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为贪吃付出过怎样惨痛的代价?

吃河豚,差点吃死了。

对于美食,我是异类,所知无多,敢于尝试的机会更少。读书时,常吃小馄饨。后来,每次回头看用完的马桶,那层漂浮的卫生纸,就是童年的记忆了。我不喜甜食,不畏惧麻辣,从未有过为某种食物而排队,惦记某家餐厅念念不忘的时刻。鲜虾泡面和龙虾泡饭,于我而言,是同一物种。

虽然,据我所知,地球上有十三亿吃货,都生活在同一个神奇的国度,比如我的朋友,大师兄杜超,我们通常叫他「话痨」。

不知哪个女生私底下说过:大师兄这个人嘛,虽然嘴很讨厌,但长得颇像汪峰,沉默时,便有魅力。

我并不这么认为,有一回不小心露出来,被人批评了一句:嫉妒。其实,我只觉得他那张脸,更像电视剧里流行的反面角色。

大师兄杜超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是布道真理,担心哪怕听漏了一句,就会丢失改变人生的机会。他永远正襟危坐,整张脸如

果套上黑框,基本就是遗像。他的嘴永无停歇,自夸就算一人对着镜子,也能侃侃而谈半钟头。酒足饭饱之际,他经常从爱因斯坦说到蚊子的避孕手段,从小泽玛利亚新作跳到法斯宾德,也能前一秒钟大聊互联网金融创新,转眼说到在云南吃炸蚕蛹的美食之旅……要么嚼着一块烤牛舌,或舔着哈根达斯冰激凌。久而久之,对于「话痨」之名,杜超也甘之如饴,安之若素。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大师兄总想改变我的价值观,无所不用其极,引我入暗黑料理界的法门。十三香小龙虾刚兴盛那几年,他常半夜拽着我闲逛各种馆子,手把手教我如何抽掉小龙虾背后的筋,据说那是毒素和重金属最重之处。

但,我从未如他所愿。冬天深夜,那年吴江路尚未改造,原汁原味的露天摊上,我提过一个问题——世界上还有你没吃过的美食吗?杜超深沉思虑,黑格尔、费尔巴哈、尼采、弗洛伊德、荣格般,向寒冷天空吐出一团浓烈的白气说:人生最美好的死法,大概是吃河豚毒死吧。

第二年春天,大师兄杜超邀请我去崇明岛上吃河豚。当时,我刚写完《荒村公寓》和《地狱的第19层》,在上海邮政总局的古老大楼里,做着一份行业年鉴朝九晚五的闲差事。我还从未吃过传说中剧毒的河豚,但也听说现在的河豚都是人工养殖,看似危险其实安全。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十来岁时,我坐轮船横渡过长江一个来回,从黄浦江边的十六铺出发,需要整晚上才能抵达江北岸。我对河豚没什么兴趣,倒是想要再体会到中流击水、眺望大江东入海的感觉。

那时候,崇明岛与上海之间的大桥与隧道还没开工,但码头已搬到了吴淞口。我坐了一个小时地铁,在约定好的时间提前赶到。杜超照例迟到至最后一分钟,才缓慢地冲进检票口,拽我跳上开往中国第三大岛的渡轮。

傍晚,来自上游的夕阳,洒满浩瀚的长江口。我眯眼,趴着栏杆,任风吹乱头发,眺望不知是从西陵峡还是黄鹤楼抑或紫金山来的落日。江面上布满各种轮船,不乏一叶扁舟的渔船与舢板,大师兄如数家珍道:渔民们正在捕捞长江三鲜——河豚、鲥鱼和刀鱼。

渡轮抵达崇明岛,天色完全黑了。岛上没什么高楼,刚出码头,便是油菜花染黄的田野。不见半个人影,天高地阔回到一百年前。想起《小岛惊魂》。

正想骂他怎么安排的,出现一辆面包车,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这就是他预订的豪车接送?车身污垢比黑夜更黑,破烂得好像随时会散架,座位布满鸡粪痕迹,不时有鸭毛从眼前飘过。

颠簸个把钟头,直到崇明岛的最东边,紧挨着东海与滩涂荒野,才有一栋孤零零的双层农舍。

下了车,脚踩松软泥地,四下没有路灯,饶是月光明媚,空气清纯得几近透明,夹带着海风的咸腥味……

住进所谓的农家乐,只有楼上一间客房,两个男人,单张大床伺候。对不起,我尚无断袖之癖。我找老板要其他房间,却再

没多余的了。早知道「话痨」这家伙办事拆烂污,懊恼误信他的鬼话,劈头盖脸再骂他一顿,他却贱贱地面露喜色道——你不想吃河豚了吗?

