……」

我犹豫片刻,随意选道:「我们私下里叫你小三七吧,明面上你还是三十四号。因为这里很可能有新的三十七号,或者一百三十七号,小心撞号了。」

我凝重几分,对冯兰说道:「我怀疑这个编号,是按照上一轮游戏的残存者编的号。就是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了。」

冯兰同样眯了眯眸子,面色凝重。他向窗外看去,道:「这次依旧是孤岛类型,镜像很多。这个游戏有点意思。」

我正准备说什么,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渺远空灵,但阴冷诡异的嗓音,在头顶上方传来。

它很远,但也很近。

像是在九层阁楼的顶端。

像是女子的幽幽哭泣。

仔细辨认,能听出呢喃里的歌谣:

「远方的爱人死了,我把他的皮囊珍藏」

「月亮像白霜,花鼓在阵阵响」

「魂魄不安的幽魂啊,你何时能安葬」

「我轻声说啊,恐怕要等到地久天长」

「我轻声说啊,恐怕要等个水月镜花」

「焦躁不安的怒气啊,何时才能消亡」

「我慢慢说啊,恐怕落得人散尽,空荡荡」

「人散尽,空荡荡」

3、

突兀的歌声像是用指甲在黑板磨出的刺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起了身鸡皮疙瘩,摁了摁指骨关节,道:「你们听清楚歌词了吗?」

一百三十七号迟疑:「听清了一点点……」

冯兰:「差不多,有几个词不确定。」

我沉声道:「还在继续重复。仔细听,一会讨论。」

这段让人抓狂的歌谣每隔半小时左右重复一遍。

女子的吐字清晰,但带着不知是苗疆还是川藏的地方口音,我和冯兰、一百三十七号三个人讨论许久,才勉强拼凑出完整的版本。

然后面面相觑。

冯兰率先开口:「你们听说过阿姐鼓吗?」

「网上流传的那个吗?」我也想到了,顺口回道,见一百三十七号茫然眨眼,解释给她听,「是传说中的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从小和自己的姐姐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她发现姐姐不见了,于是开始四处寻找。但怎么找也找不到。直到她遇到目露怜悯的喇嘛,再听到天边传来的鼓声和歌声,才意识到她的姐姐被杀了制成人皮鼓。每一次敲响的鼓声,都是少女的歌声。」

一百三十七号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耸耸肩吓唬她:「歌声口音像是西南,所以这个副本很有可能和民俗传说有关。还有像什么用高僧头骨做的嘎巴拉碗……」

一百三十七号吓得尖叫了声:「行了哥你别拓展了!!!」

我摸了摸她脑袋,继续道:「藏传佛教有比较邪恶的派系,会拿人做活祭。当然,凭借一点点的歌谣,我们推断不出太多。我来的时候四处走了走,为了安全起见,其余几层没去,只逛了三楼。线索不多,墙上有几幅唐卡图。你们过来。」

