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刚才看到他车上的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早知我得过抑郁症,更别说压力性失声这么细节的事。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程越走到我面前,表情几近碎裂,「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低头沉默,其实我们都知道答案。
我们当时谁也救不了谁。
他已经自顾不暇,哪怕朝夕相对,他也看不见我。
走到那一步,我不想成为谁的负累,也没有勇气,再交托余生。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顾好你,我当时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到,可是我一句也没问……」
程越越是回忆,越像心脏剧痛一般,需以拳抵住胸口,拼力隐忍。
最后扛不住一般单膝跪下来,表情仿若抵死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他趴伏在我膝头,眼泪很快濡湿一片,「我都对你做了什么……这么久我竟然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你让我弥补好不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他突然哽住,用力闭上眼睛,没办法再说下去。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有些事情已无可挽回。
26
我朝他伸出手,「把那张照片还给我。」
他钱包里那张照片,我根本没有拿。
「不……别拿走。」程越眼中露出绝望,「求你。」
我静静看着他,无声坚持。
他只好妥协。
照片里的少女眉眼流光,是看向喜欢的男孩子的模样。
那时二模成绩刚出,我考得不错,他请我喝奶茶。
我正美着呢,他突然考我:「奶茶的英文怎么拼?」
我闹笑话一般居然半天想不起来。
「笨。」他握着我的手,在照片背面写了出来,milktea。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偷偷又在前面加了一个单词。
「My milktea。」
刚才在他钱包里看到这张照片,我确实想拿走的,免得被旁人看见,徒增是非。
可看到背面的字,我还是放了回去。
我想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没有权利剥夺谁的回忆。
却没想到这张照片,还有那双他卖掉喜欢的作品也要送我的鞋,甚至那次围观过别人求婚后我让他以后不要这样吓我的认真提议。
那么多真挚的东西,都被他拿来当作武器。
完成一场只有他能做到的、我挣脱不开的围剿。
这一刻,我感到劫后余生,也真正感到往事俱往。
我撕掉那张照片,在他疯狂破碎的眼神中,脱开手,任由碎片滚落尘土。
「我生病的事,不怪你,我知道你也很难过,你顾不上我。」
希望这种东西,最怕短暂拥有过,又失去。
理想也是好像要够到,又打回原形的时候最痛苦。
我都知道的。
只是当初分手我对他说「你自己要好好的」时,确实没想到,他确实好好地出人头地了。
为了有一天,回来报复我。
心头一涩,我忍不住苦笑。
「但就当是为了我好,你以后不要再出现了,好吗?」
程越揪住我的衣袖一松,整张脸都灰败下来。
林晏拉开他,关上副驾驶座的车门。
在绕去驾驶座开车之前,他回头多说一句:
「刚才你说的话,我纠正一点:我不算你的第一个天使投。」
「你的第一个天使是她。」「
可惜你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27
那天回来之后,我收到好几位那天在场的客户的问候。
也有重情重义的女老板,说以后绝不会跟这种人合作。
我感谢她的心意,但也劝说不必为我如此,若有机会,还是在商言商。
毕竟,钱是没有好坏之分的。
那么多丑闻缠身的商界大佬都稳坐如山,程越身上那点事,根本不算事。
现在他公司风头正盛,对于一辆极速行驶中的列车,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叫停。
万幸那天的事故对我工作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不知是哪方打点过,品牌活动上的这场闹剧,网络上悄无声息。
同事也都保护般地只字不提。
我如期升入区域经理,转入后台工作,不再常驻门店。
一次巡店,我碰到一个熟人,小刘。
他是以前程越公司的运营,能力不错,不过是个不服管的刺头儿,跟程越有点像。
后来公司解散,账上付不出更多赔偿金,别人都闹的时候,他倒是一声不吭,安安静静拿东西走了。
现在应该是收入不错的,都带女朋友到奢侈品店消费了。