晚饭还没吃呢,辗转舟车劳顿,早已饥肠辘辘。做河豚的厨师,就是这间农家乐的老板,听着底楼厨房里的油锅声,不禁狐疑:今晚,我们两条命就会扔在这里了吧?瞎说,这老板是祖传的手艺,几百年前,打刚有崇明岛开始,人家就专做河豚了。十分钟后,香味飘近,老板端着盘子上桌,一条小得可怜的鱼,长得奇形怪状,鼓鼓的肚子,仿佛刺球,望而生畏。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杜超出口成章,掉书袋的本事一流:嘿嘿!北宋梅尧臣的诗,苏东坡也写过——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他们不知道会吃死人吗?杜超回答,苏东坡说河豚味道「值那一死」,左思在《三都赋》里,就写过河豚「性有毒」。《太平广记》也说「俗云煮之不熟,食者必死」。厨师自己吃了一小块河豚肉,又喝了半口汤。他说若是一刻钟后我还活着,你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了。说罢叼起一根烟,提瓶劣质的白酒出去,蹲在农舍门口看月亮。

我问这条鱼多少钱。不贵,一千八。

我在网上查过价格,哪有这么离谱?

「话痨」说:懂个啊,外面都是养殖的河豚,哪有这野生的鲜美?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这是今天刚从长江里捞上来的。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怕他个鸟。我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在打鼓。每年春天,河豚的繁殖期,从东海洄游入长江产卵。塞满鱼子的河豚,最为鲜美。当然,也最剧毒。一条河豚的毒素,足够杀死三十个成年人。曾有个非常有名的歌舞伎明星,吃了四份河豚肝当场毙命,死时面带幸福的微笑,从此日本立法禁食河豚。

你还敢吃?野生河豚,先割眼睛,去鱼子跟内脏,自脊背下刀,必须要把血迹清理干净,剥皮去刺,若不烧透,食者必死无疑。至此,我沉默地看着大师兄的眼睛,仿佛被压出来的河豚眼,意味深长地窥着我。春风沉醉的夜晚,窗户打开,远远眺望月光,四野氤氲白雾,响起长江与东海潮汐。一刻钟到了。门外,厨师尚活在人世,只是喝掉小半瓶白酒,脸色涨得似猪肝。回到餐桌前,杜超拿起筷子,虔诚地向盘中河豚祈祷——对不起啦,河豚君。今夜大美,请汝到吾辈兄弟腹中一游,助汝早往极乐世界,记得来世依旧做条有志气的河豚,再回到我的五谷庙中来哦。

说罢,他刮下一片雪白的鱼肉,入口之前,还用舌头舔了一番,幸福表情,生动至极。

好吧,我并非贪恋美食,实在是不想被人瞧不起,多年后让「话痨」津津乐道「这家伙是个胆小鬼」——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我品尝了小小的一口,鲜得难以用人间言语形容,禁不住拿起调羹,又喝了半口浓稠汤汁。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吃掉这条河豚,用了大约两支烟的工夫,但在我的记忆中,似

有半辈子这么长。刹那间,我一度绝望地认为,自己即将被他同化,毕业为十三亿吃货中的一员。不知为何,我的双脚颤抖,艰难地挪动到窗边,让海风吹湿眼睛,吃到热泪盈眶的境界吗?忽然,耳边响起某种尖厉的声音,像是从月光四周的云层里飘落的。回头去看我的朋友,大师兄杜超,正像死尸倒在餐桌脚下。面色煞白,身体僵直,气息还有一些,但微弱到难以察觉。

食者必死无疑——「话痨」的最后一句话。河豚有毒,他快死了!我浑身颤抖,冲到农舍门外,想要找人求救。我却发现,烹饪河豚的厨师,竟也倒在泥地中,任我怎么拖也起不来。厨师吃了第一口河豚,想必早已毒发身亡。月光隐入浓云,集体自杀之夜。接近子夜,这片岛最偏僻荒凉的尽头,周围没有任何建筑与人烟,连个手机信号都没。影影绰绰,看似鬼魅,尽是芦苇荡。

我狂乱地向外面跑去,在一片淤泥和滩涂上,暗若黑洞,迷失方向,潮水正在淹没脚踝,弥漫着梭子蟹、小黄鱼、海瓜子的气味。

忽然,我很孬种地哭了。不知道在荒野里瞎转了多久,我才摸回农家乐,准备来给大师兄收尸,同时想着如何给他家人报丧,又怎么解释他吃河豚毒死了,而我还好好的呢?该死的,我有些胃疼了,毒素发作了吗?

