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也许这样我就能早点忘了他。
不要夜夜梦见他。
感恩节的傍晚,苏黎世飘起了雪。
我推开了窗,冰凉的空气涌进来,让一整天都在看文献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叮」的一声,电脑提示有新邮件进来。
陌生的发件人,内容也很简单:感恩节快乐。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寒暄。
像是无聊的群发邮件。
我皱了皱眉,光标移到「删除」键时,忽然按不下去。
脑海里涌起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想。
会不会……会不会?
我把邮件看了又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我就是直觉,那是宋慎发的。
我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慢慢笑起来。
宋慎,如果是你发的,那么,你在向我报平安对吗?
很认真地履行了当初那个你并没有答应的诺言。
「你只要每年告诉我一次,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这样,可以吗?」
他没有答应,但他却这样做了。
有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而玻璃反光却明白告诉我,我正在微笑,笑得很开心。
…………
国内在过农历新年的时候,有华人朋友邀请我去她家一起过年。
一大家子华侨,很热闹地在包饺子。
爷爷躺在摇椅上,边看电视,边跟我们这些小辈闲聊。
春晚还没开始播放,不知他调到了什么频道,电视上在放港乐怀旧。
熟悉的歌词响起来,捏饺子皮的手顿住,我回过头,看着电视上放着的歌。
「……人生休说苦痛,聚散匆匆莫牵挂。未记风波中英雄勇,就让浮名轻抛剑外。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爷爷原本在喝茶,看见我盯着电视,倒笑起来:「听过?以你的年龄,应该不熟悉这首歌。」
我说:「这歌词很适合形容我一个朋友。」
不言苦痛,轻抛浮名,千山只独行。
爷爷开玩笑:「哦?那你的朋友一定是个大侠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
我也笑,低着头包饺子,慢慢地,有泪花涌上来。
他何止是个大侠。
…………
正月里,周萱给我发消息:「宝贝新年快乐!」
我也回:「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她感叹:「哇,居然秒回。这会儿应该是你那里的凌晨吧?资本主义国家真无情啊,都把咱们纪美女剥削成什么样了。」
我拿着手机直笑。
贫完了,她发过来一张图:「我前两天收拾书柜呢,发现这张照片忘记给你了。」
我点开图片。
是一张拍立得相片,19 岁生日那天,宋慎揽住我肩膀,我对着镜头笑出八颗牙齿。
宋慎并没有看镜头,只是低头看着我。
眼圈已然泛红,我问她:「那天你拍了好多张,其他的呢?」
周萱回得很快:「被宋慎要走了,你不知道吗?」
眼泪很突然地滴在屏幕上。
我想我可能是忘不掉宋慎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不要遗忘。
25
接到来自云南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硕士毕业论文的致谢。
感谢了导师,感谢了学校,甚至感谢了家里的小猫。
小猫懒洋洋地从我膝盖上跳下去,留给我一个嚣张的屁股。
我就是这样,带着笑接起这通电话的。
「喂,哪位?」
对面说的是中文,我最熟悉的母语。
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我竟理解不了。
「你说,宋慎死了?」
那苍老的声音像是哽咽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问我是否愿意作为宋慎的家属,接下他的骨灰盒。
「小慎他大概会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他叹息。
我买了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
导师疑惑问我为什么如此着急回去,论文只差一个答辩,完全可以结束后再回国,省去来回奔波。
在他办公室里,泪水在眼眶打转,我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轻拍我肩膀,说:「路上小心,以及,照顾好自己。」
飞机落地,是在北京。
然后很快转机,抵达昆明。
从航站楼出来,已经有人在等。
他们都穿着便服,警惕性却很高,目有精光。
见到我时,客气地引路:「纪小姐,这边走。」
车门打开,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我恍然,觉得时间流转,往事历历在目,竟然清晰得好像昨天。
袁叔叔向我伸出手:「晓晓,抱歉,这是打扰你了。」
我与他握手,声音有点儿沙哑:「他在哪里?」
车停下。
重重关卡的院子里,已经有几排人在等待。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国旗。
还有国旗底下的方形盒子。
他们捧着盒子,向我走来,一步一步,郑重无比。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其他,只看着木盒。
他们交给我的时候,眼里也有泪。
我颤抖着接过骨灰盒,整个人跪倒在地。
宋慎,宋慎。
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竟然就装在了这小小的盒子里。
我紧紧抱着盒子,眼泪大片大片涌出来。
所有肌肉都在战栗,浑身上下都在痛,骨头都好像快要裂开。
像是刀捅进了心口,慢慢地搅动,锋利的疼痛迅速蔓延,贯穿了全身。
我喘不上气了,额头抵着骨灰盒,小声小声地倒气。
宋慎,以前我一哭你就会来哄我的,可你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有女警察要过来扶我,袁叔叔示意不必。
他就这么蹲在我面前,喊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
袁叔叔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
我只是死死抱着盒子,问:「他走的时候,痛不痛啊?」
26
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边境的贩毒集团内部,源源不断地送出情报,几次力挫贩毒集团的规模毒品交易。
在一个月前的两大集团交易现场,大量警力集结,即将发起围剿,而宋慎忽然意识到那是个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点并不在预先送出的情报中。
定时炸药已经开始倒计时,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但他选择了给战友发送最后一则情报。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无法回去。
剧烈爆炸,火焰蹿到天际,方圆十几米的树木瞬间燃着,连绵成小规模山火。
那个骨灰盒中,只装了部分疑似残骸。
他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袁叔叔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我们打掉了贩毒集团,抓捕了十几个高级别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烈士陵园里,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边。
我蹲下去,轻轻描摹他眉眼。
这张应该是他警校入学时候的照片,没有长开,还很青涩。
可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不符合年龄的稳重。
相机镜头下,宋慎一丝笑意也无。隔着数年光阴、隔着一重生死,遥遥与我对望。
「那次他带你来和我吃饭,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说,「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爱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开始酸。
可是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天的眼睛,干燥得连泪花也没有。
我沉默着,把一张一张冥币放进火堆。
学着多年之前,他的样子。
灰烬被风卷起来,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终年轻,始终冷淡,定格成永恒。
27
袁叔叔说,在父母去世后,宋慎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
他问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间,收拾一些东西带走。
我问:「他自己的家呢?那个和爸妈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说,那栋老式单元楼,许多年前就被拆迁了。
那么,宋慎,你很早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是吗?
