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来我墓碑前扔烂白菜的百姓络绎不绝。
他们边扔边骂骂咧咧,说圣上仁慈,大梁强盛,太子贤明。
然后诅咒我下辈子投入畜牲道。
十年了,竟然还学不会新词。每次来都骂一样的话。
大概没人能想到,作恶多端的琉月长公主居然死后魂魄未散,在墓碑上坐了整整十年。
黑无常说是因为我尸体尚未入土,又怨念颇多,无法安息。
我问他我的尸体呢。
黑无常沉默半天,说有人把我尸体置于冰棺中,日日夜夜用寻灵灯照着。
他没说是谁,我却猜到了。
于是我等着那个人,等了整整九年。他始终未曾来看过我。
我只能在墓碑周围走动,只有他来了,我才能跟着他走。
这已经是我等他的第十年。
接近夜间,百姓都散了。一场泼天大雨悄然无声来了,哗啦啦清洗着我的墓碑。
黑无常忽然出现,「你确定他今日会来吗?」
「会。」我看着前方的台阶。
「你听。」我忽然直起身子。
「什么?」黑无常茫然问了句。
「有脚步声。」
我刚说完,有人抬步而来,长靴踩着雨水,混着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来。
他撑着纸伞漫步而来,穿着一身白色僧衣,撑伞的那只手腕带着一串佛珠,他头发却很长,垂落在身后,与平日所见得道高僧差别甚大,不伦不类。
我有点恍然。
十年了,他头发也该长了。
他走了几步,站在我的墓前,一言不发。
雨下得很大,落他的伞上,形成小水珠,一串串地落在地上。
「这……这和尚好生俊俏。」黑无常惊叹。
「那当然了。」我笑眯眯地说。
黑无常忽然醒悟,「他就是你要等的人。」
我转头看他,他的脸惨白,表情一如既往的僵硬。
但说话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他说:「这十年头一次见你这么笑。」
我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又看了看那个小和尚,心想我看见他怎么可能忍住不笑。
「你和他什么关系?」黑无常问。
「他是我前夫。」我说完,黑无常便识趣地安静了。
这和尚今年三十岁,名号至纯,是大昭寺百年来最有佛缘的弟子,同时也是继任佛子。
我嫁他时,百姓簇拥在大街上,红妆十里,他们便走了十里。倒不是给我面子,而是因为当时的驸马爷。
后来,我把至纯休了,百姓激愤,整日在公主府前扔烂白菜,吐口水。
说我没眼光。
确实是没眼光。
仗着那和尚看不见,于是我肆意地打量他。
比起十年前,他好像没怎么变过,脸和以前一样英俊,气质沉稳清冽,背挺得直,站姿挺拔。
我休了他之后,他再次剃发出家,大梁佛道盛行,他是大昭寺的佛子,凡是大场合我们不可避免地会遇上。
后来每一次在遇见,我都只能偷偷用眼角余光去打量他。
做贼一样。
至纯在我墓前站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说,安安静静地陷入回忆。
我猜他大概矛盾了,想着我却又恨我。
他本名姓赵,名昶意,是永安伯府备受宠爱的小公子。当时大昭寺主持路过永安伯府时,便挪不开步子,说小公子赵昶意身具佛缘。
他入了大昭寺,便是寺里的宝,是百姓的信仰。
一生都风光无限,这么骄傲的人,最后被我一纸休书丢了过去。
至纯忽然抬步走到墓碑处,风有点大,雨水冷冰冰落在他脸上,睫毛上落了一滴雨珠。
我下意识伸手帮他擦了下,却忘了我已经只剩魂体,那滴雨珠我终是没能擦下来,他忽然眨了下眼睛,雨滴落在脸颊上。
我怅然若失。
黑无常在那里叹了一口气。
「最是人间留不住……」
他在地府里游游荡荡千年,手中的镣铐带走了无数魂体,看尽了世间悲欢,明白了无数道理。
最后发现,做神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过去十年里,他一直都在忽悠我去他们地府干活,不用再受人间七情六欲之苦。
好是挺好的,可我有舍不得的人。
而那个人,就站在我面前。
至纯忽然伸手,白皙的手指搭在那冰冷的墓碑上,他用手拂了拂灰尘。
我动都不敢动,因为他的手正好落在我大腿上。
2
后来,雨下得更大了,风呼呼地从北方吹过来,至纯手里的伞快要散架似的,清冷的脸上沾着湿漉漉的雨水,头发凌乱,他收回手,终于要走了。
我连忙从墓碑上跳下来,踮起脚尖想帮他稳住纸伞,却只是徒劳。
我回头看黑无常,他叹了口气,手指一挥,至纯的伞便在狂风大雨中稳定下来。
他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我被吓得立刻停在原地,等他回过头时,才问黑无常:「他不会看见我吧?」
