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斩断蜘蛛丝。」
如此才能离开地狱。
每个警察,都会有那么一桩烙在心底的案子。
那年我还在警校念书,说到底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女大学生,就已经碰上了。
那个案子带给我最深的悲伤、恐惧与震撼。至今回想起来,我仍会克制不住浑身发抖。
1
事情发生在 2008 年。
北京奥运会举办的那个夏天,我去山区支教。
在讲那段支教经历前,有必要提一下当时的背景。
我读警校时,有个同校的男友,叫贺成。我们都是侦查学专业的,他是高我两届的师兄。
我们经常一起学习、训练,一同漫步校园,畅谈人生与理想。
校园恋爱甜蜜却也短暂。贺成先我一步参加工作,在当地刑侦大队当一名警察。
他很优秀,在校时成绩就名列前茅,从警后也很快崭露头角,参与破获了多起凶杀案、绑架案等。
他还作为市公安局新人代表,接受过市广电的采访与节目录制,因而在我们这儿小有名气,走在路上都有市民打招呼——「这不是电视上的小贺警察吗?」
可以说是年轻有为,风光无两。
2008 年夏天,我升大三,贺成已经工作一年了。
一切原本都很顺利,可贺成的警察生涯短暂地到达一个顶峰,便戛然而止——他突然离职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想当了。具体什么原因,他闭口不谈。
问他同事吴辉,吴辉说可能是查案受了刺激,具体不清楚。问是什么案子,吴辉说还在侦办阶段,不便透露。
我又去问贺成的母亲,贺母也不清楚,只是流泪。
而且不只是离职这么简单,贺成的精神也变得不大正常了。
贺母告诉我,贺成待业在家后,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成日精神萎靡,魂不守舍,活像被下了降头。
叫他去医院查一查,他也不肯去。贺母很着急,忙前忙后去医院咨询医生,走关系开处方药回来,他也不肯吃。
贺成像变了个人一样,终日浑浑噩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去网吧打游戏,和街头混混没什么两样。
我想跟他好好谈一次,却总是找不到人。只好每天下了课,挨家挨户去各大网吧搜寻。
第五次在网吧找到他时,他提了分手。
我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键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游戏界面鲜艳的光照在他脸上,都照不亮那张阴沉的脸。
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阳光朝气。那个我视作学习榜样的师兄,那个电视上意气风发的小贺警察,那个深爱我的男友,好像死了。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贺成的母亲把我拉出了网吧。
贺母请我吃了个饭。两个女人互诉衷肠,各自哭泣。
饭后贺母摘下她的金项链金耳坠,不由分说要给我。
她说她儿子废了,不忍心耽误我。我这才明白,这是散伙饭。
她说我还能及时抽身,但她不能。
最后金饰没拿,伙还是散了,单方面的。
贺母在体制内工作,后来大概是动了人情关系,里外打点。贺成玩闹一个月后,就进了贺母的单位,找了个文员的闲职,得过且过。
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警察,就这样莫名其妙高开低走了——里头有蹊跷,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记得上个月,大概是 7 月 5 日,贺成说要去邻市山区一个叫做延云县的地方查案,那时他还好好的。
前后只待了一周,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山区县城一定有问题。贺成在那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要查明真相。
这正是我决定去延云县支教的原因。
2
延云县位于邻市山区,是个贫困落后的小县城。
那地方太小,小到网上搜都搜不到。吴辉不肯告诉我路线,但我还是想方设法打听到了。
为避免警校生的身份打草惊蛇,我假称是一所普通综合类大学的学生,以暑期支教的名义与延云小学的校长取得了联系。校长姓刘,听说我要去支教,在电话那头连声感谢。
出发前一晚,我翻看手机上那些未接通的电话、未回复的信息,一列列划下去,都是贺成的名字。
又打了一次,持续的忙音,意料之中。或许我早已死心了,我只想知道真相。
正准备挂断,可这次竟通了。
「贺成,你还好吗?」我连忙问道。
那头不说话,仅有疲惫的呼吸声。
「到底怎么了,不能告诉我吗?」
他仍然沉默。
静静对峙良久,忽然听见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不要斩断蜘蛛丝……」
他的声音低哑,气息飘忽,精神仍然不大正常。
我正欲追问,那头挂断了。
牵肠挂肚这么些天,最终他只留给我一个哑谜。
而他前同事吴辉给我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的七个字——
「和他分手,别查了。」
那时我一心寻求真相,没有理会吴辉的劝告。
后来想想,去延云县,确实是我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3
2008 年 8 月 6 日上午,我整装出发,坐上了开往邻市的车。
这是最热烈的夏天,到处挂满北京奥运会的宣传招牌;车上吵吵闹闹,讨论的都是两天后的奥运会开幕式。
曾经我们计划这个月一起去北京看比赛,连情侣文化衫都买好了。
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
从城市到乡村,一路换了三趟车,进山又换了部中巴车,七拐八绕,我熟悉的世界便彻底隔绝在外。
