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以前在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有多惨吗?
村里议事,爸爸没有发言的份。
年夜饭,妈妈不能上桌。
就连兄弟分家,我们也只能分到年久失修,四处漏雨的土坯房。
直到我五岁时,妈妈再度怀孕……
01
妈妈生我时,流了很多血,差点没挺过去。
其后几年,都没有再怀上。
村里的接生婆说,多半是伤了身子,以后不会再有孩子。
跟大伯分家那年我四岁。
当时爸爸很生气:「建新房我出了大半的钱和力,凭什么只能分到土坯房?」
大娘掀开衣服给堂弟喂奶:「你们没儿子,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吗?」
「你看我家三个都是小子,以后讨媳妇得要地方住啊!」
奶奶附和道:「丫头片子迟早要嫁人的,你往后还要靠侄子养老!」
爸爸的精气神一下就断了。
现在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可侄子是自家人,女儿是别家的,这样的想法在当时很是寻常。
爸爸从堂屋出来,低着头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
月光很亮,在他身侧拉出一团浓浓的阴影。
我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爸爸,我以后会给你和妈妈养老的。」
他拍拍我的手背,声音哽咽:「好,夏夏真乖。」
我们最后还是搬去了土坯房。
家里的老黄牛和犁田工具,全给了大伯。
我们只分到了一台快散架的脚踩打稻机。
搬家那天晚上,妈妈在灶下试了好多次,火就是点不起来。
这房子还是太爷爷建的,用的是黄泥砖,屋顶盖的是茅草。
长期无人住,屋子里的潮气一时半会根本散不掉。
一盒火柴用尽,妈妈突然捂着脸,肩膀不断地耸动。
爸爸把挑来的水倒进破口的水缸,沉默着走到她身边。
妈妈抱着他的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一夜,我睡在北厢房的床上,寒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往我身上戳。
我蜷缩在硬邦邦的棉被里,暗暗祈祷:让妈妈生个弟弟吧。
这样,她跟爸爸应该不会那么难过了。
或许是我的祈祷被老天爷听到,妈妈很快怀孕了。
02
村里人人都说,妈妈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酸,一定是个儿子。
爸爸嘴里说着儿子女儿都一样,晚饭时,却跟妈妈说:「张大头邀我明年一起去广东打工,说那边机会多。」
「干个几年存点钱,咱们家也盖个楼房,不然以后讨不到儿媳妇的。」
奶奶送来了两只下蛋鸡,叮嘱我:
「夏夏,鸡蛋是给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吃的,你不能贪嘴,知道吧?」
村子里的婆娘问我:「夏夏,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
我毫不犹豫:「弟弟!」
婆娘们哈哈笑:「有了弟弟,你爸妈就不会爱你啰。」
我急了:「才不会呢,我永远是爸妈的宝贝。」
婆娘们笑得更大声,全然不觉得那些话会让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多么惶恐。
那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了。
但是政策规定的是:如果你是农村户口,头胎是女孩,可以再生一个。
日子一到,妈妈发动了。
她疼了一天都没生出来,第二天天还没亮,奶奶就去找村里的屠夫砍了一大块肥猪肉,还提了一根猪棒骨。
等她提了肉回来。
妈妈生了,是个妹妹!
奶奶拎着那一袋肉站在院子里,接生婆招呼她:「进去看看孙女呗,又白又胖!」
「不看了,老大家的几个小子还等着我做早饭呢!」
她把棒骨留下,肉全提走了。
那时日子苦,没油水,家家户户爱吃肥肉,骨头反而卖得便宜。
我进屋去看妹妹。
她皱巴巴,脸红彤彤,像个小老头,根本不是接生婆说的白白胖胖。
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盯着茅草屋顶,眼泪从眼角淌下来。
爸爸抽着烟:「莫哭了,生都生了嘛。」
妈妈生孩子正赶上秋收。
爷爷奶奶在大伯家忙得热火朝天,爸爸和我也忙着收稻子。
妈妈在床上躺了三天,就下地给我们做饭了。
因此落下毛病,一到下雨天就浑身疼。
那年过年,城里的两个姑姑也回来吃年夜饭。
大娘陪着姑姑们搓麻将,妹妹饿得嗷嗷哭。
妈妈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跟奶奶一起准备年夜饭。
忙了一下午,总算做好了。
妈妈得空去给妹妹喂奶,等喂完发现,桌上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爸爸、二堂哥下桌,奶奶制止:「搞那么麻烦干嘛,我们就在厨房吃吧。」
03
太欺负人了。
我拽着爸妈想要回家。
妈妈一边抱着啼哭不止的妹妹,一边拍我头:「小孩子知道什么,吃饭。」
那晚从大伯家离开,大娘笑着朝妈妈心窝里扎刀子:「弟妹,其实你比我轻松多了。」
「你都不知道,养三个儿子有多累。」
那一晚,没有月光。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亮了灯。
暗沉的黄光落满乡间的泥泞路。
我轻声问爸妈为什么要忍。