那些阖家团圆的日子、我抱怨爸妈管得太严的时刻,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简直不能细想,我怕我会发疯。
真到了宋慎的房间,才发现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房间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模样,整洁得像个样板间。
书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书架上还放着几册中学时期的笔记本。
我打开衣柜,里面也很空,除了几件校服,就剩一些单色的衣物。
他像是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我们这些还记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榻上,想象少年时期的宋慎,在这个房间里读书、写字、睡觉。
感觉房间立刻被填满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
可一旦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其实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和孤单的一个影子。
我什么也没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脑海里。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曾彻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别之际,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会保重身体,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会来看他。」
袁叔叔却说:「晓晓,他会希望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28
过我自己的人生吗?
可我的人生,丝丝缕缕,已经和宋慎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我打点了最后一点精力,飞回苏黎世,完成毕业论文答辩。
我修改了致谢,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总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隐没于人世。
就用这种方式,将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并列。
宋慎,纪晓晓。
曾经相爱,曾经分开,曾经死去。
毕业后,我回国,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师,晚上,我需要药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妈妈来北京旅游,看见我,大惊失色。
「晓晓,工作这么辛苦吗?你只剩一把骨头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几天,给我买菜做饭,想给我补补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看电视。
茶几上,放着几个药瓶。
她问我:「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她是个善用互联网的时尚老太太,明知故问。
我笑了笑,答:「这些是治疗抑郁症的药。」
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学业压力大?工作压力大?」
我仰头,眼泪倒流进喉咙。
「我爱上了一个人,后来他死了,然后,我就这样了。」我笑,「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29
两年了,我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
我不再过生日。
许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桥上,惊讶于宋慎那句「七岁以后就不过生日了」。
隔着遥遥时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时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只会提醒你某个人的死亡,那么再快乐的日子,也只剩下了悲伤。
周萱来北京出差,见我形销骨立,抱着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给我,哽咽着:「你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吗?」
我凝视着那张照片。
19 岁的我,刚刚得知宋慎要远赴云南,痛哭了一场。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生离尚有指望,而死别,就是彻底的绝望。
纪晓晓,你可真是个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当初是不是该多对他笑一笑的?
