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的吸毒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自己女儿染上毒瘾后,派出所所长就买了一把审讯椅。

房间里的家具物品被全部清除,仿照公安局审讯室重新装修,墙面全部换成软包装,地面铺着海绵地毯,房门外包了厚厚的胶皮。

最后,他装上了那把审讯椅。

这个警察父亲要在家帮女儿戒毒。

毒瘾发作的时候,女儿浑身如虫咬蚁噬,大汗淋淋,不住地颤抖,振得铁椅哗啦啦响。她神志错乱、涕泪横流,强烈恳求父母松绑,保证不敢了。

母亲眼看女儿受折磨,几次忍不住想去松绑,都被父亲厉声呵止。他只是将止痛棒塞进女儿嘴里,以防咬舌自尽。

女儿咬着棒子,恨的只有自己父亲,后来总说他把自己当做畜生关在这。

2014 年的一个深夜,我所在的城区派出所接到电话,有人在一个酒吧聚众吸毒。

穿过舞池,我们悄悄靠近 106 房间。虚掩的门缝透出呛人的烟味,沙发上躺着两男一女。

副所长孙明向指挥中心叫来救护车。不到十分钟,医护人员来到现场。

护工粗暴地将两名男子抬上担架后,即将挪动女子时,孙明陪着笑脸,恳请护工务必小心照看,并将一包「中华」塞进护工兜里。

见此情景,我心中泛起疑惑,孙明和她是什么关系?

在医院,我看清了女子的体貌。她穿红色吊带裙,身材瘦削,皮肤白皙,染了黄发,小腿处纹着一支红牡丹。

她自称叫张家淑,二十一岁,本地人,保险公司上班。对她检测显示确定吸过毒品。但回到派出所审讯室,她死活不认账,吵着要见所长当面说清。

正在僵持,副所长孙明走进审讯室,将我换下。半个小时后,孙明拿着女孩签字摁手印的笔录走出来。她承认伙同他人吸食毒品,按照法律规定,要被处以十日行政拘留。

孙明让我通知女孩家人来派出所,签署被拘留人家属通知书。

我这才知道,张家淑的父亲叫张立伟,居然是文化路派出所所长。

通讯录照片上,张立伟穿蓝色警服,乌黑浓密的大背头,脸色红润,眼睛明亮有神。

我听过一些张立伟的传闻,他现年五十一岁,是公安局的英雄人物,曾与人枪战,制住了四名歹徒,腿上因此挂的伤成为他的荣誉勋章。

我本不想找他,让警察父亲处理女儿吸毒的事,太尴尬。我打电话给张家淑母亲,没想到她冷冷撂下一句,「跟张立伟联系,这事我管不了。」说完便挂断电话。

我只能请张立伟来,约好在一楼大厅门口见面。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老旧捷达缓缓驶进派出所大院。奇怪的是,捷达没有选择大院正中间宽大的车位,而是找了一个狭小隐蔽的墙角,把车停下。

车门打开,伸出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走下一个驼背戴墨镜的年老身影,正是张立伟。

我下楼迎接他。报了身份后,张立伟忙摘下墨镜,伸出双手和我握手。他没照片里那么精神,花白头发,大眼睛,额头眼角爬满皱纹;穿一件蓝色警察衬衣,扣子扣得整齐,衬衣下摆束进黑色长裤。

张立伟低头驼背,跟在我后面上楼。不断有民警向他点头打招呼。他总是停下脚步,弓腰微笑回应,等民警走开,才再次挪动脚步。

在办公室,副所长孙明将其他人员支出,并带上门走开。喧闹的房间立刻安静下来。张立伟迅速扫过处罚决定书,摇头叹气,在被拘留人家属处签下名字。

「小兄弟,我能见见家淑吗?」张立伟恳求。

虽然法律没有规定送拘前不准家人探视,但为避免麻烦,派出所通常都不允许家人会见。张立伟是老警察,应该明白规矩,我不知如何是好。他见我沉默,眼神暗淡下来,不再言语。

我只能将张立伟的想法告诉孙明。出乎意料,孙明痛快答应,并主动带张立伟来到一楼大厅。

大厅内,张家淑和另外两名男子戴着手铐,正等着送拘留所,旁边坐着四名执行押解任务的辅警。

「家淑,在里面好好改造,别再整幺蛾子。」张立伟说。

「你给我滚,我的事不用你管!」张家淑竟然愤怒地朝张立伟大吼。

「你小点声,让人听见笑话。」

「就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生还嫌丢人啊,让我小点声,早干嘛去了?」

群众围了上来,张家淑更来劲了,扯着嗓子喊:「我是文化路派出所所长张立伟的女儿张家淑,我吸毒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户籍大厅里更多办事群众都被吸引过来。人群开始沸腾,有人冲张立伟指手画脚。