延云县地处偏僻,掩藏在深山老林里,只有唯一一条山路通向外界。狭窄的双向单车道绵延近两百公里,像是现代的茶马古道。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连绵群山,覆盖着苍翠的植被,与蓝天白云相得益彰。白天看起来,当真是一番好风景。
中巴车开了五个小时山路,到达延云县时,天彻底黑了,好山好水也换了一副面孔。
无穷无尽的山,深黑色的,起起伏伏,像是躺倒的巨兽包围四周;山谷烟雾弥漫,所有景象都变得不清不楚,显得阴森可怖。
县城一片空寂,也没几盏灯,路面上全是雾。
车在一块破路牌边停下,车上的人便四散出去,很快隐没在雾中,街道就又空了。
我听见有人招呼我:「陆老师。」
雾中显现出一个人形,正是延云小学的校长,刘圻。
刘校长很热情,见了我又是连声感谢,接过我的行李,一路嘘寒问暖,打着手电摸着黑,往延云小学去。
到了学校,在校长办公室稍坐。刘圻给我倒了水,介绍了这里的基本情况。
他说延云县条件差,前几年也来过年轻老师,待不满半年就都走了。现在延云小学连校长在内,就三个老师,都是当地人。每个老师都身兼数职,他本人就又是校长,又是语文、体育老师。
我点点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我心里挂念着贺成的事,挂念着发生在延云县的案子,以及昨晚那句「蜘蛛丝」的哑谜。
但是初来乍到,不能贸然发问。我现在只是个支教老师。
刘圻给我一份学生名单,敲定好教学计划,便带我去学校宿舍,安顿下来。
赶了一天路,实在是累了。我反锁房门,收拾好行李,随便洗漱一番,上了床。
即便是夏天,山中的夜晚都非常冷。我裹紧被子,很快睡了过去。
……
仅仅半个小时后,我猛然惊醒。
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外是寂静的山脉。
冷气从窗缝门缝灌进来,破木板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于黑暗中突然坐起。
「谁?」
我出声道,万分警惕。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感受到了视线。
有人进了我的房间。
4
我紧握防身匕首,一个翻身迅速下了床,两三步来到房门口,开灯。
灯光不算亮,我很快适应了光线。
四下看去,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女孩,就在我床头边,直挺挺贴着墙站着。
所以我刚才坐床上,她离我仅有咫尺的距离罢了。我一时毛骨悚然。
但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应该就是这个小学的学生。
我收起匕首,问:「你是谁?」
「小玉……」她小声道。
回想刘圻给我的学生名单,是有个学生叫赵玉。
我告诉她我是新来的老师,便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聊聊。因为胆怯,小玉讲起话来磕磕巴巴。
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指指窗子。
「为什么进我房间?」
「以前……没人。」
看样子,她经常大晚上躲到这里来。
我又问:「为什么不回家?」
「不想……」
「为什么不想回家?」
她不说话了。
我意识到她有难言的苦衷,便说:「可以跟陆老师讲,陆老师会帮你的,甚至可以报警。」
她喃喃道:「报警……」
我看她神色有异,连忙从包里找出男友贺成的照片,给她看。
「上个月,你见过这个哥哥吗?」
小玉点头,「……是警察。」
「你知道他到这边做什么吗?」
「要、要说吗?」小玉小心翼翼地问。
「要说。」我握着小玉的肩膀,正色道:「小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好吗?」
小玉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就大哭起来。
我一惊,一时不知所措,只好把她抱到怀里哄。
哄了好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了。
我正打算换一种委婉的方式再问问,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陆老师,赵玉在你这里吗?」
「她妈妈在找她。是不是跑你这儿来了?」
是校长刘圻。我只好上前开门。
「这孩子,成天大晚上乱跑,出了事可怎么办啊?」刘圻责备道。
又跟我打了声招呼,「小玉总这样,没吓到你吧?」
我摇摇头。他们便走了。
但后来,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5
横竖睡不好,8 月 7 日一大早,我就出了门。
这儿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一亮,县城就有了点人气,不像昨晚那么死气沉沉。
我在街上随处走走,和当地人闲聊,不动声色地探听消息。
但是从当地人的反应来看,这段时间似乎没出什么大事,一切都正常。
一无所获,只好回学校。
我的课在上午,教的数学。
总共十六个学生,缺勤一个,正是小玉。
昨晚我冒了险,直接问小玉是否知道些什么,相当于是暴露目的了。而从小玉的反应来看,确实有事发生。
今天我不能贸然再问其他人。既然小玉这儿开了个头,那么突破口还是在小玉这里。
课间我和其他学生聊聊,基本了解了小玉家的情况。
小玉家比较贫困,添了弟弟后,小玉的父亲对小玉很不好,经常打骂她,小学都不想让她上完,就想让她在家帮忙干活,照顾弟弟。
所以小玉晚上不想回家,躲到学校里,正是因为惧怕她父亲。
上午的课上完,我就去了小玉家,作为新老师进行一个家访。
小玉的母亲同样身形消瘦,孱弱得站都站不稳,手里却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正是新添的小儿子。
她客气地迎我进去,给我拿凳子、倒水,做这些事也始终抱着孩子,一刻都不放。
我上前逗逗孩子,注意到他脖子上的金锁很别致。凑近看了看,款式是周大福的。
随后走进里屋,看望小玉。
小玉的母亲称,小玉昨晚在外着凉了,今天发了烧,才没去上课。
是吗?
