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怀孕的时候,我爸为攀高枝,抛妻弃女,娶了领导的爱女。
搜索他的名字,我甚至找到了他另一个女儿的微博,吃喝玩乐、名牌珠宝、阖家欢乐……每一条都是被宠爱长大的证明。
她知道我的存在吗?
知道有一个仅仅比她大六个月的姐姐吗?
知道这个姐姐从小被喊野种,又在刚出生的时候没了母亲,彻底成为无父无母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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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知道,我的家不一样,家里没有爸爸。
我的爸爸攀上了高枝,在妈妈还怀着我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迎娶了领导的爱女。
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不知道他叫什么、多大年纪、长什么样。
直到外婆病重,第一医院说林主任的手术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之后,男朋友想帮我加塞,但他只是住院医,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眼看着外婆的病越来越重,表姨说漏了嘴,说要不让周渔联系她爸爸看看,说不定会有床位呢。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爸爸跟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而且在第一医院有不小的人脉。
外婆呵斥了表姨,让她不要废话,「大不了不治了,我这把年纪也活够了。」
我关上门,问表姨要了姓名。
方建业,原来我的爸爸叫方建业。
在搜索引擎上查这个名字,跳出许多新闻报道,官网上还有他的联系电话。
电话接通了。
「喂,哪位?」
「我是周渔,」我的指甲掐进掌心,「爸爸。」
……
我们约在市政府外的咖啡厅见面,在此之前,我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知道他的妻子叫李萍,在第一医院做副院长;他的女儿叫方若雅,大学刚毕业。
面前投下了一小块儿阴影,是方建业来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跟你妈妈长得挺像的。」
我也打量他,笑一笑:「是吗?记不清了,妈妈死得早,我已经不记得什么了。」
方建业的笑容一僵,终于不再客套,低声说:「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们。」
你们。
他说你们。
原来他一直知道有我这么个女儿,却从来不闻不问。
我努力压抑内心的委屈和愤怒:「您有您的苦衷,我明白的。」
方建业流露出欣慰的表情,说:「一晃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说。」
终于等到这一句。
我说:「外婆生病了,很严重,但是约不上第一医院的林主任开刀。您能想想办法吗?」
他沉默片刻,说:「第一医院不行,C 大附医怎么样?」
「林主任是这种病最权威的专家。如果附医能行,今天我也不会冒昧地打电话给您。」我说,「而且,您爱人是第一医院的副院长,不是更合适吗?」
方建业苦笑:「你不懂,就是这样才不行。」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目光投到了窗外的街道上,行人脚步匆匆,梧桐叶悠悠飘落。
我忽然想明白了,原来他老婆不知道我的存在。
更想明白的一点是,在他眼里,那个家庭的稳定比我外婆的生命重要许多。
方建业转回目光,做了决定:「这样,我联系附医的朋友,帮你外婆先办住院。我转两万给你做医药费,不够再问我要。」
我的亲生父亲,想用钱打发我,而且我在他眼里,只值两万。
「我不缺钱,」我说,「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开了摄影工作室,虽然不如你们赚得多,但还不至于敲诈勒索。」
方建业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瞧你说的,怎么能说敲诈勒索呢?这是我该做的。」
他看了看手表,起身要走:「那就先这样,回头我找好附医的朋友,给你回电话。」
我打断他:「我给你十万吧,你给外婆办第一医院的住院手续。」
他皱眉,显示出一点父亲的威严:「周渔,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吗?
还要我说几遍呢?外婆除了癌症外,还有很多慢性病,附医的治疗水平远远比不上第一医院,去第一医院尚可有一线生机,去附医就只能等死。
我怎么能让她等死?