「不会。」黑无常斩钉截铁道。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跟在至纯后面,离开这个困了我十年的地方。
仗着他看不见我,我便踩着他踩过的地方走。
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我回头遥遥望了一眼。
萧渊那个假慈悲,将我,父皇和皇弟安葬在了一起。美名其曰要一家团圆。
三个棺材,两个都是空的,只有父皇躺在里面。
他战死沙场,尸体何止是残缺。
一辆马车停在山下,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小少年跳了下来,约莫十七八岁,他也不撑伞,乐呵呵迎上来:「佛子。」
这少年我没见过,想来应该是至纯新收的仆从。
至纯上了马车,我跟着上去。
马车很稳,最后停在了大昭寺里。
佛子身份特殊,独居一座阁楼,阁楼足足九层,分外高耸。
至纯迈步上了第九层,刚刚的小少年在八层就止步了。
第九层应该是至纯一个人的空间,当然,这是我猜的,毕竟我连第二层都没有上过。
每次踏进大昭寺,凡是秃瓢都得瞪我。
当时跟至纯成亲时,大昭寺十八位得道高僧吹胡子瞪眼,差点气上西天。
十八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到处跟人打听我,连我以前在宫中陪父皇用膳时,偶尔夸过一个小太监长得清秀都知道。
至纯还因为这个,一整天都没有理我。
更别提我们成亲那日,这十八个汉子,光着脑袋,披着袈裟,哭得泪眼蒙眬,眼泪四射。
连我父皇都忍不住问我,至纯当真愿意和我成亲。
造孽啊。
我坐在至纯床上。
头一次知道他睡了十几年的床长什么样,很大,就是不知道柔不柔软,我感受不到。
至纯去八层洗澡,我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没有跟着。
毕竟就算我起了色心,也不能真跟他快活一番,只能白白看着。
他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上了九楼,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寝衣,头发湿漉漉的。
他又没擦头发!
这小和尚常年顶着秃瓢,每次脑袋往水里一洗,就干干净净了,擦都不用擦。
我手有点痒,想帮他擦,却再次意识到我们阴阳相隔了。
怎么做都是无用功。
至纯喝了口茶,便推开最北面的那扇门。
我连忙跟着进去。
满屋子都结冰了,到处都是霜花,中间一副巨大的冰棺,墙上挂着一盏寻灵灯。
我站在门口,半天没有抬步子。
我知道这是谁的房间了。
已故琉月长公主,也是至纯曾经的结发妻子——我。
「景璃……」至纯忽然开口,他嗓音沙哑,站在冰棺边上。
我父皇喊我琉月,皇弟喊我堂姐,母后和皇祖母喊我阿璃。其余人都喊我长公主。
只有至纯,会连名带姓地喊我。
每次被我惹恼了,他都会自己生闷气。
等我看够美人生气了,便过去哄他,他就会冷冰冰来一句「景璃,没有下次了」。
然后抱住我。
一次又一次,从来都是我惹他生气,然后哄他。
最后是他惹了我生气,他无措地看着我,然后过来亲我,边亲边说对不起。
我没有接受,直接写了休书。
他眼眶通红,什么骄傲都没了,把自尊踩在脚底下,求着我,「我真的错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那天我说了什么来着。
我说:「本来就是我把你带入了红尘,也该是我把你还给佛祖。」
十年了,分别那日,我居然记得清清楚楚。
也正是因为清清楚楚,所以才会在看见他好好保护我的尸体的时候,痛苦难过。
早知道就不应该招惹他。
不然他一直都是那个万人敬仰的佛子,站在神坛上悲悯众生。
「今天我终于有勇气去看你的衣冠冢了,你说你,招惹了我,让我动心,又一言不发休了我,我还没报复回来了,你就死了。」至纯盘腿坐在地面上,他好像感受不到冷,垂着眼皮看我的尸体。
我明明是在萧问思带军队逼宫时,在宫道上被三把刀同时刺入身体,失血过多而死的。
而冰棺里躺着的人,穿着崭新的朱红色公主服,神情从容。
也不知道这小和尚是怎么把我尸体完整带回来的。
他没有再出声,默默坐了半个时辰,方才回屋。
那半个时辰,对我来说比之前那十年都来得煎熬。
想哭,哭了半天,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像是悲伤到一半,被人强行终止。
