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出自专栏《鹊踏枝:太子妃从入门到放弃》

1

在我双腿都跪到麻木以后,嘉帝终于下令回宫。

临走之前,他凉凉望了百里临一眼。

「你不像朕。」

百里临从容低头:「儿臣愚钝,不及父皇万分之一。」

宫墙内微风习习,嘉帝静了许久,语带怅然:「不像朕也好。」

众人恭送嘉帝与皇后远去,百里晃和叶枝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了上去。

叶枝扶起出了一身冷汗的我。

「你太冲动了。」她道,「你应该很清楚,三个月根本不够。」

「是啊,我做不到。」

「那你还……」

「但是有人或许能做到。」

「谁?」

我抿了抿唇,努力撑起唇角:「枝枝,陪我赌一次。」

2

我与叶枝找到易见时,他正躺在摇椅上,身上堆满各种各样的书。甚至他的脸上,还盖着一本《缀术》。

侍者喊了几声,易见没反应,叶枝见状,高声骗道:「长乐公主回来了!」

易见一秒转醒,睡眼惺忪地四处张望:「念念回来了?哪儿呢?」

见是我们,他身上的气又霎时泄下去。

「……你们跑来做什么?」

叶枝开门见山:「想请你做老师。」

易见撑起下巴,笑得戏谑又夸张:「哇,叶警官竟然也有需要小人教的东西?」

「少贫嘴。」

叶枝同他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易见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时「嗯」两声,末了说:「可以啊。」

我瞪大眼睛:「就……就可以了?」

易见瞟了我一眼,问:「开工资么?」

「开,」叶枝接过话,「你要多少。」

「谈钱多伤感情……我听说叶警官随身装备里有不少好东西,借我看看呗?」

叶枝皱眉:「你难道不该先担心可行性的问题吗?」

易见伸出一根手指,一边「啧啧啧」一边摆动。

「小叶,你也太小看我了。」

叶枝沉默了一会儿,将枪扣在桌上:「成交。」

3

第二天,易见就在城中张贴出了招贤启事。

上面写着,城中所有有意参加今年科举且有一定基础的女子,都可来城西学庐报到。

入学就送奖金,考试成绩佳还有额外奖励。奖金丰厚诱人。

一时间城中各家平民趋之若鹜,消息迅速地散播出去。

我很震惊:「还能这样?」

「这叫钱能通神,」易见掂了掂手中的钱袋,「你弄这个学堂,只限定了必须是女子,又没限定必须是宫女。摇光城这么大,还愁挑不出几个好苗子来吗?」

跟在我身边的夏蝉忍不住问:「可十三驸马……真的会有人来吗?」

「这你就不懂了,」易见笑道,「这钱通的可不是有才学的女子,这钱通的,是那些女子的双亲。听到能赚钱,他们便不会多说什么。」

叶枝斜眼看他:「你积极性倒高,有些人前两个月不还说自己做不了男主吗?」

「此一时彼一时,」他说,「我改主意了。」

张贴完告示,我同叶枝、易见以及随我学习的几名宫女候在了学庐内。

嘉帝拨给我的学庐,说是学庐,其实也就是一间堪称简陋的废旧房舍。离宫城不远,打扫干净以后,勉强可以充当私塾。

然而,及至午后,门外才来了个小姑娘。

她扶着木制大门,小心翼翼:「请问……这里真的可以报名参加科举吗?」

「可以,」我忙道,「姑娘请这边来!」

她看起来不过豆蔻年华,瘦瘦小小,一双眼睛水洗似的亮。见了我们,怯怯地行礼。

易见倚在桌子上转笔,朗声问:「擅长哪一科?」

那姑娘似乎被易见吓了一跳,半天才细声细气地答:「明、明算。」

易见挑了下眉,有点意外。

华阳科举分文举、武举。文举又分五科,即进士、明经、明书、明法、明算。

进士考诗赋,明经考经学与射策,明书考书法,明法考法令,而明算,则考算学。

在科举的所有科目中,书、算两科最为专门,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为了科举,民间鲜少会有人去攻读此二科。

