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找到那群修士的位置之后,我彻底傻眼了。
这哪里是和我家旧宅很近,他们分明就聚在我家的小院里。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知道,残臂境大圆满的修士们,都长成什么模样。
院子里站着一个个黑衣大汉,把六架轮椅围在中央。
轮椅上安安稳稳地放着六个老头。
他们没有手,没有腿,脖子下面仅有一块枯瘦的躯干。
饶是身体残缺至此,却仍然非常体面,穿着专门订制的西服。
若不知道他们支离破碎的身体里藏着多大的能量,恐怕会觉得他们十分可怜吧?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他们也确实都是可怜人。
明明掌握着极其恐怖的「意」,却连基本的移动,都要靠工具的辅助或是他人的帮忙。
随着修炼的加深,我也深有体会,意十分强大,可以控制身边的万物,但唯独控制不了自身。
「长生诀」就是这么一门矛盾的法术。
似乎,越是可怜,就越是强大。
越强大,也越可怜。
想到这里,我不禁瞥了瞥自己的双手,上面没有一根指头。
谁又不是挣扎前行的可怜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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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汇聚的意,越来越强。
他们似乎想要把六个人的意拧成一条绳,凝汇成一股更强大的力量。
而进攻的方向,居然是我儿时的房间。
我实在捉摸不透,那徐家后人为什么会躲到我家。
茫茫大的世界里,偏偏就选中了这个村落,选中了这间屋子。
难道说,其实藏在屋里的是……
我摇了摇头,否定了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
我又不姓徐。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六名顶级残臂境修士聚拢的意无比强大,在天边闪耀起璀璨的光芒,浓郁得几乎形成实体。
就连我都遥遥感觉到一股压力,忍不住吞咽唾沫,缓解肩上无形的担子。
我很难想象,如此骇人的力量,屋里的徐家后人到底要如何应对。
没过几息时间,藏在屋里的人便给出了回敬。
一坨白花花的肉团,被扔出了窗。
落到地上,不停蠕动,表面更是像腐烂的猪皮,散发着惊人的恶臭。
就是这么一团恶心的东西,却引来了院中众人喜出望外的惊呼:
「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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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那肉团的「身份」,我的心里再难平静。
就是那团东西,可以给我一副完整的躯体,让我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也正是它,可以为修士打开追逐永生的大门。
更让我震撼的是,那屋里的徐家后人,竟直接把太岁扔到了院落里。
所有人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这么明晃晃地蠕动在眼前。
这算什么自爆式打法?
可我终究是低估了徐家后人的实力,这团太岁体内,迅速凝结出一股极为强横的意,直冲云霄,直接和六人合力聚成的意正面对抗。
两强相撞,竟拼了个伯仲之间。
只是可怜了一群相随而来的荒发、燃血境修士,他们守在六架轮椅的周围,却被战斗的余波给绞得粉碎。
只有一些进入了残臂境第一阶段,已经开始啃食手指脚趾的修士,能够在余波里勉强站稳。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看着院落内外风起云涌,二者的力量太过接近,竟然对峙了足足十分钟,都难分胜负。
哪怕是一开始能勉强站立的那些修士,都已经支撑不住,或是干脆跌坐在地,或是半跪苦苦支撑。
轮椅上的六个老人,额尖甚至缓缓流出了一滴滴汗液。
我深吸一口气,或许轮到我出手搅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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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之前,我需要再次提升自己的实力。
若只是现在的水准,或许在逼近战团中心之后,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我必须放下心中一直没有冲破的底线,彻底吃掉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将残臂境的修行顶到大圆满的程度,才能具备搅烂局势的本钱。
我直勾勾地盯着那团具有魔力的太岁,心中的负累渐渐消除。
想要追逐奇迹,就要抱有毁灭的决心。
我拉住右手,猛然一拽,把右手连根拔下。
这个画面,充斥着我做梦都未曾想象过的奇诡。
两股疯狂且尖锐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止不住地盘旋。
一股念头问我,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另一股念头在催我,快,另一只。
我咀嚼着,不停用鼻腔呼气又吸气,浑身微微发颤。
这个功法,再搞下去,真的会疯的。
可当我的瞳子看向那个令所有修士玩命追逐的太岁时,我心里的念头顿时只剩下了最坚定的那个。
继续吃!