张立伟气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冲上去抬手要打张家淑,被孙明和辅警拦住。

「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管了!」张立伟佝偻着背,气哼哼走出派出所。

「呀,派出所所长女儿吸毒,还是头一次听说。」

「警察不让别人吸毒,自己的女儿却是个大烟鬼,真丢人!」

群众一片议论。

张家淑从拘留所出来不久,父亲张立伟就买了一把审讯椅。

张立伟将家中书房里的家具物品全部清除,仿照公安局审讯室重新装修,墙面全部换成软包装,地面铺着海绵地毯,房门外包了厚厚的胶皮。最后,他装上了那把审讯椅。

这个警察父亲要在家帮女儿戒毒。

妻子陈清云对此强烈反对,但张立伟对她吼,只要能帮张家淑戒除毒瘾,比啥都强。陈清云知道张立伟的脾气,也只好配合。接着,张立伟以女儿出车祸为由,向她的保险公司请了半年假期。

这一切,张家淑都不知情。

一天,陈清云叫张家淑回家吃饭,说只有母女二人。到了家,陈清云把她带进改造后的「书房」。张家淑很吃惊,这分明是审讯室,只是角落多了一张床。

审讯椅是铁制的,通体乌黑,没有海绵垫,触感冰凉坚硬。手环与脚环固定四肢,绑上以后就不能动弹。陈清云让张家淑坐上去,有事要说。

张家淑明知古怪,却毫不在乎。陈清云瞅准时机,按照之前张立伟所教,迅速将张家淑固定在椅子上。

等张家淑反应过来,已经脱不了身。她像一条困在土里的鱼,疯狂扭动身子,椅子传来一阵金属晃动声。

张立伟出现了。他告诉张家淑,要把毒戒了才能离开。

此后,张家淑白天由张立伟和陈清云轮流看护,每半小时给她松开一次,让她能在椅子上稍微动一动,再立马绑好。

晚上母女俩在床上睡,门外挡着沙发,睡着张立伟。房间里有尿盆和洗漱用品,吃喝拉撒就在里面解决,大小便由陈清云处理。

「妈的,你们想要干嘛,想玩死我吧,快给我解开!」女儿被绑在椅子上,瘫坐着,连打哈欠。

「家淑你就忍忍,爸妈也是为你好。」母亲说。

「别他妈废话,为我好就绑我啊,这还有王法天理吗?」女儿愤怒质问。见无人搭理,又拼命地晃动身体。但审讯椅太过坚硬,任凭怎么折腾却丝毫无反应。

房间与外界隔绝,时间似乎在这里消失,张家淑不知道过了多久,还要过多久。

毒瘾发作的时候,她浑身如虫咬蚁噬,大汗淋淋,不住地颤抖,振得铁椅哗啦啦响。她神志错乱、涕泪横流,强烈恳求父母松绑,保证不敢了。

但张立伟已经交代陈清云,绝对不能心软。母亲眼看女儿受折磨,几次忍不住想去松绑,都被张立伟厉声呵止。张立伟只是将止痛棒塞进她嘴里,以防咬舌自尽。

张家淑咬着棒子,恨的只有张立伟,后来总说他把自己当做畜生关在这。

这间派出所所长的「家庭审讯室」内,墙壁上张贴了规章制度,详细写明了戒毒期间张家淑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

如果有一天表现好,次日上午她能松绑,但活动范围也只限于书房。要是做不好,就继续在椅子上乖乖接受改造。

这些条条框框让张家淑感到熟悉,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打从记事起,她的警察父亲就是一副严厉的模样,讲究铁的纪律。在家里,她不能管张立伟叫爸爸,只能称呼「教官」。教官给她制定详细的作息时间表,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规定得一清二楚。

