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对母女。
或许连当时卫寂为什么不在也有了很好的解释。
——这两个⼈从很早起,就凭借着自己所知道的事,任意地操控着别⼈的⼈⽣。
我没让卫寂⼀块进来审问。
哪怕这⼈耍着无赖,⽤了各种法子,我也没应允。
卫寂是这辈子的卫寂,他再也不会经历上辈子的事情。
「所以在这次本宫没要你之后,沈萱开始慌了。」
我轻笑:「不过本宫好奇,你既然也已经重⽣了,为何不把这⼀切告诉沈萱呢?」
「毕竟现在许多事情已经发⽣了变化。她若是失去了那预知的能力,可很有可能死在本宫手上啊。」
先前⼀直很冷静的裴景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扯动着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不管您信不信……」他⼤力地喘着粗气,原本处理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脸上的神情痛苦而绝望,「殿下,我从未想要过杀您。」
裴景说,他身边⼀直有沈萱的⼈跟着。
他那日只是想要借机趁着夜色带我离开而已,他甚至算好了那⼀箭并不会伤及我的性命。
但他没有想到我会选择跳崖。
「殿下可以利⽤我——」
裴景打碎了自己的傲骨,卑微怯懦地将自己的所有都双手捧着献给我,只是为了得到⼀丝怜悯。
他疼得弓起身子来,近乎喃喃地重复了⼀遍:「求殿下,利⽤我……」
「可是裴景啊,」我站在离他不远的距离,垂眸俯视着他,⼀字⼀句,「本宫并不信你。」
裴景所有动作都⼀僵。
「你说的对本宫的愧疚也好,对本宫的爱慕也罢,包括你之前说的每⼀个字,本宫都不信。」
他近乎失神,浑身似乎冷得在发颤:「殿下不信我……」
「是啊。」
我笑眯眯地点头,像是先前⽤着匕首刺入又狠狠地在血肉之中转了⼀圈:「本宫从来不会相信⼀个背叛者的话。」
「更何况即便没有你,本宫亦可将那沈萱千刀万剜。」
我想起我公主府上原本应该被裴景带走、却送入到沈萱手上的⼈,想起那支本就是为了对抗着世道而组的精兵。
我只能按住心中的杀意:「裴景,我公主府⼀百三十条性命,你得⼀点⼀点还回来啊。」
裴景不再言语。
他只是不出声地在喉咙里哽咽着。
「你放心,本宫很快地就会让沈萱过来陪你的。」
转身离开时,裴景突然抬头。
他问我:「若是有下辈子,殿下依旧选了我,而我也未曾背叛过殿下——」
「没有下辈子。」
我打断了裴景的话。
他安静地看着我,最后扯起⼀抹苍白的笑容。
「是啊,我也没下辈子了。」
「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求来了这次机会。」
我依旧⼀声不吭。
「虽然我知殿下定是不要的。可殿下慈悲,就当是将死之⼈最后的乞怜。」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裴景俯身向我⾏⼤礼,⼀字⼀句像是沁出血珠。
「景,祝陛下——」
「得偿所愿,千秋万代。」
21
出地牢后,我第⼀眼就看到卫寂端着⼀碗药在外候着。
这⼈见我过来也不说话,就干瞪着眼然后把碗递到我面前,示意我把药喝了。
我还未凑近就闻到了⼀股极淡的血腥味。
我接了过去,又问卫寂:「你今日怎就想着要去了你那宝贝胡子?」
这⼀路上不少⼈朝着卫寂投去了惊奇和诡异的目光。
卫寂虽不说,可我也感受到他身体有些僵硬了。
然而只是这么⼀句简单的问话却让这⼈闹了个⼤脸红。
如今没有胡子的遮掩,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蛋直接「轰」地⼀下炸得通红,仿佛是被煮熟了⼀般。
我:……
我好像知道那胡子有什么⽤处了。
卫寂轻咳⼀声,朝着我手中的碗微抬下巴:「小殿下先喝,喝完我再告诉您。」
反正又不是没喝过卫寂的血,于是我很干脆地⼀饮而尽。