赶跑喊我野种的臭小子的是她;我生病时不眠不休地照顾我的是她;年近七十了还在串珠子为我攒学费的还是她。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方建业扬手:「这里买单。」
我追了出去,轻轻喊他:「爸爸。」
他不耐烦地回头:「周渔,不要让我——」
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音都在抖:「求你了,爸爸。我保证第一医院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保证不影响你的那个家庭,求你,求你了。」
那天,方建业沉默了许久许久,我能看出他在犹豫,犹豫亲生女儿的哭求,到底值不值得他赌上失去幸福家庭的风险。
方建业让我回去等电话。
我以为他同意了,很高兴地回去跟外婆说,林主任马上就会给她开刀啦。
「那可是林主任,第一医院的一把刀,治谁谁好。」
外婆却笑也没笑:「你表舅舅、表姨妈都托不到关系排号,你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哪来的本事?」
我飞快找借口:「我大学的学长在第一医院做医生,你忘啦?就那个程靖,你还记得吗?」
老太太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去找你爸爸了?」
我的话头猝然顿住,狠狠地打了个磕巴。
外婆一贯温和,此刻疾言厉色:「周渔,再难的时候我都没找过他,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这一辈子,只有他欠你的,没有你欠他的!」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可是你病了,你病得很重,能让你长命百岁,我欠他又怎么样呢?」
外婆冷冷地说:「人活着就在一口气,他方建业看不上我女儿,看不上我外孙女。我老太婆也看不上他,不稀罕他来施舍!」
我哭得更厉害了:「可是我需要,我需要你活着,没有你我怎么办?」
外婆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慌忙给她顺气:「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她咳嗽渐渐平息,躺回床上:「我这一辈子,带出了你妈妈,带出了你,都是个顶个的漂亮能干。我老太婆活这几十年,够本了。」
她伸手过来擦我的眼泪,手指粗糙了,手背上有老年斑了,可是仍然和记忆中一样温暖,一样温柔。
「小鱼儿,人都是要走的,没有谁会长长久久陪你一辈子。要坚强点,知道了吗?」
我哽咽着说知道,但我不知道,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我做好早饭喊她,发现老太太没了呼吸。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而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表姨和表舅帮着处理后续各项事情,我跪在遗像前痛哭。
我的外婆是个很倔的老太太,年纪轻轻做了寡妇,却没二嫁,支早餐摊、收废品,一点点把我妈妈拉扯大。
我妈妈早逝,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为了我强撑着没倒下,把年轻时候的家伙事拾掇出来,在夜市摆了夜宵摊。
城管看见她都不忍心罚,因为老太太的年龄比他们的父母都要大。
这么要强的老太太,这么要强的老太太,临到了,不愿意我欠方建业的情,自己就先去了。
你怎么这么要强,怎么这么要强?
香灰掉落,砸在我的手背上,很烫,很痛,却不及我心痛的万分之一。
我的好朋友、在第一医院做行政工作的夏璐,拉过我,把我的手放在水下冲洗,然后轻轻抱住了我说:「小渔,你还有我。」
外婆下葬后,我失眠得厉害,精神也很差。
工作室里的小伙伴惴惴提议说我可以休息几天。我想了想,实在没必要。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是吗?
晚上失眠?没关系,刚好加班修片子。
吃不下东西?那就更好了,那么多人减肥减不下来呢。
我用大量的工作来挤占头脑,杜绝任何一丝悲伤的可能。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醒来,游魂般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有一袋吐司。
是我喜欢吃的蔓越莓口味,但我不记得我买过,也许是夏璐带来的。
我正要拆开,发现吐司已经过期了,标签上的生产日期,是外婆去世的前三天。
我突然绷不住了,攥着吐司袋子,蹲在冰箱前号啕大哭。
我刻意忽略的外婆不在的事实,像巨浪一样拍向我,好疼,可真疼。
她养的吊兰还水灵灵,但鱼缸里的金鱼,因为没人喂食,一个个都翻了肚皮。
她平时爱坐在摇椅上看电视,我从前嫌弃那嘎吱嘎吱声真吵。现在不吵了,却安静得叫人心慌。
一直觉得这筒子楼里的二居室太小,今天才发现,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的太大了。