早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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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和那几位轮椅老人的模样也越来越像。
仅剩了一条孤独的右腿。
但我暂时不能吃了它。
若是现在就把它吃了,我就会如同那几位老人一样,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失去最基本的行动能力。
只能找个可以托起我身体的东西,运用意的力量控制它,把我慢悠悠运送过去。
那样太蠢了,也太慢了。
我凝神定气,猛地一蹬,如同流星划过一般,狠狠跃向高空,又精准地坠落到小院中,滚到了太岁的附近。
这便是我的计划,留住最后一条腿,让我保留一点行动的能力,等平稳落地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啃下这条腿,进阶残臂境大圆满。
院落里的人显然没有想过还会出现这样一个天外来客,六个老头紧张的面容全都忍不住微微一扯,呆呆愣住。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后一条腿也被鲸吞入腹。
消化的速度仍旧没有让我失望,我的意,瞬间攀到了最顶峰。
虽然狼狈得像个滚地的足球,却拥有了在场谁也不能忽视的力量。
我控制着我的意,从侧面的方向,直直撞向两队人马对峙的中心。
第三股力量的出现,迅速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再也支撑不住原来的状态,轰然爆开。
所有人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包括我,我感觉我的内脏都快被这股力量挤出来了。
但我顾不得痛苦,我把目光放在了身旁的太岁上。
来就是为了捡漏,绝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我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
可当我刚刚碰到太岁的时候,一股玄妙的力量猛然出现,拉拽着我的身体,硬生生把我和太岁全部扯上了天。
天旋地转之后,我又跌落在地,连滚数圈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眼前竟已换了一个世界。
上下左右均是茫茫无边的黑色,只有一个老人坐在我的身前,仔细端详着我的面孔。
和他一对视,我愣住了。
这张面容,太熟悉,又太陌生了。
「爷……爷爷?」
38
「我做梦都没想到,明明刻意离开了你的世界,想要切断你和修仙一途的联系,最后还是阴差阳错让你成了这个搅局的人。」
爷爷摸着我的脸,忍不住连连叹气。
显然对于我的出现,他感到非常头疼。
「您……真是传说中的徐家后人?」我忍不住问道。
爷爷点了点头:「没错,不仅我是,你也是。」
「可是我们压根不姓徐啊。」
「你傻吗?」爷爷狠狠在我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你不知道有个成语叫隐姓埋名吗?」
我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据说嬴政两千年都没放弃寻找徐家后人和太岁的踪影,虽然听起来怪邪乎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真的是徐家后人,既然都藏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爷爷叹了口气,解释道:「唉,因为我快不行了,就连我自己的空间都已经快掌握不住了。」
漆黑的世界里,苍老的嗓音缓缓回荡。
「当年徐家的先祖,为嬴政寻到了『长生诀』,却暗地里留了一手,把自己炼成了世间唯一的太岁,把嬴政卡在了第六重境界的门外。这是因为,他太了解嬴政了。」
「嬴政这个人,不管是天赋还是能力,都傲绝群雄,却也有着无穷无尽的野心和暴虐难收的性格,若是真让他永生不灭,随心所欲掌控天地,那将会造就一个极为可怕的暴君。」
「于是徐家藏了太岁两千年,一直传到我这一辈。中间也乏天资卓越之辈,却因为功法的残缺,并未出现过一个可以和嬴政抗衡的人。」