我引着他们走到楼阁边角。

此时,来到木楼里的人越来越多。连滚带爬被扔进来的不在少数。

他们有的谨慎搜索起来,也有的和周围人交谈,像是在结盟。

男女老少、形态各异。出乎意料的是,各种肤色都有。

我们与人群错身而过,冯兰边走边低声念着什么,等走到墙角的那几幅唐卡面前时,他突然轻声道:「一百二十。」

一百三十七号:「这是什么?」

「目前的人数。」我淡淡道,「这层楼有一百二十个人。」

人数还在增多,一会儿冒出一个摔得很惨的人。

趁着这个时间,我领着他们两人看完角落里的三幅唐卡画。

佛教唐卡的颜色多彩沉郁,靛色金色居多,在深色的纸张上描述佛教故事。

就在我准备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响起那道不详的电子机械音。

它仿佛无处不在,不安好心:「第一轮海选淘汰赛共有一百二十八名选手存活,已全部到齐。开启第二轮游戏。首先,请帮央金找到她的皮囊。」

随着电子尾音的消散,木屐踩踏在楼梯的声音缓缓响起。

那木屐很重,很慢,节奏平稳。

我听到有人嘟囔道:「怎么脚步声这么重?是个大胖子?」

随着木屐声,一道人影出现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口。

先是乌黑黑的头顶,再是被披散的发遮住的脸,然后是还在滴血的红衣,最后,我们看到她的腿和穿着白袜和木屐的脚。

只剩一只腿。

这个人,或者说这个人形不明物体央金……她是蹦上来的。

3、

即便是怪力乱神、模样瘆人,央金也是娇小的女人身板。

在场的不少男人都比她身强力壮。有几个凑在一起说话的男人蠢蠢欲动。

我望了冯兰一眼,抬手按在他肩上,缓缓摇头道:「先静观其变。有一百来号人呢,轮不着咱们去做炮灰。」

我们三个人在边沿高出十厘米的位置,视野高,但靠后,躲在人群里很安全。

央金蹦跶上来后,披头散发的脑袋转了个 360°,冰冷的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许是见那几个抱团的男人敌意太重,她歪了歪脑袋,用食指隔空点点他们几个,才蹦跳转身,登上前往四楼的台阶。

这彻底激怒了其中一个男人,他脖子上纹了蜘蛛网,还有点公鸭嗓子,瓮声瓮气地叫住央金,但还算比较谨慎,只是发问,没有动手:「你是央金对吧?要帮你找皮囊——你的皮在哪?不给点提示我们怎么找?」

随着他的话,央金的动作顿住。

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她以一个极为夸张的姿势,足腕咔嚓咔嚓扭转,转过身来,然后瞬间以足腕为中心,像被拉长到了二十几米的弹簧,整个上身冲到天花板,再将脸俯冲到了公鸭嗓子面前。

而此时,她的独脚,还黏在地上。

是个足尖向前的姿势。

一百三十七号险些没尖叫出来,我眼疾手快捂住她嘴,以免招来那怪物注意。

与此同时,央金笑嘻嘻地看了鸭嗓子片刻,道:「哦,你说皮囊啊,我的第一副皮囊,不就在你这里吗?」

只见她嘎吱一声,扭断公鸭嗓的脖子,拖到楼梯边,三下二除五的,在他大臂、手肘、腕肘、大腿、膝盖和脚踝这些关节处,插上不知道哪里掏来的长钉。

长钉另一边连着线,央金就拉着这十几条蜘蛛网般的长线,继续一蹦一跳上楼去了。

公鸭嗓的头颅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曲折,四肢的关节也被敲碎,同样像是木偶人般扭来扭去。

央金每蹦一步,就将他往上拽一步。

黏稠的鲜血,顺着楼梯,嘀嗒、嘀嗒。

四周没人敢说话,纷纷后退。我将一百三十七号和冯兰护在身后,用胳膊肘抵住不断向后挤压的人群。

不知道多久,那声音上了四楼,紧接着五楼,再后来声音小了,噤若寒蝉的众人才敢动弹。

我却有点奇怪:「最开始的歌声,不是从楼顶传来的吗?刚刚央金是从楼底蹦上来的?是她下去了,还是说这玩意不止一只?」

4、

「……」一百三十七号说,「哥,你别吓我。」

我没回她,反而对冯兰说:「拉着我点。」

说着,我直接上半个身子从一旁的木窗探出,只留半截小腿在室内,单手捏住窗框,向外探望。

冯兰立刻心领神会地抓住我的脚踝,防止我掉下去。

我趁机仰面看去。层檐叠嶂,硕大的月亮仿佛就在不远处,伸手就能够得到。

在这个地方,屋里嘈杂小了,能听到上方还在响起的跳跃声。

最终那个声音停在了顶楼,第九层。

我张望了会见没动静了,向两边一望无垠的水面和侧面屋脊挂的铃铛看去,对冯兰嘱咐:「要是觉得抓不住了,吱我一声。」

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忽然有什么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像是雨滴,冰凉的。

我随手抹了一把,来不及抬头看,余光就感受到有东西从高空坠落,身体先思维一步极限翻了个身,侧避开兜头砸下的物体。

这个物体飞速坠落,和我错身而过。

我的视线对上了空中的,扭曲成 180°的人类脖子。

脖子上的蜘蛛网纹身浅淡了很多。

然后是「轰」的巨响,底下水面砸出了藤蔓般的蜘蛛网,蜘蛛网中心,是扁平扭曲的人类躯体。

鲜血四溅,像是一朵开在镜面上的花。

森冷的月光白霜般,照在冰块一样的水面上,尸体缓缓消融,只剩下一朵鲜红色的镜中花。

这个时候,诡异的歌谣又响了。比起第一次听就觉得诡异,这次再听,更觉得它意味深长:

「远方的爱人死了,我把他的皮囊珍藏」

「月亮像白霜,花鼓在阵阵响」

「魂魄不安的幽魂啊,你何时能安葬」

「我轻声说啊,恐怕要等到地久天长」

「我轻声说啊,恐怕要等个水月镜花」

「焦躁不安的怒气啊,何时才能消亡」

「我慢慢说啊,恐怕落得人散尽,空荡荡」

5、

冯兰和一百三十七号听到巨响,立刻把我拉了回去。

等他们再探头出去望的时候,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红色的条纹。

一百三十七号惊疑不定:「哥,我刚刚好像看到一个人影从窗子旁边砸下去……」

与此同时,被巨响吸引来的目光逐渐增多,所有人都看到我刚收身回来,猜到我可能目睹了什么,有人问道:「喂,那个穿西装的,你看到什么了?」

我没有搭理他。

这时,人群后,有个穿得很妥帖的老先生走了过来,他头发花白,神态矍铄,伸出手,很有礼貌地问我:「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您和大伙儿说一说看到的吗?哦对,您好,初次见面,我是九号。估计是这里头年纪最大的了。」

我沉默片刻,回握九号伸出的手,选择如实告知:「您好,我是三十二号。我看到了被央金拖上去的男人,他从九楼掉了下来。」

我扫视了下四周,顿了顿,接着道:「而且他的皮被扒了。」

周围传来了嘶气声。

「不过现在尸体不见了,底下是剩下被砸出的水面裂缝,哦对,下面的水更像是冰,五楼以上的高度坠落必死无疑。央金现在是在九楼。」我不动声色地逐一对上每个人的视线,继续道:

「我的建议是,趁着下一轮央金还没有到来的时候,现在第一层到第八层,组队搜寻线索。这想必不是大家的第一轮游戏吧?我第一轮关卡是在无限循环的列车上,没有逃脱人数的限制。我猜测没有错的话,这并不是要求我们自相残杀的零和游戏,而是可以一起合作的闯关游戏。所以……」

我向九号挑了一下眉,这老头果然上道,直接用长者特有的沉稳嗓音安抚所有人:「还请大家团结起来,我们早点通过这一关!」

6、

在我和九号的号召下,还剩下的一百二十七名选手,多数 3-5 人一队,小心翼翼地寻找线索。

九号用试探的目光看向我,我装作为难拒绝:「您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先在三楼休息吧。这边人多,很安全的。我们等会来找你。」

他看了眼四周窸窸窣窣走开的人,无奈点头答应了。

我顺手将藏在身后暗处的几幅唐卡扯下,卷好,领着冯兰和一百三十七号向二楼走去,等到没人的地方,一百三十七号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让老人家和我们一组呀?」

「那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冷笑了声。

冯兰推了推眼镜,问道:「是因为他一直在看这三幅唐卡画吗?」

「刚死的那个公鸭嗓在央金上来的时候,站在九号老爷子身边,有过交谈。九号肯定撺掇了,那人才会发声。」我说道。

是个工于心计的老者,要不我怎么一挑眉,他就知道要开口安抚人心呢?

「而且,他的确有在一直瞄我们这三幅人皮唐卡。」

「人皮唐卡?人皮?」一百三十七号倒是没再显得太害怕了,沉稳不少,但旋即有些无语,「等会哥,这怎么就成咱们仨的了呢……」

我淡声:「我拿了就是我的。」

冯兰:「……」

一百三十七号:「……」

二楼和三楼差不多,只不过更大,有十几排高大的红木书架,上面堆满了落灰的卷轴。

已经有抢先下去的选手在四处寻找,我也和他们两个走过去,边走边道:「从质感来说,是皮。至于是羊皮牛皮还是人皮,我摸不准,反正先收着。央金来了先躲,躲不过把找到的皮质物品一交。」

他们两人都点了点头。

我们继续寻找,又找到了一面小拨浪鼓,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披肩,还有一本摸起来光滑的不像话的皮书。

二楼很大,三十来个人都在这里寻找,也没有找完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

这鼓声实在是太响了,四面八方传来,我的心跳都被激得共振,喘不过气。

木楼也是,嗡嗡作响。

冯兰在靠窗的边上飞快翻阅书籍,似有所感地一抬头,他呼吸仿佛滞了滞,和我说道:「灵,月亮弯了一点点。」

我和一百三十七号奔到窗边看去,黑的像块幕布的苍穹上,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圆月。

哦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圆月了。

它像是被天狗啃噬,缺了一块。

难道这场游戏……除了咬在尾巴上的死亡追赶,也有时间限制吗?