此外,她还要遵守各种细化的生活条例,比如吃饭不能吧唧嘴,夹菜只能靠一边,不允许满菜盘扒拉,饭后必须自己清理碗筷,等等。对这些行为,教官会详细记录,周末打分,量化考核。

靠遵守这些规定,张家淑学习优异,礼貌懂事,是众多家长眼中的好孩子。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内心的压抑。

进入青春期,张家淑不可避免地开始叛逆,不再想当唯命是从的士兵。但教官没有察觉到。

张家淑最喜欢的电影是《古惑仔》。她向往陈浩南、山鸡们之间纯粹的情感,总说:「兄弟情义深似海,为兄弟两肋插刀,有仇必报,人生就该如此快意恩仇。」

她开始模仿他们,学会了抽烟喝酒,并尝试和学校的小混混谈恋爱。她的成绩迅速一落千丈,多次全班垫底。

张立伟曾被看做教子有方的代表,如今开始做女儿的思想工作,望她改正。但他根本不了解女儿。

那时张立伟是派出所所长,陈清云是企业会计,都工作繁忙。

尤其是张立伟,一周七天有六天不回家。他忙着当官,总是泡酒桌拉关系,不喝到天昏地暗绝不回家。即便到家,一身酒气也令人恶心。有时,他干脆在宾馆凑合。

陈清云慢慢发现,张立伟不回家时,和外面的女人过夜。夫妻俩经常因此吵架,直至大打出手,把家具轮流摔一遍。

这些,张家淑都看在眼里。她恨透了父亲的虚伪和两面派,决心以牙还牙。张立伟在外面玩女人,她就任意交男友。

女儿想用这种方式报复父亲。

2008 年一天深夜,酒醉的张家淑回到家里,与张立伟发生口角,被张立伟甩手打了一耳光,嘴角流出鲜血。

从此女儿不再搭理张立伟,将他看做空气,见面不说话只是低头快速走开。她变得更加叛逆,打架斗殴、抽烟喝酒、泡酒吧成为生活常态,直至吸毒。

2011 年,得知女儿吸食大麻当场查获,张立伟整个人都懵了。

不出三天,张立伟找到引诱女儿吸大麻的小混混,在一家酒吧把他们教训了一顿,并警告他们远离自己的女儿。

但张家淑非但没有远离毒品,反而在 2013 年开始吸食海洛因,之后是冰毒。

张立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又不敢送女儿去戒毒所。终于在 2014 年,那次被我们抓住聚众吸毒后,张立伟思前想后,决定帮女儿在家戒毒。

被绑在家几天后,有一次房间里只剩张家淑和陈清云。张家淑可怜兮兮地说,自己醒悟了,想要写点东西反省。

看女儿终于回头,陈清云甭提心里有多高兴,忙找来钥匙给女儿松手铐。

不料这时,张家淑咬住了陈清云手臂,龇牙咧嘴地说:「快给我打开脚镣,要不然我咬断你的手!」

陈清云果断拒绝了。

张家淑受到刺激,下了死决心,越咬越深。陈清云额头冒汗,手臂流出鲜血,忍不住大叫丈夫。

在厨房拾掇家务的张立伟踹门进来,见此情景,怒吼张家淑松口。但张家淑像疯了一样,根本听不进人话。

张立伟一只手摁住张家淑的头,一只手扒拉陈清云的手臂,想尽力分开两人,可是没有成功。愤怒的他一拳头打在张家淑额头。

女儿的身体向后弹出,倒在审讯椅上,昏死过去。

张立伟将张家淑和妻子送往医院救治。幸运的是两人都无大碍。张立伟认识到在家戒毒治标不治本,自己精力有限,有太多不可控因素,也就没了下文。

女儿张家淑得以离开书房了,而此后她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再回来时,变化更大了。