在女子不可科举的当下,很难想象会有女子愿意私下钻研算学,也难怪易见这样惊讶。

易见放缓了语气,问:「读了哪些书?」

小姑娘挺起胸脯,露出些成竹在胸的傲气:「《九章算数》和《周髀算经》最熟,《夏侯阳》也已通读。其余的……只《缀术》还读不大明白。」

他清清嗓,又端起架子:「你此前随谁学的算学?」

「家父楚衍,于算经十书尤得其妙。我自幼随父亲学习天算,以承父业。」

易见一下坐起来:「你父亲是楚衍?!」

小姑娘抖了抖,谨慎地点头。

「捡到宝了,」易见飞快地对我耳语,又转向她,「你唤作什么名字?」

「楚双十。」

「好,楚双十,」易见将一包银子放进她手心,「你通过了。」

楚双十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随后灿然笑起。

易见扶了扶眼镜,下巴一甩,道:「进去等着吧。」

「等等!」楚双十喊。

我正困惑,她小跑到门外挥舞双手,蹦跳着大声道:「他们没骗人!真的!快来呀!」

我与叶枝面面相觑。

随后,我听见悦耳的环佩碰撞声。

门大开的刹那,我不禁睁大眼。

十数名女子款款而来,或温或烈,或柔或骄。

布衣、绸袍、霓裳;短褐、袄裙、褙子。

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我忍不住掐自己的手:「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叶枝轻声笑道,「不过我想,你可以开始做梦了。」

4

安置完学庐的人回到东宫,已是黄昏。

百里临去宫中议事还没回来,叶枝走在我身边,忽然问:「之前听说顾良娣是位才女,怎么这次没见你找她?」

我微微一停,如常笑起:「这不是正要去吗?」

叶枝探究地盯着我。

「你对她的态度……好像有些奇怪。」

我但笑不语。

顾夕瓷住的地方在东宫的偏殿,我与叶枝前去时,殿前的小灯烛火幽微。

叶枝伸手叩门,不多时,顾夕瓷开门出来。

「太子妃娘娘……还有叶姑娘,」她轻咳道,「这个时候拜访,有什么事吗?」

我闻声道:「前两日白天东宫闹腾得很,不知有没有吵到姑娘?」

顾夕瓷迟疑了一瞬。

「臣妾只望见了滚滚浓烟,未曾出门探看。太子和娘娘无碍就好。」

「本宫倒是没事,只是可惜了那些书。」

顾夕瓷道:「不过是些医书和童书,娘娘再寻也是容易的。」

叶枝皱眉。

我仍是笑:「本宫与陛下打了赌,今年秋闱,可破例准许女子参加。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顾良娣不想试一试么?」

「臣妾便不去了,」顾夕瓷柔柔回答,「臣妾既已嫁了太子殿下,自当安分守己。」

我忍不住咬紧了牙。

极其沉痛的情绪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心上。

我忍耐着,扬起一个笑。

「说得也是,」我说,「既然如此,本宫便不叨扰了。」

5

她不是顾夕瓷。

她绝不是顾夕瓷!

我认识的琼姑娘,风骨如玉、文思如泉、行止如灯,胸中有沟壑,满腹藏锦绣,不会为世俗所染,更不会为权贵折腰。

她应该遍行名山大川,成为当世第一位女状元!

她去了哪里?她现在何处?她还能不能回来?

回到正殿,我脱力地扶住宫柱。

「林鹊!」叶枝抓紧我,「你怎么了?」

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

我用力地平复心绪,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反握住她。

「枝枝,她不是她。」

「什……」

「她不是顾夕瓷!刚刚我说可惜了那些书,我根本没说是什么书,她却知道是医书和开蒙的书。这说明她就是那个给皇后通风报信的人。」

叶枝定定神:「是。我注意到了。但这和她是不是琼姑娘有什么关系?」

「你不了解琼姑娘,她学富五车,毕生梦想就是遍行天下,修撰典籍,以她的才学参加科举定会脱颖而出,但你看她现在,」我一阵痛心,「飞花令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再怎么身体抱恙,那样简单的词,她如何会接不上来?」