我坐在小玉床边,见她穿了长袖,都掩盖不住手臂上被抽打的伤痕。
七八岁的小女孩,连家都不敢回,实在令人心痛。
小玉泪盈盈地瞧着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到枕头下拿了个东西,迅速塞到我手里。
是个纸团。
没过多久,小玉的父亲回来了。又高又壮,一脸凶相,正如刘圻所描述的那样,不是善茬。
他冷冰冰地打量我几眼,我无法久留。
6
回到宿舍,我展开纸团。
是一张简笔画。巴掌大的作业纸,画着一棵树和一弯月亮。
小玉是想向我传达什么信息,这应当是她目击的一个场景。
但是这简笔画太简单了,山区最不缺的就是树,我上哪儿找她画的这一棵?
只好暂且搁置,先去上下午的课。
下午教的是美术。我要求所有学生画一幅画,把印象最深的景象画下来。
上午教数学时,我发现一个叫周禧的女孩智力有些障碍,现在看来她绘画能力还可以。
她画了两个并排站着的女孩,而背景全部涂黑,视觉冲击力很强。
我问她画的是谁,她憋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智力障碍同样影响了她的语言能力。
最后她还是艰难地说:「我,和小玉……罚站。」
我问:「为什么罚站?」
她的脸憋得通红,不说话了。
……
我本以为小玉的简笔画派不上用场。
直到傍晚,我抬头看见南边天空的一弯月亮,才又想起那张画。
今天是 8 月 7 日,七夕节,农历七月初七。
初七的月亮是上弦月。很巧,和小玉画的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福至心灵。
其实仔细想想,小玉所目击的那件事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影响,那么必定印象深刻。孩子的图像记忆能力是很强的,她会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
这幅简笔画看似简单,但应当并非随手乱画,应当符合她当日目击时的真实情形。
我开始认真研究这幅画,想办法挖掘一些信息。
首先,画的是上弦月。上弦月只会出现在上半夜,所以小玉是在上半夜目击了那件事的发生,这也符合常理——她不可能下半夜还在户外乱晃。
其次,上弦月是在农历每月初七、初八出现。如果小玉所目击的那件事与延云县的案子有关,那么这件事就发生在上个月的初七或者初八,也就是 7 月 9 日或 7 月 10 日。这两个时间点,贺成就在延云县。
第三,上弦月出现在日落后的南方天空,并随着天体运动逐渐偏西。她所画的这棵树正在月亮下方,所以这棵树也在南方或者西南方。
第四,画中的树向右倾斜,或许也与实际中树的形态对应。
第五,小玉晚上出门,多半是和往常以及昨天一样,不想待家里,想躲到学校,结果在去学校的路途中正巧看见了什么。所以这棵树,应该就在小玉家和延云小学之间。
根据这幅画给的信息,这棵树可能存在的范围已经极大程度地缩小了。
因此我需要在小玉上学的路上,找一棵位于西边或者西南边的、形态向右倾斜的树。
碰碰运气吧。
趁着天还未完全变暗,我把小玉上学的路线走了一遍,发现了五六棵可能的树。
而其中一棵,其下的土有些松动,像是新翻上来的土,很是可疑。
我记住了树的位置,等到夜幕降临、路上无人的时候,才打着手电出来,找到那棵树,就地取材拿了块石头,开始刨土。
刨了差不多有半米深,一块布料显露出来。
仔细辨认,是一件印着奥运会吉祥物福娃的 t 恤。
而穿着这件 t 恤、被埋在这里的人,已经腐烂了。
小玉目击的是一个杀人抛尸的现场。
肉眼初步判断,这具尸体是一个月前死的,应当与延云县的案子有关。
我没有将尸体完全挖出来,只挖出了衣服和手臂。看手臂的长度大小,便知道死的是个孩子。
但是据我今天的所见所闻,县里没有孩子失踪。
对于延云县来说,好像一切如常。
7
我意识到,延云县可能存在拐卖儿童的问题。
印着福娃的 t 恤是时兴服装,城里很多见,但不是延云县这个偏远山区容易出现的东西。这孩子多半是刚从城里被拐卖进来的,原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失踪了也没人关心。
包括上午看见的小玉的弟弟,长得和小玉一家一点都不像,脖子上挂的周大福金锁,也同样不是这里容易出现的东西。这个小儿子多半就是买来的。
这也在认知范围之中,毕竟被拐儿童流向偏远山区这种事屡见不鲜,社会影响也很恶劣。所以去年,也就是 2007 年,公安部刑侦局成立了打拐办,专门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
拐卖这种泯灭人性的恶行,在越穷、越闭塞的地方,就会显得越恶劣、越血腥。人一旦被繁衍的欲望完全支配,就和野兽没什么区别了。
或许延云县的案子就和拐卖有关。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以为我已经触及了真相。
后来回想起来,这桩让我恐惧多年的案子,到这里才刚刚开始而已。
……
现在能确信的是,这棵树下埋了尸体。
但是暂时不能声张。必须等摸清了全貌,再做整体打算。
于是我开始把土往回填。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模糊嘈杂的人声,还有凌乱的手电灯光四处乱扫。
有不少当地人打着手电出来,似乎在找什么——按理说,日落而息的当地人晚上是不出门的,所以我才选这个点出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赶紧关了手电,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把刨出来的土迅速填回去,重新掩埋好。
然后摸着黑绕了一段路,避开大部队人群,回到学校。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正是睡觉的时间。我回了宿舍也没有开灯,直接就坐到了床上。
远处仍然有模糊的人声,那些当地人还在找,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难道是找树下的那具儿童尸体?