2015 年一个晚上,很久没回家的张家淑进了家门。张立伟正坐在屋里,眼见女儿,他愣了一下。多日不见的女儿神情憔悴,但更明显的是,挺着大肚子。这年她二十二岁。

张立伟瞬间明白了,消失的这些日子,她都是怎么过的。

几个月前,张家淑曾带回一个男人,介绍说这是自己的男朋友徐振东,并刻意加上一句,「这也是个瘾君子。」

徐振东一米七的个头,身材瘦削,驼背,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打哈欠,像一个颓废的老男人。张立伟怎么看徐振东都是犯罪嫌疑人,越看越来气。

「老子坚决不同意你跟徐振东这样的人交往!」张立伟愤怒无比,狠拍茶几,「你跟谁交往都行,就不是不能跟一个贼眉鼠眼的毒贩来往!」

张家淑也不甘示弱,表示非徐振东不嫁。气得张立伟一阵眩晕,坐在沙发上,吃了几粒降压药。

看着已经怀孕的女儿,张立伟的眼泪忍不住流下。

见张立伟当场落泪,张家淑心里却产生了一丝快感,那是报复父亲奏效后的开心。

那年 10 月,张家淑产下女儿,不久与徐振东举办结婚仪式。

婚礼定在本市一处远离城区的中餐馆。一般来说,本地结婚时酒店门口都摆着气派的礼炮和喜庆的拱门,接新娘的婚车是一溜大气豪华的奔弛宝马,全程摄影师跟拍。

但轮到张家淑,只在门口摆放了婚纱照,婚车是四辆帕萨特,没人录像,简单得甚至有些寒酸。

举行婚礼的时候,司仪一副夸张语调隆重介绍,「新郎新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张立伟怎么听都别扭——就像是有人故意讽刺挖苦他。

公安局领导包了一个大红包派人捎去,自己却不露面。冷冷清清的婚礼,除了张立伟几个要好的同事到场,亲友寥寥无几。

最后张立伟喝醉了。他掀翻餐桌,当着众人的面用力扇自己耳光,「我他妈这是作孽啊,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张家淑。

2016 年 11 月的一天晚上,我接到任务,曹州食府有人打群架,于是出警。

饭店里玻璃渣撒了一地,桌椅胳膊腿到处都是。两名花臂男青年躺在地上,不断痛苦呻吟。

突然,厨房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我下意识摸紧伸缩警棍,朝厨房走去。冰箱后面走出一个满头黄发的女人,仔细看,正是张家淑。

张家淑一身酒气,眼睛眯着晃来晃去,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开始呕吐。

张家淑没有受伤,不过通过检测发现,她吸毒了。这次她没有狡辩,在检测报告上痛快签下名字。

在派出所醒酒室,她坐起来盯着我,仔细打量,突然认了出来。

「你家庭条件这么好,干嘛这样糟蹋自己?」我提出心中一直有的疑惑。

「干嘛这样,我也不知道干嘛要这样?」张家淑痛苦地低头揉搓头发,像精神病发作一样,反复询问自己。我猝不及防,赶忙安慰她,并递上矿泉水。张家淑一口气喝完,似乎心情好了许多,打开了话匣子。

