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羲河传》
半梦半醒之间,我隐约听见有女孩的嬉笑声,和清亮亮的歌声:
「一月雪满床,二月霜封窗
三月小河清凉凉,四月燕儿落房梁
五月阿哥走在山岗上,六月阿哥蹚过了河
七月清风吹,八月鸟儿飞
九月红衣裳美,十月的谷酒醉
十一月我的阿哥归,别等腊月风雪催」
歌声越来越大,我费力的睁开眼睛时,看到暮色里,屋里烧着炭火,床上床下都坐满人,是一些女孩子,她们一边唱歌一边传着一坛酒,喝得都很豪迈。
「我的老天爷,你终于醒了啊!」叫灯芯的姑娘去摸我的额头,道:「再睡下去我们就被你吓死了!」
其他的女孩也凑过来,七嘴八舌的说:「你真的醒了?头还疼吗?」「想吃点啥?」「听说公主出门乘十八马的车!是不是真的啊?」「你跟北乾的大皇子睡过?他那活儿怎么样?」
我茫然看着她们,她们有高有矮,有些带着残妆,眼睛都一样的清亮天真。
「让开!」
一个又高又壮的女孩挤过来,她摸摸我的额头,把一个碗递到我嘴边,言简意骇的说:「公主喝!」
我知道她是又春,和我一同从宸冬的军营里来到这里,我有些疑惑,问道:「谁同你说我是公主。」
「少爷」
她瞧着呆呆的,有几分傻气,可是发髻却是这里的姑娘当中梳得最细致的
「少爷是,贺兰大人?」我试探性的问。
她点点头,抿起嘴不好意思的笑了,又执拗的把碗送到我唇边。
是酒,还是北乾的烈酒,我喝了一口,整个人辣的不会说话,女孩们哄笑起来,我也笑,一些事情却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郑龙不过是山匪,然而奇袭北营的时候,用兵却如此神鬼莫测,那必是身陷囹圄的贺兰知言在指点。而宸冬用尽了一切办法却始终无法查明传递消息的人,因为南胥的男人不是被杀了就是被俘了,他实在无法想到,这个时候谁还会冒死为南胥尽忠。
他忽略了那些营妓。
「你怎么进的北营,你现在还能找到他吗?」
她垂下头,似乎笨拙着想组织语言,半晌才道:「北乾狗来了,少爷让我们走,他们都走了,可我陪着少爷,少爷关起来,我被糟蹋,活着帮少爷,传信,后来少爷走了。」
一时间,屋里静下来,只能听见远处的鞭炮响。
我叹了口气,这是个略有些痴傻的孩子。
我说:「没事,等春天来了,我带你找他」
她似乎一瞬间开心了起来,用力点点头:「等春天,找少爷!」
女孩子哄笑起来,灯芯儿一把揽住她的肩旁,笑嘻嘻的安慰道:「莫得事,莫得事,过年了,春天马上就到了。」
北军强抢了民宅,把她们掠去伺候,却并没有一个地界儿安置她们,于是不用伺候的时候,她们就来到这里,这里原来是灯芯儿的家,她爹娘都被北军杀了,宅子空空荡荡的,后来姑娘们来了,今天从这儿捡了朵花,明天从那儿抱了只猫,居然布置得颇为像样,也是啊,女孩子的住的地方,总是漂漂亮亮的。
门外传来惊喜的呼叫:「灯芯儿姐,你们家后院还有这好东西呢!」
几个女孩子从门外滚过来一只大南瓜,真的很大,圆乎乎的,灯芯儿很高兴,架了口铁锅放在屋里,把南瓜洗净了放进去煮。
「今天咱也过个年了!」
女孩子们一边给她打下手,一边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北乾人吃东西,嘴上有个洞,净漏地上,我就捡。」
「最近他们不怎么折腾人了,我还能去挖点野菜。」
「他们快走吧,等他们走了,咱们好好过一回年,我给你们烙油饼吃」
她们拿出大块的烤肉、土豆、野菜……往锅里放,混杂了那么多菜肴的汤,却不可思议的香气四溢,我们折了树枝当筷子,你一口我一口饿吃起来,寒夜降临,我却吃得满头是汗。
「公主也吃这样的东西?」灯芯瞧着我狼吞虎咽,就笑。
「不瞒你说,我第一次吃东西吃得这么香!」我不好意思的笑道,又说:「你别叫我公主啦,我叫羲河,十六岁。」
「我二十一。」
「我十九,我叫茉莉。」
「我叫三丫头,十七」
又春瞧着我们,慢吞吞的说:「我,又春,十五。」
快吃完的时候,灯芯突然一指外面,说:「你们瞧!」
漆黑的深夜里,却闪烁着无数火光点点,左一丛,右一点,就像星星一样。
我们带着饱食后的倦怠,趴在结了霜的窗口看去,有个姑娘怯生生道:「你们说,会不会是北乾狗……」
灯芯愣了一下,随即喜气洋洋一拍大腿:「什么北乾狗!是我们南胥人在过年呢!」
战败的废墟,再也找不到鞭炮,即使找到了,也是不敢燃起来的。于是他们燃起了枯枝或者类似的东西,过年啦,得把年兽吓走才行啊。
「我们也去吧!」
大家跑到外面,用各种东西燃起了火把,一开始挥舞的小心翼翼,后来越来越大胆,笑着,闹着,跳起舞来。
