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千山月:寸寸相思寸寸灰》
我的心上人是一个无名剑客,为博我一笑,他当了传世的宝剑。
他说功成名就回来娶我,我苦苦等待他的归期,却只等来他为别的女子赎身的消息。
1
我被生身父亲卖到了江淮城最大的青楼。
说来讽刺,他把我卖到青楼的那一天,竟是我这一生唯一得到过父爱的一天。
那天他看我的神情里,终于没有了冷漠和厌恶。他笑了,温柔得不像个父亲。他说要带我去城里为哥哥采买婚礼用具。行至城郊时,他怕我口渴,还给我买了一碗茶。
茶刚咽下肚,我的头脑也开始不清醒了。父亲说我中暑了,让我靠在他的肩上睡一会儿。
可是醒来,我却已深陷脏风烂月,终生不得脱身。
我不幸跟了我那父亲的姓,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前头有一兄一姐,大家都叫我三娘。
姐姐二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父亲知道这是发财的筹码,所以拒绝了无数前来求亲的庄稼汉。
后来在她十五岁那年,被一个年近古稀的土财主用我们家三年的收成,带走了我姐姐。他半截子都快埋了黄土,是要摘花插在他的坟头上吗?
她没有穿嫁衣出嫁,因为是去做妾的。我打量着姐姐不同于往日的打扮,她那身过于老成的新衣服,料子可真舒服。
那年我十三岁,连为我姐姐撕心裂肺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门亲事,是们家这辈子能得到的最大的财富了。父亲说这是大喜,不可冲撞。
姐姐临走时哭着告诉我,宁为农夫妻,不做贵人妾。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能跑呢?她苦笑着回答:「女子受着千万种委屈,这才只是其中一种。」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连梦都梦不到。我想她,却无处可说。
可是自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当不成别人的妻子了。有了我姐姐这个例子,父亲又怎么会放过我?
我本来已经接受了要为人妾室的命运。但是没想到,我的亲生父亲,我当做天来尊敬敬畏的一家之主,竟把我送给天下男人做玩物。
他本来是要留同样十五岁的我给人做妾的,但是哥哥把娶媳妇的钱都赌输了。婚期将至,他为了他的面子和宝贝儿子的幸福,只能牺牲我来解燃眉之急。
走之前娘没有送我,连嘱咐也没有。出家门时我隐隐约约听见厨房有啜泣,那声音极像失子的哀鸟。可是进城的喜悦让我忽视了这一点。
直到后来我也没怪过她,因为她做不了什么,永远只有无穷尽的呜咽。如果没有赌徒哥哥一直输钱,卖我姐姐的钱,我爹一定会用来纳妾的。
女子的命不都是这样吗?
我忍着头痛醒来后,是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那是我的肌肤第一次体会到锦缎的柔软。我的头发突然变得很重,有了钗环。
我惊恐地起身,只发现一个打扮轻轻浮的中年妇人坐在我对面悠闲地喝着茶。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想跑,匆忙起床,却被巨大的裙摆绊倒。
她见状轻蔑地笑了笑,开口说话,声音非常刺耳:「傻丫头,你爹把你卖到这添香楼了。他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向我保证你的贞洁,要了个高价呢。我们这不是土窑子,你要侍奉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有花光盘缠的科举才子。总之如果你认命,就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你想跑是不可能,寻死的机会是最大的。我们发现了也就救了,发现不了你就解脱了。」
她放下茶杯,目光咄咄逼人,指示小厮扶起我。外男的触碰使我感到羞耻,但我根本无力挣脱,又被扶回床上。
羞耻感和恐惧感让我慌乱不已,情急之下,我用力撞向床头的柱子。还不等我做了这贞洁烈妇,一个眼疾手快的小厮就把我拦住。我哭喊着恳求着,回应我的只有满屋子的沉默。
天与地之间,我是最轻的蓬草。
没人理会我的叫喊。他们漠然的眼神和过于镇静的表情,让我不禁联想,他们究竟对待过几个如我这样的女子。
可我是不情愿的。几千年来,口耳相传,世世代代,把女子的贞洁当成对女子唯一的评判。
如今堕落为娼妓,我只能以命博之。因为我没有别的方式去反抗了。
老鸨塞了块手绢在我嘴里,怕我咬舌自尽。我痛苦的呜咽与无法发泄的羞愤,把我的心绞成碎片。
不一会,一个身姿绰约的女子端了一碗不知名的汤药进来,她低眉顺眼,盈盈福身。