她与徐振东相识于酒吧。一天,张家淑喝醉酒,遭遇两个流氓骚扰。这时徐振东出现了,上演英雄救美的戏份,打跑了两个流氓。

两人认识不到一个月,同居在一起。徐振东每天甜言蜜语,逗张家淑开心,还总是变着花样做各种美食,满足她刁钻的食欲。

有一次深夜,张家淑吵着要吃城西的炒冷面。当时徐振东已经睡下,听说张家淑要吃,立刻穿衣下楼去买。原本来回三十分钟的距离,结果足足用了两个小时。

细问才知道,当时炒面店已经关门,徐振东敲了一个小时才敲开门,老板骂骂咧咧地做了炒面,收了他三倍的价钱。夜深了没有出租车,徐振东用报纸包好炒面小跑回来。

张家淑哭了,有了被人疼爱的感觉。

后来她发现,徐振东也在吸毒,还参与贩毒。用徐振东的话说,贩毒是为了给张家淑源源不断吸上纯正的毒品。两人无聊时,就聚在一块吸毒取乐。

产下女儿之后,原本轻松惬意的二人生活被彻底打乱。只要女儿晚上一哭,张家淑该喂奶时喂奶,该换洗尿布时换洗尿布。但徐振东一改婚前的状态,只知道蒙头睡觉。

徐振东对张家淑的「婆婆妈妈」越来越没耐心,开始了夜不归宿。

张家淑也发现,徐振东背着她在外面找女人,便跟徐振东吵架并动手。徐振东干脆搬出家。此后还常有人上门找徐振东讨债,张家淑没少跟人吵架。

即便这样,张家淑也不愿意回去找父亲张立伟。

张家淑在曹州食府被发现再次吸毒后,就被送去强制戒毒,为期两年。张立伟厚着脸皮去跑关系,但没改变结果。

2017 年的一天晚上,张立伟独自一人在饭店喝闷酒。邻座是两名男青年,正喝得颠三倒四。

这时张立伟突然听到其中有人说,张家淑是个婊子,给钱就能上,她老子张立伟也是个老不正经。

听了一会儿,张立伟就忍不住了。

他两眼充血的他猛地站起,一把掀翻酒桌。两个男青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一拳一个打倒。

在获知张立伟警察身份后,两人不断打警务监督电话投诉打人事件。局长做了很多工作,但无法息事宁人。

张立伟不得不向两人道歉,又赔了一笔巨款,才最终了断。他也因此背了一个行政记大过的处分,再次颜面扫地。

那阵子,我去公安局送材料,路过政工室无意中听到有人议论,「听说张家淑被关进强制戒毒所,老张跟人干仗又挨了处分。老家伙越活越糊涂了,跟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女儿一样,尽干傻事。」随后办公室爆发出哄堂大笑。

公安局曾经的英雄就这样成了笑料。但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张立伟一直患有高血压,加上生闷气,没多久住进了医院。

出院后,他没有上班,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出门也不见人。

送进去的饭菜,有时吃点,有时一点不动。妻子陈清云敲门次数多了,张立伟只有一个「滚」字。外人纷纷议论,张立伟扛不住压力,魔怔了。

吓傻的陈清云担心张立伟出事,给我们副所长孙明打电话,哭求孙明开导张立伟。

孙明带着我一起来到张家。这是公安局家属院,红色小洋楼一栋连着一栋,整齐分列道路两边。

表面看这是一个正科级干部殷实的家庭:二百平米的大房子,宽大的客厅铺着实木地板,中央摆着一排豪华的太空沙发,大理石茶几上面是考究的茶具。

孙明敲敲书房门,没动静。他隔着门说:「师父,我是孙明,开开门跟您聊聊。」许久没人应答,我们正准备离去,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露出一条缝。

我们进门的刹那,一股饭菜馊味迎面扑来。正值白天,屋内却一片昏暗。打开灯后,吓我一跳。

张立伟耷拉着脑袋,满头白发,胡子拉碴,嘴角上挂着饭渣,胸前的警服衬衣掉了三颗扣子,坦露着胸脯。

他像抽掉骨头的烂肉,瘫坐在审讯椅上,奄奄一息。脚底下绿头苍蝇围着饭菜打圈,地上扔满烟头。

孙明与他打招呼,往日总是驻足笑脸回应的他,今天却没有任何反应。无论说什么,他始终闭着眼睛,不抬头也不吱声。

「师父,我知道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您还有家人,还有我们这群兄弟。」孙明缓缓地说,「当年我大学毕业来公安局工作,别人骂我是书呆子,是茅坑的石头,没人搭理我。您为我这样的人挡刀不惜得罪大队长。那个时候我就认准您!」

多年前,孙明还是刚进警局的年轻警察,因为一次错误,被脾气火爆的刑警队大队长勒令滚走。没人敢吱声,只有张立伟出面解围。孙明保住了饭碗,但张立伟却受了处分。

张立伟嘴角微微抖动,但始终没抬头,没出声。孙明回忆起往事,开始激动,话音渐高。

「您是真爷们,是我心中的英雄!您告诉我做男人要有血性,不能活得窝窝囊囊,再大的困难在男人面前都是小菜一碟。您现在遇到的事跟您冲锋陷阵与歹徒火拼能比吗?您不会真的老了吧,连这点小风浪都扛不住了?您如果真的认怂,那我立刻走人,就当我没来过!」孙明抹泪转身。