爸爸妈妈说,希望我能组建家庭。
妈妈在今年年初的体检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说:「我相信你能经济独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临人生突然的难题的时候,身边能有一双手搀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样。」
她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着。晓晓,就当是为我们考虑,好吗?」
她说:「我们都老了,很多事情帮不上你,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我答应她,会接受相亲。
前七个都不欢而散。
唯独第八个,在听到我说「我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也许在婚姻中,会对你不公平」的时候,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笑着说:「没关系,我心里也有一个,我们扯平了。」
他叫唐河。
后来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礼请柬上。
30
周萱来当我的伴娘。
她先夸唐河又帅又温柔,紧接着就说:「要对我们晓晓好一点哦,当初学校里可多人追她了。」
唐河笑笑,点头称是。
化妆间的门关上,只剩下我和唐河。
我问:「你心里的那个人……」
他说:「她车祸去世了。」
我恍然,点点头。
他也问:「那么,你的那位?」
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笑着擦掉,说:「他是英雄,他为了这个国家而死。」
唐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礼很热闹,司仪能说会道,把现场氛围炒得火热。
我挽着爸爸的臂弯走上台去,唐河站在终点等我。
很多年前,我曾幻想过和某人互换戒指。
物是人非。
漫天花瓣撒下来,宣誓环节,我却卡了壳。
求助地望向台下的周萱,却见很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理智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流了出来。
我浑身都在抖。
司仪笑着说:「看来我们新娘太感动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一定很开心吧。大家给她鼓鼓掌!」
亲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那人低头笑了笑,斟酒,遥遥冲我举杯,一饮而尽。
我断断续续地念着誓词:「此生,我将忠诚于你,不论生离死别,不论……」
我说不下去了。
那本该是念给他的话。
唐河温柔地擦去我脸上泪水,低头亲吻我。
眼角余光里,那角落,已经没了人。
31
司仪大声调动气氛,鼓励大家欢呼,满场喧闹中,舞台倒显得安静。
我望向唐河:「我看见他了。」
他挑眉:「你的那个他?你确定没看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他却笑了:「如果我的那位今天真能来,我应该会丢下你就走。彼此彼此。」
唐河喊来司仪,与他耳语几句。
司仪的表情带着点困惑,却依言缩短了流程。
十多分钟后,我从侧门绕出去,脱掉了礼服,脱掉了细高跟,踩着一双换装用的拖鞋,冲了出去。
酒店大堂,没有熟悉的身影。
我跑去问前台小姐:「请问刚才是否有个这么高、戴帽子、穿黑色衣服的男士进来过?」
许是我语速太快,又或者是我装扮太古怪,她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周萱也跟着追出来,小声骂我:「大小姐,你抽什么风?今天是你婚礼,你知道什么是婚礼吗?」
她还穿着缀满流苏的伴娘服。
我告诉她:「我看见了宋慎。」
周萱看着我,一些无奈,一些包容:「晓晓,宋慎已经死了,你亲手抱回的骨灰盒,你忘记了吗?」
她伸手摸摸我的脸颊,拉着我往回走:「走吧,给大家敬酒去。你别喝,我帮你挡。你都不知道,这几年我酒量更好了。」
32
我被她拽回去,走到宴会厅入口,我望向那个角落。
那酒杯,分明有被动过的痕迹。
眼泪涌出来,我掰开周萱的手:「一定是宋慎。」
周萱望着我,几乎也要哭了:「晓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他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晓晓,你不能为了他搭上整个人生。」
我又开始发抖,用仅存的理智说:「你帮我跟宾客说,我低血糖晕倒了,不能给大家敬酒。你帮我跟唐河说,是我对不住他,改日再还。」
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转身就走。
满场都是热闹与幸福,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宋慎,他坐在那个角落,目睹我交换戒指、冲我遥遥举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就好像十多年前云南那个骤失双亲的小男孩,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我不能想象。
前台小姐还是那几个,看见我又出现,表情有些莫名。
我双手搭在台子上,哽咽着:「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色衣服、戴帽子的男士?很瘦,大约这么高,你们有没有看见他。」
我仰着头,仍旧有眼泪流下来:「求求你们,你们看见他了吗?」
前台小姐连忙给我递纸巾,另一个小姐犹豫再三,说:「看见了……」
她身边有人责备地看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再说话。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你看见了吗?你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站不住了,整个人顺着台子往下滑,蒙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漫出来。
前台小姐慌忙绕到前面,试图扶起我。
我拉着她的手:「他对我很重要,没有他,我快活不下去了。求你,告诉我。」
她终于说:「他让我们不要说的……唉,他出门之后就往左边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扶着台子站了起来,冲她鞠躬,又鞠躬:「谢谢你,谢谢你。」
拔腿就走。
左边,左边。
左边有人行道,有公交站台,还有等待揽客的出租车。
举目望去,路人行色匆匆,没有宋慎。