难道是我想错了,那个孩子确实是延云县当地的孩子,当地人发现他失踪了,所以都出来找?
这不合理啊。
无论是看小玉目击的时间,还是看尸体的腐烂情况,这孩子都是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并埋在树下的。怎么可能过了一个月,大伙才意识到他失踪呢?
一会儿还是得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胡乱思考着,烦躁得忍不住捶床。
捶了一下,又一下。
捶到第三下。
忽然,我的拳头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我几乎心脏骤停。
8
第二次了,我房间里有人。
这次是个男人。
我产生了应激反应,本能地一拳挥过去,扑了空。
随即翻身下床,迅速退到门口,开灯。
灯光骤亮,然后我看清了——是贺成,出现在我房间里。
很可怕,真的很可怕。我心跳过速,难以平复。
我读的警校,受过一定训练,心理素质还可以;如果换做别的女孩,吓得精神失常都有可能。
贺成站在白炽灯下方,白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暗影。几天未见,他已经彻底判若两人了。
他身形消瘦,面色阴沉,眼睛胀满血丝,直勾勾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让我极度不适。
我完全无法将他与记忆中的男友联系起来。
「你怎么来了?」我别开眼,语气有些生硬。
他说:「今天七夕。」
我说:「不是分手了吗?」
他沉默,有些惶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的精神仍然是不正常的。
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神,全都不正常。
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害怕起来。
眼前这个男人,我既爱他,又怕他——人的感情怎能如此复杂?
我明明是为他来的延云县,现在却完全不想见他。我已无法坦然地与他共处一室了。
或许我现在,真的只想要一个真相而已。
我贴着房门,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住门把手。
我想打开门逃出去,可是往哪里逃呢?
我原本就只有宿舍这一个藏身之地而已啊。
「……贺成,你出去吧,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同他商量,声音都在发抖。
他看着我,不说话。
又是静默对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腿软得几乎要跪下了。
他点了点头。
我转动门把,帮他开门。他便走了出去。
我立刻关门,反锁。
窗子没法锁,就在房里找到一把长尺,抵在窗框上,再把窗帘拉严实。
做完这一切,浑身早已冷汗琳琳。
我从未想过,我和贺成会走到这一步。
我回想起前天吴辉那条短信:和他分手,别查了。
那时候我听不进任何阻拦的话。现在我忽然在想,为什么吴辉也劝我分手?
我拿出手机,回复吴辉。我问他:为什么?
他的回答仍然言简意赅:贺成有问题。
是的,我也有这个感觉。
贺成不仅仅是受刺激了,他似乎还有其他问题。
我打了吴辉的电话,追问他贺成到底什么情况。
吴辉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他仍然不提延云县的案子,但他揭露了贺成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吴辉说,那次贺成来延云县,对延云小学的两个孩子有过猥亵举动,一个是赵玉,一个是周禧。这是贺成离开后,刘圻向他们反映的。
单位里很重视,第一时间询问贺成是否确有此事,贺成默认了。
好在是轻微的猥亵,山里的孩子单纯不懂事,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或心理阴影。
但是出了这种事,对贺成的前途是有影响的。贺成上过电视受过表彰,在当地有一定知名度,这事不便声张。所以单位也只是私下里找他谈了几次话,希望他赶紧回归正途。
谁知丑事被揭穿后,贺成直接破罐子破摔,主动提了离职,从此精神不振,自甘堕落下去。
我听得神思恍惚,不知是何时挂断电话的。
一旦盖棺定论,以前的很多细节似乎都另有解释了。
贺成以前也去偏远小学支教过,还去福利院当过义工,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很有爱心的人。
难道他做那些好事,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见不得人的癖好吗?是因为那些缺爱的穷孩子好拿捏吗?
或许一个人表面上有多阳光向上,背地里就有多阴暗龌龊。相恋两年,我从未想过贺成会有这样的恶癖。
就在刚才,他还出现在我房间里……
我打了个寒颤,再次检查门窗,不敢再关灯。
我想明天再找小玉和周禧,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话说回来,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来延云县支教这件事,但是贺成为什么能找到我?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9
这一夜很长,晚上下了暴雨。
我听到好多人在外走动,吵吵嚷嚷,忽远忽近,仿佛是来自梦中的声音。
8 月 8 日早晨,雨停了。
问了人才知道,昨晚他们在找的是小玉。
昨天白天我还去看过她,到了晚上她就失踪了。
为什么?她晚上又偷跑出家门了吗?