老鸨不曾正眼看她,只命令般地说,「盈盈,你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你好好劝劝这新妹妹,少给我添点麻烦,你也就少点麻烦。」
盈盈把那汤药放在桌子上。坐到了我的身边。她没有给我松绑,而是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叫盈盈,九岁上被拐卖到这里。七年风尘,我忘了从前的事,连名字都不记得了。胡妈妈是个心狠的,每个像你这般刚烈的女子,她都会派一个我这样的说客,把她们的命绑在一起。两处为难放在一起,就成了情愿。」
说完,她把我嘴里的手绢拿了出来。为我松了绑。
原来女子的命轻贱得各不相同。
她为我拭去眼泪,柔柔劝导:「其实缺你一个是无妨的。只是他们特别喜欢看女子万劫不复。你这条命丢了也就丢了,不会有人替你流眼泪。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很轻易,可我一直有个念头,我希望能遇见哪个好心的官人替我赎身,带我回家。你是个美人坯子,等你长开之后,不愁没人为你神魂颠倒。」
我颤抖着问如果我死了她们会把她怎么样。她只笑了笑,回答说:「那就会被当作没用的弃妇卖到外面的破烂窑子里,那里只有花柳病和脏臭的穷酸色鬼。」
她还严肃地对我说:「如果你一直不从,胡妈妈会有无数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等着你。我是亲眼见过的,怕是阎罗见了都要皱眉。」
「从了,也许还有生路。死了,哪怕保住了贞洁,也是要遗臭万年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满眼关切。
盈盈说,那碗里,是绝子的汤药。
她还说,蝼蚁尚且偷生。
我心里痛恨着一切,咒骂着所有让我沦落至此的恶人。
绝望之中,我将那汤药一饮而尽。随后腹中的阵痛让我昏死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只记得我一直盼着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许是我认命得太彻底,老天还是把我的贱命还给了我。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妈妈让盈盈教导我礼仪,教我怎么取悦男人。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将我的贞洁卖个高价。
花间客们偏爱这一口,自己肮脏透底,却要求女人纯洁无瑕。
这几天里,我见过了楼里的头牌玉娘。她身影曼丽,明艳动人,连最艳的红都要比她逊色三分。她在酒桌上左右逢源,财主争相用金钱取悦她,才子为她写着腻死人的恭维情诗。
2
我没等来逃出生天的路和从天而降的英雄,只在四四方方的绣房里等来了出卖自己的那天。
她们没有给我娇艳的裙子,华丽的珠翠,香扑扑的脂粉。只给了我最素的白色罗裙,发间插着简简单单的檀木簪子,让我扮着楚楚动人的模样。
我被带到了纸醉金迷的大堂。男人女人的笑交杂在一起,好不刺耳。我没留意那些男子的表情,低着头忍着泪,躲避着他们贪婪的目光。
看我这般情态,他们更加疯狂。一时间价钱从二十两涨到了一百两。
我听人说过,当初玉娘的初夜就是一百两被买走的。其他人大多数都是几十两。我初来乍到却能和花魁比肩。此刻屋子里看我的目光,就多了种来自女人的嫉恨。
「二百两。」一声俊朗的男声传来。
满屋寂静。我好奇望去,是个随身带着剑的英俊男子。
那剑十分精美,剑柄是栩栩如生的虎头形状,令人印象深刻。他放开了怀里的若云,不理会怀中佳人的愤怒神色,径直走到我面前。
「可惜在下没有一座金山,不然都想搬来赠与姑娘。」他望着我,言语深情。
我低下头,连动心都不敢。他身材很壮,看起来是个令女子安心的男子。
毫无疑问,我是他的了。
因为二百两已是一笔大数目了。
离开之前,他对胡妈妈说,「妈妈辛苦,把这姑娘再给我留一天。我今日出来得急,待我回去取些银子。」
随后他又附耳与妈妈说了几句话。
我被带回楼上,没有听见。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正巧与他对视,他温柔笑着,眼里的春风我都看得见。
这夜,我没理会姐妹们的酸言酸语,但玉娘的话令我深刻。
「没什么好羡慕的,以后想走,怕是要给胡妈妈金山才行了。」
我心头一震,坐在镜子面前发呆了好一阵才去睡。
家里没有像样的铜镜,原来我竟出落得和姐姐一样动人。
本就是以色事人,我可没奢求过真爱。
可他……笑起来俊朗极了。
怎么会有人的眸子如此的亮,我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倒映在他双眸里的模样。
次日我不安地等待了一上午。在傍晚时刻,老鸨竟差人给我送来了嫁衣。
我心里暗自激动,难不成,他为我赎身了?