我也在其中,我几乎害怕,眼前温暖的一切都是幻觉,再次睁开眼时,我仍浮沉在冰水之中。
那时我不知道,之所以无人确认我的死亡,是因为我被处死的第二天,宸冬便带领军队西征。
西有南胥皇室,聚集残军称王。
那段日子,其实我不知道是美好还是灾难。
用刑和冰窟彻底摧毁了我的身体,一直到很多年后,我仍然在冬天夜晚辗转无法入睡,当时我时不时就会发一场高烧,烧到全身痉挛,手脚冰冷。
当时的枬城早已陷入了混乱,寻常人当然找不到医生或是药品,又春总从宴席上偷酒,回来为我擦身,我从昏睡之中偶然醒转,便看到她趴在我床边,黑而纯净的眼睛都不眨的看着我,如同一只乖顺的小兽。
她们总是要接待很多很多北乾士兵,回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腥臭,我精神头好便去山上采一些药草回来,烧成热水给她们洗身,我记得那些冬末的日子,女孩子红肿的眼睛和洁白的身体,她们恶狠很的咒骂北乾人,把偷拿的粮食和肉塞给我,经常会有姑娘前一天好好的说话,晚上却再也没能回来,我们便抱在一起为她哭一场,或是唱着歌度过很多很多无眠的夜晚。
就这样,春天来了。
春天的溪水打破了薄冰,到处都是冰雪融化的声音,北乾人终于厌倦了没完没了的庆功宴,他们开始着手在他们亲手制造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国号为大秦,丹蚩自封为更史帝,大秦有着有史以来最广阔的疆域和最混乱的制度,在这个朝代,把人分为四等,贵族、平民、下民,下民是指早年间被被国人打败的国家所遗留的百姓,也包括一些投降的南胥人,而其他南胥人被分在第四等,叫做南奴。
而我终于从那场大病之中熬过来,我自己都没想到,当我站在山坳上采草药的时候,仍然能听见水灌入耳朵里,以及冰块相互碰撞的声音,我曾在那一刻发誓,如果我能活下去,就绝不会仅仅只是活着。
我准备去找贺兰知言他们,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方,但是,西边的小朝廷已经建立,虽说他们拥立的是我一位血缘淡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堂兄,虽说在宸冬的攻势下它是否能存活一年都是个问题,但是,它必然会吸引一些南胥的旧部向它靠拢,我想复国,第一步也是那里。
姑娘们的境况好了许多,无论是营妓还是舞女都被收编成了新朝廷的宫女,她们仍然伺候着北乾贵族,但轮流当值,且有了月钱,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可以预见在之后,她们会变成北乾某个士兵某个大臣的姬妾。
我知道,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她们曾把我从冰窟里救了出来,我们也曾在寒风之中彼此取暖,然而我们终将彼此告别。
唯一要同行的,是又春,她因为有些痴傻,再加上个子太高,被北乾人赶了出来,她很开心,兴高采烈的问我:「我们找少爷去!什么时候走?」
她对贺兰家有一种近乎愚鲁的忠诚,贺兰知言落难前曾经疏散了大部分奴仆,可是她不肯走,后来辗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提起她的少爷,她眼睛仍然是亮晶晶的。
我们临行那天,她求我给她梳了很长的两条辫子,衣服虽然很旧,却洗的干干净净,哪怕我再三提醒,我们可能要赶很远的路才能见到贺兰知言,她也好像听不懂一样,兴高采烈的重复着:「见少爷,干干净净的。」
北乾一早登记了户籍,我们浑水摸鱼登记成了灯芯儿家的姊妹,说要去走亲戚,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在城门口,一个精瘦的北乾兵把我们拦住了。
「你做什么去?」他笑嘻嘻的问又春,伸手在她屁股上抹了一把。
又春听不懂北乾话,却很反感他,恼怒的闪到一边。
「装什么!当时老子还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找你最多呢!」
他伸手去扯她的衣领,嬉皮笑脸的说:「什么?走亲戚?别走了,老子娶你!」
他的手很脏,在又春的衣服上留下了个指印,又春委屈的不住的躲闪着,她太高,他太瘦,一个不留神,又春把他撞倒在地上,其他北乾兵顿时乐不可支的大声嘲笑起来。
北乾兵恼羞成怒,一巴掌就把又春扇倒在地上,大声斥骂起来:「下贱的南奴!给脸不要脸!老子这就杀了你!」