「可她不是背出了你初见时吟诵的词吗?」

「那恰恰说明不对,」我道,「我那首词极其普通,且隔了这样久的时日,琼姑娘即便记得,也该略作思考,或是只记得最后一句,可她立即就对了上来。」

我在殿内踱步。

「易见说,魂穿之人,初来之时会望见身体原主的记忆,甚至能够反复阅览。但魂穿者在华阳的待遇,远没有其他穿越者来得好。我翻阅过地方志,偶有高喊自己来自于异世的人,基本都被视作鬼灵附体,不是被杀,就是被关。」我顿了顿,「魂穿者要想在华阳活下去,只能学着成为原主的模样。至于易见,那已然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叶枝静了半晌,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沮丧摇头:「还不清楚她的目的。若她安分守己,我亦不想为难她。只是,还是要找易见问一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原先的琼姑娘回来……」

6

「让魂穿者回去?」

易见合上书卷,挑起了眉毛。

「我最近也没惹你们啊,你们赶我回去干什么?」

「谁说你了。」叶枝翻了个白眼。

「那你们说谁……等等,你们找到那个穿越者了?」

我忧心忡忡:「不止找到了,还就在东宫呢。」

易见将书重新翻开,毫不在意地胡乱跳页。

「没事,魂穿者倒也确实能回去,还没身穿的时间限制。」

我心里一喜:「要如何做?」

「简单。死了就行。」

我的笑容凝滞在了嘴角。

叶枝皱眉:「那原先身体的主人怎么办?」

易见瞧她一眼,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还能怎么办。没了呀。」

我大惊失色:「什……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易见道,「原主要想抢夺控制权,只能在魂穿者刚来那一会儿。并且,魂穿者之所以会魂穿,是因为原本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进入了濒死状态。」

叶枝敏锐一歪:「你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

易见嘻嘻一笑:「不告诉你。」

我问:「……那之后原主会怎么样?」

「会被关在身体的角落吧,」易见说,「还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听到外面的声音,但是无法做出回答,也无法控制身体。不过,她可以和魂穿者说话。」

我咬住唇。

对顾夕瓷而言,这甚至不如去死。

「我当初来那会儿,我这具身体的主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他是私生子,大房对他不好,还逼死了他亲娘。父亲不闻不问,整日寻花问柳。那孩子对我说,只要我帮他娘报仇,这身体就随我使用,反正他也不想活了,」易见捉着茶杯,轻淡地出声,「其实我抢得过他,但咱们用人东西还是得讲究个名正言顺不是。」

叶枝眸色晦暗:「……所以你就帮他杀了他全家?」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易见一惊一乍,「谁说是我杀的。」

见叶枝不大相信,他不得不自剖:「我只是搜集了一些他们家的罪证,放到了能被『那位』看见的地方。」

「那位是……陛下?」

易见笑而不语。

叶枝一脸警惕。

「我突然觉得你这人很危险……你以前干什么的?」

「我?」易见故作天真,「平平无奇的人民教师而已。」

7

时间紧迫,「仰止学庐」很快就开了学。

课程时间上,总体遵照易见所说的现代备战「高考」的作息,又略有不同。

易见将时间规划得充实且有序,使得所有人都能被照顾周全,其熟练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易见将共二十一位女子按其学科擅长类型分成了五组。

人最多的是进士科,有八人,几乎占去总人数的一半;人最少的是明算科,只有一个楚双十。

此外,明经六人,明法四人,明书两人。

我在进士和明经二科上算是略有心得,但还是比不上易见。

天知道他记性怎么那么好,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史书法条,都能信手拈来。

「人总得有些擅长的事,」易见懒声道,「我擅长的事就是考试。」

事实证明,易见不但自己擅长考试,还很会教人。

他每日给各组布置任务,待度过摸底阶段后,增加三日一小测,七日一大测,并在墙上张贴进度表和成绩走势图,帮助每个人巩固和提高。

早上是晨读,白天是课程与自习,夜晚是答疑与纠错。

他让每个人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错题集,并给每一科的学生整理了所谓的「知识体系」和「重点框架」。在他的概括下,厚厚的典籍成了几张薄薄的框架图,每个人只要看着框架就能自查自纠,查缺补漏。