天色很晚,他吹了蜡烛,躺在床上,睡姿一如既往地端庄。
魂体没有睡眠,也睡不着。
我犹豫了下,又犹豫了下,再次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没有把持住。
凑过去,轻轻亲了一口至纯。
他忽然睁开眼睛,眼神清凌凌看着我。
我顿时紧张了,如果我有肉体,这会儿心脏那里该怦怦跳起来了。
他伸手拉上床帘。
我顿时松了口气。
3
第二天,至纯睡醒后,换了一身新的僧衣,头发难得用发带绑了上去,只可惜他技术不怎么样,额前一堆碎发,马尾也松松垮垮的,不过有那张脸在,倒也显得好看。
大昭寺后山上,修了几件竹屋。
至纯到的时候,有个少年面朝南跪着。
那少年腰挺得直,至纯叹了一口气,道:「今日是你的加冠礼,本该盛邀宾客,热热闹闹办一场……」
「无妨。」少年声音清润,「对佑来说,如此已经是最好的了。」
至纯不再提这些话题,按着加冠礼的步骤,为堂中少年加冠。
我安静地看着。
黑无常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我算是知道你昨天为何信誓旦旦说他会来了。」
「看出来了?」我问。
黑无常啧了声,摇摇头,「傻子都能看出来,那少年分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说一模一样算是有点夸张,但五分相似是有的。
我上一次见景佑时,他十岁,还是个孩子,整日胡作非为,仗着皇祖母和母后的疼爱,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鲤鱼。
好不容易请了大儒来教他学问,不到半个月,大儒就向父皇请辞了。
父皇一再挽留,大儒哭天抢地,一把撕了假胡子,说自己胡子被太子拔了。
……
这些记忆仍然鲜活着,只是故人不在了。
连阿佑我都认不出来了。
面前这个少年,端庄,温润,懂礼。
不见一点往日小太子的嚣张模样。
礼成,至纯低头看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小郎君,欣慰道:「下山吧,曲将军已派人在山下等你。」
景佑没动,看向至纯的目光有点仓皇。
「师父不会有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至纯笑了笑,「你在大昭寺的事情,连我那些师叔都不一定全知道,更何况是萧渊。」
景佑情绪看上去稳定了许多,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至纯的衣摆,道:「当初,我阿姐骗我出宫的时候,表情就和师父差不多。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至纯嘴角缓缓落下,没什么表情。可是滚动的喉结和轻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心情。
「不会。」至纯背对着景佑,声音很轻,「杀她的人还没有死呢,我就不会死。」
我良久站在原地。
黑无常叹道:「你眼光不错,找了个好男人。」
我没接话,闭了闭眼睛,安慰我自己,还在我计划中,没崩,没崩。
景佑戴着帷帽走小路下山,至纯回了九楼,他安静坐着。
我便陪他坐着。
忽然间,他沉沉叹了一口气,然后眸光直直落在我坐的垫子上。
或者说落在我身上。
我总觉得他在看我,心提到嗓子眼了。
「景璃,你该不会真以为,所有人都会按着你计划走吧?」至纯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冷意,嘴角似嘲似讽。
他能看见我。
这想法一出来,我忽然如释重负。
面对他冷嘲的目光,我吞咽了一下,难得觉得有几分难堪,「你什么时候能看见我的?」
「一直都看得见。」他道。
我顿时冷眼扫向黑无常待的地方,这家伙却早已逃之夭夭了。
狗东西。
「既然如此,那我就开诚布公了。」我整理了下衣袖,神色正经,「阿佑已经长大了,曲文兆也当上了大将军,手握重兵,其他人应该也和我预料的差不多。这件事,大昭寺的参与就到此为止吧。」
至纯半天没说话,他嘴唇紧紧抿着,眉宇间有几分焦躁,却很好地克制住了。
「你还和当年一样,自以为是,从来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和想法,你就肯定他们能成功?」
明明心脏不跳了,我却还是尝到了疼痛,心脏那里疼得厉害,我深呼吸一口,强忍着不适,「如果阿佑失败了,那就证明他不是帝王之材,景家的江山也就没有拿回来的必要了。」