我抓着路边店铺的老板一个个询问:「刚才有没有一个黑衣服戴帽子的男人经过?」
没有答案。
深秋的风好冷,刮得我的脸颊都快破碎。
眼泪仍然一层层叠上来。
可是还没找到宋慎。
宋慎走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这一刻,这个想法莫名涌上了脑海,却又如此确定。
对,按照宋慎的性格,看见我结婚,他不会再来打扰我。
胸口忽然被堵住了,我扶着路灯坐下,大口大口喘气。
满目金星里,我想到一个人。
手指颤抖着,拨打那个电话。
「袁叔叔,」我说,「宋慎是不是回来了?」
33
我终于走到这个偏僻的民宿。
一路上,我都在打袁叔叔留给我的那个电话。
可是打不通,他关机了。
老板娘正在扫落叶,看见我,笑着问:「住宿吗?」
我沙哑着问:「这边是不是住了一个男人?今天穿的黑色衣服,戴着黑色帽子。」
她问:「你是他朋友?」
眼泪又涌出来,我说:「你告诉我他住哪一间,好不好?」
老板娘皱眉:「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自己联系吧。」
我哆嗦着,拿手机扫她桌上的二维码:「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才能告诉我?一千块够吗?两千?」
我把付款成功的屏幕亮给她,哽咽着看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住在哪一间?」
老板娘吓坏了,慢慢往后挪,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身旁入门镜里,我看见了自己。
深秋的季节,却穿着短袖和露趾拖鞋,原本漂亮的新娘妆被泪水糊成一片,确实很像个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笑了笑,往后退几步,在民宿门口坐下,一遍遍,继续打那个电话。
宋慎,你接啊,你接。
可是机械音持续在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慢慢地,感觉又呼吸不上来了。
突然有狗叫声,白色的一只,像看见入侵者那样,朝着我的方向,迅速地冲上来。
老板娘慌忙大骂:「招财,走开,走开!」
我扶着墙站起来想躲,脚麻了,又跌回原来的地方。
我拿双手护住头,心跳也快要静止。
下一秒,被人打横抱起。
那方才愤怒咆哮的大狗突然变得乖巧,绕着他的小腿蹭啊蹭。
他垂眼看我,眼中有万千情绪,却都压了下去。
宋慎。
我颤抖着伸手,去摸他的脸。
温热的皮肤,不是幻觉。
他抱着我,一路往里走去,路过老板娘,冲她点了点头:「这是我朋友。」
门开了,又关上,他轻轻放我在沙发上。
他的房间里几近黑暗,他伸手揿亮了灯,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外套递给我。
「穿上吧,不然会着凉。」
我扯过外套,丢在了一边。
然后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他胸膛。
他僵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知道要抱他更紧一些。
他没有消失,没有被烈火吞没,没有躺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
宋慎,我的宋慎,他真实地在我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宋慎忽然推开我,动作轻而坚决。
他的眼睛有点红,可是他微笑着说:「晓晓,新婚快乐。」
34
他拧干一块热毛巾,轻轻擦掉我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翻过来,对着光看。
那上面有好几道伤痕。
宋慎窒了片刻。
我站了起来,伸手剥他衣服,衬衣纽扣才解开两颗,就能看见锁骨上、肩膀上虬结的疤痕。
眼泪又掉出来。
我继续解纽扣,却被他按住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哆嗦着仍要去解。
就听见他说:「不要看了。」
无可名状的酸涩从心底一直漫到眼眶,我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踮脚,去找他的嘴唇。
用力,亲下去。
宋慎猝然睁大眼睛。
他要推开我,我不让。
脚下绊倒了什么,两个人一齐摔在了床上。
倒下的一瞬间,他还护着我的头,怕我撞到。
我拉开他的手腕,低头亲吻他。
柔软的、温热的,我记忆里的宋慎,现在就在我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地,他开始回应我。
顶灯落在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光在摇曳。
他拿手遮住我的眼睛,更深地吻了下来。
经年的离苦、心碎乃至绝望,全都融化在炙热的拥抱与亲吻里。
眼泪从眼角慢慢流下来,原来快乐的时候,人也是会掉眼泪的。
我摩挲着他的脖颈,掀开他的衣摆。
我摸到了好多疤痕。
他僵住了。
下一秒,宋慎松开了我,坐了起来。
他的胸口还因动情而上下起伏,可他伸出手,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晓晓,」他声音沙哑,「我送你回去,今天是你的婚礼。」
35
手机铃声响起了。
我接起。
是唐河。
宋慎看了过来,微笑:「是你丈夫吗?」
我没说话,按了扩音键。
唐河轻松的声音传出来:「纪女士,找到你的那位了吗?」
宋慎的脸色有细微的变化。
我说:「找到了,他就在我身边。」
唐河洒脱地笑了:「你比我幸运多了,真的。」
我沉默着,说:「对不起,今天……麻烦你了。」
他说:「麻烦倒不麻烦,顶多是有点丢脸,大家觉得我被新娘摆谱了。哈哈哈,正好有理由跟你离婚了。」
感到有泪雾漫上来,我哽咽着笑:「嗯,礼金我会全部退给你,另外会给你打一笔赔偿金,对不起。」
唐河笑得夸张:「咱们好歹差点成为夫妻,你要不要这么客气?赔偿金就算了。我说过,如果今天是我的那位回来了,我一定丢下你就走。」
手里的纸巾快要揉烂,我纠结再三,仍然只能说:「对不起。」
他挂断了电话。
宋慎就坐在旁边,听完了全程。
我问他:「现在还要送我回去吗?」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又想掉眼泪,一拳一拳地,砸在他肩膀。
「你送我回去啊,你就看着我跟别人结婚吧!你总是这样,做了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把自己放在最后面。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做什么选择?」
他只是坐着不动,由着我打。
我忽然站不住,蹲下去,抬头瞧他的眼睛,泪流满面。
「宋慎,如果我今天没有看见你,我们就完了。你知道吗?」
他终于开口:「我以为你很幸福。」
幸福吗?把你抛在脑后,跟另一个男人走进婚姻殿堂,我会幸福吗?