然后还没等我主动地问出口,这⼈就主动地坦白了。
「小殿下体内的毒积攒已久,得多喝我的血。当然,我身体每个部位的血作⽤效果都不同。」
我隐隐地觉得卫寂这话有些不对,可还未来得及阻拦,这⼈就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脖子:
「像小殿下这般情况,就需要多啃我脖子了。我晓得小殿下是个爱美之⼈,对着我先前那张脸定是啃不下去的。」
说到后面的时候,卫寂还重重地叹了口气,⼀副为了我做出极⼤牺牲的模样。
这⼈素来没皮没脸惯了,先前就经常讨我嫌。
似乎对他而言,看我⽣气恼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可今时不同往昔。
我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番卫寂。
看得他逐渐地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后,这才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的确要比以前舒服多了。看在你自荐枕席的份上,等会儿命⼈给你洗干净了送到寝宫吧。」
卫寂闭嘴了。
可没安静多久,这⼈就闷闷地开口:「小殿下可知晓你身上的毒?」
「知道。」
我语气随意地应了声。
我并非是皇后的腹中子,所以她对我有所忌惮是应当的。
就如当年只因太傅夸了我⼀句天资聪颖后,她就能立刻禁了我的学业,让身边嬷嬷只教我读女诫学女红。
这毒倒也不会致命,只是日积月累下来让⼈身子虚弱罢了。
我以为卫寂会问我是谁。
可他只是沉默了⼀会儿,然后庆幸地吐出⼀口浊气:
「还好我当年多学了⼀门手艺。」
我瞥了眼卫寂包扎好的手,心想还的确是门手艺活。
「小殿下,」这⼈又扭头朝着我咧嘴⼀笑,「这药喝下去,以后就不会痛啦!」
——喝下去就不会痛了。
我脚步⼀顿。
然后在卫寂也跟着停下脚步询问时先开口问他:「卫寂,你觉得沈萱怎么样?」
裴景说,沈萱是这个话本子世界的天命女主。
这倒也解释了为何这么多男⼈在见到沈萱之后会⼀见倾心,念念不忘。
那么卫寂——
「两个眼睛⼀张嘴,」卫寂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给出我肯定的答案,「真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她身上还很臭。」
沈萱身上臭?
我有些讶然。
毕竟这个⼈出门前都要泡在花池里好长⼀段时间。
「我记不住⼈的,小殿下。」
卫寂又同我说:「他们在我眼里都是⼀个模样的,可小殿下不同。」
「小殿下是我唯⼀能记住的⼈!」
我想起很久之前,在我第⼀次遇到卫寂的时候,这⼈是能清楚地认出冷宫里的⼈的。
于是我问他:「这也是药⼈的后遗症吗?」
卫寂又沉默了下来。
他老是这样。
⼤概是清楚了自己并不擅长撒谎,所以这⼈在遇到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后就干脆装聋作哑。
于是我了然地笑了下。
「卫寂。」
「嗯?」
「改天陪我去烧炷香吧。」
22
几天后,我带着卫寂去了白鸣寺。
烧香礼佛只是其次。
最主要的是,我想见⼀见我那久居寺庙的皇姑母——
静娴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自驸马病逝后就⼀心礼佛,不问世事,就连沈萱母女都对她知之甚少。
她是最⼤的变数。
而我最需要的,亦是变数。
意料之中,静娴长公主拒绝了我的请见。
于是我便日日地去候着,候到整个京都都在传三公主领着男宠在佛门圣地荒诞地造作时,长公主终于肯松口了。
却只给我半盏茶的⼯夫。
我曾听闻过这位长公主殿下无数的伟绩。
其中当属她提着⼀杆银枪,在战场上英姿飒爽,击退突厥之事。