「等等。」张立伟终于发声,努力抬起头,调整坐姿。

这时我才看清张立伟的面部,他明显瘦了一圈,硕大的头颅上两只黑眼圈显得特别突出,额头的皱纹更深了,能夹死蚊子。

「孙明,谢谢今天你能来看我,不枉咱们师徒一场。日月山河在,师父还能扛!」

冬天的凌晨,山上湿气很重,张立伟头戴探照灯,手上脚上套着塑胶手套和脚套,手里拿着镊子,猫着腰翻动石块。妻子陈清云提着瓶子,跟在后面。

泥土里,一只大个头的红头蜈蚣蜷缩着冬眠。张立伟非常兴奋,蹲下身子,拿镊子夹住蜈蚣的大钳子,放进陈清云提的瓶子里。弓着腰翻动着一块块山石的时候,他仿佛回到年轻时排雷现场。

这是张立伟开始为戒毒所内的女儿寻找的偏方。

一位资深老中医告诉他,有一味助人戒毒的草药,需要用毒性极强的蜈蚣做引子,但市场出售的蜈蚣大多属于人工养殖,毒性不达标。

张立伟决定自己上山抓捕野生蜈蚣。

妻子陈清云强烈反对,蜈蚣有剧毒,张立伟没经验,太危险。张立伟觉得这不是问题,他花钱向卖蜈蚣的摊主请教经验,对方建议他一定要熟练后再捕捉,他还专门买回蜈蚣在家观察琢磨。

只是张立伟等不及。学习了不长一段,他便上山了。

其实走出书房不再绝食之后,张立伟就开始反思父女关系。

过去他总是要求女儿做这做那,但要求越高女儿越令他失望。他意识到问题所在——对女儿的爱不是要她做更多,而是要自己付出更多。

他下定决心改变自己,向单位申请退居二线,多照顾家人。

每天晨练回来,张立伟都准时给妻子和外孙女做早餐。一家三口围坐餐桌,开心用餐。晚饭后,也是散步或健身,其乐融融。

张立伟经常与女儿张家淑通过戒毒所特许的视频通话。视频中,小宝宝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张家淑也会做各种动作哄孩子开心。

张立伟不再命令女儿,而是不断给她鼓气,让她安心戒毒,一家人等她回家吃饭。

2018 年 3 月,在山上忙活了大半夜,捉了十多只硕大的野生蜈蚣,张立伟脱掉手套哼着小曲,打开瓶盖观看战利品。

突然一只蜈蚣从冬眠中苏醒了,露出红头,要爬出瓶子。情急之下张立伟用赤裸的食指碰触蜈蚣,结果被蛰了一下。

当时没有反应,回到家身体却一阵热一阵冷,不久开始抽搐,最后竟躺在床上没了知觉。

陈清云立刻拨打了 120,送往医院抢救。

张立伟出院后,仍没有放弃上山。一天他抓到蜈蚣后,匆匆到马路对面开车,没注意对面来车。

他被一辆轿车撞倒在地,身下一滩血,当场人事不省。

张立伟被紧急送往医院。但从手术室出来,他仍处于昏迷状态,浑身插满各种管子。

那天妻子整理张立伟衣物时,在他裤兜里翻出一张纸,已被血水浸湿发黄。

打开看是一幅儿童画,上面画了一个警察父亲牵着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画上歪歪扭扭写着「张家淑」三个字。

那是女儿小时候画的父女像。张立伟竟然带在身上。

张家淑也特许通过视频看到病床上的父亲。

父亲头发花白,带着呼吸机,静静躺着。床头柜上的心电图,一波波的滴答振动,每跳一下,都像绣花针扎在她的心。

在张家淑的记忆中,老头是个十分警惕的人,甚至睡觉都会微睁着眼睛。此刻他却双眼紧闭,看上去十分疲惫,似乎永远不会醒来。

突然张家淑的视线转移到床头上,那里整齐叠放着张立伟的警服,这让张家淑紧张的心提到嗓子眼。

作为警察的女儿,张家淑知道病床上摆放警服的含义——人随时会不行。她的心开始像火烤一样。

几个月前,张立伟被处分后在家绝食时,戒毒所管教告诉了张家淑事情经过,并转述母亲的话——

张立伟不吃不喝,经常半夜自言自语,嘴里念叨着年轻时抓歹徒的故事,说到动情的地方总是嚎啕大哭,说自己一辈子没给谁低过头,结果却被两个社会小痞子整得人鬼不分,多次吵着要自杀。