至纯不再开口。
我正想走出屋时,他冷不丁道:「那你昨晚,为何要亲我?又为何要替我抹去雨水,稳住纸伞?」
最尴尬的时刻还是来了。
这小和尚居然学聪明了,先装愣,看我对他什么态度,再开口拆穿我。
好个佛子,好个黑无常。
我要是看不出来他们俩勾结在一起驴我,那我这十年的戏台就白搭了。
各种答案在脑海里迅速一过,我挑了一种最温和的,「感谢你对阿佑这十年的照顾。」
他直接摔了茶盏。
我面不改色出去了。
4
一个时辰后,至纯从屋里出来,看着我,阴沉沉道:「大昭寺已经牵扯进来了。」
我抬眼看他。
他看上去有几分报复的愉悦,扯着唇角懒洋洋笑着,「我的帮助送到你面前你都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曲文兆你怎么就用得这么顺手?」
「他是薛萤的丈夫。」
薛萤是我的贴身婢女,说是婢女,倒不如说是我的义姐,是难得的巾帼英雄,宫变那日她一把长枪堵住了数十敌军,最后壮烈牺牲。
曲文兆出身簪缨世族,家里给他相看的都是名门贵女。
但他一个也不喜欢,偏生看上了大大咧咧的薛萤。
给人送发簪送零嘴送话本送了半天,薛萤始终没看出来他的心思,还常说曲文兆是个好人,和她是过命的兄弟。
把曲文兆气了个半死。
他们俩你追我赶地纠缠了大半年,才手牵手,偷偷在月老庙里许下终身,结发为夫妻。
宫变那日,曲文兆去了城外,写信告诉薛萤,他已经取得了母亲的许可,回来便三书六礼,聘她为妻。
只可惜回来时已经天人永隔了。
「那我呢?」至纯目光狠狠地盯着我,声音带着点颤抖,状若疯癫,「哦,对,我就是你随手戏弄的玩意,你说要我就要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对不对?」
我硬着头皮,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至纯有点站不稳,他撑着门框,深呼吸一口气,「你当初说要和我成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嗓音沙哑,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面前这个男人,已经三十了,身形瘦削,面色苍白衰败,像极了话本上那些官场不得意,郁郁寡欢的书生。
与我初见他时,那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的难过,都是我带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长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把你和大昭寺牵扯进来。」
他眼眶泛红,忍了又忍,终是偏过头,眼泪从眼角落下。
我又帮他擦眼泪,却是于事无补,那眼泪落在僧衣上。
「你只要好好当你的佛子就好了,不管再怎么改朝换代,皇位上那人想来都会敬着你,百姓也敬着你。你只需在高处,俯瞰众生。」
「何苦要和我绑在一起呢?」
许是我声音太温柔了,至纯哭得更凶了,他转过头看着我,「可是我只想要你。」
听见他那哭腔的一瞬间,我真想把什么都抛在脑后,整日围着我家小和尚转,让他开开心心的。
可也只是一瞬间。
父皇的死,薛萤的死,景家勾结外敌的污名……沉沉地压着我。
「乖,听话。」我看着他。
这句话,是我第二次对至纯说。
头一次说,还是我写休书的时候。
那日是至纯二十岁的生辰,他穿着我命人从宫里织室取回来的月牙白锦衣,坐在我对面,一手撕了我写了一半的休书。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拿起宣纸,落笔写了第二封休书。
寥寥几行字,他抓过来就撕。
到了傍晚,满屋子纸团。
「就剩最后一张宣纸了,不能再撕了。」我低头,不去看他。
至纯眼眶红得仿佛滴了血般,说:「我还没答应。」
「所以我没有写和离书,这是休书。」我抬眼看他。
和离是双方自愿,而休书是单方面的。
他脸色极其难看。
我翘起嘴角,温柔地笑着,「乖,听话。」
那封休书,他没有再撕。
屋里光线逐渐暗沉,我点了根蜡烛,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他坐在我对面,神情看不清,被烟雾遮掩着,我只能看见他肩膀垮了下去,胳膊拄着地面。
他听出了我语气里的坚决,明白这件事没有挽回的余地。
于是拿着休书,转身回了大昭寺。
我以为这次和上次一样,至纯会果断顺从。