然后,他骂骂咧咧的对又春一顿拳打脚踢,她的鼻子嘴里很快渗出血来,他一把倒扛起她,往后走去。
她虽睁着眼睛,可是已经被打的失焦,空洞的瞧着我,血,从鼻孔流下来,一滴,一滴,弄脏了那件特地洗好的衣服。
「要干干净净的见少爷。」
全程,我只来得及说一句:「军爷,我们是良民……」
他们走后,另外一个士兵不耐烦的问我:「你还走吗?不走别在这里堵道!」
不远的前方,就是春天的原野,有一片灿烂的油菜花田,我经历了这么多,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城池。
而身后,是阿鼻地狱。
可这地狱里,有又春,有许多的南胥子民。
「我不走了。」
我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转头疯狂的跑起来。
那天,我终究没能离开,我的人生,就此开始了一种诡异莫测的方向。
这是我的不幸。
也是所有北乾人的不幸。
出乎我的预料,那个玩笑一样的南胥小朝廷竟没有被宸冬打下来,一直存续了数年。
既是人力,也有冥冥之中的天意。这个勉强南北统一,千疮百孔的大秦,战乱频仍,不断有新的起义军反抗北人的统治,而南胥小朝廷所在的西泮城易守难攻,两军胶着得越久,对宸冬越不利。在第二年他终于要破城而入之时,后方六郡被另外一支起义军占领,将与被其他起义军所占领的城池形成合纵之势,两方合作,会直接危及都城枬城。丹蚩十道圣旨急召,于是宸冬调转马头,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秋芙蓉开得正艳开,又春在树下一板一眼的修剪着枝丫,枬城原本是没有秋芙蓉的,千里运送,百万黄金堆砌,终究全了一园艳色,一个恍惚间,就回到了旧日南胥的都城。
「他看了那么多书,可终究不懂南胥人。」我叹息道。
任何城池都可以徐徐图之,可唯一打着皇室血脉的南胥小朝廷必须迅速攻下,因为只要它存在一天,南胥人就不可能真正屈从于北乾,甘愿做一个下等人。
又一年,宸冬因事获罪于丹蚩,连降三级,被派遣苦寒之地征战,整整六年才得以真正的回了枬城。
他觐见那天,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骑着高头大马,浑身披着一层暖融融的精光,阔别多年,他高了,也壮了,眉眼间再无清冷的少年气,下巴上生了青青的胡茬,已全然是北乾男人的模样,他在殿前下马,然后掀开身后的轿帘。
一个白净温柔的女子扶着他的手走下来,她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尚不会走路,在母亲怀里好奇的打量这一切,他们一家三口便这样跪在了殿前。
「臣携妻子,叩见陛下。」
丹蚩懒洋洋的靠在座椅上,半晌才嗯了一声,道:「既然回来了,就安分点在府内呆着吧,随后朕给你找个差事,没什么事儿就不用来宫里了。」
宸冬俯首谢恩,一个做儿子的被父亲厌憎到了这样地步,大概总有些难受吧,更何况,他曾是丹蚩最骄傲最倚重的臣子。
但我当然不会这样就放过他。
「陛下,大皇子和皇妃当做没瞧见我呢!」我的声音在鸦雀无声大殿里听起来清冽极了:「可是我不配做他们嫡母?」
丹蚩看了我一眼,然后兜头把桌上的竹简劈头朝宸冬扔过去,脸上的横肉痉挛般的抖起来,他指着宸冬怒不可遏道:「你们通通都瞎了?为什么不拜见皇后!」
内侍们早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而宸冬的小儿子则被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被他的妻子慌乱的哄着,她大概是不会说南胥话,只能叠声的用北语说:「拜见皇后娘娘,拜见皇后娘娘。」
宸冬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冷漠,无悲无喜,就如同很多年前以前,我仰着头望着他的时候一样。
随后,他又重新低下头,额头触地,行礼道:「臣,拜见皇后娘娘。」
西斜的日光映在我脸上,我坐在王座之上一言不发的俯视着他,最终,绽开一个笑容,我说:「起来吧。」
七年前,我成了丹蚩的羲妃。
五年前,我成了北乾的皇后。
三年前,北乾重臣拼死进谏,他们要诛杀妖后,因为她让一个本来英明王变得昏庸无道。于是,他们如愿以偿的一个,一个被丹蚩处死。直到朝堂上和谐宁静,一致赞颂皇后贤德聪敏,举世无双。