然而,「话痨」消失了。楼上楼下寻找他的尸体,却在客房里看到了他——坐在窗边的木板床上,嘴里吸着盒装牛奶,手上在玩PSP掌机游戏呢。杜超抬起头,看着我脸上还没擦干净的泪痕,捧着肚子爆笑:我靠!你还真的掉眼泪了?对不起哦,

兄弟,我只是骗你玩的。吃完这条河豚,就算是立即死掉,我也是心甘情愿啊。

那个瞬间,真想把他杀了。我会谎称他被午夜的潮水卷走了,其实是埋在最荒凉的滩涂深处。多年后人们发现他时,只不过是一堆螃蟹寄居的碎骨头罢了。

不过,我身后又多了一个人——农家乐的老板兼厨师,他刚从酒醉中醒来,扶着门框大口呕吐,手中还提着喝空了的白酒瓶子。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有些恐惧:喂,开玩笑而已,你不会……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我想起这个王八蛋说过,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演员,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一度整天捧着本《论演员的自我修养》装×。

我独自离开,向着海岛的内陆方向走去,步行了整个后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时分,才走到最近的乡镇。

从今往后,我再没见过「话痨」。关于「话痨」,他从我的全世界销声匿迹。两年前,我跟几个老朋友聚会,有人重提这个名字,一种说法是他去了美国,还有人说杜超在香港发了横材,或在西北某省的监狱里。我很害怕听到最后一种可能的消息——他死了。

这些年来,我有无数机会吃到天南地北的美食,却始终不曾变为一个吃货。我保持着异常简单的饮食,恒久不变的体重,还

有嗓音。而我对于食物的审美标准,仅仅停留在不饿死的水平线上。

2014年的春天,与大师兄杜超分别已逾十年,我收到一条短信——

「蔡骏,是我啊,好久不见,甚为想念。本周日,傍晚六点,我在黄浦江边的十九号游艇码头等你,不见不散。」

我从未删除过这个号码,手机屏幕跳出「杜超」之名,心脏微微一颤,竟有隔世之感。

其实,我对游艇毫无兴趣,只是,有些想他。次日傍晚,驾车来到游艇码头,保安问我有没有请柬。我打电话给杜超,无人接听。此时,路边停下几辆豪车,从低调的劳斯莱斯,到张扬的兰博基尼,还有几个戴着墨镜的男子。我焦虑地四周张望,希望看到他的身影——以大师兄那张醒目的脸,难以隐藏的吧。

忽然,有个服务生到我面前问:您是蔡骏先生吗?我点头。

托盘里有张黑色请柬,写着我的名字,还有两个行书大字——夜宴。顺利来到游艇码头,看到一艘外形超酷的大型游艇。与通常的游艇颜色不同,这艘船通体都是黑色,若是深更半夜简直可以隐形。上船刹那,脚下随波浪起伏,自然想起传说中的海天盛宴,杜超对我可真好啊!可惜,游艇上只有两个年轻的男服务生。

我有些紧张,又不敢逮谁来问一下,以免露怯丢脸。我靠在船舷边上,用眼角余光,瞥着其他几位客人,其中有一位竟是互联网大佬,几乎是跟马云、刘强东同等级别的。还有两个也有些面熟,不知是在什么电视财经节目里,还是在某个顶级品牌的广告上见过。不过,这些富豪都没有携带女伴。游艇起锚,黄浦江风从四面袭来,冷得我抱着胳膊发抖。江水混合着上游的泥土,中游的工业污染,以及下游的海洋气味,让我不免想起十年前,在崇明岛上的野河豚之夜。

所有客人在游艇一层坐定,默数人头,总共二十一个。其中三个女的,均非妙龄少女,容貌也只能说差强人意,有的简直丑陋。最老的虽化着浓妆,起码也有五十岁左右。

十八比三,而且是这样的三个?今晚,这一版本的海天盛宴,口味是不是稍重了些?