爸爸语气烦躁:「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妈妈的脸浸透在阴影里:「谁叫我生不出儿子。」
啊。
他们不相信,我会给他们养老。
爸爸不去广东打工了。
因为没儿子,所以家里也没必要盖新房,得过且过吧。
都说乡下淳朴,可若是这些人扎起刀子来,比谁都狠。
不知哪天起,爸爸多了个外号,叫张骡子。
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品种。
是不能繁育后代的。
村里修族谱需要出钱,有人笑着提议:「张骡子家就不用了吧,人家没儿子,还要他出这钱,太欺负人了。」
爸爸闷不吭声,妈妈只敢在家里哽咽抱怨,在外却堆起笑脸,不敢反驳。
我改变不了他们,只能让自己变强。
他们叫爸爸张骡子,我就骂他们全家都是骡子。
堂哥欺负我和妹妹,我用牙咬,用脚踢。
哪怕自己鼻青脸肿,也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
奶奶把我家刚孵出的鸡仔抓走,说是替我们养着。
养着养着,就是大伯家的了。
我一路追出去,抢了回来。
大娘把黄牛拴在我家地边,把一整块刚长出的空心菜吃得干干净净。
她还假惺惺说不是故意的。
我把她家菜园子门打开,把鸡全放了进去。
把她一园子菜都给啄没了。
气得她叉着腰骂娘。
我跟她对骂:「你下次再敢吃我家菜,我拿镰刀把你田里的秧全给你割了。」
渐渐地,我在村里恶名昭彰。
那些大娘婶子们总是规劝我:「你没有哥哥弟弟,脾气这么大,以后到了婆家没人给你撑腰的。」
妈妈看着我也叹气:「就她这样,还不一定能嫁得出去!」
可是妈妈。
我只是……
在保护你,保护这个家。
一转眼,妹妹该上学前班了。
这天,发生了两件影响我人生的大事。
04
一是妹妹学前班第一天,老师教数数。
不过三遍,妹妹就能把一到一百数出来。
代课老师就是村里的,跟妈妈夸赞:「你家秋秋比夏夏聪明多了。」
二是同族的八大伯诊断出了胃癌。
那时没有医保,对于农村的人来说,得了癌症等于判了死刑。
然而没想到八大伯的读了中专、在城里工作的女儿,竟将八大伯送去了医院。
割掉了大半个胃,八大伯活了下来,还跟村里人侃侃而谈在城里住院的趣事。
那天从八大伯家回来,妈妈拽住要出门打扑克的爸爸:
「建军,秋秋这么聪明,咱们只要好好培养她,不会比儿子差呀!」
有了信念,爸爸妈妈重新焕发生机。
本来,他们对我和妹妹是一样的。
从那天开始,妹妹就获得了更多的偏爱。
如果只有一个鸡腿,那一定属于她。
她不想在家吃早饭,妈妈会给她五毛钱买玉米糕。
我只有生病了,才会有这样的待遇。
每到过年,妹妹一定会有一身新衣。
而我都是穿两个姑姑扒拉回来的旧衣服。
双抢秋收,妹妹不用去地里。
妈妈说:「你这双手是用来写字的,这些活用不上你。」
「秋秋,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给咱们家争口气。」
妹妹的确很聪明,一直是班级第一,每学期都能拿奖状。
那时候的奖状,含金量比现在大很多。
不得不说,学习这个事,很大一部分靠天分。
我比妹妹要努力数倍。
我每天十一点睡,五点就起。
骑车去学校的路上,我会背十个英语单词。
到了周末,我去山上砍竹子、采蘑菇、摘茶叶、捡茶籽,卖的钱攒起来,用来买课外习题册。
那时学校是联排的旱厕,有次蹲厕所我带着数学试卷,等解开那道题,发现腿已经蹲麻了,差点一脚踩进堆积的粪山上。
我一直秉承笨鸟先飞,可效果并不明显。
虽然不愿承认,可我就是人群里普普通通的那一个。
是电视剧里的背景板,是小说里的路人甲,是同学聚会里的「那个谁来着」。
妈妈一直在我耳边念叨:「夏夏,你是姐姐,你一定要护着妹妹,支持妹妹。」
不用你反复叮嘱,妈妈。
从妹妹出生那一刻,我就在保护她呀。
很快几年过去,我参加了中考。
成绩还没出来,村里的香香就邀我去广东打工。
她满脸憧憬:「在厂里,一个月能挣八百呢!」
「我可以买漂亮的裙子,我还想烫头发。」
盛夏酷热,大娘坐在大枫树下摇着蒲扇对妈说:「夏夏能去赚钱给秋秋出学费了,你们夫妻俩就要轻松多了。」
妈妈露了笑脸:「是啊,现在就看秋秋的了。」
我一拖再拖,总算到了出成绩那天。
火辣辣的夏天,我的手脚却凉得像冰。
纵使我已经倾尽全力,我离一中的分数线还是差了九分。
只差九分……
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如果我再多做几套题,如果我每堂考试都认真检查……
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
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妈妈看着通知书叹气:「夏夏,这二中每年没几个考得上大学的呀。」
「秋秋今年五年级,我跟你爸爸想明年送她去县城读初中,可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你们两个要是一起读,我跟你爸爸……哎……」
白炽灯接触不良,「刺啦刺啦」的声音,如锯齿一样在我心底反复切割。
爸妈无声地看我,等着我自己说出:「那算了,我不读了」这句话。
05
妹妹天真无邪:「姐姐想读高中就去读呗,我在乡里念初中也是一样的。」
爸爸斥责她:「你知道什么,乡里能跟城里一样吗?」
漫长的沉默后,我捏紧拳头开口:「那我不读高中了。」
「班主任说我这个成绩如果去念中专的话,能免学费。」我近乎哀求,「爸,妈,等中专毕业,我肯定把这三年花的钱赚给你们。」
如今再回顾这一段,我能理解爸妈的抉择。
家里资源只有这么多,要供给更能出头的那个。
我这样普通的女孩,注定是要被放弃的。
可若是有机会穿越回去,我一定撒泼打滚,跪地哀求,竭尽所能,也要去念高中。