等到月亮完全黑下来,即使没有被央金杀,也会死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鼓声熄灭了。

我们还没松口气,那咚咚咚的跳跃声催命符般。

响了。

「咚」「咚」「咚」!

这次,它是从顶楼传来的。

7、

我抿了抿唇,说道:「先回三楼。」

冯兰皱眉,疑惑道:「为什么?三楼比二楼高,先遇到危险。而且,二楼的人数现在估计也是最多的,隐蔽在其中很安全。」

「那你们现在这等着,我上去送个东西,很快下来。」说着,我随手拿起一柄拨浪鼓向上走去,回头一看,他们俩还是跟了上来,于是解释道,「给那老爷子送的。」

冯兰一挑眉,吃惊道:「还以为你不管他了。」

倒是小可爱三七感动地道:「呜呜呜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我:「。」

我边走向九号老者,边轻声道:「之前不是就说了吗,这不是零和游戏——人数越多,我们获胜的可能才越大。在确保我们三个能存活的前提下,我当然希望他能活下来。」

我走到拄着拐杖的九号面前,在他惊讶的目光里,将拨浪鼓给了他,屈指敲了敲鼓面道:「皮的。能不能保命不确定,凑合用。」

就在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四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处,传来了「咚」的一声叩击。

一只脚出现在了楼梯最顶端。

我猛地回头,就看到那只脚还在继续往下蹦。暗骂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央金一跃十几级台阶,从最高一层降到了三楼平面。

我:「……」

感情是下楼容易上楼难啊。

央金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一时说不上来,毕竟那副尊荣不管怎么样,都人不人鬼不鬼的。

直到她随意蹦到一个人面前,笑嘻嘻地开口说话:「各位有找到我的皮吗?」

我才反应过来——我能看到她的嘴了。

虽然嘴唇以上的部分还是被斜下来的长发遮挡,但唇和下巴,能够看到了。

苍白的肤色。

脖子上,有一瓣蜘蛛的纹身。

8、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央金把那个男人的部分皮剥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也意味着我们这一百二十七号人,随时都有可能是她下一个猎物。

被央金问话的是个短发姑娘,她一身运动冲锋衣,很镇定,拿起几张东西说:「这些可以吗?」

她拿了一堆零七碎八的玩意儿,也有拨浪鼓,还有鞣制长绳、一条长毯和一面旗帜。

央金挨个看了一遍,枯瘦细长的指头捻起那面暗黑色旗帜,道:「这不是我的皮,但和我的皮很像,我拿走了嘻嘻。」

说着,黑色旗帜在央金手里凭空消失,她越过短发姑娘,跳到另一个目标前:「那你呢?」

短发姑娘松了口气,下一个目标是个寸头男人,他手里仅仅捏了一把带着皮鞘的小弯刀。

男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嗫嚅道:「我……我只找到了这个……」

央金扭了扭脖子,像是在仔细打量,桀桀怪笑道:「不是我的皮。不过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我不杀你。」

她又开始蹦到下一个人面前去了。

这一个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很干练的职业套装,她恐惧地跌坐在地,手里空无一物,她卑微祈求旁边的同伴:「求你了!把你多余的那张地图给我吧!等熬过这一轮,我们再去找新的东西好吗?」

她的同伴紧紧攥着怀里物什,摇了摇头,后退几步,避开央金和她。

女人眼里的光消失了,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单脚立在她面前的诡异鬼影,道:「……对、对不起,我没有……」

「呀,真可惜。」央金裂开嘴,扯出一个嘴角弯到耳边的夸张笑容,「那你只能用你自己替代啦!」

她话音刚落,就膨胀数倍,张开大嘴,将女人整个狼吞入腹。那女人还剩小半截腿,在央金嘴外晃呀晃,被她吸溜一下包了进嘴,嘎吱脆咀嚼着。

然后一晃,央金又恢复到了苗条纤细的少女身材。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她的唇瓣更鲜红娇嫩了。