物业打电话给我,让我下去挪一挪车,下大雪了,树木可能会折断,砸坏车他们担不起责。
我抓起手机和钥匙下楼。
不知道这场雪是从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几个小孩儿在打雪仗,笑声一片,眉眼都是飞扬的,看上去真开心。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头难得涌出一丝温暖。
手机突然震动,是我不熟悉的号码。
「喂?」
方建业的声音传来:「周渔,我帮你问过了,第一医院实在不行,我请了附医最好的医生主刀,你带你外婆去办住院,就说你是我的表外甥女。」
我忽然就能感到漫天的寒意,今天下雪了,今天可真冷。
我打断他:「不用了。」
方建业的声音提高了:「周渔,你不要任性。你知道许医生有多难请吗?我找了好多关系才托到最近的时间。」
我笑了一声,说:「不用了,我外婆已经去世了。」
他的话头猛然止住,只余下呼吸声。
我对着电话那边,平静地问:「方建业,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嘟嘟嘟……
他挂断了电话。
我忽然感觉站不住,攥着电话,深深地蹲下来,眼泪直直地砸进雪地里,融出一个又一个小凹痕。
几天前,在外婆的葬礼上,我守灵到天明,表姨搀我去休息的时候,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说她心疼我,又说方建业真不是个东西。
原来,二十多年前,方建业已经跟我妈妈谈婚论嫁了,但那时他又看上了领导的女儿,于是边跟妈妈谈恋爱,边去接近李萍。
他担心跟李萍谈不成,于是仍旧哄骗妈妈说自己会娶她。
等到方建业把李萍娶到手的时候,我的妈妈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方建业想用一万块钱私了,要她去流产。妈妈当然不肯,她和方建业不同,她要这个孩子,哪怕会承受诸多流言与非议。
可是,可是,老天真不公平。
受到伤害的人,没有好结果;贪婪无德的,反而一路顺风顺水。
方建业仕途春风得意的时候,妈妈难产死在了手术室里。外婆让方建业来送妈妈最后一面,他却说自己正在老丈人家陪酒,没工夫过来。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外婆为什么不肯让我去找方建业,又为什么要说「我要你这一辈子,只有他欠你的,没有你欠他的」。
因为她早就看穿了,方建业这种人没有良心可言,利益至上是他永恒的生存法则。
我啊,一直被人保护得太好,好到忘记了这个世界上,其实也生存着卑劣的小人。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过得这么好?
我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这一刹那,我是真的想要跟方建业鱼死网破。
我打开微博,找到方若雅的主页,一条一条认真看下去。
依然是岁月静好,依然是万事快乐。
就在前不久,她还发了一条动态,写的是:老爸最好了,悄悄给我买了最想要的包包!
日期是我外婆去世那天。
我在苦苦等待方建业回音的时候,他早就想好了要拒绝我去第一医院的请求,却用缓兵之计拖延我,还有空去给他女儿买一个包。
我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心里的恶意快要把我吞没。
我忍着愤怒,一条条微博翻下去,从头看到了尾。
有一条微博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方建业的生日。
照片拍了全家福,包厢里,方建业端坐主位,转盘中央一个硕大的蛋糕,蜡烛摇曳,他正在许愿。
我保存下这张照片,特意把一处圈了起来。
我想,我大概有办法报复了。
我打了个电话给客户,客户姓黄,之前找我拍过全家福的艺术照。
她小女儿跟我学过一段时间的摄影,我想着攒个人脉,当时没收钱,还给小姑娘额外拍了一个 MV。
现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喂,黄阿姨,我是小周啊,您上次说您丈夫在哪个单位来着?」
黄阿姨的丈夫跟方建业在同一个单位,她告诉我,单位的正职半个月前被提拔到厅里了,留下一个空缺,几个副职都削尖了脑袋想坐上去。
她又叹气:「反正我们家老黄大概是没机会喽。另一个副局的老丈人从市委退下不久,现在市里的一把手,那从前可是他提拔上去的。」
我笑了笑,问:「不管权力再大,提拔首先要合规合法吧?」
黄阿姨说:「那当然了呀,但问题是,人家年龄、资历都摆在那里,任期内又没犯过什么错误,你拿什么挑刺呀?」
我心说那可未必。
几天前,我把方若雅的微博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方建业今年的生日蛋糕上,插着「44」的蜡烛。
他不可能才 44 岁。
表姨告诉我,他是我妈妈的高中同班同学,当年拜访我外婆的时候,亲口说比我妈妈大了一岁,以后会好好照顾我妈妈。
妈妈如果还在世,今年应该 47 岁了,而方建业应该 48 岁了。
一个简单的逻辑是,方若雅既然敢把插着「44」的蛋糕发到社交平台上,就证明在她眼中,方建业今年 44 岁是个事实。
两个事实相互矛盾,其中必定有一个是假的。
那么,到底哪个会是假的?