那晚刘圻说:「这么小的孩子,成天大晚上乱跑,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现在一语成谶了。
有人说,最后一次看见小玉时,她身边有个年轻男人。他描述了那个男人的体型特征。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小玉昨晚失踪了,而贺成昨晚出现了……
——我不敢再想,我只想找到小玉。
昨晚众人找了几个小时,因为天太黑又下了雨,后来就没再找了。今天继续。
我和他们一道,爬上了附近的山,找遍县城的每个角落,呼喊小玉的名字。
除了山谷的回音,无人应答。
转眼又到了天黑,仍旧一无所获。
我精疲力竭地走过县城的街道,抬眼看见一家饭馆开着电视,在播中央一台。
2008 年 8 月 8 日晚,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开始了。
航拍镜头下,一簇簇烟火升向夜幕,砰然绽放。由烟火组成的巨大脚印,正沿着北京中轴线向前走,气势磅礴,振奋人心。
我为这壮观的一幕深深震撼,又觉得那每一步都重重踩在我心里。我被压得喘不过气,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最后一个脚印走完,路好像就走到了尽头。
就在这时——
找到了,找到了!
我听见有人这么喊。
……
时隔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
但准确地说,只找到一半。
小玉躺在极为隐蔽的山崖下,一个坑洞里。她眼睛睁得很大,衣衫不整,身上遍布伤痕,已经死去多时了。
并且,坑洞里只有她的上半身,没有下半身。腰部被齐整截断,绝非山中野兽所为。
我心痛得无以复加,几乎是看到尸体的那一刻,就知道临死前她经历过什么。
受过殴打,受过虐待,被残忍地杀害,腰斩而死——到底是什么样的禽兽,要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我再次想起,昨晚小玉失踪了,而贺成出现了。
旁人问小玉父亲是否要报警,小玉父亲看着小玉身上新伤叠旧伤,有些迟疑。
小玉母亲却终于放下了怀抱的男婴,哭喊着扑上去:「这可是我们亲女儿啊!」
最后还是决定,不报警。
不过小玉晚上总是躲去学校,学校有责任,要赔一笔钱。
我忽然意识到,我并不能以普世的价值观来分析这小县城里发生的事。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很多罪恶都是这样简简单单就地掩埋了。
被抛尸树下的孩子也是,小玉也是。
他们根本不在乎,真正该对这件事负责的人是谁。
我退到一边,无意间抬眼,就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远处的树旁边。
发现我注意到他,贺成就往后退,藏进夜色里。
当地人协商一致不报警,但我报了警。
这也意味着,此地我无法久留了。
10
小玉的下半身还没找到,警方还没来得及上山,又有第二个女孩失踪了。
是周禧。那个智力有障碍,但画画很好看的女孩。
她和小玉都被贺成猥亵过,这样的联系令我绝望——他是想毁灭证据吗?
毁灭证据也便罢了,为什么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啊?
他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善良正直的警察了。说是恶魔,都不为过。
有了小玉的前车之鉴,周禧的父母快要疯了,哭天喊地四处求人帮着找。
众人不敢停歇,又投入到下一波寻人中去。
8 月 9 日上午,警察上山后,抓紧勘察了小玉被杀的案发现场,但是昨夜的雨太大,不能指望还留下些什么。
小玉的残尸还未被草草下葬,警方将她运下山带回局里。
同时,警方也分派了人手,一起寻找周禧。
我报警一事自然是暴露了。安全起见,之后我的行动都得和警方同步。
寻找周禧的过程,同样十分艰难。
山区地势复杂,县城没有监控,如大海捞针,没有任何突破口。
8 月 9 日傍晚,我再次看见贺成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步速极快,好像要去哪里。
这一刻我的愤怒达到了顶点,我直接朝他的方向跑去。
两名警察见状,也跟了上来。
我们离开了大部队,追着贺成上了一座山。
四下都是茂盛的树林,暗红的夕阳光难以渗透。天色越来越暗,这样的条件下追踪并不容易。
一个晃眼,前方的身影就不见了。
我们跟丢了,只好放慢脚步,朝着可能的方向慢慢摸索。
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这座山上四处乱转,走了一个多小时,天都快黑了。
某一刻,旁边有轻微的声响,我循声过去,听见了哭声。
正是周禧。
她还活着,正发着高烧。身上同样有被殴打侵害的痕迹。
她在噩梦中不停哭泣、说胡话,反复提及一个名词。含糊不清,我没听明白。
贺成再次消失了。大概是发现我们跟随,没来得及下手。
所以现在,幸存下来的周禧,成了最重要的证人。
11
解救下周禧后,警方随即问我追的是谁。
我犹豫了片刻,供出了贺成。
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我对贺成已经彻底断了念想。
我拿出贺成的照片,一个当地人便高喊:「就是他,我最后一次看到小玉,她就和这个男的在一起!」
有充足的动机与时机,以及人证,虽然证据还不足,但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贺成有嫌疑。
警方封锁了县城,排查可疑人员,排查了两天,没找到。
说是封锁,这里的地势也很难真正封起来,贺成已经离开了。
警方将周禧带回局里,我也一同下山,离开了这座县城。