易见对她们说:「你们必须记住,这或许会是你们此生仅有的机会。」

起初,有的姑娘放不开手脚,读起书来也小声,易见就火冒三丈。

「你蚊子叫呢!这样读能背下来吗!要大声!要快!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士不可以不弘毅士不可以不弘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任重而道远任重而道远!」

到后来,整个学庐都是狂放不羁的读书声,此起彼伏,交响生辉。

我问易见:「楚双十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那一日你反应那样大?」

「我之前在现代的时候读到过,她父亲楚衍是一名出色的古代算学家,」易见感慨,「据史书记载,他女儿承袭父业,亦善算术,作出过杰出的贡献。没有任何一本书记载下她的名字。后世只唤她『楚女』。」

我有些心酸:「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么?」

「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易见想了想,又说:「其实史书上留下名姓的女子也不算少,只是要跟男子比,那就是九牛一毛了。再除开一部分声名狼藉的,一部分冠以父名或夫名的,就不剩多少了。」

他摇摇头,似乎有点唏嘘的样子,继续转身监督学生去了。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8

学庐的课业推进得很顺利,但除开学业上的困难,生活上的约束也让人头疼。

女子家中大多门禁较严,为了让学生们没有后顾之忧,百里晃搬来了摄政王府的侍卫,护送各人上下学堂。

学生们听话努力,每日勤恳学习、早出晚归,从无怨言,几乎是整颗心都扑在了筹备科举上。

外界却并不这样想。

「仰止」开学一个月后,城中谣言四起,有人说仰止学庐是打着学习旗号的官妓场所,更有甚者,写了各种淫词艳曲,隔着学庐的墙丢进来。

姑娘们见了,往往气得发抖,也有父母要将自家闺女带回去,我同叶枝百般劝说,才安抚下去。

楚双十抹着眼泪问我:「林鹊姐姐,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们?明明我们只是念自己的书,没有碍着任何人啊。」

「因为他们害怕。」

我弯下腰,抚摸她的发辫。

「因为他们懦弱、失败、狭隘,所以他们害怕看到你们崛起,害怕看到你们发光。他们害怕你们变得强大,因为这样他们就无法任意掌控你们的人生;害怕你们变得聪慧,因为这样他们就无法将你们欺骗。不要听,双十,什么都不要听,」我一字一句,「只要拼命学。」

楚双十认真地听,认真地红了眼圈,然后用力点头,转身跑回课室。

我在心里想,走出去吧。

我希望她们走出宅院、走出牢笼,走进总被冠以父名夫名的史书,去以自己的名姓,刻下痕迹,可前路究竟如何,谁也无法得知。

秋风徐徐而过,我一转头,望见叶枝正看着我。

我冲她笑:「怎么了?」

她走过来,将一份莲花酥放进我怀里,随后坐在我身边。

「你变了不少。」

「哪里变了?」

「嗯……说不上来。」

我和她并肩坐在学庐的院子里,我打开纸包吃莲花酥,她便也从我怀里拿了一个,咬下一口。

甜丝丝的奶黄馅儿在舌尖融化,将秋风带来的寒凉消解了一些。

我笑着说:「天气这样凉,说不定秋末就会下雪了呢。」

叶枝问:「摇光冬天会落雪吗?」

「会呀,」我道,「摇光每年冬天都会下很大的雪,可好看了。」

「我没怎么见过雪。」

「咦?」

「我生活在江南,那里冬天很少落雪。」

我下意识地接:「那以后我带你看雪。」

话说出口我才反应过来不对,怔怔地住了口。

我与叶枝,何来以后。

沉默一阵,叶枝忽然问:「想过以后吗?」

「嗯?」

「你要她们追求梦想,那你呢?」

我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叶枝又道:「我知道你还在和李大夫学医。她告诉我,你很有天赋也很努力。所以以后呢,你要做宫里的医官吗?」