我回到了母校,方建业和我妈妈也曾就读于此。
我找到了我的高中班主任,寒暄过后,我说明了来意:「前不久我外婆也去世了,她告诉我,其实我爸爸妈妈都在一中念过书。老师,方便的话,我可以去档案馆看看他们俩的档案吗?」
班主任一直知道我是个孤儿,当下就打电话给档案馆的老师,给我行了方便。
尘封的档案里,蓝黑色的钢笔字迹,一笔一画地写着:方建业,男,汉族,1973 年生。身份证也能跟 1973 年对得上号。
1973 年出生的方建业,是怎么摇身一变,变成了 1977 年生人?
我拿手机把这一页档案拍了下来,又给黄阿姨发了微信,问她:一个公务员,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把自己的年龄改小呢?
她很快回了消息:很多啊,比如说报考的时候把自己改成应届身份,那可报的岗位就多;再有就是方便提拔,提拔是有潜规则的,你年龄到了界限,再能干也不会提拔你做局长。
我握着手机沉思。
不要看现在互联网如此发达,政务信息一网联办。但纸质化的户籍和身份档案逐步转移为电子化,也就是这十几二十年的事情。
在此之前,纸质化办公有很多空子可钻,身边「因为派出所登记的民警听错了名字」而被迫换了名字的例子,并不罕见。
方建业通过什么方式操作的修改年龄我不管,但是有一条,是铁板钉钉的——
根据我党的纪律处分条例规定,
不管方建业是一开始就改了年龄,还是为了晋升改的年龄,他敢私自改动档案,就要记他一个处分。
在晋升的节骨眼上爆出这个事情,方建业,你还能如愿以偿吗?
我以「工作室以后要主打家庭合照,拿你们的做范本」为由,提出免费给黄阿姨一家拍摄照片。
黄阿姨当然喜滋滋地答应了,我特意拍到了六点钟才收工,她过意不去,说要请我吃饭。
正合我意。
席间,我问黄阿姨的丈夫:「刘叔叔,方建业是不是您同事啊?」
他的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你说老方啊?是啊,你认识?」
表情变了,语调也变了。
他不喜欢方建业。
我笑了一笑:「是啊,方建业是我舅舅的同学,今天听我舅舅提了一嘴,说方建业这个人,越活越年轻了。」
刘叔叔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越活越年轻?是什么意思。」
我关上门,笑吟吟地说:「他和我舅舅同龄,但是呢,我舅舅今年过 48 岁生日,方建业却过的是 44 岁的生日。您说,这是不是越活越年轻了?」
刘叔叔一瞬间就懂了,面上闪过一丝喜色,随即轻咳:「小周啊,你说这话,可是要讲证据的。」
我把手机上拍到的方建业个人档案页、班级毕业照给他看。
他把方建业的身份证号和出生年月的数字放大,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再看向我的时候格外和蔼:「小周啊,方便的话,把这两张图发给你黄阿姨。」
我知道,他要有所动作了。
我笑着收起手机:「好嘞。」
这件事做完之后,我仍然辗转反侧。
只靠这一件事是不够的,让别人去反击也是不安心的。
我要上个双保险,让方建业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首先,查一查法律条款。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诽谤罪为: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规定:
我又打电话给毕业后做律师的大学同学,再度确认了一遍。
他说,只要我客观地陈述事实,既不会构成诽谤罪,也不会构成侵害名誉权。
他还提醒我:「记得,不许带许多人去,容易被判扰乱公共秩序罪。但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就没关系,大胆地去吧!」
电话最后,他好奇地问我:「跟谁有那么大仇啊?」
听我说完事情的始末后,他笑道:「周渔,你放心好了,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他不敢起诉你的。」
方建业敢不敢是另一回事,但我首先要做到无懈可击。
我又去了一趟方建业的初中,如法炮制,看到了他的初中档案和毕业照,同样拍摄了下来。
接着,我写了一封举报信,把所有证据一一罗列上去,请律师朋友修改了措辞,援引了法条,准备向纪委实名举报。
此外,我印了许多张传单,字体很大,内容就只有一句话:实名举报方建业篡改档案年龄、违纪违规!