我攥着他的手,紧紧贴在胸口:「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啊?宋慎。」
他摇头,伸手拉起我,然后用力抱住了我,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
36
我爸妈的电话也追过来了。
那边还能听见周萱试图劝和的声音。
然而妈妈依旧很愤怒:「纪晓晓,你真的太没有礼貌了,学人家逃婚是吗?你也做得出!」
我说:「妈妈,他回来了。」
那边的怒斥骤然止息,妈妈犹疑着问:「他?那个牺牲了的警察?」
…………
那天,狭小的民宿房间里,宋慎问我,是否考虑清楚了。
还要怎么考虑呢?我失去了他那么多年,每一天,我做梦都想要去到他身边。
他生时如此,他死时也如此。
我含着泪微笑:「我不想要朝夕了,我想要你的一辈子,可以吗?」
他立在窗边,背对着我,整个人像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仿佛随时会和黑夜融为一体,再度消失不见。
我忽然有些恐惧,从背后死死抱住他,哽咽:「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我听见一声叹息。
宋慎转身,遮住我的眼睛,深深地吻下来。
多奇怪啊,我明明忍住了没有哭,可为什么,我的脸庞湿漉漉的?
那天,宋慎说,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他会处理。
于是袁叔叔从云南飞来了北京。
他并没有动用很大的阵仗,但我爸妈望着门口伫立不动的两个便衣,仍然显得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袁叔叔和我爸妈说了什么,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妈妈竟然抱着我哭了。
爸爸拍了拍宋慎的肩膀,只说:「你们以后要好好的。」
37
我始终没有问过他是如何在「去世」两年后重新回来的。
袁叔叔隐约提了几句,说宋慎设计让另一个毒贩成了警察的所谓卧底。
在那场焚烧一切罪恶的爆炸中,他逃出生天,却也失去了和上线的联系。
两年里他吃了太多的苦,被猜忌,被怀疑,隐忍蛰伏,最终找到破绽,擒杀了头目,回到了境内。
寥寥几句带过,背后却有无数的惊心动魄。
历史并不会记载,新闻也不会报道,但是祖国会记得。
他和他的战友,是生活在暗处的盾牌,沉默的盾牌。
…………
云南省厅跟江苏省厅交接,宋慎留在了南京工作。
这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我辞职,也跟着他一起前往南京。
暂时没有找到工作的这段日子,我就天天黏着他。
夜里我又做噩梦,尖叫着醒来,浑身是汗。
宋慎揿亮夜灯,伸手抱住我,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头,一下下亲吻我额头。
我紧紧地抱住他,肌肤相贴,鼻息相近。
他有呼吸,有心跳,他就在我身边,不是空洞的幻觉。
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臂。
我想完全地拥有他,完完全全地,和他在一起。
他僵住了,握住我的手指。
我小声哀求:「宋慎……」
脸贴着他的肩窝,慢慢亲吻他。
从他锁骨的伤疤开始,吻过每一处伤口。
他拢起衣襟:「很丑。」
我把眼泪蹭到被子上,然后抬头看他,微笑:「不丑,那是你的勋章。」
那些伤痕、那些黑暗、那些被岁月刻下的并不优美的痕迹。
都是你的勋章。
手指碰到他肋骨上那道又长又深的疤,一点点温暖过去。
在我见不到也无法想象的场景里,这些疤痕是怎么留下的呢?
我不想问,也不想他再回忆。
我只想让他明白,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宝贝。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最后一个吻,气息已经乱了,嘴唇贴上他的唇角。
宋慎稍稍推开我一些,像在忍耐。
他望向我,眼睛如宝石般闪耀:「你确定吗?」
我肯定地点头,告诉他:「宋慎,我爱你。」
位置陡然发生变化,他低头,俯视着我。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深海,我望进去,陷进去,无法自拔。
宋慎吻了下来。
大海翻涌,小舟难自渡。
最后的最后,我抱住他脖颈,轻声说:「宋慎,我好爱你。」
他亲吻我的额角,声音沙哑:「我也是。」
38
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换过睡裙了,枕侧没有人。
我恍然,想到昨天最后的片段,是宋慎抱着我去洗澡。
有些后知后觉的脸红。
我下床,慢慢走到客厅,看见宋慎在厨房煮面条。
他听见动静,回头看我,微笑:「醒了?去洗漱,马上好了。」
我「噢」一声,并没有走开,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额头蹭着他的背脊,只是想要抱抱他,仅此而已。
宋慎放下勺子,捏了捏我的手。
「我就在这里,不会走。」他告诉我,然后低头,亲一亲我的发顶。
我洗漱完毕,他端上来两碗面,一碗是我的,京酱肉丝的浇头。
一碗是他的,只有青菜和零星的油花。
我想都没想,伸手把两碗面对调,絮絮叨叨:「你瘦了好多,你要多吃点肉,慢慢胖回来。」
宋慎抿了抿唇,说:「晓晓,我不吃肉了。」
我愣了愣,那些因为他的归来而疯狂阅读浏览过的、主题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文献,一瞬间涌回我的脑海。
我连忙把碗换回来,大口扒拉面条:「那我吃,我也要长胖一点。」
宋慎却放下了筷子。
他慢慢说:「我身上、精神上,存在很多问题。我不能听到尖锐的啸叫、无法开车、不能吃肉,我身上有过多处骨折,膝关节有伤,以后可能无法行走;眼睛也是,失明的风险比普通人高出很多倍……」