「这世上『长生诀』的全本一共只有两份,一份在嬴政的手里,另一份,却在汉初就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至今未见踪迹。」
「你的父亲当年也同样是天赋异禀,几乎没有消耗多少岁月,便很快修行到了『长生诀』第四重,按照我本来的想法,我很快便可以把太岁安安稳稳地传到他的手中。」
「只可惜,『长生诀』的修行,太偏执,也太邪诡,修行得越快,精神压力就越大,你的父亲在跨入第四重后,逐渐变得有些癫狂。」
「没错,他疯了,彻底疯了。」
39
「在心魔的影响下,他不分敌我,杀掉了你的母亲,又准备对你痛下杀手,直到我反应过来,急忙出手,才将刚出生的你救下。」
「我把他打得元气大伤,他才终于从疯狂的状态里勉强好转了一些。」
「他非常聪明,接受了现代的高等教育,在他的眼里,我们徐家所谓两千年的使命太过疯狂,太过荒谬。」
「他不愿意背负这般难以理解的宿命,选择了自杀,把所有的力量封存到了你的体内。」
「那一刻,我看着他空洞的眸子,心里的信仰也不禁有些动摇了。把你养大之后,我便悄悄离去,希望你回归到正常的社会当中,不要再牵扯进『长生诀』的是是非非。」
「而最近几天,我冥冥中感应到,我的大限将近,已经时日无多了,就连我的境界,也隐隐有从第四重跌落到第三重的征兆。然而徐家连续几代单传,已经没了可以托付太岁的人。我想了想,决定亲手终结掉这个困了我们家族两千年的牢笼。」
「按照计划,我故意暴露行踪,把那些曾经追杀过我的修仙者吸引过来,能杀几个杀几个,最后实在体力不支了,就燃烧我的生命,点燃太岁,换一场大爆炸,让在场的人全都灰飞烟灭。」
「一切的一切,全部消弭去吧,再与我们徐家无关了。」
「结果计划都快走到最后一步了,竟然突然闯入了个神秘的第三方。」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人,居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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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爷爷的话,我彻底愣住了。
我们家,竟然就是那个所谓传承两千年的徐家。
而之所以我可以视境界如无物,迅速走完三个阶段的修行,是因为我体内本就封存了一份强大的力量,来自未曾谋面的父亲。
非是天赋异禀,而是本应如此。
被送离修仙世界的我,却又阴差阳错地看到了用以觉醒的血月,一步步激活了体内的力量,以这样一副「皮球」的姿态重新回到原点。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宿命在作祟?
本已做好同归于尽打算的爷爷,此时看着失去了全部手脚的我,脸上松垮的皮肤都止不住颤抖了好几次。
估计他也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吧?
沉默了数十秒后,爷爷终于长叹一口气,摸了摸我光滑的头:
「罢了,既然你今日回到了这里,或许说明你和太岁就是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我们徐家的传承,本就该落到你的身上,你愿意承受吗?」
我点了点头。
就我现在这副模样,还有得选吗?
爷爷见状,突然笑了,朝自己的腹中猛地一伸手,将那肉团甩到了我的面前,附带着一本残破的典籍。
「吃了吧,再把『长生诀』修行到第四重。如你所见,第四重境界的修士,可以掌握一丝天地本源的力量。」
我拿起太岁,哪还管得了它丑陋的外表,一口一口尽数吞入腹中。
而爷爷却在我的眼前,渐渐化成了一摊烂泥。
直到彻底失去生机。
我这才反应过来,实力衰弱到极致的爷爷,又失去了太岁的力量,再也没有活下去的能力了。
我流下一滴泪,看向那摊烂泥,他却像是在笑。
四周漆黑的空间逐渐崩塌,我看向典籍上刊载的内容。
「第四重,蜕骨境。」
「生如烂泥,可窃天地。」
41
身边的黑色全然垮掉,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正立在儿时的房间里。
太岁在我的体内疯狂蠕动,似乎是想找一个适合安居的角落。
我循着典籍中的办法,把我的每一根骨头,全部喂养给他。
太岁品尝着我的每一条肋骨,似乎欢快极了,兴奋地挤占着我体内的空间。
待到它品尝殆尽的时候,它的形态也产生了改变,慢慢化作了我骨头的形状。
代替了我原来的骨头。