奶奶和大娘都斥责我:
「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下你爸妈,村里其他姑娘都去打工了,你成绩不行还要接着念书,有个屁用!」
村里的婆娘们也劝爸妈:
「现在中专又不包分配了,读了也没什么大用,要是个儿子也就罢了,一个女儿,你花这么多钱干嘛哟!」
「让她早点去打工给你们盖个房子,你们现在这土砖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塌了。」
开学前,妈妈给我生活费时一再叮嘱:「我们供你不容易,你可要省着点花。」
中专在市里,跟乡下的消费全然不同。
一个月两百块,堪堪够吃饭。
那时网络已经兴起,我申请了 QQ。
跟香香在 QQ 上聊天,她说:「流水线上的活不是人干的,一天工作 12 个小时,一个月就放四天假,要是没完成任务,还得扣钱。」
「每天对着那些零件,我都快疯了。」
「夏夏,还是读书好。我们对面有家外企,那些白领穿着高跟鞋、涂着口红坐在办公室,别提多轻松。」
那会韩剧正流行,我选的专业是商务韩语。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一定要进外企,要去格子间上班。
虽然不像初中那么拼命,但我也没有懈怠,有好好努力。
室友们去网吧,都是打游戏追剧,我一般都是去查资料,又或者是跟着韩剧练口语。
我每天六点准时起床,跑步吃早饭自习,然后去上课。
没课时,我除了做兼职,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图书馆。
我看了很多书。
那时小,没办法很好地辨别和选择。
就囫囵吞枣,一股脑地全塞下去。
我们学校风气不好,没几个人学习。
男男女女都染着流行的杀马特发型。
女孩画着看不见眼珠子的烟熏妆,男孩打着耳钉抽着烟。
有些胆大的,在食堂抱着又亲又啃又摸。
只要不闹出人命,老师根本不管。
为了节约路费,我平时不回家。
每次给妈妈打电话,她总是反复叮嘱:「在学校千万别惹事,钱要省着点花,我跟你爸爸赚钱不容易。」
我极少买新衣服,永远只有两件内衣换着穿,化妆品这些更是不碰。
跟室友出门,花两块钱点最便宜的柠檬水,我都会有负罪感。
是的。
妈妈的叮嘱,让我花每一分钱都有负罪感。
很多年以后,我自己能赚钱了,但逛街时,我第一件事就是看价格。
哪怕我完全能买得起那件衣服,可依然没有足够的底气。
贫穷,被牢牢刻在我的骨子里。
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点点消磨它的烙印。
但,或许终身我都会受其影响。
高年级有个很帅的男生赵亮喜欢我。
追了我两个多月,天天买吃的在楼下等我。
06
室友们都劝我从了他。
「他那么帅,听说家里还挺有钱的。」
「对你也不错,试试看嘛。」
……
我拒绝了。
抽烟喝酒打架,在十五六岁姑娘的眼里,是有个性帅气。
可我不喜欢。
大概一个月后吧,赵亮谈了新女友,居然是隔壁大学的学姐。
他带着学姐招摇过市,好多男生夸他有本事。
他还特意来我面前炫耀。
晚上卧谈会,室友们愤愤不平。
「这才多久,就改投她人怀抱。」
「我看那女的也不怎么样,比我们大了三四岁,而且还不如夏夏你漂亮。」
……
一顿讨伐后,宿舍长轻轻说:「可她是师大的,正经的大学生呢。」
一时间,宿舍寂静无声。
那时我们已经明白:早就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将我们与她们划开。
因为学历崇拜,所以那些男生才个个羡慕赵亮,因为他越过这道沟,牵住了对面人的手。
那个学姐好像不用上课,一天天跟着赵亮在我们学校晃。
妹妹通过了县初中的考试,爸妈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陪读。
这件事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奶奶跺着拐杖咒骂:
「一对女娃,你们费那么多功夫,就是给别人家花钱!」
「有那钱你帮衬一下自家侄子,别到时候死了都没人摔盆。」
村民们也是明里暗里地嘲笑。
说爸妈还不如招个上门女婿。
妈妈绷着一口气,让妹妹一定要争气。
又跟我说:「你也要好好读书,等你实习了,爸妈的负担就轻点。」
那会小县城的机会并不多。
爸妈推着车子卖炒粉,有时要被城管驱赶,赚的钱也就堪堪够一家人花销。
中专是三年制,头两年在学校。
职二暑假开始实习,学校统一安排去流水线。
我拒绝了,跟几个平时一起坚持学习的同学,决定自己去找工作。
这两年来,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也参加过几个竞赛,拿过奖。
我有筹码。
我给自己买了一套职业装,又让室友给我化了妆。
那天天气很好,出门时,万丈霞光。
是个好兆头。
我带着简历,满怀信心与希望,去参加一家外企的面试。
居然碰到了师大的那个学姐,她也在面试者之列。
我有一瞬的心慌,很快又镇定下来。
她天天逃课,不是网吧就是酒吧。
而我,一直在认认真真学习的。
等待时,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复习韩语的自我介绍。
力求无懈可击。
终于,面试官出现了。
她将收上去的简历迅速扫一眼,然后分成左右两边。
「李琳,张开,李碧,郑夏夏……」
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迅速站起,作好了战斗的准备。
然而人事经理的下一句话,如一瓢冰水兜头泼下。
07
「你们跟着刘工,去工厂那边。」
「剩下的,可以留下复试。」
怎么会这样?