我不敢看他,埋头狼吞虎咽,眼泪掉进碗里。
听见他说:「我并不是一个健全的人,所以晓晓,你随时可以离开我。我保证,没有人会去干涉你的选择。」
我看向他,他却微笑。
他是很认真地在给我一项权利,可以随时可以离开他,不用承担任何道义乃至法律的责任。
我也把筷子放下,说:「明天就去领证。」
宋慎的表情有些错愕:「什么?」
我说:「离婚冷静期已经过了,我和唐河的离婚证已经拿到手了。法律没有规定一个刚离婚的女人不能马上结婚吧?还是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他沉默地望着我。
我把自己的碗、用过的锅收进水池,把水开到最大,挤洗洁精,用力地擦掉油渍。
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坐回他的对面。
「我会开车,以后也可以推你的轮椅,你失明了我做你的眼睛。啸叫没关系,我会捂住你的耳朵;不吃肉也没关系,补充蛋白质的方式不止一种。」
因为有点恼火,我语速有些快,讲到最后,终于慢了下来,看着他。
「你说的所有都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不是分开的理由。我不会和你分开,也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共同面对困难。而不是把我推到安全稳定的另一边,自己独自承受所有。」
宋慎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掰开他的手,瞪他,眼里蕴了一层泪:「你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真的会生气。」
他俯身,抱住我,声音近乎叹息:「我不会了。晓晓,我爱你。」
39
在他等待手续、我等待 offer 的日子里,我们去领了结婚证。
一路上,我的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下来。
敲章的小姐姐都笑了,看向宋慎:「你的妻子真的很爱你哦。」
宋慎微笑:「是的,我很幸运。」
走出民政局后,我拉一拉他的袖子,小声:「幸运的是我。」
幸运这样一个沉默好似深海的男人,允许我走进他的生命。
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有老太太提着满篮的花叫卖。
宋慎付了钱,买了一串,绕在我手腕。
有花香满身。
我惊奇:「为什么你给人编镯子的动作那么熟练?」
促狭地撞他肩膀:「分开的那些年,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宋慎随口说:「没有。有过一段很乏味的日子,我就想象着给你编东西,以此打发时间。」
胸口不知道弥漫着什么滋味,我说不出话,只努力微笑。
他弯腰,折一根狗尾巴草,手指很灵敏,编了个戒指给我。
然后握着我的手,套在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你是我的人了。」他说。
我一个劲点头。
宋慎却笑了,刮我的鼻子:「宋太太,你会不会太好养活?」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枚钻戒。
我捂住了嘴。
以前觉得偶像剧女主角表达惊讶的模式太浮夸,真到了我身上才知道,是真的想要大叫,所以才会下意识捂住嘴。
宋慎取下了那枚草戒指,把钻戒换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对着光看啊看,看啊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宋慎一直在旁边,微笑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真是傻乐太过,好半天才想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准确地知道我的尺寸?」
他说:「你晚上睡着的时候,我偷偷量的。」
无法想象他蹑手蹑脚下床,去找卷尺量我手指的样子。
这是宋慎,这可是宋慎诶!
我忽然跺脚:「我没有给你准备戒指!」
宋慎忍俊不禁:「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
我拉着他去金店。
导购小姐得知我们今天刚领了结婚证,说要给我们折扣。
「两位好般配。」她这样说。
宋慎颔首,我笑着说:「谢谢,我也这样觉得。」
导购笑得眼睛弯弯,说:「你们认识多久了呀?」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和我男朋友也计划着结婚,又担心会不会太快。」
我们认识多久了?
18 岁,在地铁口遇见他;19 岁,和他一起共度生日;22 岁,在异国收到他寄来的邮件;24 岁,失去了他。
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收紧,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确信,26 岁,他又回到我的身边。
导购小姐还在笑盈盈地等待。
宋慎回答:「八年六个月零三天。」
有零有整,这样精确。
我忍不住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导购笑着看我:「小姐,你先生很爱你哦。」
眼眶又有泪,我微笑:「是的,我超幸运的。」
40
我把和宋慎的牵手照发给了周萱。
当然,重点是无名指上的戒指。
周萱果然炸了:「纪晓晓!看把你给嘚瑟的!能不能别在单身狗面前秀恩爱了?!」
没过几秒,她又追来一条消息:「妈蛋,看见你们幸福,我竟然也想哭了。」
很快,她又撤回了这条消息。
发过来一条新的:「晓晓,要幸福啊。」
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啊,她的心我怎么会不懂?