不仅如此,它还化作了大腿,化作了手臂,化作了一根根手指,化作了浑身的汗毛和头顶的黑发。
我看着重新长出的躯体,虽然失去的时间并不长,却恍如隔世。
再去内视那本来极其恶心的太岁,此时竟也变得相当可爱。
重新找回自己,仿佛劫后余生,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欣喜和悲伤混在一起,心情难以言喻。
如今我掌控的力量,已经从灵气和意,转变为了天地之力。
从天地自然本源中窃取力量,拉扯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在我的世界里,我就是神,造物主一般的存在。
而此时此刻,我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每个修行「长生诀」的修士,额尖都会冒出一条细细的血眼。
哪怕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
原来它是钥匙。
用来打开我世界的大门。
42
走出屋外,我看到了仍在恢复伤势的六个老头。
完全掌控蜕骨境修为的我,实力远胜于境界滑落、已经垂死的爷爷,伸手轻轻一捏,额尖的斜眼猛地睁开,便将他们全部拉入了我的世界。
这里漆黑一片,深邃无边,仿佛是从原本的世界里硬生生割裂出的一块混沌之地。
作为一方天地的主宰,只需我心意一动,便能将他们全部碾碎,化成屡屡尘埃。
没有掌握天地之力的人,被拉到这样的世界里,哪怕修为再高,哪怕离蜕骨境只差临门一脚,也和地上的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我变回了正常人的模样,但我却觉得自己和正常人越差越远了。
悠悠叹出一口气,我闭上额尖斜眼,回归了正常世界。
走出云盘村,回到市区。
外面依旧喧嚣,车水马龙,仿佛无事发生。
43
从此之后,我越来越喜欢在高楼的顶端站立,眺望整座城市。
随后埋头跃下,直到快要落地的瞬间,钻进我自己的世界。
城市的生活从来没有变过,而我的生活也再也回不到正轨。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一天又一天。
现在的我无需吃喝拉撒,几乎没了人类应有的烦恼。
时不时拯救一些陷入灾难的人,做做城市隐藏的超级英雄,就是我唯一的乐趣。
偶尔遇到不长眼的修士,想要行些不轨之事,便将他们拉入我的世界之中,变为世界里的一粒粒尘土。
踏入这个领域之后,修士里几乎已找不到对手。
我曾尝试用酒精麻痹自己,却发现身体早已经百毒不侵。
时间悄然流逝,我都快忘记了世上还有什么嬴政,有什么两千年的追寻,有什么徐家后人的使命。
44
直到一天晨曦大好,我蹲在信号塔尖端,拿着断血客的手机,轻轻划出群聊信息。
应该没有比我脚下信号更好的地方了吧。
看着群成员的数量,最近又少了几个。
两百人的群,已经渐渐清理到了七八十个。
似乎是在清理着「死户」。
这座城市活跃的修士,已经越来越少了。
不知何时能够清零。
我一边畅想着,想起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
群里并没有设置管理员,显然一直是群主在进行管理操作。
可这位神秘的群主,却从没有在群里有过任何一句发言。
从云盘村归来之后,我不止一次查看过他的信息。
群昵称,葬魂人。
看起来和其他修士的昵称格格不入,像是某种非主流时期的文化产物。
至于 ID,更是一团完全看不明白的乱码。
完全看不出含义,如同精神污染。
我试过在城市里寻找这个人的踪影,却从未寻到过他的任何一丝轨迹。
我一度以为,他就是个谜。
直到刚才,我看着天边云彩发呆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最简单、最笨拙的方法。
明明是最显眼的方式,我却从来没有试过。
鬼使神差之下,我找进他的头像,点击「添加到通讯录」。
对方竟然立马通过了好友请求,并向我拨打了一个电话。
我皱了皱眉头,看着来电。
这人什么意思?
预判我的操作?
我顺手点了接通,听筒里传来一股粗粝的嗓音:
「你来了。」
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瞬间涌上我的全身。
再一睁眼,我被拉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
45
这股天地之力,比我的更强横,竟能隔空控制我的身体,把我强行拉进他的世界!