12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以为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只需要等周禧醒了,等小玉的尸体验了,补足证据链,就会实施抓捕。
可是那时,我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点——小玉的下半身仍旧没有找到。
接下来的发展,大部分都是后来案子结束了,吴辉告诉我的。
离开县城后,警方立即立案侦查。
首先是小玉。
小玉的致死因是窒息,却在死后被腰斩了。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上半身和下半身又为什么不在一处,这是疑点。
小玉被害那一晚下了大雨,又时隔一天才找到,因此尸体上很干净,几乎找不到有效的嫌疑人毛发、皮屑、体液等证据。
腰斩伤是当地人最常用的砍柴斧所致,凶器也没有找到。
警方派了一队人,继续在延云县寻找小玉的另一半肢体,以及凶器。
总之小玉这边,暂时没找到直接证据。
其次是周禧。
周禧第一时间被送去儿童康复中心进行治疗。她是幸存者,本应提供有效的证词。
但她毕竟只有八岁,遭受侵害后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创伤,近乎失智,只会反复讲着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名词——
「观音娘娘,观音娘娘……」
延云县当地没有寺庙,没有供奉观音。问孩子父母,他们也一头雾水。
要等周禧恢复神智,还需要一段时间,医生也说不准。这点不能心急,不能为了查案把孩子刺激得更加病重。
所以周禧这边,也暂时没有直接证据。
此外,就是有最大嫌疑的贺成。
一个月前,贺成被指控猥亵了两名女孩,这点刑侦大队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贺成本人当时也默认了,还因此葬送了警察生涯;一个月后,这两个女孩一死一伤,案发时贺成出现在了延云县,行踪诡秘可疑,没有不在场证明。
两市警方开展合作,贺成曾隶属的刑侦大队也参与了本案。
贺成逃回家的次日,吴辉便带人来到他家。
贺母先是懵了,随即拼命阻拦,哭喊着不让抓。
吴辉解释是传唤过去配合调查,但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抓捕是早晚的事。
于是他们带走了昔日的同事。
13
警方想通过贺成的口供,获知小玉下半肢和凶器的下落,补足证据链。
可不论怎么审,贺成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好像知道警方证据不足一样。
贺成曾是一名刑警,对审讯的手段很了解,如今作为嫌疑人也很难乖乖就范。
他既不配合调查,也不为自己争辩。无论如何,他都低垂着眼睛,不说话。
他甚至很有骨气地连饭都不吃,像是某种无声对抗。
就这样过了两天,他始终不肯进食,身体急速衰弱下去;精神也愈发糟糕,都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
警方只好送他去医院。
带着他刚出公安局大门,就见外头围了一群人。
「这就是那个上过电视的变态警察吗?」
「长得像个人,干的是畜生的事!」
「太恶心了,死刑吧!」
群众吵吵嚷嚷,闹作一团,捡起石头、脱了鞋往过砸。
群众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舆论就这样发酵起来了。
贺成上过电视,有一定知名度。出了这种事,一时间腥味大起,各大报社闻风而动。
曾经前途无量的警校优秀毕业生,忽然间成了恋童癖甚至变态杀人犯,沦为阶下囚。所有人都震惊于这样强烈的反差。
2008 年,网络还没有现在那么普及,但起码在我们这个城市,贺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听到那些难听的辱骂字眼,我恍然间产生了割裂感。
在延云县,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我来不及多加思考,就被迫接受了很多信息。
现在案子到了警方手里,我接触不到案情,于是逐渐冷静下来,也有了更多的思考时间。
扪心自问,与贺成在一起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我印象中的贺成真的这么不堪吗?
我以为我已经对贺成彻底断了念想,我以为我可以坦然地看着他被绳之以法。
可是这几天,我频频做梦。梦中都是我和贺成在一起的时光。
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一起去训练场训练,我们聊人生,聊理想,谈犯罪,谈人权……他原本是那么正直、睿智、开朗的一个人。
一个人是有多善于伪装,才能在过去几年的人生中丝毫不露马脚呢?
这两个月发生的一切,或许不是明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有一种预感,再不找到真相,就要来不及了。
14
贺母已经为贺成找好了经验丰富的律师,胜诉的概率非常大。
而警方的调查进展基本停滞。
小玉的下肢依旧没有找到,周禧的精神也还未恢复。
贺成住院两天,全靠挂水吊着,仍然死撑着不吃不喝不说话。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在住院大楼底下看九楼的某个窗口。
有时会看见他在窗口,远远的看不清表情,好像也在看着我。
原来我们的距离,已经这么远了吗?
8 月 14 日晚,我再次来到医院。
住院大楼一楼像往常一样,聚集了几名警校同窗。不能上去探视,大家就在一楼陪贺成的母亲。
比起一个月前,贺母苍老了许多。我看着她,感觉她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是精气神吗?