「我现在都在程哥的新公司……待遇挺好的,还有期权。」小刘看到我特别惊喜,拉着我喋喋不休。
我才知道,以前公司的员工,程越都找回来了。
愿意来新公司的都安排了职位,不愿意挪窝的,也给了补偿。
就连之前程越老嫌她讲方言他听不懂,嗓门还大的行政大姐,现在也在他身边工作,收入也不错。
「那挺好的。」我笑着说。
「程哥还想重启【米窝】项目来着,不过董事会那边没通过,他一直在争取。我觉得他绕那么大圈子,其实最想找回来的人还是你…… 」
小刘偷偷观察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我其实还是挺担心程哥的,他工作起来不要命一样,落了头痛的毛病,医生开的药也不按时吃,现在没人能劝得住他。荷姐,你……」
我尴尬打断他,「我快结婚了。」
28
那天我吃了药,在林晏的车上睡了很长很好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他在我身边。
披在我身上的西装,裹挟着他的气息,萦在鼻息之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是让我安心的存在。
就像从前,我一直以为是靠自己一个人,一次次逃离情绪漩涡。
现在细细回想,其实他经常恰好出现在我低落的时刻。
带着各种需要我帮忙的小事,做某些客户的礼物推荐,做一下临时的女伴……
我欠他人情,不过分的小忙,我总归是不会拒绝的。
说是说帮忙,其实每次我都过得挺开心。
我没有开口,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有个解释,
「有些事我不能问,问了你也不会说,可能还会心生戒备。我只好通过别的渠道了解……我没有恶意,只是放心不下。」
晦暗的车厢,我沉默的时间大概是有些久。
久到他自乱了阵脚,开始说胡话,
「其实我只是怕你出事,没别的意思,这个病可轻可重,我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
「你对朋友会好到在车上备她的药?」我一语道破,看向他。
他蒙了一下,眼里划过一丝慌张。
这一刻的林晏,完全不似生意场上那个杀伐果决,兵不血刃的林总。却很可爱。
「林总,如果你跟一支股票好几年,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也这么前怕狼后怕虎吗?」
林晏愣了愣,自嘲一笑,「有的人,我准备再久,也没有把握。」
「要不你试试?」
他眼睛霎时间亮了,如入夜星辰。
那天他送我回家,下车之前,我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抑郁症的治疗是以年为单位的,我到现在还在吃药。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接受一个可能很长时间都不太健康的我。
他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知道你生病之后,我私底下考了个心理医生资格证。」
「苏荷,我的认真,是以一辈子为单位的。」
29、程越
程越登陆米窝的 1 号账号时,在广场上还引起了几个老用户的讨论。
「活久见了?程越回来了?」
「账号被盗了?」
「我真的,我哭死。」
之前程越做的新 app 势头起来的时候,米窝上的留守用户都骂骂咧咧,说程越变了,做那种没气质的东西,跪资本,恰烂钱。
还有些以前的用户特地登陆上来骂他,广场上很是热闹了几天。
现在程越突然回来,大家还是嘴嫌体直地刷着屏表达激动。
虽然稀稀拉拉,也没几个人。
后来几乎每天晚上,程越都会进来捣鼓一下,在线灯长亮着,但从不回应用户的私信或者广场上的揣度。
倒是有个 ID 叫 milktea520 的用户给他发私信,然后没多久发现账号直接被封了。
至今没想明白原因,也申诉无门。
毕竟这个 app 早就停止维护了。
网友在别的平台上吐槽这件事。
有资深用户飘过,幽幽提醒:「你要不去看看米窝的 2 号账号 ID 叫什么?」
「milktea」,程越给苏荷注册的账号。
程越想重新启动米窝的运维更新,提案一直没有通过。
哪怕已经做到这个位置,想要花公司的钱,他也要给出能赚钱的理由。
这个理由他几年前就没有找到,现在更没有。
公司有米窝的旧人,他动员他们来重新做这个项目。
但尝过迎合市场带来的财富和成就感之后,没有谁真的愿意再浪费时间在一个过气的东西上。
下属见老板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异常的执着,便提出一个折衷方案——
不如把米窝上的一些板块内容,嫁接到我们公司的 app 上来,赋予它新的生命。
会上一片支持,说这个主意好。既满足老板的情怀,又不花冤枉钱。
程越却在心里翻白眼:什么狗屁新生,这是让它消失。
最后变成他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支持他的只有心理医生。