我往前一步,激动发问:「经理,为什么呀?你看看我的简历,我成绩很好的,我还拿过很多奖,我的口语也不错……」
她瞥了一眼简历,淡淡道:「但你是中专学历,我们办公室最低本科,如果你特别优秀,专科我也能为你争取。」
「中专,」她顿了顿,「实在太低了……」
我从希望的高台坠落,摔得遍体鳞伤。
耳朵嗡嗡轰鸣,模糊间听到她说:「你跟着刘工去,到时候表现好,提你做组长。」
学姐进了复试。
她跟着人事经理离开时,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
那天回来,下了暴雨。
我淋成了落汤鸡,在大雨里嚎啕大哭。
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还是拿不到那块敲门砖。
我不甘心,又去试过很多公司。
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有家公司说得很直接。
「鸡头和凤尾放在一起,我们照样会挑凤尾。」
爸妈得知后,劝我:「大家不都这样?慢慢来,有工作能赚钱就行。」
大娘还嘲讽:「早就说过了,如今的中专生没什么用了,你这书是白读了。」
如果我的命运注定是流水线,那我这两年的努力,真的是白费了吗?
室友看我情绪不对,拉着我去看电影。
电影票是薅羊毛,五块钱买的。
在影院门口,我遇到了学姐。
她打扮跟从前全然不同,身上散发出一种职业女性的气息。
她朝我笑:「我跟赵亮分手了,我跟他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要是想追上我,」她晃了晃手里的咖啡,「那就先考个大学吧,中专生!」
考大学。
我还可以考大学吗?
我很迷茫,正好家里双抢,我于是回了老家。
遇到了香香。
她怀孕了,三天后办婚礼。
可明明还有两个月,她才满 18。
婚礼那天我去了。
她挺着大肚子,一头黑发乱糟糟地盘在头顶。
红色的纱裙高高隆起,劣质的口红被茶水晕开,嘴角漫出一片红。
我问她:「你老公对你好吗?」
她托着沉甸甸的肚子,笑了笑:「他跟我一个厂子,稀里糊涂就睡在一起了,现在孩子都有了,有什么好不好的。」
「你那时不是说要染头发吗?」
「他不让,说蓬头散发像坐台小姐。」
吃完酒席出来,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狠狠拍打在我脸上。
我顶着风雨,越走越快。
我好害怕。
香香的现在,会是我的未来吗?
如果我屈服于命运,变成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是不是不久后,也会挺着肚子回来,就此嫁人。
然后,糊里糊涂过一辈子。
我踩着一脚泥泞到了家,推开「吱嘎」作响的院门,吼道:「爸,妈,我想考大学!」
堂屋里坐着很多人。
爸妈应该是刚从田里回来,腿上还有泥浆。
爷爷奶奶,大伯和大娘还有一对陌生的母子也在。
那对母子,是大娘娘家的远亲。
儿子有二十四了,看着傻愣愣的。
在乡下,这个年纪是大龄男青年了。
大娘想撮合我们的婚事。
奶奶听到了我说要考大学的话,把我臭骂一顿,说我脑子烧坏了。
大娘打圆场:「夏夏,你刚是不是喝酒了,说什么胡话呢。」
「我这外甥家条件好得很,刚起的楼房。你是我亲侄女,有好事才想着你的。」
「对对对,彩礼我们能出三万!」一身绛色红衣的大姨笑,「嫁妆你都不用准备。」
奶奶乐呵呵:「一看你就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善待我孙女,我这孙女可能干着呢……」
大姨上下打量我:「就是瘦了点,到时候生孩子怕是要受罪。」
「我家大强也不小了,我的意思是这月十八咱就先订婚,俩孩子一起去广东上班,培养感情,年底就把婚结了。」
08
那时乡下相亲,基本流程就是如此。
订婚——一起去打工——打工期间怀孕——过年回来结婚。
妈妈讷讷道:「夏夏还小呢。」
奶奶斥责:「马上十八了,小什么小!」
爸爸抽着手卷烟丝,在奶奶凶狠的眼神里保持沉默。
他们软弱,一贯如此。
我想要的,只能我自己争取。
我「唰」地掀翻桌子,对着大娘凶道:「他家条件这么好,要嫁你嫁!」
「你要逼我,我就吊死在你家大门口,看以后谁还敢做你儿媳妇。」
这门婚事,不了了之。
大娘在全村宣传我的恶劣行径。
婆娘们都说我疯了:「人家正经高中生,天天读书都考不上大学,她一个中专生做什么美梦呢!」
「还以为考大学是种白菜,撒上籽就能出苗呢?」
奶奶把妈妈骂得狗血淋头。
最后说:「嫁不嫁的由不得她,那可是三万块,拿了这笔钱,正好给你大哥把房子装修一下,大宝也二十二了,早该说媳妇了。」
那天夜里,妈妈问我一个中专生怎么考大学。
我眼底燃起希望的光,迫不及待说出自己的计划。
复读学校可以接收我,隔壁县就有个挺有名的学校。
漫长的沉默后,妈妈问:「那得多少学费?」
「一学期三千。」
复读学校是营利制的。
我这样的底子,其实交足全部的费用,他们都不太想收。
妈妈又叹气:「这么多钱!」
那时候的三千是什么概念呢。
妈妈在街上卖铁板炒粉,一份就卖一块钱。
除掉各种成本,一份大概赚三毛。
妈妈掏出一个铁皮盒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张一张地数皱巴巴的票子。
「这钱,本来是想给你妹妹报奥数班的,现在全给你,也不够啊!」
她的手常年劳作,又黑又皱。
眼角全是密密的皱纹,就这么静静看着我。
两年多前,她也用这样的眼神,让我退却,去念了中专。
我紧紧捏着拳,抵制着内心的愧疚感,跪在爸妈面前。
「算我借的,以后我双倍,不,五倍十倍奉还,求求你们。」
09
求求你们,不要折断我梦想的翅膀。
求求你们,也看一看平凡却努力的我。
妹妹哭了。
「妈,让姐姐读书吧,我可以不上补习班。我一定会拿年级第一的。」
一直沉默的爸爸把手上的烟掐灭:「就一年,要是不行,你就乖乖打工嫁人。」
夜里,妹妹跟我挤在一张小床上。
她轻声说:「姐姐,我现在发现拿第一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因为我们生而是点,随后成圆。
圆越大,就会发现外面的未知越多。
就会知道,自己真的很渺小。
有些人从此龟缩,做一个有限的球。
可我不!