「……没想好,」我将莲花酥咽下去,答得很小声,「宫妃可以成为医官吗?」

叶枝叹了口气。

我笑道:「我的事不重要啦……还是等……」

「重要。」

「欸?」

「你的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叶枝重复道,「我希望你自私一些。你的人生,不是用来讨好别人的。」

她深吸一口气。

「我问过易见了,他说下次五星连珠在冬至日,并且,法阵理论上容许两人通过。至于记忆丢失,我们可以互相写一封信放在对方身上,到时作为证明。」

我捏紧裙角。

「你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考虑。」

「枝枝,我……」

「你一个人改变不了这个时代。我走以后,你会继续被压在宫墙之内,压在世俗和教条之下。不论你愿不愿意,他们会逼着你回到所谓的『正轨』。而你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再次失去自我,甚至失去生命。我不想看到那样的结局。」

她的话语甚至染着恳求。

「你在现代会有更好的学习机会,会有更广阔的人生,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不要在这里停留。跟我走吧,林鹊。」

「好,」我轻声道,「我会认真考虑。」

9

回到东宫的时候,书房的灯还亮着。

叶枝回了自己的房间,我走到书房外,隔着窗纸描摹百里临的轮廓。

他没发现我。

他太过专注,也太过忙碌。

百里临,他有他自己的责任,自己的道路。

有我这样特立独行的妻子,甚至会成为他往后的负累。

我的心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那些秋风无声地灌进去,将它撑得鼓胀而酸痛。

在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百里临从门中走出来,唤:「阿鹊?」

我傻站在原地,看着百里临大步走上来,自然地握住我的手。

「好凉,」他抱怨,「明日让他们给你拿个手炉。」

好像他总是能追上来。

在每个我想要放弃他的时刻,百里临都会像这样,不讲道理地追上来。

真过分。我想。

他牵着我的手要回去,我没动。

我问:「殿下不用忙了吗?」

「不忙了,」他回,「事情是忙不完的,孤想陪你。」

他眼下还泛着青黑,大约是近日又熬了夜,显得精神不大好。

我提了宫灯,与他一起安静地走回主殿。

以往我总觉得东宫的宫道漫长,此刻却又觉得,眼前的路不过如此。

如果百里临能陪在我身边与我做一对平凡夫妻,春时踏青,夏时听蝉,秋时观月,冬时赏雪,走再多的路,我也会感到幸福。

可我不能那样任性。

他是华阳的储君百里临,不是林鹊的百里临。

在正殿门前,我忽然停下来。

百里临跟着停步,问:「怎么了?」

我仰起头,月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想说:百里临,我可能要离开你了。

可是,我听见自己怔怔脱口而出的声音。

我说:「百里临,我好喜欢你啊。」

宫道旁的草木中有隐约的虫鸣,树叶被风纠缠出簌簌的响声,下一瞬,百里临倏然靠过来吻我。

他吻得温柔又滞重,一边小心地扶着我的后腰,一边使力扣住我的耳侧,很慢,却很凶狠。

我不由退了一步,手中的宫灯被震得摇晃。

他停下来,眼中的光像月下河流般迷离,呼吸和心跳却像夏日骤雨般凌乱。

我本能地推拒他。

百里临凝滞了一刹。

半晌,他俯身亲我的额头。

「没事,」他低声道,「孤去书房睡。」

他走出几步,我紧攥着宫灯,出声唤:「殿下。」

百里临回头。

我别开脸。

「……一起睡吧。」

10

事态的发展逐渐脱离我的控制。

我们吻进宫殿,吻进床帷,直至千枝凝玉,繁花浮雪。

起初,百里临只是将我圈在榻上,克制地吻我的脖颈和耳侧。

后来,他愈吻愈深。

他说:「阿鹊,你可以在任何时候选择停下。」

随后的事浮浮沉沉,我像是喝多了酒,醺然欲醉。

意识飘散又收拢,只记得我蜷起手指,忍不住问他:「会痛么?」

百里临嗓音喑哑。

「我会轻。」

11

百里临是个骗子。

他根本没轻。

我喊了无数次停,喊得喉咙发哑、带出哭腔,又被他诱着、哄着、吻着,重新拽进深渊与海潮。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将被褥拉过头顶,脸热得无地自容。