后来我像个新嫁娘被领到另一间房,鸨母给我披上盖头。这也算是完成了姐姐的心愿,当了一回新娘子。胡妈妈嘱咐我几句后便离开了。我紧张地揪着衣服,没过多久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盖头被掀开,在缠绵的烛火中,他温柔的笑重现在我的眸中。他坐到我身边,我只感觉脸烫烫的。
「我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只是个替人四处卖命的剑客。云游至江淮,踏进青楼只想寻片刻温柔,忘却刀光剑影的血色。见了姑娘一面,顿时生了流连之意。为与姑娘春宵一度,我将宝剑当了换钱。」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但也不敢正眼去看他,小心询问道:「那你以后,该怎么谋生呢?」
他没有轻薄的动作,只是温情地注视着我,半晌开口道:「我是个有力气的男人,不愁没处吃饭。那把剑的确难得,却不知道被多少人的血浸过了,早就是个邪物了。而那样的日子,我也早就过够了。」
我鼓起勇气去看他,自觉抵不过他炙热的目光,又连忙低头。
他的五官精致,江湖生涯又为他蒙上了一层光,如凝霜的美玉在乌夜中发光。
他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只说他从小就开始漂泊,不知道安稳是什么滋味,但也知道自己停不下来。所以他这辈子也没办法娶亲,至死只是飘蓬。今日的洞房花烛只为满足自己一个愿望,也希望借此来温柔一个烟花女子的一生。
因为我们都是没办法有个家的人。柴米油盐,儿孙绕膝,都是空想。
他起身倒了两杯酒,与我交杯而饮,我在心里偷偷唤了一声郎君。
而后他为我卸去钗环,看我青丝瀑落。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发丝,叹了口气,哀怨地说道:「今生不能与姑娘结发为夫妻,实乃憾事。只盼你我,来世结缘。」
只盼你我,来世结缘。好遥远又荒谬的话,可我偏偏放在心里成了惦念。
这夜的事啊,不需我细说,谁都能猜出几分光景。大概就是云月相合,巫山的云雨遮着人间的明月。我是河堤的杨柳,他是动人的微风。
夜里他缠着我给他唱曲,他说他连母亲的摇篮曲都未曾听过。我想起母亲曾给我和姐姐唱的那首,轻轻为他哼唱:
「月明风静兮,万籁俱寂。
摇篮轻徊兮,树影相依。
吾儿安睡兮,愿梦无虞,
有母为歌兮,有父抗敌。
吾儿安睡兮,愿梦无虞。 」
我没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哼得并不好,但是他还在我生涩的歌声中睡去了。我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这夜我没有睡,背对着他,任由他把我抱得紧而更紧。
于是我把这世上的神佛都求了一遍,只为能把他留在我的身边。
可是正如相逢没有预兆,离别也毫无痕迹。他还是在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我的生活。
这一夜的情分,我却足足记了一生。真正少女心动的那一刻,我生了诸多贪念,我恳求一个人海里重逢的机会。
年轻而忠贞的三娘随着她一夜就爱上的无名情郎去漂泊了,添香楼多了一个叫剑穗的妓女。
这是我给自己取的花名,老鸨说很别致,想必会大红大紫。可我存的心思,只是为了能跟他流浪,系在他的剑上,沾鲜血,染风霜,一年又一年。
我锋芒初露,老鸨又怎么会放过折磨我的机会。可是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那没有名字的剑客,除了他别人都是侮辱。
生涩和抗拒令客人觉得我是个华而不实的货物。
胡妈妈很生气,亲自动手打了我。
别的姐妹或嘲笑或懦弱,只有盈盈趁着鸨母休息时给我偷偷送了吃的。又好好劝导了一番。
我从心里感激她。可是我不知为何如此麻木,只说了一句:
「以后你离我远着吧,我是个不中用的,会连累你。」