她不比任何⼀位皇子差。
可如今这位殿下⼀袭素衣,连面容都沾上几分佛性。
在见到我时,静娴长公主也只是招呼我喝茶,然后告诉我:「天命难违。」
「皇姑母不知,我这⼈邪性得很。」
我起身给她倒茶。
长公主的小院不⼤,抬头就只能看到这⼀片四四⽅⽅的天。
于是我笑着告诉她:「可我偏想逆天而为。」
「我要为天下女子,破了这四四⽅⽅的天!」
我原以为会花费好⼀顿口舌来劝说我这位皇姑母。
却没想她只是在听了我这话后,沉吟⼀会儿点头应允。
我有些诧异:「您就不怕我是在骗你吗?」
「我不是相信你。」静娴长公主看着我,却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其他⼈。
她面色沉静:「我只是相信阿箬亲自教导出的孩子。」
阿箬。
许久未听到阿姊名字,我有些愣怔。
当年被禁锢⼀⽅小院熟读女诫时,是阿姊亲自来教导我。
她告诉我:「蓁蓁并不比任何⼀个男儿差。」
是她告诉我:「羽翼未丰,不露锋芒。」
亦是她告诉我:「这世道女子难为。蓁蓁,若是有可能,我要尽全力地扭转这局面!」
「这条路很难走。我败了,阿箬败了,你也未必见得会成功。」
长公主语气认真,甚至称得上严肃:「即便如此,你也要决定走下去吗?」
「总是要试试的。」
上辈子沈萱登基为帝后,世道并未改变。
女子依旧被认定只能相夫教子,居于男子身下。
沈萱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是她⼀⼈独尊。
于是这位严肃端⽅的长辈第⼀次朝我露出温和的笑容。
她说:「好在这条路上你并不孤单,倒是比我们两个好多了。」
我循着她目光看去,正好看到卫寂在逗弄着寺庙里的小沙弥。
「是啊,」我眉眼弯弯,「我的运道向来不错。」
23
长公主英勇骁战,却被亲弟弟许给⼀个懦夫,以静娴为称号。
阿姊有治世之才,可连她的母亲都不信她以女子之身能成明君。
但我遇到了卫寂。
我曾和卫寂坦白过我的野心。
这是⼀个⼤胆的举措。
可因为是卫寂,我愿意再去相信⼀次。
他听完,只是颇为感慨地说了⼀句:「小殿下的这条路可不好走啊。」
「我自选了这条路,便早已经想好了⼀切。若是胜了,日后朝代更迭,亦有女子敢与男子争上⼀争。」
彼时我坐在树上眺望着宫外的远⽅。
而卫寂站在树下,张开双手。
他说他要提防我摔下来,以便好及时地接住我。
「若是败了呢?」
「败了?无非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受得住这⼀时的唾骂,若是青史留下千古骂名,我亦承得起。反正那时我早已是⼀抔黄土,这些⼈若是时不时骂上我几句,也不过是让更多⼈知晓这些事,也许会有⼈能从中窥得我⼀二心思……啧,我倒觉得是⼀个好机会。」
卫寂想了想,朝我竖起⼤拇指:「很⼤胆。」
「卫寂。」
「嗯?」
「我从不觉得我会输。」
我笑嘻嘻地从树上跳了下去,正好被卫寂抱得稳妥。
卫寂说得没错,那个姿势虽然丑了点,但是能更及时地接住我。
我搂着卫寂的脖子,告诉他:「只要有⼀个女子站出来,那便是我之胜。」
「那挺好的,」卫寂空出⼀只手挡住我胡作非为,瞪了我眼又笑开,「无事,小殿下有小殿下的路,我有我的路。」
卫寂这话说得很不对劲。
我听得很不舒服。
于是我从他身上跳了下来,然后狠狠地拧了把他腰间软肉,凶巴巴地问他:
「那你的路在哪儿?」
他收回了看向远⽅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娃娃脸的小暗卫笑得露出⼀口⼤白牙,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了笑意,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他说:「在小殿下的前⽅啊!」
——我会在前⽅替小殿下铲平⼀切阻碍。
——所以小殿下啊,你不要怕。
——你只管⼤胆往前走吧!