无边的压力挤在我的双肩,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扑面而来的是无边的压抑和恐惧。
我浑身钻起一个个鸡皮疙瘩,自从跨入蜕骨境以来,我再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我感觉在这个世界里,我反倒成了那个被天地抛弃的凡人。
这种纯粹力量维度的碾压,让我瞬间回到了被无须道人追杀的那个夜晚,回到了被断血客医生按住头颅的水缸。
我拼尽了全部力气,才勉强从压力中抬起头,看向前方的人。
不,应该算不上人。
高高的龙头王座之上,有一团人的皮,像一团软泥一样叠在座位上。
明明没有半点人形,却透露着让人心生敬畏的王者威严。
「知道我是谁吗?」
我咬紧牙齿,却说不出半句话。
「你可以唤我的尊号,始皇帝。」
46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男人。
活了两千年的男人。
直到被他按倒在地,我才终于明白,「长生诀」的第五重境界到底是多么让人窒息。
我曾以为我已经快接近神灵,可在他的面前,我才发现,赖以倚仗的修为仍脆弱得像一张白纸。
他高傲地对我说道:「我的能力已经到达随心所欲,控制一切事物的程度,只要它的身上烙下了我的精神印记。」
「可世界那么大,想在徐家后人的身上精准地烙下精神印记,也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
「我的身上没有太岁,在试探第六重境界的过程里,越发被天地排斥,渐渐被封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对外界的感应越来越薄弱,近些年来,我曾经非常着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你了。」
47
如今的嬴政,只剩一张满是褶皱的人皮,却能让我动弹不得。
他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但这片天地间的一切能量都在被他驱使。
体内太岁嗡嗡作响,我感到他似乎受到了一股难以抵抗的拉拽。
嬴政想要把太岁从我的身体里强行剥离出去,切断我和太岁的共存关系。
我拼了命地想要反抗,却无济于事。
越是修行到高处,境界的差距就越如天堑。
绝望之际,我回想起当初爷爷战斗的场景。
主动把太岁扔出身体,用意志控制它代替自己战斗。
等到实在撑不住了,大不了也循着爷爷的足迹,把我当成太岁的燃料,炸他个天翻地覆。
我紧咬着牙,把太岁逼出体外,自己则化为一摊无骨的软肉。
这一刻,太岁沉积两千年的力量握在我的手里。
我并没有选择攻击高台上的嬴政,我严重怀疑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具备一定的永恒不灭属性了。
我控制太岁,全力顶向地面,想要撼动嬴政所掌控的世界。
太岁的力量并没有让我失望,第一下攻击便把黑暗的地面锤出了一道相当显眼的裂隙。
我忍着嬴政对我的压迫,指挥太岁疯狂锤击。
而嬴政似乎也嗅到了事情的不对,当即做出反应,放弃了对我的进攻,转而将天地之力凝成一柄刀刃,全力向太岁砍去。
在他的刀刃砍向太岁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底层终于垮塌,我将太岁唤回身躯,急忙顺着已经开始飞速重聚的裂隙钻了出去。
一刹那之间,我回到了现实世界。
以头朝地的姿势,狠狠地跌落到水泥路面上。
好在身体强硬,并无大碍。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心里仍存余悸。
体内的太岁发起一阵颤颤鸣声,我这才发现,最后嬴政凝成的那一刀,终究是砍到了它的身上。
太岁,竟然被切断了。
足足四分之一的身体,被永远留在了嬴政的体内。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嬴政已经通过太岁破碎的身体作为联系,顺藤摸瓜,将力量延伸到了我的身边。
如今我俩各自占据一部分太岁,只要他想找到我,几乎用不了多少时间。
我急忙睁开额尖的斜眼,眼前猛然一黑,钻进了我自己的世界。
斜眼闭上的最后一刻,一股黑色的暗流几乎已经快要触碰到我的肩膀。
48
我彻底被困住了。
在这个无限漆黑的世界。
只有天地之力能对抗天地之力。
我藏在自己构造的空间里时,嬴政也拿我束手无策。
但同样地,我也出不去了。
一旦离开这个空间,回到现实世界,我很快便会被嬴政锁定,以两团太岁作为联系。
不管我利用天地之力,钻到世界上的哪一个偏僻角落。
他也能用同样的手段追上我。
如果我非要离开不可,至多在外面待上三秒时间。
我想,好奇害死猫,这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作为一个突然闯进修仙世界的现代人,我或许真的没有做好承担所谓徐家后人使命的职责。
因为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威胁,所以我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渐渐忘记了两千年里,先祖们生活的真正原则——躲。
哪怕一辈子都没有发现过敌人的踪影,也始终严阵以待。