整个三楼死一般的沉寂,只偶尔在央金发问的时候,有人哆哆嗦嗦的回话。

央金用很快的速度,挨个遴选,我基本能确定她的方法是判断手中是否有「皮质」物品。

有的话,她拿走物品,这一轮存活;没有的话,这一轮死去。

接二连三的惨叫响起,其余幸存者露出不忍卒视的表情。

我抿了抿唇,想要隐在人后,向那边走去,冯兰眼疾手快抓住我:「灵?没摸清楚规则前,不要冒险。」

他说的有道理,我只能暂时遏制住将冗余的皮质物品,分给别人的打算。

我并不知道我这种行为,在央金看来,是否会被判断为「违规」而被绞杀。

很快,央金依次走过九号老爷子、一百三十七号和冯兰,最终,停在我面前,似是顿了顿,同样问道:「你呢?」

我近距离观察她被长发遮住的大半张脸、还在向下滴血的发丝和衣帛,不急不忙地从怀里掏出鸡零狗碎的一堆东西,道:「你慢慢挑?」

央金低头注视我能开个小店铺的杂物,像是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拿走一面书签,向下一个目标蹦去了。

我松了口气,知道这一轮暂时度过。

终于,央金扫荡了一圈三楼,很是满意似的,向二楼蹦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接二连三出现的惨叫之后,周围陷入死寂。

那刺耳的歌谣再次响起——央金又蹦跳到了一楼。

9、

「谢谢你。」九号老爷子目光闪烁,颤颤巍巍和我说道。

「小事。」我看着满地血腥狼藉陷入沉思,「那个电子机械音——哦姑且叫它系统吧,它给的要求是帮央金找回皮囊。皮囊……应该是没有人找到了真正的,但可以用替代品暂时存活一轮。」

冯兰看向第一个被问的妹子。

就是那个穿着运动冲锋衣的姑娘,声音大了几分:「而且,央金第一次拿走了黑色旗帜,说了一句这不是她的皮,但很像。这是不是能意味着,至少在色泽或者图案上,央金的皮很像那面旗子?」

姑娘果然看了过来,眉梢一挑。

她边向我们走来边道:「是的。我怀疑她的皮肤颜色是黑色的。我们这一轮要重点找黑色的皮质物品。你们好,我是二十五号。可以叫我二十五号,也可以叫我『风』。」

我敏锐注意到二十五号姑娘的弹跳力不错,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在我们四个分别自我介绍后,二十五号就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我们。

我瞄了冯兰一眼,看不出他还挺会拉拢妹子的。

由于之前较高的楼层靠近央金,没有人敢去,所以五、六、七、八四层都没有人。

所有人都聚集在 2-4 楼。

第二楼死去 2 个人,第三楼死去 4 个人,第四楼死去 6 个人。

二十五号妹子摸了摸鼻尖,抱臂靠在柱子上道:「我最开始往上找,但不对劲,上面皮质物品很少,麻绳、条幅和祭奠的供台很多,就又去二楼找了找。」

她看向我收起的那堆零七碎八,有几分无语:「二楼这种东西是最多的,你们运气不错。估计下一轮,就不止 12 个人死了。」

「阁楼里的皮质物品是有限的。」我清点数着手里的皮制品,「找不出真正的皮,所有人都得死。等等?阁楼里……」

我向外看去,思忖道:「有没有可能真正的皮囊在外面?」

「好想法。」二十五号像是赞许,她身手果然不错,凭空一跳,就蹲在了窗沿上,「但是你看外面一望无际,黑茫茫的,有个屁啊。而且那湖那水,能不能走还是两说呢?」

「不是结冰了吗?」那公鸭嗓男人砸出的坑还在,我指着道。

二十五号嗤笑了声:「结冰?」

说着她跳了下窗,扔了块木板下去道:「你们看好了!」

众目睽睽下,那块木板坠入湖里,像是沉入寻常的水面湖面……不见了踪影。

……明明蜘蛛网般的裂痕还在旁边。

……这绝对不正常。

我指尖敲了敲窗沿:「谢谢提醒。掉下去的时候男人已经死了,所以排除死物、活物的因素。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不同的楼层扔下去东西,下面水面反应不一样;」