其实,我还是喜欢小清新的。令我最失望的,是没有发现大师兄杜超的踪迹。难道他整容了?

每位客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号码牌,发到我手里是最后一张,在服务生引导下,从一号到七号的客人,先上游艇二楼餐厅去了。

原来,这顿「夜宴」要轮流享用,剩余十四个人等在原地,规定禁止使用手机。没有红酒与高档水果伺候,每人仅发一杯白开水。

我佯装看着游艇外的黄浦江——东岸的陆家嘴,花旗集团大厦的LED幕墙,亮起ILOVESHANGHAI的五彩灯光,背后是金

茂大厦与环球金融中心。正在建造的上海中心,五百米高,琼楼玉宇之颠,云雾深处,星光忽隐忽现。

其实,我是在注意每个人的表情。虽然都很沉默,但我能从其中几人的目光里,看出某种兴奋期待,同时暗藏紧张与不安。甚至,有几分拼死吃什么的感觉。

半小时后,第一批的七个客人下来,有人用餐布擦去嘴角油水,究竟吃了什么?这餐美食如此迅捷,别告诉我是泡面加午餐肠。

随后,第二批客人上楼。而我自然要等到第三批,敬陪末席。

下来的人坐在我身边,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让我看到了幸福。有人热泪盈眶,仿佛此生无憾,可以立马送进火化炉了。

这令我越发狐疑,听说嗑药也是类似效果,比如魏晋风度中的各位。绕过陆家嘴顶端江心的航标,不断有江轮和沙石船经过,几乎擦到一艘万吨巨轮。我仰望对面船头的集装箱,不晓得是从北美还是欧洲来的,总之是另一个遥远的角落。

舷窗敞开,我想要跳下去,逃离这艘危险的游艇,游到对面的外滩。但我不会游泳。

小时候,有亲戚在浦东,我常坐黄浦江上的渡轮。抢到船头船尾,看雪白浪花,远眺海关大钟,古老中国银行大楼屋顶。茫茫烟水,仿佛置身幻境。长大后,偶尔也会来到外滩边上,看从无到有的陆家嘴高楼,还有江心驶过的各色游船。

今夜,我在游艇上,做别人的风景。不知不觉间,第二批客人下来了。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打摆子似的颤抖。那位在富豪榜上名列前茅的人物,则像白痴似的目光呆滞,把头伸出舷窗,画十字。

轮到我了。经过两轮等待,腹中有些饥饿,自觉尚能忍受。按照号码顺序,我在七个人的最后,踏入游艇上层,风急浪高,晃得厉害,抓紧扶手,入餐厅。

狭窄的二层船舱,只摆着一张圆台面,刚刚清理过。每人一套标准餐具,服务生为你垫好餐巾。我用热毛巾擦了把脸,饮料照例白开水,还有一小碟调味料,略微冲鼻,拌着芥末的酱油。

河豚刺身?猜疑之间,服务生已端上美食,硕大的陶瓷餐盘中,仅有一条尖尖的舌头。

嗯?我不禁扶了扶眼镜,不晓得这算什么食材。但无论形状还是色泽抑或纹理,都跟舌头没有任何分别——尤其舌头尖的位置,依稀分辨出开叉的感觉,还有舌头底下那根筋,简直惟妙惟肖。

不可能是牛舌。我打开手边菜单,发觉总共只有这一道菜,名曰——舌尖。什么肉?还是某种做成荤菜样式的素菜?据说豆腐可以模仿成很多食材。但我不是吃货,不懂。但,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这条「舌尖」并没有经过任何烹饪,

无论炒、煎、炸、熘、熬、烩、焖、炖、煨、蒸……一样都没有过,根本就是生的吧?只是,经过厨师简单地处理,或许被

冰镇过?去除了血丝之类,保存原汁原味。

舌尖刺身?