哪怕我注定普通,我也要膨胀再膨胀。
就算最后,我仍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
我也竭尽所能过,我不后悔。
整整一周,我都被嘲笑和谩骂声包围。
谩骂来自奶奶,说我蠢人多作怪,说我白日做梦,说我就没大学生的命。
嘲笑来自村里的很多张嘴。
她们已经定性了我的失败,劝我爸妈别白费钱,不如留着钱养老。
七月中旬,我告别妹妹和爸妈去隔壁县读书。
妹妹在村口送我上车。
「姐,你要加油!」
「秋秋,如果不想一辈子烂在这里,你也别松懈。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个聪明的脑袋。」
那一年,妹妹念初二,我相当于去念高三。
复读班并不好上。
大家都念过高中,有基础,老师课上都在讲习题。
我们这样的差生能不能跟上,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
我是一张白纸,一开始就像是听天书。
爸妈只给了我学费。
我每天给食堂阿姨刷几箩筐的碗,这样就可以免费混上三顿饭。
一般是剩下什么我吃什么。
后来阿姨看我干活卖力,会特意给我留鸡腿或是红烧肉。
「你还在长身体,天天吃剩饭剩菜可不行。」
我一顿能吃五两饭,那时根本不怕胖,只觉得怎么吃都不够。
晚上十点半,宿舍熄灯。
我拿着书在走廊学。
走廊是感应灯,没一会就灭了,必须来来回回走动。
夏天蚊子多得要命,花露水根本不管用。
我不敢大声拍,怕惊扰其他学生。
只能拼命地蹬腿。
一晚上下来,腿上全是包。
学校的气氛非常压抑。
大家都埋头读书,鲜少有交流。
我有太多的不懂,可大家时间紧迫,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帮一个零基础的人。
后来是班长江心看不下去:「我教你!」
我总拿题目去找她,她语气也一直不太好。
无所谓。
我已经是经过社会毒打的人。
还怕这点脸色?
不过相处久了,我发现她其实人很好。
她把她高一高二的笔记和习题册都借给了我。
那会用眼过度,我视力下降得很厉害。
原本能清晰看明白的字,变得模糊不清。
眼镜得一百多块钱一副,我没钱,只能咬牙忍着。
我从班上的倒数第一,艰难地往上爬。
无论我怎么祈求,时间也不曾为我慢一分钟。
一学期很快过去,年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我考了班上倒数十八。
我看着成绩单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三百多分,对于一般的高中生来说,或许是闭着眼睛就能拿到的分数吧。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有多难。
那年三十晚上,爸爸推开我房门问我:「你不出去看春晚吗?」
我叼着笔没有抬头:「等会吧,我做完这套题。」
爸爸站在门口沉默了好一会,转身带上门出去。
外面的电视声音也变小了很多。
等我做完出去,大肚子的电视里,正在唱「难忘今宵」。
大年初二,奶奶和大娘旧事重提,要给我说亲。
「这次虽然是二婚,但人家能出八万彩礼,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10
爸爸难得硬气了一回:「嫁人的事,等她考完再说吧。」
大娘翻白眼:「女孩子青春就那么几年,要过了二十,就没这么好的行情了,你们两夫妻不听劝,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过完年已是二月,时间极度紧迫。
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瓶颈,时间怎么也不够,无比焦虑。
食堂的阿姨不让我洗碗了。
我有点慌,因为妈妈只给了我一百块生活费,根本撑不了一个月。
阿姨在围裙上擦擦手,朝我笑:「你以后三顿都来吃,不收你钱。你专心学,我看好你。」
「谢谢阿姨!」
阿姨一愣,嘟哝着:「还以为你会拒绝一下,我准备了好多话呢。」
我「噗嗤」一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朝她深深鞠躬:「谢谢!」
阿姨也红了眼,摆摆手背过身去:「快学习去吧,我女儿当初要有你这么努力,砸锅卖铁我也供啊!」
江心也看出我的焦虑。
晚自习之前,她拿了一张草稿纸。
画了一棵大大的树。
「你把一个朝代的历史,想象成一棵树。年份就是主干,那些发生的各种事情,就是这树的枝丫,一点点把这棵树填满……记忆也是有技巧的,找到合适你自己的记忆方法……」
我的瓶颈,被她敲开了。