直到这场灾殃的到来,中部洪水过境,颗粒无收,国库空虚——当然空虚,北人暂时还无法建立起被他们摧毁的、南胥强悍的经济体系。有限钱粮,北乾大臣当然要求优先救助北乾人,而所谓南奴,合该为这场天灾殉葬。
而丹蚩下令,无论种族,大秦国库将统一发放粮食赈灾。
北乾哗然。
他们一致认为这又是我蛊惑君心的结果——此事非同小可,北乾将士正在前线征战,而他们妻儿却在洪灾之后活活饿死,南胥人却活了下来,这对军心是沉重的打击。
可是,没有人能动摇丹蚩决定,正如同五年前无人能阻止他立我为后一样。
于是他们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召回了早早被放逐到战场上的大皇子。
「公主,你说他会怎么做?」又春呆呆的问我。
「大概是想尽一切办法,杀了我吧。」
我们正倚在宫楼上,那是一场为了庆贺大皇子回朝而开办的宫廷夜宴,北乾人总是喜好宴会,因为之前出了太多的荒唐事,如今也效仿南胥,男女分席——你看,北乾人看不起南胥,却最终事事模仿着南胥。
遥远的,我看到宸冬在众人的簇拥之中,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然后猝不及防的,抬头看了我一眼。
阔别多年,他的眼睛仍然像雄鹰,但我不会再避开了,我摇着扇子,微微一笑。
属于我们的战争,终于吹响了第一声号角。
「皇后娘娘。」
我回过头,看见宸冬的妻子,大皇子妃鱼宁站在我身后,怯生生的看着我。
她也是位公主,来自被宸冬攻下的某个北方部落,生得极美,可却总是畏畏缩缩的模样。
我回头对她笑,道:「吃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她点点头,有些紧张的用北乾语说:「谢皇后娘娘,这样丰美的宴席,我从未吃过。」
「中部洪灾,我们后宫难免缩减开支,等日子好了,我还有许多花样可以安排呢,到时候,你再进宫。」
我原本是在客套,可是她低下头,绞紧了手指,像是陷入了什么艰难的抉择,过了许久,才突然抬起头看着我,道:「皇后娘娘,我,我,我可以把东林带来吗?」
东林,是她和宸冬的儿子。
我讶然的看着她,道:「孩子还那么小……」
「不碍事的,皇后娘娘,孩子这些年随着我们在军营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我听说您膝下无子,东林在您身边长大,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一句话让她说得颠三倒四,我还是听明白了。
她在向我投诚。
这个女子,以敏感的嗅觉得知了宸冬这次回京与我之间必有一战,而且我的胜面更大。她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这场斗争的牺牲品,所以,她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我,丹蚩的儿子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如若我得胜,手里有个皇族血脉的孩子,尽可以名正言顺的垂帘听政,如若宸冬得胜,她便会编一个天衣无缝,孩子被我夺走的谎言,虎毒不食子,她的孩子还是可以安享富贵平安。
她其实不够聪明,或者说,她压根也没打算在我面前隐藏自己,所有的渴望都写在那双哀切的眼睛里。
那是一双属于母亲的眼睛。
我看向远方,刚建好的亭台楼阁旁,郁郁葱葱的长满了秋芙蓉,散发着植物特有的甘香。
「我没有孩子,是因为我不能生育。」我慢慢地开口说:「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一年,我从城门口跑回来,被姑娘们冒死安排入了丹蚩的后宫。
他当时独自一人喝的酩酊大醉,我替他斟酒,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笑了:「小溪?」
「还是我该叫你……羲河公主。」他醉醺醺的打量着我,摇着头笑了,道:「你胆子真的很大。」
「羲河想要的从来只是活下去而已。」我努力让自己回视他的目光,从容一笑:「宸冬觉得亡国公主终究不祥,他怕了,陛下也怕吗?」
他凝视了我许久,直到我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
「整个南胥都匍匐在朕脚下,朕怕你?」他一把把我拽进怀里,酒杯摔了个粉碎:「最好的美人当配最好的猎人,他怕,是因为他消受不起。」