她不愿意让我想起从前,那些痛与苦都不要再忆起。
她只要我的未来幸福又圆满。
和周萱的聊天让我又想起一件事,于是跑到书房去找宋慎。
「照片呢?」
宋慎正在用电脑,顺手把我拉到腿上坐着:「什么照片?」
大约是刚喝过水,他的嘴唇沾了点水,看上去很有诱惑力。
而现在这个距离……很危险。
我一抬头就能亲到他。
当然,我也的确这样做了。
都是合法夫妻了,不亲白不亲,是吧。
宋慎托着我的腰,让我坐得更舒服些。
但实际上却是攻城略地,夺走了我的所有呼吸。
以至于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忘记最初为什么走进书房。
他有些好笑地看我:「你说照片。」
我拍了拍脑袋:「你是不是问周萱要过几张拍立得的照片?我问她要,她说剩下的都给你了。」
他扶着我站了起来,从书柜里取出一个陈旧的钱夹。
打开,里面是我们的合照,还有周萱单独拍我的照片。
再翻,竟然翻出了一张字条。
宋慎脸色微变,伸手要来抢。
他很少有这么大的反应,我更好奇了,拿着纸条一溜烟跑到客厅,边跑边看。
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停住。
那字条上,是他大学时代的字迹,他写:倘若有一天我不幸牺牲,请将这些照片烧给我。宋慎。
我把字条和钱夹都递还给他。
宋慎接过,表情有些尴尬:「去卧底前,会让写遗书。我没有什么遗言需要留下,就……」
他的话停住了,因为我紧紧抱住了他。
他停顿片刻,也伸手,反抱住我,一遍遍抚摸我的长发:「对不起,晓晓。」
41
我怀孕了。
我们没有刻意避孕,这个结果可以说是自然而然。
只是在卫生间里,看到验孕棒显示结果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大放烟花。
我有了宋慎的孩子。
真是不可思议。
宋慎在书房整理文件,我推门,走进去。
他抬头,看见我,笑着问:「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火锅?炒菜?」
我问他:「孕妇有什么忌口吗?」
他认真想了想,说:「不能抽烟喝酒?其他的应该没有忌讳,从医学角度讲,正常的饮食都可以……」
我望着他笑啊笑,笑啊笑。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到一半的话顿住了。
很惊讶,很不可置信,轻轻把手搭在我的小腹上。
「这里?」
我把验孕棒递给他:「恭喜你,宋慎,你要做爸爸了。」
有一瞬间,他很想把我抱起来,兴许是顾及到这位还没有黄豆大的小宝宝,他停住了。
然后我就看到他一圈圈在书房里走。
我看得眼花,忍不住笑:「你能不能歇一会儿?」
他依言在我身边坐下,手指插在我的长发里,轻轻托着我的脑袋,然后低头亲了下来。
耳鬓厮磨。
渐渐地,由坐变躺,我窝在柔软的沙发里,睁着眼睛瞧他。
我好像很少在这种时候睁开眼睛,以至于我有些惊奇。
「原来你的耳朵会变成粉红色。」
他静默了片刻,说:「你也很容易变成粉红色,不止耳朵。」
某些片段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我的脸腾地一下烧红。
习惯性地想找东西遮住脸,奈何抱枕都被抛到了地上。
最后只好埋在他的肩窝,闷声说:「宋慎,你好像学坏了。」
明明以前都是我调戏他。
宋慎学着我,也压低声音,告诉我:「从前有所顾忌,现在没有了。」
我似有所觉:「所以?」
他笑起来:「所以,以后会更坏一点。」
42
宋慎开始正常上下班。
周六,我们俩都休息的时候,他陪我去做产检。
四维彩超影像里,宝宝懒洋洋蹬腿,并不太配合。
宋慎专注地看着屏幕里模糊的影像,看得比我还认真。
医生收起探头,笑了笑:「宝宝很健康。」
又叮嘱宋慎:「到了现在七个月的时候呢,睡眠也许会更困难,需要更加照顾孕妇的情绪,怀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慎一阵点头,看上去像是要把医生的话都背下来。
我忍不住微笑。
岁月很神奇,不是吗?