律师朋友善意地提醒我:「周渔啊,既然要做,就做得漂亮些。下周巡视组要来检查,你就在那个时候同时向巡视组和纪委递交举报信,双管齐下!」
我听取了他的建议,耐心地等待着下周的到来。
我的行动,方建业并不知道,甚至他还以慈父自居,关心我的情感状况。
一开始,他语气挺温和:「小渔啊,你也到了该恋爱的年纪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对象?」
我平静地说:「不用了,我有男朋友。」
他笑了笑:「你说程靖吧?」
他是为程靖来的。
程靖是我的男朋友,也是第一医院的住院医。
他以前跟我抱怨过,说副院长明知道他不是单身,还总把自己的女儿往他这边推,感觉怪怪的。
从前我没放在心上,只觉得副院长和她女儿有点不要脸,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副院长就是李萍,她的女儿就是方若雅。
世界真小,兜兜转转,寡廉鲜耻的人总能扯得上关系。
我点头:「看来你都知道了。」
他意味深长地道:「你知道程靖家里什么背景吗?他这样的人,以后结婚肯定是要找门当户对的姑娘。对你,他也就是玩玩罢了。」
呵。打着关心我的旗号,实际上还是为了方若雅。
此刻我倒不觉得悲哀了,我只是想,他这样满心只有利益算计的人,是真的爱女儿吗?还是爱她给自己带来的价值和好处?
我似笑非笑:「方若雅就门当户对吗?」
他脸上显示出一丝自矜:「那当然,你和若雅怎么能相提并……」
他刹住了话头,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咳嗽一下:「当然了,你也不要灰心,离开了程靖,我还可以给你介绍别的青年才俊啊。」
我像看怪物那样看他。
有的人衣冠楚楚,脑子里装的全是阴暗龌龊。
「你因为攀高枝抛弃了我妈妈,所以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跟你一样?照照镜子吧方建业,你真让人恶心。程靖,我还偏要定了!」
方建业脸色一变:「周渔,你果然是冲着若雅去的。你小小年纪,心机未免太深了!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伤害若雅,她人很单纯,不像你小小年纪就混社会。」
贱不贱呐?
他上赶着找骂,我当然不会客气:「你女儿为人单纯,倒贴的本事是跟你学的吗?你不知道吧?她晚上十点钟还来敲程靖的门,这就是你出身书香门第的好女儿!」
方建业勃然大怒:「周渔,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我平静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建业,以后别找我了,你好好地跟你的娇妻爱女过一辈子吧!」
回到家后,我查了查近十年市委在任的领导,果然找到了姓李的那一个,年龄也能对得上号,的确是个有实权的人物。
也难怪,方建业宁愿做陈世美,也要攀上他的关系。
再根据他的任职年限,检索纪委监察委的任用通告,看一看其中哪些人的调动关系,跟市委有关。
绝大部分时候,我愿意相信,人民公仆没有私心,都是一心为人民的。
但是今天,我不得不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方建业和他背后的人。
我不会向本市的纪委监察委举报了,我要直接向巡视组举报。
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但是方建业必须付出代价。
周一很快来到了。
巡视组莅临我市检查工作的通知,也登上了各官的媒体平台。
在国家监委网能看到,巡视组在进驻我市的前一周,就已经公布了多种信访举报渠道。
时钟走到了九点整。
我打开邮箱,输入巡视组的电子邮箱,把早已编辑好的 PDF 和信件正文键入,按下发送键。
发送成功。
我安静地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即使它早已熄屏。
战斗状态解除了,疲惫涌上四肢百骸,或许该去睡一会儿了。
吵醒我的是手机铃声,屏幕上显示的是座机号码。
我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打开窗,让冷风把我吹得清醒些。
「喂,哪位?」
如我所料,电话那头是第一巡视组。
巡视组说,这是他们来到本市收到的第一封信访举报邮件,他们很重视,正在对相关人员一一进行核实排查。
他们发现,档案内容的确与被举报人的初高中个人档案材料有出入,但被举报人提交了身份证,身份证上确凿无疑地写着他出生于 1977 年。
电话那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等我的回答。
我笑了笑,说:「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方建业的年龄和身份证的办理日期?如果他身份证最早的登记信息是在户籍和身份信息管理系统电子化之前录入的,捏造或修改的可能性也很大吧?」
只是划掉年龄重新写,又不是杀人越货,难度系数实在太低。
何况,在方建业担任公职之前的两三年,他的老丈人,可正是公安系统的一把手。
公安系统管着户籍和身份信息,剩下的还需要我多说吗?