我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没日没夜地学。
六月到了。
宿舍楼下的小栀子开了,暗香浮动。
高考的大车,滚滚而来。
6 号那天吃过晚饭,江心拉着我去逛操场。
夜色一点点侵入,光线昏沉,她一半的脸都浸在阴影里。
「夏夏,如果今年考不上,你还会再来一次吗?」
「我应该不会再有机会了。」我紧了紧手,「你别担心,你这次一定能考上。」
「可我想去的是复旦啊!」她突然拽住我的手,「走,咱们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再刷一套题。」
明天就要考试,很多人都选择放松。
教室里没几个人。
江心抽出一套数学黄冈密卷,撕成两半。
「咱们就做这个!我觉得这道题肯定会考!」
考试的每一秒都如此漫长而煎熬。
结束后,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
走路都轻飘飘的。
收拾好行李,我跟江心告别后回家。
「谢谢你那天拉着我做卷子。」
她笑得很灿烂:「我就说,那道题一定会考!」
爸爸为了供我们姐妹俩读书,现在在工地上班。
妈妈则推着板车卖炒粉。
我放好行李去找她,她正好被城管驱赶。
板车老旧沉重,她踩着踏板上坡时,身体站起,连头发丝似乎都在用力。
我眼眶涩得厉害,快步跑上去顶住后面用力。
妈妈回头看到我,笑出一脸褶子:「考完了?」
她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只在晚上给爸爸贴膏药时说:「你要考大学,我跟你爸也供了。」
「以后可不能怪我跟你爸偏心。等双抢完,你就去打工吧。」
原来他们,从不认为我考得上。
出成绩那天,正好是奶奶生日。
妈妈凌晨五点就起床,去菜场买了好些菜,坐最早的班车回家。
她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大娘在院门口边洗菜边唠嗑,一把芹菜洗了半小时。
菜陆续上桌,妈妈还在厨房忙碌。
因为是大寿,来了不少亲朋。
一共开了三个圆桌。
大家都落座了,又没有妈妈的位置。
姑奶奶唤还在厨房忙碌的妈妈:「桂花,别忙活了,来坐吧!」
奶奶敲着碗:「别管她,她就那别扭性子,不爱上桌。」
妹妹看着墙上的挂钟,低声问:「姐,十二点了,是不是可以查成绩了?」
没想到大娘听到了。
她嗤笑道:「有什么好查的,人家辛辛苦苦三年还不定能考上,她本来就不聪明,就读了一年,能考上就怪了。」
「你能考个三百分不?」
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丧气话。
舅爷爷更是斥责我爸:「女娃就该早点嫁人,你由着她胡闹,浪费了多少钱!」
大娘笑得一身肥肉直抖:「他没儿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奶奶板着脸:「你之前答应过,夏夏要是没考上,你那块宅基地就给大宝,可不许反悔。」
爸爸肩膀绷得紧紧的,把老旧的诺基亚递给我:「查查看吧。」
大娘嗑着瓜子,不怀好意:「夏夏,大家都很关心你,你开着免提查呗。」
我知道,我的成绩不只关于我自己的未来。
还有爸爸的面子、妈妈的腰杆和我们家一直没用上的宅基地。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查询电话,输入了那深深刻在脑子里的考号。
煎熬的等待后,机械的播报声响起。
11
语文 121。
数学 92。
英语 105。
文综 240。
总分 548。
那一年文科二本线是 523,一本线是 578。
我的手一直在抖,耳朵嗡嗡作响。
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按了一遍重复播报。
吵吵闹闹的堂屋里,此时寂静无声。
只有机械的播报声,在回荡冲击。
妹妹最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抱住我:「姐,姐,你考上了,你考上二本了,你超了分数线 25 分,你太厉害了。」
爸爸眼睛也红了,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自语:「考上了,还真的考上了……」
妈妈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堂屋大门上。
她背过身去用手抹着眼眶,抹着抹着就靠着墙慢慢蹲了下来。
爸爸站起来走过去。
她抱着爸爸的腿开始呜咽。
爸爸拍拍她的肩膀:「哭什么嘛,这是好事。」
「夏夏考上了,咱们以后也有盼头了。」
妹妹伸手擦我的脸,笑嘻嘻:「姐,你也莫哭了。」
我哭了吗?