——不,不是这么抽象的东西。
应当是更具体一些的东西。
一些异样的感觉逐渐升腾起来。我总觉得我遗漏了什么。
贺母对所有人说:「贺成是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我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头脑中不停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上一次见贺母时,她带我吃了散伙饭,说她儿子废了,不想耽误我。
这一次她说,她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表情都差不多,却是两句截然不同的评价。
时隔一个月,两个画面重合在一起——
我好像知道了,贺母身上少了什么。
下一秒,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大量庞杂的画面充斥大脑。
脑海中一道白光闪过,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正在这时,住院大楼门外爆出一声惊叫——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15
警戒线拉起,人群熙攘,长夜喧嚣。
住院大楼旁,垃圾箱翻倒在地,满地都是白得晃眼的医疗垃圾。
贺成上半身光裸,整张脸埋在医疗垃圾里,半张脸沾着不明秽物和尿渍。
血从脑后蔓延了一地,已经断气。
贺母不顾阻拦,扑上去搂着儿子的尸首,痛哭不止。
我看了一眼,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
「为什么……贺成……为什么会这样……」
我喃喃自语。眼泪不停往下落。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
坠楼点是住院大楼九楼男厕。
刚才那个时段,正是值班警察轮换的间隙。贺成在九点二十五分左右独自去了男厕,随后在九点三十五分左右从厕所窗户坠落。
据医生说,贺成今天情绪稳定,神智清醒。
九楼男厕一片混乱,有大量搏斗痕迹,地上还有贺成的病号服上衣,蓝白条纹沾上了灰黄的污渍。衣服周围有拖曳擦拭痕迹,像是用衣服处理过脚印了。
现场搏斗痕迹明显,显然有第二人在场。
贺成的尸体连夜被拉回公安局,进行尸检。
8 月 15 日一早,警方拿到了医院的监控,开始排查可疑人员。
结果却发现,昨晚上九点半除了贺成,没有人出入男厕。
再往前推一天,也没有人滞留男厕。
案发地在九层,且楼体平直,没有破窗而入的可能。
因此没有人具备作案条件,没有可疑人员。
或者说,根本没有凶手。
从头至尾只有贺成本人,最可疑。
如果说贺成畏罪自杀,倒也合理。
可为什么他要大费周章,把自杀现场伪装成他杀现场?
法医验尸后,找到了答案。
16
法医发现,贺成的上腹部有密集的红色斑块,看起来像是掐痕。
按压腹腔后察觉出了异样,于是决定解剖。
最终,法医在贺成的腹腔中发现了一个塑料包。
解剖出来时,这无法消化的东西正卡在胃和十二指肠之间,生前必定带来极大痛苦。
贺成一直不肯进食,不是什么有骨气的无声对抗,而是在几天前,他吞入了这个塑料包,被疼痛折磨得无法进食。
贺成是自杀的。
他是我的直系学长,侦查系的的优秀毕业生。
他知道该怎么布置他杀现场。现场搏斗痕迹可以伪造,搏斗伤可以通过撞击钝物产生,他甚至躺在男厕地上,让面部沾上尿渍。
这些非正常死亡的证明,不用伪造得过于充分,只要在现场勘验中骗过警方就好。
他需要自杀。但如果被警方现场确认为自杀,尸体会直接送去殡仪馆,这不是他的目的。
他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尸体存疑,以致于可以被拉到局里尸检,最终让法医找到他藏在胃里的秘密。
他生前并非有意拒供。
他有话,死后说。
17
一切都晚了,一切也都顺理成章了。
我拿着贺母的照片去儿童康复中心,给周禧看。
不出所料,周禧看见贺母的那一刻,立刻疯狂哭喊起来。
刺激了周禧,我很愧疚。但这确实是最快的验证办法。
8 月 15 日当晚,延云县也有了重大进展。
延云小学校长刘圻深夜出门,带了几个人拿了铁锹去山谷里挖坑。这孤注一掷的行动太过草率,很难不引起延云县调查组警察的注意。
贺成的死像是驱动了一颗关键的齿轮,所有停滞不前的工作都有了进展。
随着调查进一步展开,一个曲折而悲伤的故事逐渐还原出来。
18
有一点我想得没错。
延云县的案子,确实是拐卖案。树下的童尸、小玉的弟弟,都是被拐儿童。
还有一些孩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那是个和延云小学规模差不多的存在。
就好像有两所延云小学,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将时间拨到最开始。
一个多年依靠拐卖儿童为生的女人,生命中会出现怎样的转折点?