最初认识宋慎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那个表情疏离冷淡的男孩子,有一天会陪我站在产科诊室,认真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从医院出来,路过电影院,他忽然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连忙去翻院线信息:「可是最近上映的都是动作片,啊,我们去看这个,爱情片。」
动作片免不了有厮杀搏斗,不想让他看见。
他说:「看你想看的,我都可以。」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对蹦蹦跳跳的情侣。
他平淡地说:「好像很久没有陪你进过影院,做正常情侣应该做的事情。」
我微笑,摇了摇他的手:「宋慎,你是想要弥补你不在我身边的那几年吗?」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笑了又笑:「不用特意做什么事,只要你在,我就很幸福。」
43
散场的时候已是晚上。
不算很有趣的电影,看到后半程,我已经昏昏欲睡。
宋慎叫醒我的时候,影院里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只剩零星几个,在等彩蛋。
倒映了银幕,他的眼睛看上去在发光,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咳了咳,说:「是你的小孩要睡的,不是我本人要睡的。」
宋慎低声笑起来:「嗯,都怪宝宝。」
他慢慢扶我起来,又慢悠悠走出去,准备打车。
新街口很热闹,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穿旗袍的老太太,精神矍铄,特有气质。
我拉一拉宋慎的衣袖,示意他看过去:「我老了我也这么穿。」
他想了想,笑:「那我是不是得寸步不离?」
我问:「为什么?」
他一本正经:「老伴儿太好看了,怕其他老头跟我抢。」
我笑起来,想说话,突然被一阵喧哗给打断。
一栋大厦的窗口,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个小孩儿,死死拽着窗框,摇摇欲坠。
宋慎也望过去。
下一秒,他大步冲了过去——
同一瞬间,那孩子彻底脱力,从窗框连接处,狠狠往下坠。
我捂着心口。
幸好,幸好,宋慎接住了。
哇哇哭着的孩子已经被其他人接过去,宋慎按着胳膊,表情很痛苦。
我连忙打 120,扶着腰跑过去问他:「你怎么样?伤到了哪里?是不是很严重?」
他松了眉头,安慰我:「没事,中途有卸力,并没有很痛。」
撒谎。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可能没事,我又不是没学过物理。
周围有人拿手机在拍视频,嘴里念念有词:「卧槽,在新街口,这小孩儿一下就掉下来了,家长还是要注意……」
我急忙挡住宋慎的脸,喊:「你们别拍了!都别拍了!」
宋慎也反应过来,压低了帽檐,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没事,我们走吧。」
没有等救护车,我们匆匆离开现场,步行去的急诊。
一路上,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担心他的胳膊,担心那些视频。
宋慎在被医生打石膏,还分神安慰我:「没关系的,晓晓。隔了那么远,我又戴了帽子,看清正脸的概率很低,你别担心,好吗?」
44
事与愿违。
这天,周萱给我发来一则视频。
视频里,小男孩摇摇欲坠,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奔跑过去接。
掉下来的那一刻,小男孩的手打歪了男人的帽檐,露出了他的正脸。
…………
视频的声音还在继续:「快准狠一把接住,什么是平凡英雄?这就是平凡英雄啊!」
这条视频的点赞量已经超过十万,我无法推算浏览量会有多高,有多少人看到了这条视频。
评论区里都在赞美,我却看得手脚发凉,胸口发闷。
脑海里涌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象,我想喊宋慎,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手机从手里滑下去,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宋慎从书房出来,循声望来,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他半蹲下来,担忧地问:「晓晓?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是温热的、鲜活的。
视频播放结束,又开始循环,路人激动的声音响起:「卧槽卧槽那小孩儿要掉下来了——」
宋慎捡起手机,瞥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拍了拍我的手背:「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来处理。」
说完,他起身,去阳台打电话。
我木着手指,一遍遍刷新视频。
宋慎回来,握住我的手,说:「晓晓,不要看了,会删掉的。」
眼泪好像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只掰开他的手,低着头,继续滑动手指。
再刷,再刷。
不知道刷新了多久,终于显示「该视频已删除,请返回首页观看更多精彩视频」。
我松了口气。
宋慎慢慢从身后抱住我,完全将我笼罩。
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气息。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痛:「对不起,晓晓。」
我轻轻摩挲他的手背:「不要说对不起,宋慎。」
义无反顾救人不是你的错。
隐姓埋名做卧底也不是你的错。
你是个好人,顶顶好、顶顶善良的人。
即便全世界都该说对不起,唯独不应该是你。
我转身,捧着他的脸。
阳光照进来,我看得很清楚,他长而翘的睫毛上,竟然有一些湿意。
45
预产期将近,我们去医院做最后一次产检。
医生笑着说宝宝很健康,又说宝宝不爱动弹,将来一定是个慢性子。
我也跟着笑起来:「慢性子好,像爸爸,沉稳。」
宋慎的表情却像是有些遗憾似的。
医生开他玩笑:「怎么了,不乐意吗?」
宋慎笑了笑,只说:「如果像我太太,就更好了。」
医生笑了起来,打趣:「那你们再努力努力,多生几个,总会有像妈妈的。」
他一贯不理会这些玩笑,此刻却认真颔首,很认可似的:「如果我太太愿意,的确可以。」
我有点脸红,跟医生道谢过后,牵着宋慎的手往外走。
他有在努力克服心理障碍,我怀孕后,他就不让我开车了。
车汇入主干道,在红绿灯处停下。
我偏过头去看他。
岁月对他格外宽容似的,明明比我还大了两岁,他却年轻英俊得好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
宋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不动声色:「怎么了?」
我笑嘻嘻:「帅哥,可以给个联系方式吗?」
他配合我:「不可以,我已经有家室了。」
只是简单的对话,我却忍不住笑起来,靠着座椅,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倘若周萱在这里,一定恨铁不成钢地大喊:「纪晓晓,你会不会太好哄啊?」
可是没办法,宋慎随便说点什么,我都很开心。
就好像,我生来就是要爱他的。
红灯转绿,车辆继续往前移动。
前面却像是出了什么交通事故似的,两辆车紧紧挨在一起,车主在人行道上吸烟。
大概是在等交警?
我没有多想,指着右边:「是不是可以转向呀?那条路也能走——」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砰砰砰几声枪响,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现前挡风玻璃碎裂了。
宋慎脸色森寒,手握着方向盘,青筋暴起。
他偏头说了句「坐好」,紧接着车子急速转弯,引擎发出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