他翻个身抱住我,鼻尖抵在我颈窝。

「百里临!」我恼羞成怒,「你上朝去!」

「嗯。」

他答应得毫无诚意,边应声边搂我更紧。我想起身,却发现长发被他打了个结,和他的头发系在一起。

幼稚。

我笑得有点鼻酸。

百里临将我捞回去,含混道:「阿鹊,再睡会儿。」

「……你早朝呢?」

「孤全年无休,难得休沐一日怎么了。」

我朝他砸去一个枕头。

「你不上早朝,我还要上早课呢!松手!」

「不松。」

我用了点力,想弄开他的手,百里临皱了点眉,闭着眼睛嚷:「疼。」

「疼就松手。」

「不松。」

百里临倏忽睁眼,凑近我。

「时间还早,夫人精力若这样好,不如……」

12

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从百里临那儿逃出来。

柳絮她们已经去学庐了,大约是看百里临还在,就没喊我。

我加快步子,想向东宫侍卫动辆马车,却意外地在路过叶枝房间的时候,看见假顾夕瓷从叶枝那里走出来。

我十分困惑地停下来。

叶枝看见我,脸色一变。

我迈步走过去,问:「顾良娣怎么在这儿?」

那位假顾夕瓷笑得绵里藏针:「臣妾与叶姑娘相谈甚欢,便留在她这里住了一晚。太子妃娘娘一定不会介意吧?」

我更加困惑。

叶枝白了脸吼:「闭嘴!」

「枝……」

我刚想说话,叶枝就抓过我的手。

「别理她,我们走。」

我被叶枝拖着,一路踉踉跄跄。一头雾水地回头,只见顾夕瓷还立在风中望着我。

她没有追上来。

不知为何,她的笑容让我觉得难过。

我和叶枝一起坐上去学庐的马车。在车上,叶枝终于开口向我解释。

「我知道她是谁,」她再三调整自己的呼吸,似乎相当艰难地在压制自己的情绪,「她叫季玥,是我曾经的……朋友。」

13

季玥和叶枝的关系,很难用三言两语去定义。

叶枝第一次见到季玥,是在秋雨潇潇的凌晨。

那时她还是实习刑警,尚处在察看受害者尸体会忍不住干呕的阶段,在基层历练,下班晚,事儿琐碎又繁重,每天都心力交瘁。

有一天她加完班,刚洗漱完要躺下,就听见楼下有哭声。

特别明显的,女孩子的哭声。

「我下楼找了一圈,发现她在我后面一排的单元门前。没带伞,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裙,坐在台阶上哭。身上酒气很重,妆也很浓。我走过去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抬头看着我,哽咽着说自己钥匙丢了。」

「然后呢?」

「我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大概多久回来。她说她男朋友等会儿会回家,到时候会来接她。天很冷,于是我暂时带她回了家,」叶枝微微一停,「她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训斥我,说我身为女孩子没有安全意识,这样随便带人回家。我被她气笑了,说你还能是坏人不成。」

我忍不住笑起来。

叶枝却垂下了眼:「……她就忽然大哭了起来,不断地说自己很脏、很坏。」

季玥说自己是夜总会的人。

在现代,那样的地方约等于古代的歌楼。

叶枝看出她不情愿,问她何必如此。季玥说,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后来她在叶枝家睡了过去,直到天光破晓,一个男人才来将她带走。