没想到他目光带着千斤重的情意,「你休想。」
我愕然。
他伸手过来,想摸摸我的脸,却摸了个空,只能小心翼翼地顺着我的脸,描绘轮廓。
「上一次我听了你的话,赌了一把,然后就失去了我的心上人。这次我若再听你的话……」
至纯低下头,沉默良久。
然后他猛地抬头,眼眶泛着红,咬肌抽动了一下,说了句与前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赌不起了。」
我怔住。
我十七岁在大昭寺遇见他,花了一年的工夫把小和尚拐到手,十八岁成亲,二十岁分别。
短短的三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剖开心扉,把他的情意说个明白。
便是和我成亲那日,都只是说「我很欢喜」。
他性格内向,自幼入了大昭寺,拜佛祖听禅意,心境平静从容。若非真心喜欢我,也不会还俗。
我知道他的心意,所以他只需听着我把心意说给他听便是。
「我……」我干巴巴说了一个字,便停顿住了。
居然接不上话。
景璃,你个废物。
至纯目光深深地看我,道:「赵昶意可以没有佛,但不能没有景璃。」
赵昶意可以没有佛,但不能没有景璃。
我的脑海空白一片,只剩这一句话不断重复着。
我忽然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喉咙被什么堵住,连个声都发不出来。
只能看着他。
5
「佛子。」
走廊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是那日的仆从,他轻声提醒道:「太子来了,在大殿里等着您呢。」
至纯动了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认命地低下头,回道:「我这就去,你先退下去。」
「是。」
那人走后,至纯犹豫了下,最后自暴自弃地问我:「我眼睛还红吗?」
我扑哧笑了,「你还挺在意形象。」
他凶巴巴的,「你快点看看。」
我碰了碰他的耳垂,「不红了,放心去吧,小可爱。」
最后,至纯顶着大红脸走了。
当然,我也跟着他走了。
大殿有人负手而立,他穿着明黄太子服,听见脚步声时回头,那张脸不似以前那般清秀,被权势所浸润,竟显现出了几分阴郁。
「太子今日有何贵干?」
至纯神情寡淡。
「眼见气候越来越热,父皇打算搬去避暑行宫,故吩咐孤来向至纯大师来讨要个好日子。」萧问思说完,装模作样喝了口茶。
至纯手指随便掐了一下,「九天后。」
小和尚那模样实在是敷衍,萧问思果然脸色不好看,他眉头一皱,眉心浮现出一道很深的川字。
至纯依旧是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萧问思的情绪。
萧问思刚张了个嘴,有个小厮忽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太子殿下,如姨娘又发病了,在马车里摔东西呢。」
「什么?」萧问思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茶杯,茶杯直接在地上摔碎,他顾不得别的,往门口跑去。
我咋舌,「这如姨娘是萧问思的心尖尖吗?」
萧问思大我七岁,从小就遍览群书,知礼守礼。那时长辈们揭竿起义,忙着打仗,顾不得我们。我嫌他古板,他也嫌我闹腾,和我也不怎么亲近,后来有长辈偷偷告诉我,不能因为自身喜恶来交朋友。
成大事者,必喜恶藏于心。
我觉得此言非常有理,俗话说,蛇打七寸。
萧问思生母早逝,于是我便天天拖着他,去吃我母后做的饭。
虽然母后是世家小姐出身,但做得一手好菜。当时战火纷飞,她与家人走散,活不下去,便去了酒店当厨子。
我父皇当时就是被一道清蒸鱼给征服了,每日军中若是无事,都会偷偷去看母后,为什么是去偷看而不是点菜呢,因为他当时银子紧张,他口袋里也空空如也,钱都花在将士身上了。
被母后发现了,还能厚着脸皮撒谎,说只是好奇来看看。
他的脸皮与我追至纯时的脸皮,旗鼓相当。
我们老景家追人,从来都不要脸。
话题扯远了。
再次回到萧问思身上,我认识他二十年里,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的局面。
便是谋反那日,他脸上都是胸有成竹的轻松。
6
至纯好半天没有回答我,我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他抿着唇,深呼吸一口气,看样子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忽然有点不好的预感,「这个如姨娘,该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吧?」