医生说他现在精神状况很不好,有这么一件事让他折腾是好事。
得到诊断之后,他曾拍了张林晏给苏荷吃的那瓶药的照片,发给对方,「我能吃这个药吗?」
医生无语:「吃我开的。」
程越不听,偏要吃。
在身体极大的不适中,竟奇异地滋生出一种与她同在的幸福感。
他迷恋这个感觉。
30
每天下班回来搭米窝的新版,程越都有种奇怪的穿越感,好像自己回到很多年前。
那时他也做着类似的事情,不过那时工作累了,他可以把女朋友抱坐在腿上,对着满屏代码,说自己的构想,和实现的路径。
她看不懂代码,但喜欢听他漫天胡侃,总说有趣;他提出一个好玩的创意,她也说浪漫。
她是他永远的捧场王。
其实现在大家也都挺喜欢他,但那是因为他现在会装了。
很多话说出口之前,他就知道这是对方想听的。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一个人,会喜欢从前那个真实的他。
他把这个人弄丢了。
米窝永远地停在了 4.0 版,
其实他曾经是计划在新版上线、用户量突破时,向苏荷求婚的。
他老早就想好了怎么求了,他要搭一个外挂版米窝。
她登录那个 milktea 的账号,会看到页面上的功能按钮,都变成排字,「嫁给我吧。」
交流区里的帖子内容,都是用他们同学朋友视角写的八卦,有图有真相。
广场上会有人循环播报,「老板娘,你愿意嫁给老板吗?」
选项只有 yes 和 yes I do。
他都能想象她花容失色的样子,她一定会骂他胡来,竟在新版发布的时候开这种玩笑。
其实只有她的账号登录上去,看到的才是这个界面。
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他的表白。
她说过的,求婚要私密一点。
他都知道的。
其实现在他的商业眼光已经足以看出,米窝注定只是一个小众产品。
他在这条路上永远不会有成功的那天。
当年他幻想的那个他功成名就,向她求婚的时刻,不过是一场永远碰不到的海市蜃楼。
而现在,他执拗地做着从前未完的事,又何尝不是在一座时过境迁的废墟里做梦。
但他沉溺于此,废寝忘食。
以心头血供养着这个最后的失乐园。
31
他一个人把 5.0 版搭出来,上线了。
去世那么多年的 app,当然没有什么声响。
他也不在意回音,好像只是执行一个,多年前设定过的程序。
他也搭好了那个求婚的页面。
一个人登陆苏荷的账号,看着自己原本想呈现给她的画面,点着那些帖子一个个翻看,看着看着,就泣不成声——
她永远不会看到了。
朋友圈里有人参加了林晏的婚礼,照片里,她一袭华丽的白纱,脸上带着自己很久都没见过的笑容,看向别的男人。
她今天结婚了。
这才是真实世界发生的事。
之前林晏结婚的消息公开,又一个柜姐嫁入豪门的故事在圈内流传。
林晏却否认:「这不是什么灰姑娘童话,我暗恋我太太很多年。」
程越嫉妒到发疯,可是在她快被自己弄碎的时候,的确是别人护好了她。
他一直怪她离开自己,可是先放手的真的是她吗?
他无所顾忌地发泄情绪的时候,没有几分故意吗?
争吵,冷漠,做过分的事,真的不是在故意逼她离开吗?
可多么矛盾啊,睡梦中他又会紧紧抱住她。
他理性地知道玫瑰不该插在这滩烂泥,可是本能地还是不想她离开。
那天她说分手,他像等到另一只靴子落地。
明明打定主意放她走。
可她拉开门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后来时间越长,他越后悔。
悔到开始恨。
恨到一度忘了,自己其实很爱很爱她。
他控制不住地想象,她离开的时候该有多无助,生着病,身边又没有别的依靠。
这几年不知道有多辛苦,多努力才能变成现在看起来正常健康的样子。
可是他又对那么不容易的人做了什么呢?
他怨她,怪她,故意用她不喜欢的方式对待她。
是他自己硬生生地把他的 milktea 变苦了啊。
如今他把米窝的旧人找回来,通通补偿过一轮。
可对那个亏欠最多的,他唯一能做的,竟然是让她不再见到他。
32
其实白天他也去了。
想着偶尔从婚礼地点的附近路过,不小心看到一眼,是不是就不算故意出现?
结果他车开在半路上,竟和别人追尾了。
那个人骂骂咧咧,拦着他不许走。
程越任由对方揪着领子,在心里苦笑,连天都不让他去打扰她。
他还能做什么呢?
对着这个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看到的过期求婚页,他越想越痛不欲生。
头又开始剧痛,眼前一片眩晕,他凭着本能摸出她的药,胡乱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紧紧攥住那一角虚幻的快乐。
他朝着屏幕上喜气洋洋的排字缓缓伸出手。
在虚幻的世界里,他的理想之城建成,而她看到这场求婚,喜极而泣地说愿意。
然而,屏幕上的光暗下去,房间里归于静寂与黑暗。
他一个人在这座理想和爱情一同埋葬的废墟里,剜心剔骨,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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