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电话那边继续说了下去。
巡视组说,不能排除有这个可能。他们将继续追查下去,如果能找到被举报人的出生档案或是溯源早于身份证二度变更日期的信息,也同样可以作为参考依据。
我又说:「正常来说,公民都无法接触到自己的档案,读书时由学校保管,工作后直接由学校邮寄给用人单位。方建业是怎么接触到个人档案,并把初中和高中时还正常的档案信息修改掉的,其中肯定有人在帮他。而且,经过了几次组织部门的档案清理,方建业却没有被查出问题,保护他的人也许大有来头。」
电话那边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回答说,请我放心,巡视组存在的目的就是严肃党风党纪,开展全面政治体检。他们会重视我提出的相关信息,如果发现有其他公职人员牵涉其中,绝不会姑息。
电话最后,巡视组给了我保证,说他们进驻两个月,在两个月内,一定专人专项负责,会尽快给热心群众一个答复。
我安心地吃了午饭,夏璐给我发微信,跟我八卦李萍,说正开着全院大会呢,突然李萍就被「请」去喝茶了。
我但笑不语。
巡视组果然言出必践,方建业那儿估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甚至他岳父、他妻子都被带去问话了。
李萍是副院长,在医院里也有党内任职,自然也是巡视组「重点关心」的对象。
很多人不明白,权力是人民群众赋予的,是为了给人民谋福利的,不是用来欺压、轻视人民群众的。人一旦被权力异化,迟早也会被权力识别、被权力抛弃。
等着吧,让子弹飞一会儿,看看它会连续打中几个人。
工作室的小同学在群里发微信:渔姐,第一医院在美团上下单,让我们给拍团建照,你去吗?
嗯?程靖要团建吗?
我愉快地打字:去,当然去!今天我来主摄!
跟医院负责对接的行政寒暄了几句,原来团建是一早就定好的。
虽然副院长被请去喝茶了,管理层一时惶惶,但这些跟底下的医生、护士们关系不大,他们依然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半年一度的全院大团建。
医院虽然有专门的宣传人员,但大团建里他们也被放了假,全部外包给工作室。
正热闹着,方若雅一脸冷漠地推开包间的门,啪一下打开所有的灯。
明亮的灯光下,她脸色格外难看,眼神仿佛要喷火。
「周渔,你让我好找!」
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欢快的伴奏音乐在飘荡。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工作室的另一个小伙伴发来的微信:渔姐,渔姐,刚来了个女的,问我你在哪儿,说是你的好朋友,我就告诉她了。现在想想有点不对劲,你小心点啊。
同时,还有来自我高中班主任的未读消息:周渔啊,有一个自称是方建业女儿的人,过来问了档案老师是谁查看的档案,我看她气势汹汹,你还好吧?
我分别回了个笑脸。
收起手机,抬头看方若雅,慢条斯理地笑一笑:「我行得正,站得直,没什么难找的。」
她看上去气坏了:「我爸爸和你有什么仇,你要这样整他?你讨厌我冲我来啊,为什么要牵扯无辜的人?!」
这句话似曾相识。
上周,方建业威逼利诱我离开程靖,用的台词也是: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伤害若雅。
好一出父女情深的戏码,好一朵盛世白莲花。
真是闻者落泪呢。
我冷笑:「你算哪根葱,配我讨厌吗?你爸爸可不无辜,他弄虚作假修改档案,用不正当手段谋取职务和利益。他这么有手段,怎么没教过你几分?」
方若雅冲了过来,手臂高高扬起,啪——
巴掌没有落下,程靖拦住了她的手,稍稍施力,把她推了出去。
「有事说事,不要动手。」他沉下脸。
不知道是谁悄悄关掉了伴奏,于是站着十几个人的包间里,竟然安静到落针可闻。
方若雅不可置信地看着程靖,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哽咽:「程靖,你为了她这样对我?」
夏璐藏在人后,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听见:「周渔是他女朋友啊,不这样对你,难道这样对她?可真拎不清。」
有人小声笑了,很快被身边的人提醒,闭上了嘴。
方若雅愤恨地咬了咬唇,从包里拿出手机,对着程靖说:「你以为她有多好?实话告诉你吧程靖,她根本就是为了气我才跟你在一起的!」
她按下播放键,方建业和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
「小渔啊,你也到了该恋爱的年纪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对象?」
「不用了,我有男朋友。」
「你说程靖吧?你是为了报复若雅,才跟程靖在一起的吗?」
「程靖,我要定了!」
……
真厉害,原来方建业早就想置我于死地了。
原本我还有一丝犹豫,犹豫我是否下手太重。但现在看,我的犹豫完全是多余的。