至纯下巴绷紧,冷淡地「嗯」了一声。
「杜嘉?」
我第一反应就是我的死对头。
杜嘉和我同岁,杜家在尚未起义时就是我家邻居。
父皇登基后,杜家跟着水涨船高,杜嘉她父亲还被封了侯爷。
但按理说,我和杜嘉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只不过是两看生厌。
以前我追至纯时,她还跑过来凑热闹,主动勾引至纯,被小和尚暗地里收拾了一顿才肯罢休,当时她把那笔账,还算到了我头上。
至纯没出声。
我便以为是默认,轻轻「啊」了一声,表情纠结,「杜嘉应该没有这么不长眼吧,她眼光再差也不至于看上萧问思啊。」
「不是她。」至纯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是另一个人。」
「谁啊?」
我好奇心被勾引起来。
至纯抿着嘴巴不说话。
我拽他衣服,「你快说。」
「佛子。」一个胖嘟嘟的小和尚跑进来,说,「太子想要一间厢房,说是如姨娘忽然犯病,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知道了,你去安排便可。」
等胖嘟嘟的小和尚走了,至纯叹了一口气,对着我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自己看了便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我咕哝一句。
我和至纯站在廊院前,看着萧问思抱着怀里的女子,一步一台阶。
大热天的,不累死也得热死。
但他丝毫没有任何怨言,连身旁小厮想要分担都不愿意。
只可惜那女子戴着帷帽,我实在是不能看到她的脸。
见至纯一路沉默是金,我稍稍有点担心,忍不住戏弄他:「你看看,萧问思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对待女人是极好的。你都从来没有这么抱过我。」
他目不斜视,「抱过的。」
「什么?」
他转头看我一眼,眼睛带着一丢丢控诉,「只是你喝醉了,不记得了。」
我:「……」
萧问思最后爬上来时,满头大汗。
他看着至纯,至纯颔首,算是打招呼。
萧问思快累死了,他本来就是文人,体格偏弱,因而也懒得计较至纯的无礼。
胖嘟嘟的小和尚在前方引路,「太子,东厢房第一间。」
萧问思呼吸沉重,双手青筋浮起,他忽然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旁边小厮连忙扶住他。
一阵微弱的风吹过,女子的帷帽被吹起,足够我去看一眼她的正脸了。
我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觉天旋地转。
许多想不通的事,忽然想明白了。
我站不稳,坐在地上,干呕半天,什么也呕不出来。
明明是酷暑,我却觉着每一个根头发丝都泛着冷,汗毛竖起,手甚至都在颤抖。
至纯蹲下来,垂着眼看我。
我瞪着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声音尖锐,带着偏执。
一出口,我都觉得不是自己所发出来的声音。
他没说话。
我扯着他的衣领,「你说是不是?」
「是。」他嗓音沙哑,像一个独自跋涉,穿越沙漠的旅客。
好像被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突然曝光了。
情绪激动之下,我忽然觉得困了,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是不是我睡一觉,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一个梦境。
我闭上眼睛之前,看见了至纯一脸的惧意。
7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
昏昏沉沉间,我听见黑无常叹了一口气。
至纯声音冰冷,似乎是裹了一层腊月的雪,「你确定这样她能醒?」
黑无常拘谨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
至纯不再言语。
他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眼皮,手指温热。
等等?温热?