我伸手一抹,脸上居然全是泪水。
548 分,可能对于聪明的你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可我是平凡的郑夏夏呀。
从小到大,我倾尽全力也没拿过第一,我得到的奖状屈指可数。
我永远也解不开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题。
我从来不是爸妈最重视的孩子,家族里没有人夸赞过我。
一年前,我被外企拒之门外。
而此刻,我考上了。
虽然只是二本,可它,足以将我将从淤泥一般的人生里拽出来。
大娘筷子都快折断了,皮笑肉不笑地道:「是考上二本,又不是重点本科,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我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当然高兴,这不比三百分强多了?」
「大哥二哥高中都没考上。弟弟马上也要中考了吧?」
堂弟一直拿着游戏机玩游戏,此时满脸不耐烦:「别扯我,我可不是读书的料。」
大娘牙齿都咬碎了,一把抢过他的游戏机:「你就不能上点心!」
堂弟怼她:「你也没对我上心啊,小叔小婶为了夏姐和秋妹能去县城陪读,你倒也把我送去啊!」
大娘气死:「就你三百分的成绩……」
「三百分怎么了,夏姐之前还考不了三百分呢!」堂弟踢掉椅子,「烦死了。」
奶奶颤巍巍站起来:「三宝,你去哪儿,饭都没吃呢。」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堂弟一转身就没了影。
奶奶斥责大娘:「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孩子饭都没吃就走了,难怪一直长不高。」
妈妈已经整理好了情绪。
我把她牵过来,按在堂弟的位置:「妈,坐下来吃饭吧。」
她擦了擦眼睛:「还有个空心菜没炒呢!」
我睨了大娘一眼:「让大娘去呗,你忙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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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脸色一变,开口就要拒绝。
奶奶看向她:「愣着干嘛,去啊,客人们还等着呢!」
妈妈踏实坐下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是老郑家第一个正经大学生。
在座的这么多亲戚,晚辈中最多也就是读大专。
短短十几分钟,众人的口吻纷纷变了。
恭喜和艳羡不绝于耳。
以往这样的聚会,生了三个儿子的大伯一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如今,注意力全在我家。
「建军,还是你有魄力,夏夏考上大学,秋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往后的日子,不知多舒服哦!」
姑奶奶笑:「以后你逢年过节,这好酒喝不完咯。」
我们那边习俗,逢年过节女婿是要给丈人送酒的。
有表叔感慨:「你没儿子,也不用赚聘礼,到时候收的彩礼钱不用贴补儿子,都可以自己留着。这么一想,我都恨不得自己多生几个女儿!」
「是啊,大学生女儿,这彩礼怎么着也得要八万十万的。」
我的笑容渐渐收了。
你听,多可怕。
考上大学的女孩对这些人来说,价值就是可以收取更高的彩礼。
有个堂伯叹气:「你们是不知道,现在结婚跟以前不一样咯,村里建的楼房看不上,得去城里买房!」
「城里买房哪那么容易哦,要还三十年贷款,我骨头都化成灰了,房贷都没还完!」
提到这个,大家纷纷吐苦水。
时代的确不一样了。
如果在外面打工,能自己谈到对象还好。
要是谈不到,靠相亲的话,各项开支巨大不说,很多女孩还要求城里买房,不跟父母一起住。
这对于赚钱门路不多的农村人来说,是千难万难。
说到这,姑奶奶问大娘:「不是说大宝谈了个女朋友吗?他也二十五了,你们得快着点啊。」
大娘脸色那个难看:「分了。」
「好端端的,怎么分了?」
「长得太丑。」
姑姑蹙着眉:「大嫂,那姑娘我见过,模样挺周正的。」
奶奶敲了敲碗:「是你大嫂还没过门就拿起婆婆的架子,让人洗碗做饭,活活把人姑娘气走了。」
「现在大宝都两个月没打过电话回家了。」
一时间众人声讨不绝。
大娘辩解几句,反而被指责得更凶。
直到表婶说起自己儿子的学习,众人的话题才转回爸妈身上。
爸爸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
眼眶里的潮湿,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心情激动。
散了席,妈妈又想去厨房洗碗。
我一把拽住她:「妈,菜是你买的你烧的,碗就让大娘洗吧。」
我跟妹妹拖着她往回走。
大娘在背后喊:「弟妹,弟妹,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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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深吸一口气,回头笑了笑:「我有点喝醉了,碗你自己洗洗吧。」
出了大娘的院子,妈妈脚步加快,走了几步,她突然哈哈笑。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
她回头抱着我:「夏夏,夏夏,你真是给妈妈争气!」
「妈妈总算挺直了一回腰杆。」
「等秋秋考上重本,妈妈就能完全挺直腰杆了。」
我很想告诉她。
妈妈,哪怕没有儿子,你也照样可以昂首挺胸。
日子是自己过的,不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可我知道,她做不到。
她摆脱不了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观念。
唯有我和妹妹一直向上向上。
我们的优秀,便会是她的荣耀和底气。
乡下消息传得很快。
当天晚上,村子里的人就都知道我考上了。
大家都很吃惊。
毕竟,我一直没有展露过什么学习的天赋。
爸爸双手插兜,从村头逛到村尾。
回来时,从口袋里掏出十几根烟,都是别人给的。
妈妈去池塘里洗衣服,也成了婆娘们的焦点。
好几天她的脸都红扑扑的。
去填志愿,总算见到了江心。
「你考得怎么样?」
「按比例的话比去年复旦录取线高了八分,应该是妥了。就是去不了我想去的专业。」
「那你……」
「那也要去!」她眼底光芒灼灼,「到了那再想办法吧。」
班主任单独找到我。
「郑夏夏,如果再读一年,我觉得你应该能考上重本。」
再来一年,爸妈不会同意的。
我摇摇头:「就这样吧,我不读了。」
江心搂住我的肩:「别沮丧,你可以读研,以你的毅力,复旦都能上。」
「我在复旦等你。」
我填了省会的一所二本,申请了助学贷款。
爸妈以我为荣,我以为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篇章。
可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
暑假我帮妈妈一起炒粉,又找各种兼职。
有次给一家新开业的店铺做玩偶。
38° 的天气,我穿着厚厚的玩偶服,一天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
回到家,发现水桶里泡着个西瓜。
我拿了刀迫不及待要打开,妈妈回来了。
她拍我的手:「等你妹妹放学一起吃吧,她一会从学校走回来,一定很热。」
「我现在就想吃。」
「就一个小时都等不了?」妈妈皱着眉,「你咋这么性急呢。」
她叨叨个不停。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开了那个西瓜。
等爸爸下工回来,她在饭桌上就这事又声讨了我一番。
可是妈妈,如果是妹妹想吃,你会让她等一等还未回家的我么?