其他食客,虽也目露好奇,有人咋舌,有人虔诚,有人流口水,但没像我这么震惊,大概凡是上这条船的人,都有心理准备吧。

这时,服务生已用餐刀熟练地切开舌尖,平均分成为七份,依次送入每位客人餐盘。

不敢低头,那份七分之一的舌尖,正躺在我的舌尖底下三寸。

再看另外六人,都已纷纷动筷,小心翼翼夹起,放入芥末调料,只蘸少许,便送入口中。个个细嚼慢咽,似是慢慢品味其中妙处,以免囫囵吞枣,暴殄天物,落得八戒吃人参果的下场。

有个人吃着吃着,两行眼泪落下来,但绝非芥末冲鼻。还有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有个中年贵妇,擦去嘴角酱油,面露娇羞,双颊绯红,竟似回到少女初夜。

只有我,盘中小小的舌尖,依然完整未动。先生,这道菜,最讲究新鲜。离开冷藏,若超过十分钟,味道就坏了。

此间的服务生,居然也说得半文半白,想是于丹老师门下高徒?于是,在此催促之下,也在其他六人的注视下,我仿佛一个犯罪分子,被送上公判大会的舞台。十二只眼睛的异样目光,在我脸上灼烧出十二个洞眼。被迫地,筷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夹了两下,才拿起那块七分之一的舌尖。

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从那血红颜色,多褶纹路,超强弹性的筋,依稀,仿佛,还是几乎——我见过它,不,是他。

手指再也坚持不住,仿佛筷子上的舌尖,变得比什么都重。啪……

七分之一的舌尖,坠落餐厅的地板上。沉默,地面晃动,刹那间,忘记在游艇上,还以为地震,想是遇到黄浦江中的某道急流。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接着咒骂,大体是慰问我的祖先,以及表达我立刻去死的美好愿望。几个家伙趴到地上,为了抢夺这块舌尖,就此扭打作一团,价值不知几万的西装和鞋子,沾满翻落的酱油与芥末。不知道,这片舌尖被谁吃了?而我,跪倒在角落,疯狂地呕吐——吐出来的是我的拉面午餐。

这是游艇夜宴里,从未有的场面吧,服务生愤怒地将我扔出了餐厅。

此后发生的事,如宿醉一场,我记不清了……恢复意识,已是黄浦江边,码头外的黑夜,四周再无任何人,我像是被什么抛弃了。不知几点,想是,子夜时分。

胃中依然难受,但我确信没在船上吃过任何食物,除了白开水——又会是什么?

附近的高楼都灭灯了,我在暗夜中转了很久,才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

有个人影站在我的车边。担心遇贼,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一张奇怪的脸。虽然,十年过去,他像经过无数磨难之后,剥

落在古墓中的石像,但我认得他。

大师兄?「话痨」点头,却破天荒没说话,瞪大深深陷落的双眼,像好几天没睡过觉。

面对这样骇人的沉默,我又说了一长串话。自他落寞的眼神之中,我能看出,他全都明白,却无法张口回答。

杜超已瘦得离谱,形销骨立。穿着廉价的夹克,像根细长竹竿,挑着几块行将腐烂的肉。

忽然,有些心疼。拉开车门,我请他坐到副驾驶位上,但他不说话。我只是想要开车送他回家。

我拿出一本小簿子,还有两支笔,打开车内灯,放到「话痨」面前。凌晨,进入笔谈节奏,黄浦江岸,月落无声,有人奋笔疾书……以下秘密,私房传阅,切勿外扬——离开我的十年间,大师兄杜超,在南方流浪了些时光,他为之注解「修行」二字。为追逐各地美食,他不惜千金散尽,最终身无分文。曾经在峨眉山脚下,为了一盆水煮鱼片,被店小二揍到大小便失禁,送到医院已停止心跳,靠电击才捡回一条命。

杜超在广州暂住过,迷恋于一间汤包馆。此店门面奇小,破烂无比,常有老鼠出没于桌脚。每个深夜,准点光顾,从未间断。只剩他与一位老食客。自然,「话痨」的舌头闲不住,总是说到凌晨一二点,老食客却是个夜猫子,丝毫不嫌他烦,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九个月后,老食客失踪了。杜超独自在汤包馆,每次等他到后半夜。第七天,老食客的儿子来了,说老父已离世,今夜正是断七。