临走以前,季玥说:「你救了我一命,我会报答你的。」

叶枝本以为这就是她们最后的交集,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在出警时又见到了她。

她是报案人。

两个男人为了她大打出手,一死一伤。据说是情感纠纷。

「这姑娘也真是厉害,两个男人被她玩得团团转,都对她死心塌地,」协同办案的民警感慨,「她自己倒是摘得干干净净。」

「……」

彼时季玥坐在等待椅上,妆容精致、睫毛浓密,丝毫不见那一晚颓丧的样子,看见叶枝,还笑眯眯地挥手。

叶枝问她为什么要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

她眨眨眼,语气无辜:「他们会帮我还债。」

之后,事件被证实与她无关,警局将她放了出来。

再之后,季玥日日等在叶枝家门口,纠缠她上下班,要她收留她。

叶枝被缠烦了,鬼使神差地提出一个要求。

「我告诉她,如果她能辞去夜总会的工作,不再像以前那样生活,我就答应与她合租。」

季玥答应得很爽快。

她们确实过了一段堪称快乐的日子。季玥会给叶枝做饭,即便叶枝很晚下班,她也会做好热汤面等她回家。

休假的时候,叶枝也偶尔会陪季玥出去逛逛街,做些小姑娘爱做的事。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季玥故态复萌。叶枝发现她回到了原先的交际圈,又开始与不同的男人周旋,并且,习惯性地欺骗她。

叶枝垂下眼,似乎有些绝望:「她改不了。总是这样。」

我迟疑地问:「所以……你们决裂了吗?」

「是。」

「完全不联系?」

「那阵子我正好接到秘密任务,所以就留下纸条,收拾行李自己离开。没有我的约束,我想她会过得更快活。」

「……我觉得不是那样,」我狠狠咬着指节,「易见说,魂穿者之所以会穿越,首要条件是原本的身体进入了濒死状态,对吧?」

叶枝堪堪反应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

我正色:「枝枝,她在你走后……很可能出事了。」

14

叶枝要我暂时不要招惹季玥。

季玥的事,我确实帮不上忙,于是我应允下来。

当务之急,是与陛下的赌约。

陛下定下规则,即便有女子能通过秋闱的考核后,进入前三甲,还需要通过特殊的殿试,由陛下与各大文官亲自审核。

尽管我心里仍然痛心顾夕瓷,但事已至此,除了让叶枝先去交涉,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若季玥能解开心结,总比眼下的状况强上几分。

时间推移,秋意也愈发浓重。

中秋佳节前,学庐早早地告诉姑娘们,要给她们放一天假,让她们在家与父母吃团圆饭,顺便好好休整一番。

中秋前一日,学庐中午就放了课。放课后,易见却破天荒地紧皱着眉头。

我留在庐内收尾,见状觉得稀奇:「驸马哪里不舒服?」

「说不上来,」易见捂着心口,「就是觉得堵得慌。」

没一会儿,易见回了公主府,我和柳絮出门落锁,忽有快马奔来。

一侍卫单膝落地,伏于我身前,双手呈上一份陛下特谕。

「太子妃娘娘,」他恭敬地唤,「相爷向陛下求了恩,要属下接您回去一趟。」

15

刚走进相府,我娘就迎了上来。

我眼眶一热,唤:「阿娘。」

我爹林三千带着小妹小弟紧随其后。

「这是当今太子妃!你不行礼成何体统!」

我娘回过神,急忙忙地下跪。

「臣妇参见太子妃娘娘。」

我爹也跟着跪。

「微臣林三千,携林鹭、林鹤,叩见太子妃。」

我将他们一一扶起来,阿娘抚着我的发,哽咽道:「上次见你还是两年前回门,怎么瘦了这样多?」

林鹭抱住我的腰:「阿姊,鹭鹭好想你。」

「乖,」我摸摸她的头,又看向林鹤,「鹤弟可有好好用功读书?」

「回娘娘的话,鹤勤学苦读,一日不敢懈怠。」

我笑着掐他脸:「这么乖,还是当初那个混世魔王么?」

林鹤白嫩的小脸上一阵红。

我爹咳了两声,打断我们叙话。

「林鹊,随我来书房。」

16

书房的门缓缓关上。

我爹沉声道:「跪下。」

我不吭声,听话下跪,膝盖磕在坚硬的石地上发出闷响。

他抽出藤条,问:「林鹊,你可知错?」

「女儿不知。」

「自古男子为天,女子为地。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是女子本分。如今你不务正业、离经叛道,是要让相府为人所耻笑吗!」

「女儿绝无此意,」我淡定平视前方,「更没有离经叛道。」

「你还敢嘴硬!」

藤条狠狠地落在我背脊,我咬紧牙,没有呼痛。

我爹痛心道:「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怎会变得这样叛逆……你的《女德》、《女诫》,都读到哪里去了!」