正因为他们世代相传的谨慎,才吊了嬴政两千年的胃口,以至于就连修仙者们都不知道,这位存在于古书里的君王到底死了没有。
过惯了城市生活的我却并没有绷住的心思,甚至因为对这个群组织的好奇,主动找上了嬴政。
同他交谈的那一瞬间,被他锁定了气机,瞬间烙下了精神印记,险些沦为他的提线木偶。
「唉。」
心里抱着愧疚,我打定主意,余生索性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度过。
只要我永远不出去,嬴政永远也拿不到完整的太岁。
可嬴政并不这样认为。
两千年的漫长人生似乎让他掌握了很多玄奇的秘密。
他跨过重重虚空,通过各自体内的一部分太岁,向我发表了「胜利宣言」。
49
「我知道你不会出来了。」
「曾经在我大秦覆灭之前,有一只小虫子,试图刺杀我,也是这样狼狈地躲进了自己的世界,永远也不敢出来。」
「他的境界和你相差仿佛,恐怕早已死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而你们俩不同的是,我在他的身上只夺走了半条命,可在你的身上我拿到了太岁的躯体。」
「虽然只有四分之一,但已经足够让我触碰到它的真谛。」
「我已经想出了办法,只需要布置法阵,献祭几十座城市的人口,燃烧无数生命,就能补全我体内这份太岁,让它重归完整。」
「只要拿到完整的太岁,以我两千多年的积累,定能一步登天,直接进入最后一重境界,达到真正的掌控一切、永生不灭。」
「这听起来有点疯狂,对吗?」
「可我已经等了两千多年了,见过太多疯狂了。」
空荡的黑暗里,他的笑回荡不止。
50
事实确实如嬴政所说。
我尝试短暂回到现实世界,发现了不少潜藏修士的踪迹。
他们在嬴政的指挥下,主动散发着自身的灵气和意,散布到一个个城市,占据了一个个点位。
一股滔天的杀气,慢慢在大陆的上空聚集。
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沉重。
我想要出手,击破其中一些点位。
但每次都难以实现。
哪怕我不动用身上的力量,也顶多在外面待上三五秒钟,就会被嬴政找到。
一旦我催动天地之力进攻那些修士,属于嬴政的黑雾瞬间就会来到我的身旁。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嬴政的大阵逐渐成形,甚至慢慢凝结出实体。
巨大的乌云笼罩在大陆上空,人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这是一场阳谋。
若我强行出手,灭杀几个重要阵眼上的修士,自然可以瓦解阵法,解除危机。
但如此一来,我将被嬴政拉入无尽深渊,献上完整的太岁,眼看嬴政走向「长生诀」的尽头。
若我一直不出手,数十个城市的人口将被活生生吞没,嬴政依旧能凑出完整的太岁,同样走向永生不灭。
乌云里滚起了足以灭世的雷电,我陷入了沉思。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徐家的先祖们会怎么选。
我想我终究会选择前者,牺牲自己,或许有可能挽回很多人的性命。
我利用一个个三秒来回穿梭,观察着天边的乌云与雷电,心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最绝望的时候,我的耳畔,竟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来找我。」
一股强大的力量试图拽走我,把我拉进他的世界。
他的力量比我强横很多,但又显然比不上嬴政,并不能违背我的意愿,强行控制我的身体。
我不认识他,更猜不到他会是谁。
但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任何解决嬴政的办法。
我心里一沉,索性闭上双眼,松开浑身的力量,任由他把我拉走。
51
黑暗之中,有一张木桌,他坐在我的对面。
我很难看出他到底长什么样貌,因为他只是一团模糊的肉泥。
可能比嬴政稍微好看一点,但也把自己吃得所剩不多了。
他并没有做自我介绍,反而是对我提出了问题:
「你是这一代的徐家后人?」
「是。」
「你见过嬴政了?」
「是的。」
「呵,他是不是又讲了某条虫子刺杀他的故事。」
我微微一愣:「您就是那条……」
虫子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我顿时捂住了嘴巴。
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来自秦汉之际的人物,比我年长两千岁,在不确定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这样说话有点不太尊敬。
他扭动着浑身松垮的肉团,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冲我说道:「没错,我就是那条虫子,我叫张良。」
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震。
这同样也是在那段历史里响当当的名字。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看着他那不成形状的躯体。
两千年前的王侯将相,为了所谓的长生与力量,不惜以这样的形态存活于世。
我在想,「长生诀」到底带给了这个世界什么东西?