原来,老食客也是位老饕,因为常年不良的饮食习惯,一年前查出得了癌症,晚期。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个月。老食客拒绝了化疗方案,每夜跑到最爱的汤包馆,想要死在自己最爱的美食上。没想到,「话痨」出现了,每夜漫长的聊天,让原本绝望的老食客,抛却烦恼,豁然开朗,竟然多活了半年。老食客海外经商多年,积下数十亿财富,临死之前,招来律师,立下遗嘱,赠给杜超一千万遗产,以酬他续命之功。

大师兄攒得第一桶金,无意锦衣夜行,立马携款飞回上海。他是学金融的,知道这钱若不投资,早晚还得贬得一文不值。看来看去,如今这世道,百业凋零,也只有房地产最保险了。

于是,他从买卖高级房产开始,直到自己开公司做地产开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上给某市某区领导进贡珍鲜美食,竟然低价拿到几片地块,由此发家成了亿万富翁,进而做了一名电影制片人。

杜超无法更改吃货之心,变本加厉寻觅各地美食,乃至飞到世界各地,从墨西哥老鼠到非洲白蚂蚁,尽入口腹。然而,他的舌尖日渐麻木,想是各种滋味杂陈,过于旺盛与激烈,在甜辣、酸麻、腥香、冰火之间,味蕾分裂,大脑皮层衰退……必须要有从未尝试过的美味,才能重新唤醒他舌尖。

差不多去年今日,他从开发商的秘密圈子里,意外得知「夜宴」的存在。

这是一艘黄浦江上的游艇,本身就价值过亿。这艘船,每周只开一次,每次最多接待二十一位客人,而每张请柬价值人民币五十万元——超过「话痨」吃过的最贵的一餐。

并非什么人都可豪掷千金而上船,每位客人要经严格审核,通常都是VIP会员,一亿资产是最低门槛。

首次踏上「夜宴」游艇,本欲享受一顿满汉全席,却被告知船上仅有三道菜。并且,每位上船的食客,只能选定其中第一道菜。若要吃到其他菜品,只能循序渐进,改天预约下周,甚至更往后的日期。刚要发飙,但看到其他客人,个个比他有钱,也都乖乖遵守规矩。他便想看看究竟是哪道菜,竟相当于如今的大学毕业生十年薪水。第一道菜,芳名颇有《金瓶梅》的遗风——美人掌。此菜初看香艳,再看迷离,三看却甚为惊骇,做得如同人手,截至腕部,肤如羊脂,雪白粉嫩,精雕细刻,五指栩栩如生,想是二八妙龄少女。

服务生把此菜切成七份,放在他面前的,恰是一根无名指连接着小半截手掌。细细端详,幸好没从这根手指上发现戒痕——同时,其他六人已享受完美食,要么大呼过瘾,要么独自陶醉。

杜超闭上眼睛,心底一横,夹起来放入嘴中。不知是怎么做的,简直入口即化,却毫不油腻,而且没有骨头——

这才让他安心。他慢悠悠嚼了十分钟,将这价值五十万、七分之一的美人掌,全部吞入胃中。那一瞬间,仿佛十年那么长……想起崇明岛上,野河豚之夜,我的背影,独自远去,消失在海天茫茫的芦苇荡间。

当晚,大师兄杜超,摆脱了多年的失眠症。一夜无梦,自然醒,他预订了下周的第二道菜。是夜,登上游艇,照旧排队。等到二组,叫号来到餐厅,七位食客坐定,服务生端上菜盘,居然是一对人的耳朵。难以分出性别,看起来略微小些。耳廓很薄,几乎透光,分明,白皙。菜单上的名字颇有古意——窗笼记。我的朋友「话痨」博览群书,他知道在旧时文人笔下,「窗笼」乃是耳朵雅称。这对耳朵被切为七份,他从容地将其放入嘴中。清蒸的,慢慢品

味,全部咽入食道,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万物沉默如许,从未有过的宁静。

索性,闭上眼睛,进入一个空的世界。等到离开游艇,杜超才听到声音,却不再敢说话——仿佛有只耳朵,藏在胃中,偷听他的每句话。第三周,他吃到了游艇「夜宴」的最后一道菜——舌尖。餐盘里的舌头,异常新鲜地抽动,像刚被活杀的鱼,刮鱼鳞,去内脏,做成刺身。当他用筷子夹起,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悲伤。泪水滑落,七分之一舌尖,送入唇齿之间。

舌尖与舌尖,缠绵,舌吻。谁的舌尖?