从这次开始,听闻老头变故,张家淑没了报复的快感,相反她怕了。老头倔强了大半辈子,斗劲十足。在张家淑的记忆中,老头就没服过软,没向谁低过头,更别说颓废的表现,哪怕暂时的泄气都不多见。

事实上,做了母亲之后,张家淑思想和做法已经相较以往有了很大改观,对张立伟的怨恨不再那么深。

她觉得,以前报复老头完全是出于泄愤,现在老头精神垮了,她不再感到痛快,更多的是心疼。她担心老头挺过不去,如果是这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后来,她逐渐发现张立伟不再发号施令,变得开始关心自己。她坚硬的心也软了。

现在,得知父亲出了车祸,张家淑更加心痛。

看到被血水浸湿的儿童画时,张家淑心里最后的防线也垮了。她对着视频中的父亲跪下,痛苦地喊:「老头,现在我不恨你了!只要你能醒来,让我做啥我都愿意!」

2018 年 11 月 16 日,是张家淑走出戒毒所的日子。张立伟和妻子、外孙女很早就守候在省戒毒所大门口。

上午 10 点,戒毒所大门缓缓打开。留着沙宣发型穿牛仔服的张家淑走出大门,张立伟和妻子立刻迎上去,三岁的外孙女喊着「妈妈」,张开双臂朝张家淑跑去。张家淑也朝女儿跑过来,一家人搂抱在一块,激动得只知道流泪却说不出话。

在张家淑戒毒期间,丈夫徐振东因贩毒再次入狱。出所后,张家淑与徐振东办理了离婚手续,女儿由张家淑抚养。

凭借在戒毒所学习的插花技术,张家淑租了一间门面房经营花店。

张立伟和妻子也帮着张家淑照顾女儿和经营花店。由于张家淑插花技术过硬,加上服务热情周到,花店经营一年后,不仅收回成本,还赚了两万多元。

张家淑利用这些钱报了三亚的旅游团,带着一家人去玩。

在三亚的沙滩上,一家四口光着脚丫,悠闲地散步。椰林树影,海风吹拂,大家都畅快无比。

这时,张家淑将一个 MP4 交给张立伟,再三叮嘱,要晚上回宾馆再看。张立伟觉得好奇,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迫不及待打开 MP4。

画面中,张家淑身着囚服,泪流满面。她说——

「爸爸,我再次祈求您能早点醒过来,只要您能醒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永远忘不了您穿着警服送我去幼儿园的场景,小朋友们都羡慕我有一个当警察的爸爸,您是我心中的英雄。

「长大后我想自由,于是跟您对着干,做了很多令您难过伤心的糊涂事。直到您住院抢救,我的心如烈火烧烤一般疼痛。我知道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我怕失去一个刚强的爸爸,让我坠入无尽的黑暗。感谢您给我生命,给我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成长空间。原谅我这个无知无识的傻女儿!」

这是她在父亲住院昏迷的时候拍下的。当时张立伟什么都不知道。他直到两天后才悠悠转醒。睁眼的时候,天空多日的阴云散去,阳光刺眼,和今天一样。

后记

张家淑花店开业的当天,房土地去捧场。他看见张家淑父亲接待顾客,母亲陈清云负责打包,小女儿则在花海里跑来跑去。一家人其乐融融。

房土地告诉我,以前他看到的这家人可不这样。父亲用公安局那一套管理女儿,对她的生活严格规定;女儿则用古惑仔的方式对抗父亲,越不让做的事越要做。大家互不满意,家无宁日。

回头看,这么多年不光张家淑离家出走,她父亲又何尝不是,心思从来没回家,只想着警队里的工作。

其实张家淑的要求很简单,她想要的是一个对自己好的人,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警察。所以男友半夜为她去买冷面,她就愿意嫁给他。而她父亲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回归了家庭,开始关心女儿,女儿也浪子回头。

现在这对父女都回到了家——不是有砖有瓦的地方,而是有人关心的地方。备案号:YXA1Z5yvkJLcMmEZ4DnFZv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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