似乎只有疯狂、偏执、血腥和悲哀……
52
我听完了张良的故事。
身为六朝王公后裔,带着亡国之恨,刺杀嬴政。
却正赶上嬴政开始修行「长生诀」,获取了匪夷所思的力量,只能屡屡失败。
他知晓了「长生诀」的存在之后,也在民间不停搜罗着对应的功法,竟还真的让他找到了传世的第二套全本,开始对应的修行。
与此同时,天赋异禀的嬴政正式跨入第五重境界,获取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却因为没有太岁在身,并不被现实的天地所接纳,逐渐被排斥,绝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因此,他选择了假死,传位二世。
天下伐秦,秦亡。
张良一边修行「长生诀」,一边加入刘邦的阵营,替刘邦解决所有敌对阵营的修士。
待他解决了世上一切敌人,也走到了第四重境界的巅峰。
天下平定,他志得意满,准备好好找藏在虚空中的嬴政复仇,这才发现对方早已到了更高的境界。
以命相搏,终于撕开一个口子,逃回现实世界,钻进了自己的天地,一心钻研「长生诀」,再未踏出半步。
从此,留侯张良从世间悄然隐去。
53
听完张良的讲述,我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你经过两千年的修炼,如今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他不知从什么部位叹出一口气来:「『长生诀』的第五重,名为封脏,长生无尽,于天地间予取予求。想进阶此境,需要先吃掉自己的所有内脏,再吃掉自己的全部肉脂。两千年里,我几乎快要把所有内脏消化殆尽,如你所见,已经变成了这番怪异模样,但仍然没有跨出最后一步,还剩了这么团脏臭的肉。」
「足足两千年的时间,都没办法做到吗?」我问道。
肉团轻轻摇动起来:「你是徐家后人,身怀太岁,自然很难有同样的感受。对于没有太岁协助的人来说,后面的三重境界,实在是太难了。」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我眯着眼睛,疑惑地开口。
我和他,俨然是把晋升的条件各占了一半。
他给我完整的功法,我便能升到更高的境界。
若我交给他太岁,亦是同样的道理。
「长生诀」的尽头只容一人抵达,都坚持了两千多年了,我不相信他愿意把这样「成神」的机会拱手相让。
桌面上的氛围有些紧张,我的脑海里涌起了一段段谈判的措辞。
哪怕我知道和这样的千年老狐狸比,就算搜肠刮肚也占不到什么好处。
谁知他竟然直接从虚空里抓出了一本书册。
默默地扔到了桌上,摆到我的面前。
「嗯?」我有些错愕。
他悠悠叹了口气,肉体变得更加松垮。
「我累了。」
54
「其实你想错了,我修行『长生诀』,躲藏两千年,并不只是为了那永生不灭的至高境界。」张良的肉团里找不到瞳子,却又总让我觉得,他在和我对视,「在我心里,排到第一位的夙愿,其实是对嬴政的恨意。」
「恨意?」
「杀我族群,灭我家国,放逐我两千年之久,我如何不恨?」似乎说到了激动处,肉团开始猛地颤抖起来,「第五重境界,已经能触摸到长生的边缘,寿命无穷无尽,我很接近它,但仍然差了一步之遥。我靠着无限接近第五重的力量,延续了足足两千多年的生命,但我终究没有到达真正的第五重,我仅存的这么点儿肉体也开始走向了衰老。」
「你都这样了,还能衰老?」我看着肉团,有些难以理解,一团肉脂是如何判断衰老和年轻的。
「当然会衰老,甚至,我快要死了。所以你拿去吧,这本消失在汉初的『长生诀』。」这一刻他似乎释然了,本就松垮的肉团甚至开始瓦解成沫,「追逐两千年了,我真的太累了,只要你能帮我杀了嬴政,你就把它拿去吧。」
这位秦汉之际的风云人物,就这么在我面前慢慢化为了飞灰。
他的世界,也随之瓦解。
我抓起「长生诀」,睁开额尖斜眼,回归了我的世界。
翻开「长生诀」,看到了后续的修炼途径。
第五重的封脏我已经有所了解,顺着典籍的描述,我将浑身的所有内脏,挨个喂给了太岁。
太岁兴奋地啃噬着我的脏器,心、肝、啤、胃,一个不剩。
它在我体内不停蠕动,享受着饕餮盛宴。
待它吃尽兴之后,我发现我身上,除了一层薄薄的皮,再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我自己的。
全都被太岁所占据。
我忍着胸中交织的各种情绪,掀开了「长生诀」的最后一页。
第六重,舍魂。
天地随心,永不可灭。
55
我杀掉了嬴政。
当太岁一口一口啃碎我的灵魂之后,我和天地融为一体了。
我再也无需「窃取」或是「控制」天地之力,我变成了天地。
总算是知道了永生不灭的真正含义。
只要世界没有灭亡,我就永远不会消逝。