他早就留了一手,把所有内容都录下来,筛出自己想要的内容,逐一拼接,掐头去尾,成了我别有用心的「证据」。
程靖沉默下来,周围人都沉默下来。
刚才各种停留在方若雅身上的目光,都纷纷投向了我。
怀疑的、揣测的,甚至看完我之后又同情地看向程靖的。
方若雅冷笑着说:「程靖,她从头到尾只是把你当成利用工具,根本没有半点真心!」
我打断她,平静地问:「这段录音里的另一个人,是谁?」
方若雅警惕地说:「怎么,你想转移视线狡辩吗?」
我笑一笑:「你不敢说,是不是心知肚明,这录音根本就是经过剪辑拼凑的?可惜你关公面前耍大刀,今天碰上了我。我是学新传出身的,你敢不敢把音频给我,让我看看音轨的变化?!」
方若雅死死盯着我:「你当然会把结果往偏向你的那一边说了,我凭什么要给?」
我笑得更开心了:「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难道不是应该理直气壮地说这音频就是完整的而我在胡说八道?」
她意识到自己的逻辑漏洞,涨红了脸,一时语塞。
我继续说:「既然你不愿意告诉大家,音频里跟我对话的人是谁,那么不妨让我来说。」
她又冲过来试图拦我。
这次,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直接扬起手,快准狠地打在了她脸上。
「这一巴掌,是你们家欠我的。」
她被我打蒙了,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我。
我甩了甩手腕,脸色平静:「跟我对话的人叫方建业,是你的爸爸,也是我血缘关系上的父亲。二十多年前,他认识了李萍,也就是你的妈妈,得知了你外公外婆的职业和家境,就此决定追求她。
「男欢女爱,本无可厚非。最不应该的是,他一边追求李萍,一边继续对我妈妈承诺说未来一定会娶她。你知道你高洁正直的爸爸为什么这样做吗?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攀上高枝,他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方建业把李萍娶到手的时候,我的妈妈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方建业想用一万块钱私了,要她去流产。他仕途春风得意的时候,我妈妈难产死在了手术室里。」
我攥紧了手指,一步步走近她。
KTV 的反光镜里,我看见自己的表情已经扭曲了。
「方若雅,你问我你爸跟我有什么仇——人命的仇,你拿什么还?」
她被我逼到了墙角,仔细看小腿竟然还在发抖。
温室里被保护得很好的娇花,真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你疯了,周渔,你疯了!」
我凑近她耳朵,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最好小心点,说不定哪天我真的疯了,会找你泼、硫、酸。」
她恐惧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离开她几步远,声音恢复正常大小,轻飘飘地掷下最后一句话:「对了方若雅,你不知道吧?他年龄的问题,还是你的微博告诉我的。」
冲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露出一个微笑,我说:「可真是太感谢你了,把这么大一个把柄送到我手上来。」
我打开门,外面的光亮透进来。
我对着包间里惊呆了的众人轻轻鞠了一躬:「实在抱歉了,打扰大家团建。下次我请客,请大家去越山温泉玩儿,就当给大家赔礼了。」
高跃赶紧圆场:「嗨,这话说得,没事儿啊,没关系的。」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我把他们的表情看在眼里,苦笑了一下。
对他们而言,这一出闹剧无非是为茶余饭后增添了谈资,但对我而言,却是把过去的伤口再血淋淋地撕开。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不会强求的。
只是……我的目光落在程靖的身上。
从方若雅播放录音后开始,他就一直沉默不语。
我读不懂,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意味。
我真心地喜欢他,却也的确向他隐瞒了我的家庭关系。查方建业的档案、写举报信,我统统都瞒着他。
瞒着他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我有些自卑。
是的,我要承认,尽管我在方建业和方若雅面前那么笃定,但程靖太好了,好到我觉得我不配。
一个被父亲所厌弃的女孩,一个从小就没有母亲的女孩,在幸福美满家庭里走出的男朋友面前很容易感到自卑。
长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偶尔看见程靖熟睡的面孔,我会想,这么好的他,如果知道我是个孤儿,他会怎么想呢?他的父母会怎么想呢?