「第二是,不同的人扔下东西,结果不一样。央金丢东西下去是砸出坑,我们是砸出水花。」

二十五号接着道:「四楼我也试了,是水。二楼没有窗,东西扔不出去。一楼暂时没敢尝试,等下一轮央金去顶楼再说。」

10、

九号这次也和我们一道向上找寻。

三楼以上,果然没什么皮质物品,基本是些供奉的神龛。

我摸了把那些灰尘遍布的神像,都是土质塑瓷,没一个身上裹了皮。

偶尔有环绕在侧的白色绳索,上面挂满了风铃和白布。

4-8 层基本就是这种结构。

而且在这里扔下东西,湖面都会变成吞噬一切的水面,而不是会裂出蜘蛛网的镜面。

我脑海里反复回忆着央金的歌谣。

水月镜花、镜花水月,是在暗示这面像是镜子一样的湖面吗?

那到底是什么用意?

又要我们做什么?

这湖面上人可以走吗——

阁楼越往上,每层面积是越小的,所以我们搜索的速度越来越快。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我们很快来到了第九层的楼梯处。

五个人都顿了顿,可能想到央金在这里待过很久,都有些膈应。

我率先走在前面,推开门道:「我先吧。」

九楼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小,还要干净,四周都是窗,窗上有个很古老样式的单眼望远镜。

铜制的望远镜上铜绿斑驳,我随手拿了起来,打趣道:「央金是坐在九楼的窗边,向远眺望,等她远方的爱人回来吗?」

一百三十七号紧张兮兮的:「哥,你别乱碰人家东西,万一她能感知到呢?」

我:「没事,她那单脚蜗牛蹦的速度,到九楼来也有一会儿。」

一百三十七号:「……」

二十五号也站在我旁边,朝下丢了个小烛台,九层高度让烛台足足三四秒后,才传来巨响。

我探头往下一看,湖面裂纹四布。

「看来是楼层的问题。」我好整以暇,趁着央金不在,将望远镜放在眼前。

先是看到底下拦腰摔断的铜制烛台,再向远,能看到月光倒映的湖面,白霜般皎洁。

再向远,是黑暗的苍穹,像是无垠的宇宙。

最终,我看向那轮已经弯了小半边的月亮,它发着纯白的光。

忽然,我浑身一僵,背脊发凉,握着望远镜的手指用力,指骨都微微泛白。

冯兰附和:「的确是楼层的问题。从一楼出去不知道能不能也是冰面,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在冰上走了。灵?你怎么了?灵?!」

冯兰注意到我的不对劲,慌忙摇了摇我肩膀。

我放下望远镜,扶住窗沿喘了口气。

冯兰问道:「……你是看到什么了吗?」

我将额角滑落的冷汗抹去,在四个人忐忑不安的目光下,说道:「我看到了月亮边缘,凹凸不平的裁剪轮廓,那是肉眼无法分辨的轮廓。还看到了冷光下,边缘里面细密交错的血管、肌理和……那截蜘蛛纹身。纹身被补在了我们看到的,月亮弯了的地方。不,这不是月亮,这是缺损的一个圆,在被慢慢补上。」

冯兰按在我肩上的手豁然用力。

二十五号眯了眯眼:「离谱。」

九号也皱起了眉:「难道……」

倒是一百三十七号依旧天真烂漫:「嗯?什么意思?」

我缓缓道:「央金的皮囊……在天上。」

那漆黑的苍穹,是一面发出震耳欲聋鼓声的巨鼓。

巨鼓的面料,是央金丢失的皮。

11、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鼓点又接二连三响起。

木质的高楼都震动起来。

这次震感比第一次更强烈,剧烈的摇晃让我们五个都跌倒在地。

我扶了九号老爷子一把,强撑着晃动,将望远镜举到眼边,一瞬不瞬地向明亮的「月亮」看去。

这次我能确定,那月亮的边缘在变窄,在震动,数不清的丝线在穿插缝合。

将新的皮缝补到空缺的圆口。

像是要安抚执拗疯狂的灵魂。

至此,我终于能确认我没有看错——

我们头顶的夜幕,是一张完完整整的,只缺了头颅部分的,人皮。

等到巨响过去,央金又开始从一楼往上,挨个「收租」收命来了。

所有人都学聪明了,往上面楼层奔去。

基本上一百来号人,都聚集在了第七层。

这个楼层能装下所有剩下的人,也在比较靠上的位置,距离死亡更远。

我们五个人飞速奔下去的时候,七楼有些乱糟糟的。

有的人在哭泣哀求,有的人冷漠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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