她与我有些情分,来帮我是很好理解的。可是我与玉娘并未说过话,只是见过几次面,她竟为我向鸨母求了请。
我的房门不再被紧锁。
她还托人送了一壶酒进来。原来人在最愁时,真的会渴望这种辛辣滋味。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在家的时候,女子是不配喝的。
须臾间,我把这一壶饮得干干净净。
我眼中的一切都变得匆忙,我的魂灵和天地搅在一起快速旋转。晕得痛苦,可偏偏快乐,我连自己都不记得了,这是一种极致的自由。
醉了的剑穗可真是个称职的妓女,她踉跄着步伐扭动着腰肢走向了一处红尘,烈酒突然在她的体内发烫,于是她逢人就唤情郎,满屋子的豺狼,都是她的猎物。她醉中还不忘呓语:「情郎啊,快给我金山。」
人间的百花在这刻都开在她单薄的罗衫。
那晚的红尘又是男人竞相用银钱攀得。
我太醉了,没空听具体的数目。
可是在我心里,我只值二百两。
以后的日子,是一个初绽头角的雏妓剑穗与老成妩媚的头牌玉娘平分这满楼的春色。
我清醒时,清冷对人,只念着我的漂泊客。只有饮着旁人捧来的美酒时才愿看他们一眼。我靠着醉酒的情态给老鸨赚了好些钱,她看我的表情突然没那么高高在上。
每次她亲切唤我好女儿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笑出声。她应该笑意盈盈地唤我好摇钱树才对啊。我是她哪门子的女儿啊?
总之啊,剑穗姑娘的名声响了,江淮的权贵我见了大半。我有了脸面,脾气也开始大起来。我不想接客,就说奴家身体不适,恐饶贵客雅兴。
老鸨为了留住客人,没办法逼着不情愿的我自砸招牌,就让玉娘出来打圆场。我若有了兴致,就高声要一壶美酒,又强装出一副风情万种。
清醒而情愿的我,只给过我虚无缥缈的一夜春情。
达官贵人的酒局上,他们争相地灌着我酒,醉了的我也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渐渐地,有几个财大气粗的客人要赎我出去,都被我一一拒绝,鸨母也为我拒绝了些许。
我还在等他,并不愿意。
鸨母是因为摇钱树还在生长啊,谁能忍心砍了给别人?
年轻气盛的我也开始有了不可一世的心思,我开始瞧不起所有人,同行的姐妹我觉得她们卑微又懦弱,爱慕我的客人我又觉得他们好色又龌龊。
可笑的是,我实在又太幸运。
楼里有被丈夫买进来的贞洁烈妇因为誓死不从被活活打死,有年纪轻轻的雏妓受不了变态客人的折磨早早丧了命,有被不干净的客人染上花柳病被赶出楼的可怜女子。
比起她们我幸运得多,可是说起同情,我尚且不配。于是就麻木地活着,睁着眼睛做噩梦,分不清自己的死活。
我只是想多找到些活着的感觉,所以经常和玉娘抢客人来证明自己的头牌地位。盈盈是真心对我好的,经常劝我不要太出风头,否则便会招人嫉妒。
可玉娘从不与我争吵,我在风月场上也就越来越得意。
我还偷偷攒了许多体己,鸨母搜出去大半后,又有人捧着财物送过来。
我经常将这些钱财捧在手里,满意地算着还有多少钱才能买来自由。随后在想到肮脏和客人和消失的情郎后,我又会把金银狠狠地摔在地上。
皮肉钱,卖身钱,我典当了尊严换的钱。是别人吞了我的血肉后给的补偿,积累得越多只能证明我越脏。
我还经常趁着出去解手的机会勾引那些达官贵人们的护卫,因为他们大多都带着一把剑。
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拿不出与我春风一度的钱,所以我屡屡得手,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的身形与我心上的情郎还真像。当我极尽媚态对他施展万种风情时,他却只冷冷地看着我说了句:
「已有妻室。」
我的酒一下就醒了,原来天下真有这样的男人,只是不属于我。
自那以后我不再放肆,只中规中矩地对着嫖客醉着酒卖弄风情。因为在人间真正的情爱里,我根本不配出现。
什么名妓,在已有心上人的男人心里是肮脏透底的贱胚。
我太可笑,也好生羡慕。于是我又想起旧梦里的剑客,他如今在江湖何处呢?是否有了新的宝剑,心中是否又记挂着我呢?