当我站在这样的高度,我才发现,原来当初让我惊叹不已的天地之力和自生世界是多么的可笑。
被那些四五重境界修士切出去的空间,看似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实际上尽数落到了我的眼里。
像是一个个小小的蚕茧,附着在天地的最边缘,吸食着属于现实世界的力量。
我轻轻一伸手,挨个把它们捏碎。
自然也包括嬴政的那一颗。
以舍魂境看封脏境,和我当初以蜕骨境看残臂境的感觉,没什么差别。
我释然地看着任我摆布的一切,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两千年来,这么多人想要追寻这终极的力量。
当然,舍魂境带给我的,也不是只有好处。
明明我救下了数十座无辜的城市,却意外地并没有太多欣慰或兴奋。
俯瞰着车水马龙,如今的我似乎被强行拉入了一种冷漠的造物主视角。
只有偶尔过过超级英雄的瘾,才能找回一丁点曾是人类的感受。
虽然永不磨灭,但我也从此不沾任何因果。
世间同我有关的一切,都与我切断了联系。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会失去对我的记忆。
一切见过我的人,都会在转过头的瞬间忘却。
我就像一团黑暗,明明行走在全世界,却只能和所有人路过。
这种感觉,对我来说,不太好受。
我的身边,不,我的身上,从此只剩下一团不会说话的烂泥。
有时候仰望星空,我会想,干吗要保持理智,早点疯掉就好了。
或许疯子才会喜欢像行尸走肉一样掌控万物吧?
当我孤独地仰望星空时,偶尔也会升起一些古怪的念头。
比方说,真相,似乎还剩最后一个角,没有掀开。
当初徐福东渡找到「长生诀」,进献始皇帝,开启了这长达两千年的纷纭故事。
可是「长生诀」,到底出自谁手?
是什么样的人,能制造出这样诡异的功法,能「研发」出太岁这样的造物?
我偶尔会问问太岁,虽然我知道它永远不会回答。
我感觉「那个人」似乎一直存在着,并在冥冥的不可探查处注视着我。
或许,凡人在我面前有多么无力,我在他们面前亦是。
「呼。」
我不知道前方在哪里,只能自顾自地走。
后记
高架桥下,一个小男孩坐在轿车里,嘴里衔着一根冰棍,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道路。
夏日炎热,阳光似乎把空气都灼出了洞。
突然,远处头顶的栏杆上,竟钻出来一辆大巴车,伴随着轮胎打滑的刺耳鸣声,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急忙拍了拍身旁女人的胳膊:「妈妈,你快看!」
车里的人全部转头看了过去,大巴车撞坏了高架上的栏杆,将车头扎到了外面。
车里顿时发出一连串惊呼。
大巴车向前滑了一阵之后,终于缓缓停下,勉强定格在桥边。
虽然小半个车身都冒到了外面,但总算是有惊无险。
女人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这也太吓人了,好在他们运气好,车没掉下来。」
小男孩眨巴着双眼,指着那个大巴车,摇了摇女人的手臂,兴奋地说:「妈妈,刚才我看到有个穿黑衣服的哥哥,飞在天上,推了一下大巴车,把大巴车抵住了!」
「嗯?」
小男孩话音刚落,车里便响起了一阵阵疑惑。
女人尴尬一笑,拍了拍前排的司机师傅的座椅:「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天天的,有很多幻想。」
小男孩一听,立马撇了撇嘴,不太高兴妈妈的反应:「我分明就看到了!」
女人扭过他的头,转回高架的方向:「你仔细看看,哪里有你说的哥哥?」
小男孩仔细看过去,果真没有刚才那道人影。
可是他确信,那一瞬间,他真的看到了。
他揉了很久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待到车辆重新启程,他们驶向远方,小男孩已经完全忘却了那位哥哥的模样。
他的心里也打起了拨浪鼓,到底有没有看到过这么一幅只可能存在于电影里的场景。
「或许真的是幻觉吧……」
而此时,在世人无法看到的维度里,正有一个黑衣青年,一脸沉静地坐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大巴车顶,默默地看着被救援的人群。
人影来来去去,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完)备案号:YXA1nYA3ZLRH1nENeABTzbz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