我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手指触感。
我睁开眼睛,他惊喜道:「你醒了?」
「我……」我想爬起来,却浑身酸软。
至纯小心地抱着我,「你身体尚未恢复好,慢一点。」
我瞪圆眼睛,至纯怀里太温暖了。鼻翼间尽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道。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他一口。
他嘴唇软软的,但比桂花糖还甜。
「我真的活了?」我兴奋道。
至纯笑着点点头,唇边小小的梨涡,「嗯。」
黑无常在一边,非常做作地咳了一声。
我并不觉得不好意思,斜眼看他,「你怎么还在?」
黑无常气狠了,脸更加白了几分。
高兴完那个劲之后,我又问:「我怎么活过来了?」
黑无常道:「你尘缘未了,又系无数亡魂之愿,阎王看不下去,便改了生死簿。」
说得一本正经。
「真的?」我转眼看至纯。
他一脸严肃,抿着唇点点头。
我沉下脸,「说真话。」
黑无常嘴里的话,翻几箩筐都找不出一句真的。
「你果真不会上当。」黑无常一脸失望,「其实,是我曾遇到一个贵人,他是上神,以炼丹药出名,我帮过他一个小忙,他便赠了我一枚丹药,可以使死人复生。」
「没有什么代价吗?」我靠在至纯怀里问。
「有。」黑无常纠结道,「就是……就是你下辈子,要投入畜牲道。」
我张大嘴,看看黑无常,又看看至纯。
眼泪差点流到嘴角,「别骗我,我很单纯的,真的会信。」
黑无常尽量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可惜他常年冷着脸,笑容显得非常怪异,「没骗你,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吃下这丹药,但你差点神魂尽散,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纯摸摸我的耳垂,「别难过。」
我:「……」
这是一件可以不难过的事情吗?
我悲伤又难过,待在至纯怀里,默默发呆。
黑无常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我抱着至纯的脖子,「纯纯,我好痛苦。」
至纯拍拍我后背,「我会陪着你的,你入畜牲道,我便跟着你入。」
我万分感动,「纯纯,你真好。」
「奖励一下。」我说完,抬头亲在至纯喉结上。
他扯开我,「佛门重地。」
至纯表情有些严肃,我知道他对佛祖的敬畏,作妖的心也没了。
一觉醒来,正是晌午。
昨日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一场梦,但是我的嗅觉告诉我,我真的活过来了。
满屋子檀香,我坐起来,四处看了看,都没有找到至纯。
我捂着心脏那里,听着它怦怦跳着,一声比一声有力。
那跳声沉甸甸地告诉我,生命可贵。
至纯拎着食盒走进来,看我醒了便道:「去洗漱一下,过来用膳。」
我点点头,洗漱完,便兴冲冲去吃饭。
整整十年了,都快忘记用膳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饭菜都是我喜欢的,唯一可惜的便是,都是素菜。
用完膳后,至纯一边收拾一边似不经意地说:「萧问思今日要走了。」
自从醒来后,我就努力地不去想这件事,但事情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退缩也没有用。
「他要走了?不是说……她……她生病了吗?」我咬着嘴唇,始终没有把称呼喊出来。
至纯叹了一口气,过来敲敲我额头,「你之前昏睡了两日,如今已经是第三日了,她的病已经好了。」
「哦。」我后知后觉,然后扑过去抱住至纯的脖子,「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我是真的有悔心了,想起昏迷之前看到至纯的神情,我的心脏跟着难受,头一次见到他竟然会害怕成那样。
换位思考,如果是至纯昏睡两日,天我都得捅穿半个。
「这次还可以,没有上一次冲击大。」至纯低头继续收拾。
这小和尚,最擅长不言不语放大招。
我知道他说的「上一次」是哪一次,我死的那日。
这也是我一直不敢提及的事情。
提一次,就是再扎他一次。
刀刀见血。
一阵沉默,至纯收拾完,站起来看我,「不去看看吗?」
「去,好久没见了。」我拍拍衣服站起来,忽然愣住,「但是我如今有了肉体,她会看见我的,萧问思也会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