不到一年,宸冬归来,看到了服侍在他父亲身边,大着肚子的我,那天我敷了厚厚的脂粉,想将脸上的伤痕遮住,可是脸上的红印太肿了,根本遮不住。
那天,他因为急召而贻误战机的事情,和丹蚩大吵了一架,他一直没有看我,直到三天后,他要回营的那一夜。
那是一个秋天的深夜,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煮茶,门吱呀一声打开,我回过头,看见宸冬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铠甲。
「你来了。」
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为什么死而复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他说得第一句话是:「他打你?」
我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陛下后宫的女人,有哪个不挨打?」
「我带你走。」他说。
我摇头,慢慢后退,道:「我不走,我说过要为我的族人复仇……」
他冰冷地说:「你能做什么?你以为你能当皇后吗?」
「为什么不能?我怀了陛下的骨肉……」
一抹冷月之下,他看着我,缓慢的展开一个古怪的笑容:「陛下的骨肉?」
「你什么意思?」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出这样的恶毒的神情,仿若毒舌吐信:「成年之日,他给我下了鸠毒,从此我每夜头痛欲裂,直到疯掉为止。于是第二年我也给他下了毒,从那天开始到他死为止,只会有我一个儿子。」
他抓住我的手,手劲之大几乎要把我的腕骨捏碎了:「所以贱人!你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我疼的满眼是泪,用力挣扎着:「你放开我!你大胆!我是你的庶母!」
他手一松,我转头撞到了桌子,碰碎了满桌的茶具,然后跌倒在地上。
他有一瞬间的无措,道:「我不是故意的……」
「别过来!」我拿起一片瓷器抵在脖颈上,厉声喝:「你再过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突然间,门被推开了,一时间灯火通明,丹蚩站在那里,旁边是报信的又春。
「陛下,大皇子要杀我……」我朝他伸出手,然而又一次跌落在碎片之中。
黑色的血,从我身下蜿蜒开来。
「畜生!」丹蚩浑身颤抖着,转身一刀就劈过去。
宸冬没有时间的躲闪。
雪亮的刀光闪过,刀最终停在了他额头一寸处,铁器的寒光映亮了这对父子的脸。
丹蚩看着他,最终还是松开手,哐当一声,刀落在了地上。
「滚」
第二日,宸冬走了,伴随着太监尖锐的宣旨声:「大将军宸冬,冒犯宫闱,论罪当死,念其军功,连降三级,。」
我的孩子,丹蚩最小也最后的希望,也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死去了。
「大概就是那时伤了身体,我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
「我不知道,皇后娘娘,我不知道和大皇子有关……」大皇子妃鱼宁惊慌失措的解释,我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因为宸冬正往这边走过来。
「大皇子夫妇果然伉俪情深,这么小会儿不见,就找来了。」我温柔的一笑。
宸冬没有理我,只是把鱼宁拉到身后,道:「回去了。」
「站住。」
我走到他面前,仰起头:「大皇子不问候嫡母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仍是平静的:「你想怎么样?」
「这次主管赈灾的,是大皇子的旧臣渡卢大人,听说和我派去的张大人多有分歧,还想请大皇子劝他多识时务。」
宸冬几乎在冷笑了:「你是在说,要北乾重臣听一个南胥人的话?」
「陛下的政令,是救助大秦百姓,无论南北种族,渡卢大人听不懂,大皇子也听不……」
「做不到。」他干脆利落的打断我:「国家只会救助北人。」
人群渐渐地没了声息,遥远的看着我们,我不怒反笑,问:「为什么?」
他平静的看着我,说:「北人天生征伐天下,就像南奴天生被人奴役,北人的命比南奴的贵,还需要理由吗?」
随后,他拉着他的夫人扬长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许久,又春在一边说:「他让公主难受,想办法杀了吧。」