1985 年冬天,贺容英经手一名男婴,本来是要拿去卖的,却忽然良心发现,生了怜悯。
她喜欢那孩子,收养了他,取名为贺成。
她决心为了孩子,从此弃暗投明,不再犯罪,于是找起了正经工作。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最后进了计生办,安定下来。
可惜安定的时间不长。
计生办工作稳定,但薪水微薄。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教育,就需要更多的钱。
而曾经干惯了的勾当是来钱最快的。当年一时的善念果然只是一时,没让她从泥潭中爬出来。如今在计生办有些职权之便,反倒更利于犯罪了。
1992 年,贺容英重操旧业,与刘圻勾结,在偏远山区延云县设了一个隐秘的场所,作为被拐儿童的中转站。延云县当地人得益于这项黑色产业,也都共同守护着这个秘密。
贺容英靠着拐卖生意赚了很多钱,用一双黑手从泥潭中托出一个干净的孩子。
这孩子在母亲的庇佑下,从小生活富足,无忧无虑。
他与生俱来一股正气,一心匡扶正义、造福百姓,他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警校。
他阳光开朗,正直善良,去福利院做过义工,去山区做过支教。这些经历让他无比痛恨弃养与拐卖。
2008 年 7 月 5 日,贺成追踪一名人贩,顺藤摸瓜来到了延云县。
可就在这个偏僻闭塞的山区县城,母子俩意外相遇了。
贺容英并不反对儿子当警察,她认为有警察作为内应,更利于她展开工作。
她计划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把一切向贺成和盘托出。既然这次意外相遇,那索性就这次吧。
可这名正直的年轻警察,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他的世界观已然崩塌。
他始终追求正义,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正义是脏的。二十多年来,他的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拐卖儿童的脏钱支撑的。
他踩着许许多多被拐儿童的眼泪和鲜血往上爬,这才得以实现他光明的理想抱负,当上了人民警察。这样成长起来的他,工作却恰恰是调查拐卖儿童案。这人生实在是荒诞可笑。
2008 年 7 月 9 日,贺成亲眼目睹了贺容英杀人抛尸的过程。
一个五岁男孩从中转站出逃,不慎摔断了腿,即便抓回去也卖不出好价钱。贺容英怒从心起,生生扭断了男孩的脖子,就地埋了。
这个过程,同样被年仅七岁的赵玉看见了。
贺成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劝母亲自首。
母亲痛骂儿子没良心,为了养他自己已经黑透了,儿子却想要她死。
她让刘圻强逼两个当地孩子,背了指控贺成的台词,污蔑贺成有猥亵儿童的行径,直接反映到他单位,以此作为威胁和警告。
贺成没有就范,也没有争辩,直接选择了离职。
他并非因为不堪受辱,而是因为在延云县,他放过了贺容英,没脸再当警察。
他与我分手,毫不留情。因为他不能抽身,但我可以。
那之后,就是他独自一人与母亲漫长的拉锯战。
其实有很多事,我都理解反了。
我以为贺成精神出了问题,贺母才去想办法开处方药给他治病;
实际却是贺母弄来精神病处方药利培酮,每天加在贺成的饮食里,挫伤贺成的精神,让他嗜睡、萎靡,以此达到精神控制的目的,方便洗脑儿子与她合谋。
我以为贺成离职后去贺容英的单位当文员,是贺容英走了关系安排的。
实际却是贺成为了更好地监视并制约母亲,自己想办法进去的。
我对此一概不知,我去了延云县。
……
我在延云县的第一夜,刘圻是准备将我迷晕,卖给当地人做媳妇的。
但在校长办公室,我没有喝他的水。
深夜,刘圻来到我宿舍门口,本想再次行动,却听见了我和小玉的对话。
得知我的真实意图后,他不敢贸然行动,次日一早将此事告诉了贺容英。
贺成正是因为听到贺容英与刘圻通话,才知道我只身入虎穴。于是他当即前往延云县。
临走前他告诉贺容英,如果贺容英不自首,他会去告发她。
贺容英也紧随其后去了延云县。与此同时,刘圻接到两个指示。
一个是将两名知情的女孩灭口,嫁祸给即将到达延云县的贺成。
一个是杀了我。
那一晚,贺成出现在我房间里,我吓坏了,我不知道他是来保护我的。
我把他赶出去。他就在门外,守了一整夜。
那一晚他在门外,听着我与吴辉通话,说他精神有问题,说他变态恋童癖。
之后的两天,无论我走到哪里,他始终都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徘徊,直到警察上山。
小玉的事,他已无能为力,他只能想办法救周禧。
我跟在后面追踪他那次,实际上他是在追踪贺容英。
最终贺容英没来得及对周禧下手,我和两名警察就已经被贺成引去了。
……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两个问题。
第一,为什么小玉会被腰斩,且上肢和下肢不在一处?
因为下肢存有贺成「犯罪」的直接证据。
贺容英知道,贺成从小有个问题,吃了消炎药,晚上睡觉容易遗精。
从贺成劝她自首开始,她便想好了制衡贺成的计划。
某一晚,她不仅给贺成下了精神药物,还下了超量的消炎药,这也使得贺成中枢神经严重受损。
她收集了她儿子的精液,低温保存,以备后用。
在延云县,贺容英将贺成的精液沾染在小玉的下肢上,藏了起来。
如果贺成一定要致她于死地,她就会让警方找到小玉的下肢,拉他一起下水。
如果贺成选择妥协,不再追究,小玉的下肢就永远不会被找到。她会请最好的律师,帮助贺成脱罪。
最理想的路,自然是第二条了。
她散播消息,利用舆论造势,也是逼迫贺成为了名誉而就范,选择第二条路。
贺成多日拒供,她本以为贺成妥协了。
却没想到,贺成自杀了。
第二,贺成胃里取出的塑料包是什么?
周禧在山洞里遭难,发高烧说胡话,不停地喊:「观音娘娘,观音娘娘……」
贺容英离开时没有听见,但紧随其后的贺成听见了。
他知道,之后其他人也都会听见。
贺容英一直戴有一对观音形状的金耳坠,后来就没戴了。这也是我再次见到贺容英时,感觉她身上少了什么的原因。
那天吴辉等人登门时,贺荣英刚洗完澡,她的这对金观音耳坠脱下放在了桌上,还未戴起。
贺容英不知道「观音娘娘」一事,但贺成知道,警方知道。
贺成一直劝母亲自首,可警察真的登门时,他却下意识地想保护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