我不愿再看他的表情,转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晚上,我接到了巡视组的电话。
电话那边说,已经查到了事情的始末。
为了报考最好的单位,方建业把自己的年龄修改到符合报考的条件。90 年代不比现在,有老丈人保驾护航,负责人事档案的同志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巡视组说,连同离退休的同志在内,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都接受了调查、接受了处理。调查过程中还发现了其他类似事件,由于与我举报的内容无关,因此不再向我告知结果。
党的十八大以来,反腐败决心十分坚定,反腐没有例外。离退休的公职人员有违纪违法行为的,依然要依法接受处罚,做降级、撤职、开除处理,其待遇也一同调整。
方建业的岳父以权谋私,一旦被深究,拔出萝卜带出泥,注定不会有一个体面的晚年了。
我习惯性地登录微博,查看方若雅的主页,发现她已经把所有内容清空了,只留下一句忘记修改的 slogan:这里是小雅,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
像个笑话。
黄阿姨请我喝咖啡,眼角眉梢都是喜气。
「哎呀小周,我跟你说,这回啊,你可是帮了我们家大忙了。」她是人精,夸奖要到位,但具体的事情又不说,滑溜好似泥鳅。
她把公众号界面亮给我看,就一行字,字数少,信息量大,内容是某局人事调整,刘某某任某局局长。
在这场小型的权力斗争中,最终的获胜者是刘叔叔。
我笑一笑,拿小勺搅咖啡,不动声色:「这跟我没关系,还是刘叔叔为人正直又有能力,组织才会提拔他。」
黄阿姨一愣,随即赞许地笑道:「是呀是呀,小周你年纪虽然小,说话做事却老道。有男朋友了吗?阿姨有个侄子,一表人才,刚留学回来,还没谈对象,你看有没有时间,让他请你吃饭?」
我尝了口咖啡,好苦,苦到我心里去了。
「阿姨……我有男朋友的。」
尽管我的男朋友,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联系过我。
和黄阿姨分别后,我慢吞吞地走回小区。
天上又飘起了雪,装点了黯淡的黄昏。
有情侣走在路中央,被吹了个正着,男生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披在女孩头上,为她遮去风雪。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真好,真让人羡慕。
我迟疑着打开手机,打开微信,犹豫要不要给程靖发消息。
恋人间最重要的信任一旦破裂,就很难修复了吧,何况,我好像的确不是很配得上他。
手指在键盘上打字:程靖,我们分手吧。
停顿了很久,却一直没按下发送键。
突然有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身后,是熟悉的嗔怪:「下雪了,你怎么不打伞啊?」
是程靖,举着伞,肩膀还落了雪。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回答:「忘带伞了。」
他说:「要是我不过来找你煮火锅,你是不是还想多淋一会儿雪?」
我这才注意到他还拎着一大袋食材,我迟疑地问:「你不是来跟我分手的吗?」
程靖板着脸:「瞎说什么呢一天天的,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分手啊?」
「可是 KTV 那天你明明就不高兴了。」
他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揽过我肩膀:「那天是不高兴了,但主要是对我自己。小渔,我们恋爱这么久,我居然一直不知道,你小时候那么苦。」
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的眼圈悄悄红了,而这个直男还在认真检讨他自己:「我觉得我这个男朋友当得也太不称职了,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你那么要强,应该不想让我安慰吧。所以我就去问了问我爸妈,我爸妈说,用不着安慰,往后,用行动去呵护就成了。」
程靖傻乎乎地笑了笑:「宝贝,以后我做你的爸爸,我做你的妈妈,虽然没有幸福的童年,但你会有美好的未来。」
天空还在下雪,一点一滴,莹白剔透。
从那天以后,方建业再没打过电话给我,彻底地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表姨跟我说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一直在念叨,说外婆是个要强的人,当年许多亲戚劝她,女儿没了,怎么着也得找方建业要赔偿款。
她硬是不,她说,要了赔偿款,方建业会自以为两清了。她老太婆虽然穷,但绝不会拿女儿的命来换钱。
我带着程靖去妈妈和外婆的墓地里上了香、烧了纸钱,轻轻跟妈妈说话:「对不起呀,妈妈。我知道得太晚了,报仇也不够心狠手辣。但我想,你一定不希望我为那个人渣搭上自己的一生吧?」
我报仇了,但也仅限于此了,我要去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外婆说过的,人啊,把自己过好了,就是对坏人最好的报复。
灰烬慢慢飘上了天空,妈妈和外婆一定都听见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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