「不行啊。」我说:「我答应过他,要把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十倍还给他,还不够。」
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的主子回来了,北乾臣子们一时气势高扬,尤其是赈灾官员们,南人大臣,皆受到奚落排挤。
不过,这场面很快就结束了。
主管赈灾的渡卢大人死了。
死在自己的宅院里,心被掏空了,血流了一地,是红的。
南人和北人的血,竟都是红的。
丹蚩随后任命副官张北里主持赈灾,北臣哗然,几乎在堂上就吵了起来。
「渡卢是一等武将,府中戒备森严,等闲人等根本无法近身,此事必有阴谋!求陛下彻查!」
丹蚩只是疲倦的闭了闭眼,道:「会查的,等灾情过去吧。」
「可是陛下,再怎么样也不应由南人继任赈灾使!」
我微微一笑,道:「北人短寿,还不许南人为官吗?比如大人您,若是明天死了,还要霸占官职吗?」
北乾朝臣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大声斥骂起来:「你这妖……」
「闭嘴。」宸冬突然出言道。
丹蚩早已不耐烦了,挥挥手,道:「好了,散朝。」
我随之站起来,冷眼看到了宸冬死死的盯着我,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张大人是个书生,还中过状元,但直到开始被我任用前都在做乞丐,人精于计算,最适合赈灾这等事项,但是在满室北乾武将的威胁下,难免有些施展不开。
不过不要紧。
第二日,在朝堂上驳斥丹蚩的那个北乾大臣,死了,死在家中,七孔流血。
第三日,宸冬以重兵把守所有相关北乾大臣的宅院。
第四日,一个与张大人意见相左的北乾大臣,又死了。
……
赈灾诸事,终于顺利的推进下去了。
那一日,我心情愉悦,采了许多的秋芙蓉回去,可是刚进到殿里来,就觉察出了不对。
我掀开床帐,笑道:「陛下又在闹什么脾气……」
一只手死死的扼住我的脖子,把我压在床铺上。
是宸冬。
「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死的?」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的对我说。
「什么怎么死的?战胜者屠杀战败者,天经地义。」我用力呼吸着,却笑的很开心。
「你!」
他手上的力气骤然加大。
生理性的泪水让我眼前模糊起来,可看到他双目赤红的样子,我心里却无比痛快,只是死了战友就这么痛了?当年他可是,在我面前杀死我的最后亲人,还问我为什么会难过啊的人啊。
原来你也会痛。
突然,他松开了手,我跌在另外一边大口喘息,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还不忘嘲讽他:「……不,不是要杀了我吗?怎么?下不去手吗?」
他没有说话。
我勾起嘴角笑起来,抬起手抚摸他的脸颊,道:「将军不会还爱着我吧?毕竟我是你第一个女人。」
我在他耳边,如同情人的呢喃:「以为我不知道对吗?你给你儿子起名叫东林,是因为我给你读的第一本书,叫《东林稗史》。它被你贴身带着,谁也不许碰……」
他一把把我压倒,我的长发散了一床。
他紧贴着我,强壮的身体却在颤抖,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焰:「闭嘴,你这种恶毒的女人,不配提小溪。」
这时候,床帐外传来丹蚩的声音:「皇后,你睡了吗?」
宸冬的身体骤然绷紧。我目转睛的看着他,轻声应:「没有。」
然后,我伸手掀开床帐,微微一笑:「陛下今日怎么有功夫来我这儿?」
「自然是思念皇后……」
我抱着手臂倚在床边,打量着他,曾经的狼王已经老了,脸上的肉垂着,被酒色侵蚀的眼睛发黄,背不易察觉的佝偻着。
我笑起来:「那我就在这里让陛下瞧,瞧完了,就走吧。」
他搓着手,想说又不敢说,半晌才道:「皇后,今日的芙蓉散,能不能多给朕一份……」
「芙蓉散伤身体,可不能多吃,吃坏了,您那些大臣又要怪我呢!」
他尴尬的用力笑着,露出焦黄的牙齿:「杀了他!谁敢怪皇后!朕就杀了他!」
我站起身来,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微笑道:「您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把大皇子叫回来是谁的意思?」