那一夜,「话痨」总觉得这条舌头在向自己说话:喂,兄弟,下一个就是你了。

从此以后,每个周日,他都会登上游艇,轮番品尝这三道菜。杜超自觉这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吸食毒品般不可自拔……礼拜一,舌尖无数滋味,恍然羽化登仙,极乐世界。礼拜二,略感寂寞,漫长宴席终结,高朋散尽,烛影销魂。礼拜三,惝然若失,宅于家,茶不思,饭不想,纵使波多也枉然。礼拜四,运

气好在床上躺一天,运气不好就在街头挺尸。礼拜五,无限想念两天后的夜宴,口水默默自嘴角淌出,智障状。礼拜六,跃跃欲试,跑到黄浦江边,在码头徘徊,望眼欲穿,俨然八女跳江。

礼拜天,上得游艇,尝得「美人掌」或「窗笼记」或「舌尖」,才算活着。

品尝第一道「美人掌」时,他会在服务生切成七份之前,仔细观察其中掌纹,竟与真人分毫无差。

有的生命线奇短无比,难道已红颜薄命,化作芳魂入香冢?有的爱情线波波折折,怕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每次都踏进同一条河流……

大师兄喜欢舔着美人指间,感受每个不同的指纹,看到她触摸过的一切——初潮来临时少女的身体,中学初恋时牵过的手,大学宿舍收到的第一束鲜花。

至于「窗笼记」,总能让人安静。当那对耳朵被牙齿嚼碎,空白瞬间过后,响起各种声音——出生起的啼哭,幼儿园疯玩的笑声,小学课堂的数学课,听过的第一首流行歌,在公司被老板责骂,陪情人去听海,发现老公外遇的电话录音,陈弈迅演唱会上的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不属于我……

当然,最钟情的那道菜,还属「舌尖」。一年后,他已为游艇夜宴解囊两千六百多万。虽然,这些钱对一个开发商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话痨」变成了结巴。

自从迷恋上那三道菜,他对世间一切都没了兴趣。享受「美人掌」「窗笼记」与「舌尖」,成为舌尖唯一的功能,从而丧失了另一项重要的能力——他不再喜欢说话,渐渐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甚至羞于启齿。

当他必须要用语言表达时,舌尖竟如石头般僵硬,渍渍地冒出那三道菜的味道。如此这般,大半天只能说出同一个字,听的人急得能把肺吐出来。

他无法再说谎和欺骗别人了。「话痨」的房地产生意,包括政府公关,跟地方县市领导在酒桌上的交易——全靠一张嘴。当这条舌头不再灵活,乃至于到了无声的地步,由舌尖为自己打开的大门,就此永远关闭。

就像他所开发的楼盘,短短几个星期,要么因建筑事故而崩塌,要么资金断裂成了烂尾楼,要么干脆被政府收回地皮……

最终,有位领导说了一句话:这家伙不好玩了。杜超宣告破产。

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赤条条一无所有。他再也恢复不了说话的能力,舌头仿佛得了绝症。而在身无分文之后,他自然无力再参加夜宴,只能在码头边望洋兴叹,或是趴在外滩的栏杆边,在许多艘大小游艇间,寻觅舌尖上的那一艘。

黑色的,夜魔般的游艇,即便在江边灯火通明之时,他也从未在岸上看到过。

他再也无法吃下其他任何食物,似乎舌尖只能承受那三道菜,否则会有强烈的排斥。每天只能喝些流质食物,有时会反胃呕吐。

大师兄的体重迅速减少了三十公斤,直到骨瘦如柴,宛如骷髅活在黑夜。

无法再活下去了。不是吗?

他对自己深恶痛绝,一切不都源自这条舌尖?手里有一张游艇夜宴的VIP白金卡,虽然一分钱都不剩了,但至少有权给船长打电话。他指名要跟游艇老板见面。

那一夜,游艇靠在码头边,服务生将他引入餐厅。摆着七份空餐具,还有一根白蜡烛。烛光摇曳之间,坐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他戴着一副厚厚的墨镜,看起来面目模糊,难以形容那种感觉。总之,老板很神秘,配得上这艘游艇,也配得上这出夜宴。这是杜超第一次见到他。「话痨」严重口吃地说——想把自己的舌尖卖给他,作为本周的第三道菜,提供给广大食客享用。神秘老板沉默片刻,却不正面回答,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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