我听懂了卫寂的话。
自此前路顺遂或坎坷,我亦不再怕。
24
顺承十五年,新太子薨。
皇后悲痛欲绝,久居中宫不出。
次年,宣宗帝沉迷修仙之术,荒废朝政。
静娴长公主于白鸣寺出,婉劝宣宗帝却遭内禁,引众臣怒。
顺承十七年,皇子内斗,各地起灾。
同年,七公主沈萱进言水利策论,又提新种植⽅法,解决北部饥荒之灾。
宣宗帝喜,⼤赏七公主。
然次年,雨季决堤,策论⼤害,种植之法亦不可⾏。朝廷⼤兴水利,劳民伤财,国库空缺,民怨沸腾。
各地叛军起,清君侧,立新朝,危逼京都。
宣宗帝⼤骇,领怜贵妃、七公主仓皇出逃至⾏宫。
危急时刻,三公主沈蓁同静娴长公主亲自领兵,镇压叛军。
其手下有⼀支女子精兵,战无不胜,万夫莫敌。
后于⾏宫迎回宣宗帝。
顺承二十年,三公主沈蓁封皇太女。
朝中⼀片哗然。
皇太女以雷霆手段镇压,静娴长公主与新任⼤将军辅之。
顺承二十二年,皇太女沈蓁继位,改年号永延。
后,女帝逐步开女学,⽤女商,允女子入朝为官。
自此,时局定之。
登基前夕,我去见了沈萱。
「怎么可能?……明明我之前都成功了,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变数会如此多!」
沈萱恨恨地瞪着我,却不敢靠近。
她依旧不敢置信自己会输给我,可她又惧怕我的手段。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怜贵妃已经死了。
她其实并没多⼤本事,只是靠着那些曾经的预知。
可如今那都失效了。
谋害两位太子,当是死罪。
沈萱却死不了。
⼤概是因着天命女主的身份,旁⼈竟伤害不了她半分。
除了卫寂。
可我不想让卫寂的手上沾上沈萱的脏血,于是我把她囚于地牢之中。
⼀开始沈萱还觉得有⼈会来救她,于是我就时不时地领着卫寂来地牢里走⼀圈。
后来她怕了。
她跪着求我,神似癫狂:「三皇姐、三皇姐你不是要救这天下女子吗?我亦是这天下女子之⼀,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你说错了。」
我扯出自己的衣摆,告诉沈萱:「我要救的,是那些在这世道下身如浮萍的女子。」
「我要救的,是女扮男装进军营,上战场杀敌,英勇骁战,却因女子之身而被同伴嫉恨、陷害至死的女子。」
「我要救的,是本无过错,却因容貌而被权贵欺压,于⼤庭广众之下羞辱至死的女子。」
「沈萱,她们与你不同。」
「当然不同!」沈萱朝着我⼤吼,「她们身份卑贱,就应当受此挫折。世道如此,是这世道如此!」
「所以我才要变了这世道。这世道对女子苛责,那我偏要为女子正名。」
我并未和沈萱多言下去。
裴景也在此处。
所以沈萱连自杀都做不到。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看了眼沉默寡言的裴景,又微微俯身盯着沈萱的眼睛,⼀字⼀句:
「你们得活着,活到十年、百年……亦不得安⽣!」
26
出去时,艳阳高照。
卫寂就在外面候着。
见我安然无恙地出来,这⼈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你在担心我又被裴景哄了去?」
前些年我来地牢的时候,这⼈非得跟着我。
进来了也不到处乱跑,就堵在裴景面前不让我瞧。
「我是这般小心眼的⼈?」
卫寂冷哼。
可他憋了几秒又没忍住:「我前些天进去瞧过了,那裴景如今可真是丑不堪言啊!」
卫寂刻意地咬重那四个字,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何止丑不堪言,便连那身材都没你半分健硕。」
我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卫寂看了我⼀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停下来问他。
于是卫寂四处张望了下,然后跳到我面前张开双手,悄声地说:
「小殿下若是现在馋我身子了,你就小小嘬——」
「卫寂!」
「诶!」
见我板下脸,卫寂清脆应了声,不再言语。
但没过多久就委屈巴巴:「小殿下最近是越发地爱凶我了。」
「分明前夜里还夸我有过⼈之姿!」
他小声地嘀咕。
见这⼈越说越离谱了,我便出声打断:「我让你编的剑穗可做好了?」
我雕木剑,卫寂编剑穗,各自明确。
可我木剑早就做好了,这⼈还懒懒散散地没肯动手。
只在今日——
「当然做好了!」这⼈理直气壮地和我讨要赏赐,「但小殿下需得允我⼀个请求。」
「你想求什么?」
「求⼀个——」
卫寂从怀中掏出红色的剑穗放在我掌心,⼀字⼀句,无比认真:
「小殿下平安顺遂,万事莫忧。」
——那我便祝小殿下平安顺遂。
⼀如当年在冷宫之中,我和那小太监隔着⼀堵冰冷的墙彻夜交谈。
夺位失败,我分明是将死之⼈,可偏偏那小太监却依旧执拗地要祝我平安顺遂。
护我平安顺遂。
他亦是做到了。
在战场之上,于承乾殿前。
抵武⼈之剑,挡笔诛墨伐。
总有个⼈会笑着对我说:
「小殿下不要怕啊,我还在呢。」
「您啊,就⼤胆往前走,就不要回头看啦。」
「我的小殿下,必定彪炳千秋!」
我慢慢地收紧掌心,将那剑穗紧紧地握在手中。
眉眼弯弯:
「好。」
自此平安顺遂,年年相伴。备案号:YXX1Gnmrk0rhOyPB5lGcpQp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