他畏缩的躲闪着我的目光。
「陛下,您要对付我,就别怪我不讲承诺。」
丹蚩的眼睛迅速充血,他握紧了拳头,浑身颤抖着。
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朕不敢了,朕再也不敢了,求你了,你把芙蓉散给朕!朕什么都听你的!」
我侧头看了一眼床帐之中,微微笑起来:「包括处死大皇子?」
「处死他!他早就该死!把他千刀万剐!他算什么东西!敢觊觎我的王位!」
我终于笑起来,寝殿里回荡着我的笑声,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清冽。
我走过去,抬起丹蚩脸,他脸上的已经涕泪交横,肮脏不堪,我说:「那陛下又是什么东西呢?」
「朕不是人,是北狗,是皇后的狗。」
「那叫给我听啊!」
他一边涕泪骄横,一边大声的叫起来:「汪!汪!汪!」
「一边磕头一边叫。」
他便磕头如捣蒜,一下一下,几乎要把额头撞出血来。
「陛下真乖呢。」
我从盒子里拿出一小包药粉,递给了他,他飞速的倒入嘴里,随后眼神便涣散起来。
「吃完了,就滚吧。」
「是——」
他如同梦呓般地说。
丹蚩离开之后,我转头看向床帐里,笑道:「怎么样?这场戏还精彩吗?」
宸冬几乎被夺走了魂魄,他坐在那里,许久,才低声问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我走到采摘的秋芙蓉旁,微微一笑:「五石散,加了一味秋芙蓉,陛下喜欢叫它芙蓉散。」
在很多年前,我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发现丹蚩其实不能人道。
他周围那么多美人,只不过是满足他的凌虐欲,他之所以喜怒无常,也跟这件事有关,他所有儿子当中只有宸冬有能力继位,他憎恶宸冬,如同每一个老狼王憎恶狼群之中的新生力量,可他无法生育,只能绝望等待着死亡,然后让宸冬将他取而代之。
但五石散可以让他在榻上重回年轻。
这是宫中的秘方,南胥贵族用来寻欢作乐,哥哥年轻时极喜欢服用,我则模糊的记住了它的配方,调试了很多次,终于做了出来,有个很有趣的进步。
那就是,加入一钱秋芙蓉,药的作用翻倍,当然,成瘾性也翻倍。
「一开始,他服用只是为了能有个后代,可是除了我,后宫谁也没能怀孕,后来我孩子掉了,他加倍,加倍的吃,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团会动的。」我恶意的吐出一个字:「肉。」
宸冬几乎在我话音刚落的同时暴起,一刀过来,我侧身躲开了,他劈中的屏风碎了个干净。
「杀了我之后,丹蚩也会因芙蓉瘾而死,然后我保证北乾朝堂会大乱,你们费尽心思打下来的江山,就会啪一声,碎了个干净。」
宸冬终于崩溃了,他一刀接着一刀的横劈下去,我的寝宫所有的东西都碎个干净。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如同疯了一样咆哮。
我站在一片废墟之中,一字一顿的说:「我要南人安居乐业,我要天下海晏河清。我要所有想活下去的人,都能活下去,怎么?我要的很多吗?」
一时间,整个寝宫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他剧烈呼吸声。
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娘娘,可否需要我等护驾。」
我弯下腰,看着宸冬的眼睛,微笑起来:「你在母后的寝宫里意图不轨,我稍微提高一点声音,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可我没有,北乾势力复杂,需要你的存在来制衡,这就我,和你的区别,也是南人和北人的区别。」
人能看见高山群岚。
而狗,只能看见眼前骨头。
他没有再看我,而是踉跄着起身,走到门口时,仿佛失去力气一样,扶住了门框。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这句话,他说的很平静。
我也回的很平静。
「当时你父皇的骨头被我的人一寸、一寸打碎了的时候,也这么说过,可是现在他做了一只狗呢!」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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