3
今年的科举结束了,这青楼里多了一些买醉的落榜生。
花娘在这个忙碌的时候却告了病。
我疑心她是装的,是为了把客人都推给我。后来我去她房里察看,却只看见花容玉貌不再的玉娘。
她不梳洗不打扮,不吃不喝,一味地流着泪。
我追问她原因,她像是听不到一样,我自觉触了霉头便走了。
夜里就听说玉娘悬了梁,我成了这添香楼唯一的头牌。
按照世人对娼妓的偏见,我应该开心,我应该厌恶所有的女人,只为了能把自己卖出一个更好的价格。
可是有什么可开心的呢?我恨自己的不耐心,没有过多地安慰她。倘若我再同她多说几句话,她会不会也愿意饮下一壶烈酒,苦痛后再重生呢?我更恨她,以后不要的客人,又能推给谁呢?她怎么这么胆小,连活着都不敢。
楼里被前来吊唁的恩客挤满,他们或可惜或觉丢了玩物一样失望。
来来往往,人言交杂。
这天我才听说,玉娘有个情郎,是个落魄的才子,失意至烟花地买醉而相识。玉娘把积蓄都给他做了赶考盘缠,那才子走之前当着满楼的人说定救她出苦海,做个官夫人。
哪怕一去几年,玉娘也没断了念头。昨日玉娘在失落才子处打听,方知那衣冠禽兽早早就考取了功名,娶了官家小姐去外地做官了。
我听罢,对着满楼的客人笑出声。我太理解这种念想,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
身份上不得台面,爱恨情仇化成字写在纸上,也都是辛酸刻薄之言。
那我是不是也该醒了呢?
玉娘为人很好,楼中对我评价毁誉参半,可是从没人说她一句不好。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了,她对我的帮助和好,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成为头牌。因为只有有了替代品,胡妈妈才会心甘情愿让她走。
如同水鬼找替身,后者可怜,可前者也曾是无辜之人。
她为爱存的私心,谁能评判出对错呢?胡妈妈也是没让人失望,还是一如既往的薄情,角落里暗自念叨,幸好还有剑穗。
是啊,幸好还有我。也不知道我将来会为谁而死。
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该被辜负的,不对吗?
此后胡妈妈将我看管得更严,生怕我又对谁情根深种。
可是她不知道啊,剑穗的心不属于任何人,剑穗的心悬在一柄她喊不出名字的宝剑上,在远方的月明下摇晃。
胡妈妈的经商头脑怕是不亚于大商贾的。玉娘的自裁令她有了极大的危机感。谁知道我的命能坚强到几时呢?