「叛逆?」我不解地眨眼,「为什么只是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就要被称作叛逆?」

他颤颤地握着藤条,被我气得说不出话。

我当然记得那些。

就在不久以前,我还是那个模样——他们最喜欢的,我的模样。

女德有言:「性格柔顺,举止安详;低声下气,谨言寡笑。」

女诫有言:「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

这些话真的错了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看见了许多女子,她们并不甘于这样活着。

至少,她们应当有选择和尝试的权利。

半晌,他道:「……你嫁给太子,当务之急是早日生下皇太孙。只有生下孩子,你的地位才能稳固,你的未来才有保障!什么学医、办学,你这是在自掘坟墓、自毁前程!林鹊,你不顾惜自己,好歹要顾念你母亲!」

「母亲操劳一生又得到了什么?」我问,「阿爹,您要我顾念母亲,那么您呢,您顾念过母亲吗?」

我爹被我反驳得直接愣在原地。

我忍着疼,语气平稳:「……您知道母亲爱吃什么吗?知道母亲每个月的月事是什么时候吗?知道她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吗?当年在摇光城,阿娘也曾红极一时,百家求娶。您也曾对天地立誓,会终生爱她。结果呢?小娘一位接着一位,还总有上门认亲的弟妹。父亲,这些年来,你当真对阿娘无愧吗?」

他狠瞪了我很久,最后颤巍巍地憋出两个字。

「……孽障!」

「究竟是女儿大逆不道,还是爹爹被戳中了痛脚?」

我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为父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过得安稳幸福,又有什么错?」

「父亲真的是希望我幸福吗?」我问,「您希望的,是我的一切能为林家带来荣光,能为您带来助力。而不是我获得属于我自己的幸福。」

他说不出话,笨拙地掩盖着自己的慌乱,许久,他将藤条丢去一边。

「罢了……罢了,」他喃喃,「都是报应。」

他转身要走,我猛然想起一件事。

「阿爹,您认识程今月吗!」

「程今月……」他声音低得仿若呓语,「已经死了。」

「死了?」我一怔。

他回过神,抚了抚我的头,笑得像蝉翅一般薄弱。

「百里嘉啊,最是狠心、最是狂悖、最是深情。」

我看着我爹摇摇晃晃地向外走,佝偻得像是苍老了十岁。他怆然地走着,神色却轻松得仿佛终于卸下了肩头重担,得以解脱。

「我的女儿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但愿往后,你不会后悔。」

院外长天茫茫,我站在门中,听见他长长叹息。

「与太子在一起……已然是这个家能为你挣得的,最好的前程了。」

17

我与母亲和弟妹告别,执意在宫门落锁前赶回了东宫。

背上我爹打的伤灼灼刺痛,即便我给自己配了药敷上去,也只能略微镇痛。

百里临看得不忍,取了张薄毯披在我肩上。

「这几日安心休养。少出门。」

我伏案抄写医书,闻言急得咳了两声:「那怎么行?学庐那边需要我帮忙,李大夫也给我布置了功课。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为什么非做不可?」

百里临将我的手握过去,让我转身看着他。

他半跪在地上,眸有痛色。

「阿鹊,你本可以不那么辛苦。留在孤的身边,从此安稳富贵一生,难道不好吗?」

「百里临,」我无奈,「你不是说过会努力理解我的吗?」

「孤说孤会努力理解你,又没说孤一定做得到。」

「你这是强词夺理。你明知道我喜欢……」

「你喜欢那些,那我呢?」百里临的脸贴着我的手背轻蹭,「你不喜欢我了吗?」

「没有不喜欢……」

我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这段时日,我对百里临确实忽略。

白日里基本在学庐,夜里回得晚,即便是休沐日或是约定了要向李烛请教的日子,我也是在试药方或温书。

两人聚少离多,几次他想亲近我,都被我三言两语哄了过去。

百里临将头靠在我腿上,合眼拥住我。

「林鹊,我好像……要抓不住你了。」

备案号:YXX1RQoej0t4LP2GgSr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