很快就要开学了。
妈妈给我数了五百块钱。
两张一百,三张五十,剩下的就是一叠二十块的毛票。
她数了三遍:「现在城管查得越来越严了,我生意不好做,你爸爸的包工头总是不结工资,钱你一定要省着点花。」
「在外面老老实实的,不要惹事。」
把钱交到我手里时,她又抽回去一百:「你暑假自己也做了不少兼职,身上应该还有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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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妹妹偷偷塞给我两百块。
「你哪来的钱?」
「小姑每年过年都会偷偷给我一百块,我存的。」
看。
聪明的孩子,总是更招人喜欢,也会享有特权。
我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大学我可以兼职,养活自己肯定没问题。
但也不是那么容易。
省城大学很多,985 两所,211 一所。
相比之下,我们一个小小二本,简直不值一提。
去应聘家教,人家一听你学校名头,直接就拒绝。
只能周末去发发传单,或者去一些新开的店铺充人头。
这种兼职不是常有,竞争激烈不说,中介还抽成不少。
后来阴差阳错,我找到了一家商务茶楼晚班的工作。
从五点上到十一点半。
宿舍十一点门禁,我每个月都给宿管阿姨买点水果,有时还把茶楼里剩下的干净点心打包带给她。
她便为我留门。
晚饭可以吃工作餐,又能省下一笔钱。
一开始是做普通的服务员。
一个月 1200,很辛苦。
后来我发现店里的茶艺师工资高,也轻松不少。
于是我有时间就去农大蹭课,他们开设了茶学的课程。
那时我真的像只陀螺。
白天在我自己大学和农大之间穿梭,晚上在茶楼上班。
每天十二点多上床,一闭眼就能睡着。
睁开眼,我又是能量满满的斗士。
比起高考,茶艺师考试还是简单得多。
我先考了中级,工资加了六百。
然后考了高级,工资又加了六百。
到了大一期末,我的基本工资已经有 2400。
有些客人会推荐我买的茶,如此又能赚一笔,算下来,我每个月能有 3000 左右。
而那时,我们专业毕业的学长学姐,普遍工资在 2000 出头。
那年,妹妹中考,考到了全县前三十。
省城的一所重点高中联系了爸妈,向妹妹抛出了橄榄枝。
县一中为了留住人才,说可以免除学费和住宿费。
奶奶和大娘极力反对去省城。
「那还想什么,肯定是留在一中啊!」
「去省城读,学费生活费,那得多大一笔开销,万一考不上,这钱不都白砸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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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很想去。
这几年,县里人才流失严重。
很多老师都被市里省里的好学校挖走了。
县一中的录取率在逐年下滑。
爸妈很犹豫。
说到底还是钱。
我抽空回了一趟家,拿了五千块钱出来。
「当然是来省城。起点越高,秋秋能跃上的台阶就越高,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
我走了那么多弯路,就盼着妹妹能一帆风顺,避过任何错误的选择。
妈妈含了点炫耀的意思,说我能出妹妹的学费。
奶奶和大娘都惊住了。
毕竟我还在念书,光靠点兼职,能赚几个钱。
隔天村里就有了流言,说我天天晚上在外面鬼混,赚的钱不干净。
当晚吃过晚饭,妈妈期期艾艾:「夏夏,你该不会真的在省城胡来吧?」
「这么多钱,你一个学生,怎么赚得到呀!」
我气得脑子都快炸了。
村里那些人胡说八道就算了。
她可是我妈妈,怎么也能这么怀疑我。
我凶了她一回。
爸爸训我:「你妈也是担心你,读这么多书,就是教会你冲爸妈发脾气的吗?」
转天我站在大娘院子外阴阳怪气:
「我是上晚班,不是鬼混。有些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出过,都不知道晚班是什么意思吧!」
「有那时间到处碎嘴,不如好好赚钱给你儿子讨老婆。」
大娘差点被气死。
我劝爸妈去省城谋生。
城市越大,机会越多。
我们经理的朋友承包了一个大学食堂,正在招工。
可奶奶坚决反对,破口大骂。
说爸爸是不孝子,白眼狼。
说他蠢货,为了两个反正要嫁出去的女儿,忙碌一辈子,到时候还是一场空。
说他不顾宗族。
几个侄儿到现在都没结婚,他也不出把力。
爸爸退缩了。
他咂摸着谷酒:「算了,去了省城,家里的地就不能种了。」
「你反正现在也大了,也有本事。以后秋秋读书的事,你能搭把手,我跟你妈累了一辈子,也可以歇歇了。」
爸爸,我知道你跟妈妈很辛苦。
可你今年,不过四十多岁。
而我,还是在念书的学生呀。
但我没法要求他们努力奋斗,只能鞭策自己。
也是那时我明白。
一个女孩,想要往上爬有多难。
因为会有无数双手拽着你往下。
那些本该支持你鼓励你的亲人,有时却也会是最沉重的负累。
好在高中可以寄宿。
周末放假的时候,我会乘车到河西,跟妹妹碰面。
大二专业课更多,我要备战专四考试,还要上班,比之前更忙。
大城市藏龙卧虎。
妹妹期中考试,堪堪挤进年级前一百。
那天,她情绪格外低落。
「姐,我真的比以前更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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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摸她的头:「你现在也能体会我的感觉了。」
「这就是普通人的人生啊。」我长长舒气,「没有东西唾手可得,我们必须足够努力、永不懈怠,不然就会泯然于众人。」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年轻稚嫩的脸上。
我迎着落日的方向:「秋秋,可这就是我们努力的意义啊。」
「享受这份不断向上,努力突破自己极限的感觉。秋秋,我信你能做到。」
每一次突破,我们都会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破裂,更是我们的新生。
我们努力,是为了某天回头看时,能毫无愧疚地说:「我竭尽全力了,我不后悔。」
那年冬天,发生了几件事。
香香离婚了。
孩子留给了男方。
她明明才二十岁,户口本上还显示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