她便开始四处拜托人牙子寻觅模样标致的少女。
几天之后,果然有三个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被带进了楼中。她们三个的年龄一眼看去就是不相同的,但都是未开的花。
最大的十五岁,和我沦落风尘那年是相同的年岁。她叫花浓,是家破人亡才被落到人牙子手里的。
她眼角只有几滴泪噙着,但是并无多大的恐惧。
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不是完璧了。什么样的命运于她来说,都只剩接受了。
这天贵席酒桌,盈盈抱着琵琶弹唱,海云哼着轻柔的小曲。
我坐在巨贾谭老板的怀里,一杯又一杯灌着他酒。其他宾客怀里也都紧紧拥着楼里的姑娘,真是好个红尘。
不一会,胡妈妈带着已经打扮好却怯生生的花浓走了进来,她给我递了个眼色,我立刻起身。她把花浓带到谭老板耳边低语,谭老板随后立刻牵着花浓离开了。
他走之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好像在试探我的情绪。
我恨不得他飞到天边去,难道他还指望我留下他轻轻唤着官人别走吗?想想就觉得腹中翻涌。
他走了几步,还是回头将一块成色极好的美玉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多说什么,坐在他的位置,随意敬了他一杯酒。
然后他就心安理得牵着那小花浓离开了。
我心里烦闷,不是为他,是为那小小的花朵。
我饮了一盏又一盏,数次躲开前来调情的客人。胡妈妈见了只对他们道不是,加赠了几壶美酒,便哄着我回去休息了。
现在花浓还是威胁不了我的地位的,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盼着她成为下一个易醉的美娇娘。
我在房间里生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闷气,来讨好的客人一个也不见。我此刻竟希望花浓也有我这样的资格。
不一会就听见外面一阵杂乱声,娇哭声,责骂声,殴打声混成一团。我心下一震,暗叫不好,连忙出去看。
果然是衣衫不整的花浓在受着胡妈妈的责打,旁边是神色冰冷的谭老板。
胡妈妈恶狠狠地骂着:「以为自己是多干净的姑娘吗,还装什么贞洁烈妇,不知跟过多少个男人了,在这青楼里还委屈你了不成。」
我见状叫了一声住手。
只是因为突然想起,我成为剑穗的那一天,也受着这样的责难。
我没有去扶花浓,只是递给盈盈一个眼色,盈盈就把那小可怜扶回房了。
胡妈妈谄媚地请求谭老板的原谅,谭老板正值壮年,又是城内巨贾,自是不可一世的。她拉着我说请求谭老板的原谅。
我冷着脸不曾开口说一句话,谭老板却殷勤地留意着我的反应。
他这样的男人,要什么都有,我偏不给他,他就为臣。
我拿出那块玉佩,冷着脸说:「剑穗将这玉佩还给谭老板就是。」
「谭老板本就放了我的鸽子,现在还当着我的面为难我的姐妹。都是我们不对,才搅得大家都没有兴致。」
谭老板连忙握住我的手,说道:「这是谭某送给姑娘的,今日本是谭某不对在先,让剑穗姑娘沦为第二选。剑穗姑娘出面,谭某自然不会再追究了。」
我心里冷笑了十万遍。名妓还真是有脸面。
其实我只是心里牵挂着那花浓。我推开她的门,只见她抱着被子嘤嘤啜泣。盈盈亲切地安慰着她。
满楼我只真正心疼过盈盈,自己明明也在淤泥中,却总是安慰着别人。
我没有离她们很近,只是坐在椅子上。
我面无表情,开口说:「哭什么?没有人天生是妓女的,这又不是你的错。」
盈盈有些惊讶,只柔柔劝导说:「小花浓啊,剑穗姐姐来时和你是一样的年纪,不过三年,她就是江淮城最知名的女人了,权贵都会给她几分脸面。姐姐是无能的,来了十年,还只是个二等妓女。因为姐姐没有你和剑穗生得这么好看,你要成为名妓,那样会轻松很多的。」
花浓终于崩溃了,痛陈着她的苦难。
「我本是官家女,十岁时,京城里的大官相互斗一斗,我爹那个小官就遭了殃。男丁流放,女子为奴。母亲是大家小姐,受不了奴仆苦役,早早地累死了。只剩我一个人被人转手卖了又卖,辱了又辱。我记不清初尝风月那年是几岁,我只知道,那事令我无比恶心,我恨不得杀了他们。那些男人是全天下最肮脏的贱种。我每次都会痛苦的哭,可是我越哭他们越开心。他们不是人吗?为什么连同情都不会呢?今日沦落风尘,我不想余生都与那龌龊事相连。哪怕让我做苦力!哪怕给我一瞬喘息!哪怕是杀了我!」
她撕心裂肺地哭,盈盈也应景哭泣,而我却只是紧握双拳。
我在心里替她咒骂恶人,指甲尖尖,将皮肉扎出血痕。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活着吧,让所有垂涎你的人都对你俯首称臣。」
花浓突然停止了哭泣,震惊地看着我,然后握紧了双拳,咬着银牙说道:「可是我看他们一个个丑陋如鬼,令人恶心。我恨不得化为厉鬼夜夜缠着他们,可是娘亲要我好好活着,我不能辜负她。」
我尽力压抑眼泪,对花浓说:
「你可以问问盈盈姐,满楼的姑娘没有一人爱这风月事。万事开头难,可是活着是对的。别人的过错,不需你来拿命偿。」
「我也以为自己撑不了多久,可还是不甘心去死。」我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我走到她身边,将谭老板的玉佩放到她手里,说道:「这玉成色极好,你攒个七八块,就自由了。」
我转身离开,没有掉一滴泪。
不是无情,是我早就不会哭了。
隔了几日,她果然不再抗拒。虽然尚且欠缺火候,却依然能依偎在恩客怀里,乖巧的任由摆弄。
我却在一个夜里突然想起了如何哭泣,低声啜泣一夜。
我劝她心安理得,给了她希望,究竟是功还是过?
我是名妓,多少人捧着财物放到我手里,我再攒上几年,足够我去过安稳日子了。我忘不了花浓无助之极的神情,满心里只想带她走。
我下定决心要攒更多的钱,带花浓走,带盈盈走,更将我自己拯救出去。那个夜里,我感觉被深埋的心终于喘了一口气。
花浓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也足够聪明。
过了几个月,她在二等妓女里就已经称魁了。
这日,谭老板送了她一支玉钗。她捧着送到了我的房里。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剑穗姐姐,这是我从客人那里得到的第一个礼物,花浓想送给姐姐。」
我看了看她,接过来随手插在了头上。
然后语气平淡地说:「多谢了。以后这样的东西,就好好攒着,不要到处送。你不必感恩谁,留着奖赏自己吧。」
她乖巧地行了礼,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的那一刻却又转身对我甜甜一笑,接着说道:「盈盈姐说得对,剑穗姐姐是个冷面热心肠的。花浓会努力成为头牌,天下的腌臜客,我给姐姐分担一半。」
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的裙角绣着的菊花旋旋绽放。
我嘴角不听使唤地上扬,许久不曾这么欣慰过了,我心里认下了这个妹妹。
都是我真心相待之人,但她和盈盈给我的感觉还不相同。盈盈是给我慰藉之人,而我则是安慰花浓的人。是我狼心狗肺,比起被人拯救,拯救别人使我更开心更满足。
4
以后我赴的贵人宴,都会带着她。
我因醉成名,酒量自是不差的。
可是面对客人的灌酒,小小的她替我挡了一杯又一杯。没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
有个财主要携她上楼去,我连忙去缠住,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把花浓扶回去。
那财主来过好多回,我都不曾正眼瞧过他。如今我主动纠缠,他喜出望外,拉着我不住声地喊着心肝。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把海云推到他怀里,寻个借口就跑了。
今日做东的是江淮守军的一个军官,他见我推开了那财主,就把我拽到了怀里。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眼睛里贪婪的神色我早已司空见惯,他把嘴凑到我耳边,不住地呼气。
真是可惜,我早已麻木,只是装装样子轻哼了几声。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美人,你真是名不虚传,够辣也够味。真可惜今晚爷不能享用你,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人去陪。」
还不等我疑惑,胡妈妈就亲自过来把我叫走了。
我那可怜的小花浓也已经被叫醒,被迫塞在了那军官怀里。
胡妈妈引着我去后院,夜深露重,前厅的花灯映不明此时的夜色。我心里开始慌乱,难道我平时太放肆,她有了花浓做备用头牌就要把我灭口不成。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好女儿,你今天要陪的客人可是真正的贵客。这贵客点了名要你作陪。你今天切记不得耍小孩子脾气,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如果你把他陪好了,哄得开开心心。咱们添香楼的名声,都有可能传到京都去。那可是真真正正的贵人圈子。」
我略有思忖,轻轻地点了点头。
思量间,就到了后院的一处僻静屋。胡妈妈让我进去后就连忙离开了。
这房间明显是空了很久,是被人一夜之间收拾干净的。房间里只点了两盏蜡烛,显得十分昏暗。
只看见窗帘那里有个人影,我下意识地握拳,咽了口唾沫,却只能强装镇定,平稳了声音,开口道:「贵客大老远来见奴家,怎么比奴家还要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