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遇到过的最混乱的家庭关系是怎样的?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后是她先站了起来,起身开灯,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间,尽职尽责的样子。借着这个时间她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发上吃药,她便上去问:「廖老师,您怎么了?生病了吗?」廖秋良抹抹嘴:「没事,我心脏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于国琴说:「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廖秋良摆摆手,说:「孩子,没事的,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说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药放回了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于国琴见他没事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多数窗户都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浸入了无边的大海。海风把一种潮湿的寂寞和巨大的安详送进了这扇窗户,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正乘着一艘小船漂在海面上。在这个晚上,在这艘船上,他们两个忽然都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孤单。于国琴又一次看看表,说:「廖老师,我得走了,下周再来。」说着她准备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廖秋良忽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于国琴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但她还是努力平静地说:「您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廖秋良不再说话了,站起来有些踉跄着找到了他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什么东西,然后走到于国琴跟前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她面前。他说:「孩子,你答应我,一定要收下。」递到她面前的是一卷钱。她一愣,没有动。廖秋良也不动,那只手像树根一样牢牢地盘在她面前。他说:「你来帮我做家务,这是你该得的,不要多想,拿起来,给自己买件衣服,天冷了,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孩子,你真不容易。」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像是被那卷钱催眠了一样,呆滞,一动不动,但是很突然的,她像是身上有什么开关被碰着了一样一下就跳了起来,跳到了一边。她后退两步躲避着那卷钱,唯恐它长出脚追上她一样,她恐惧地、愤怒地跺着脚,手上的书包也跟着她一跳一跳的。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了,连说话的时候都唾沫四溅,她一边跺脚一边尖叫着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钱?把我当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突然把「您」改成了「你」。

廖秋良连同他的那只手却已经生了根,牢牢地长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那卷钱硕大无比地向她压了过来。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其实是空的,像悬在半空中一样,只有空气在里面流来流去却全无意识。

只有她的嘴还在最本能地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廖秋良忽然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宽容地笑了,他力大无穷地把钱塞进了她手里,他说:「我老了,钱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少用了,孩子,你多不容易啊,让自己强大一点,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对我女儿说,孤独是一种强大,对你我却要说,其实无耻也是一种强大。」

这句话突然就让她没有了还手之力,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原来竟是这么委屈,只是以前她不知道而已。她的泪哗哗就下来了。最后,哭也哭完了,钱终究还是收下了。

这钱装在身上当然还是让她觉得羞耻和心虚,可是有更多的东西压在了这羞耻和心虚的上面,她想,是她那穷人的血液使她不得不收下了这一卷钱,是她的血液收下了这卷钱。推拉终于结束了,两个人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颓败地、萧索地面对面站着,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于国琴带着这卷钱逃了出来。

她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回宿舍,进了宿舍楼,她站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掏出了那卷钱,抖着手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一千。她第一次捏着这么一大笔数目的钱。她呆呆地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楼道里的灯光从她头上斜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然后她拖着影子,艰难地揉搓着那卷钱,无声地装进了口袋。

下一次再见到廖秋良的时候她战战兢兢的,许久不敢看廖秋良的眼睛,她不能不胆怯,因为她明白,这世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害怕,这个开头已经让她隐隐嗅到危险了,只是她情愿绕开。凡事有了开头就是播下了种子,只要有一点阳光和水分,哪怕就一点,这种子就会破土而出。一切生物求生的本能都强大到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就算是一道缝隙的尽头只有一点阳光,它也会沿着这缝隙爬行生长。

因为愧疚,打这以后于国琴像尽义务一样每个周五下午去一趟廖秋良家,风雨无阻,偶尔廖秋良留她晚一会儿走她便觉得心惊胆战,好在廖秋良从没有对她提出什么要求。时间久了,两个人都不再觉得生分,她去他家的时候也渐渐多了些亲切,不再是应付差事,竟有些回自己家的意味了。

只是,她还是时不时会暗暗紧张,这紧张是因为她得提防着他哪天又突然塞钱给她。每月勤工俭学的一百块钱是学校发给她的,廖秋良没有理由再给她钱。不过她安慰自己,廖秋良塞给她钱除了因为他觉得她可怜,大约还因为她能陪他说话,能陪他度过周末的几个小时。

不过,她愿意来他这里还因为每次她来到他家里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悦。从小到大,因为自处卑微,她几乎像条狗一样是闻着别人的气味长大的,一个人身上稍微散发出点什么气味,她便立刻闻到了。他对她到来的这种喜悦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全,让她觉得这确实是她该来的地方。

有时候在她临走前,廖秋良会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些零食糕点递给她说:「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拿回去慢慢吃,小孩子嘛,都喜欢吃零食的。」于国琴接住了,一边心安理得着,一边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隐隐硌得慌。

提着一堆吃的在黑暗中向宿舍楼走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是空的,好像什么都没去想,可是,她必须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一个人要对她这么好。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才能心安吧,可是,她能为他做什么?她心里不安是因为她明白,她做的是远远不够的。

他一直都叫她「孩子」,他总是说「孩子,多吃点,小孩子要多吃点才好」。或者他会说:「你看你需要什么就从我这里拿走,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因为你是小孩子嘛。」他好像蓄意要无限制地纵容她,宠她,好像她真的是个很小的孩子。后来又有几次他塞给她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你就是个小孩子,还在上学,还没有挣钱,干什么都需要用钱,小孩子家就不要多说话了。」每次她都是像进行仪式一样,先愤怒、恐惧地挣扎一番,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然而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发现,收下这些钱的时候自己分明是一次比一次心安理得了。就像看杀人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心惊肉跳,吓得要死,第二次、第三次……再看的时候就渐渐麻木了,看见再红再新鲜的血也刺激不着了——反正又不是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

她像是越来越清晰地看清楚了自己身体里一个晦暗可耻的部分,那是她吗?可是,那不是她又是谁呢?她只觉得恐惧,不敢朝自己多看。

但她喜欢廖秋良叫她「孩子」,当他这样叫她的时候,她就会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而她真的还是一个孩子。然后她慢慢发现,她在他面前居然真的越来越天真了。她会配合着他的慈祥让自己的年龄折回去,从头天真起来。他虽然是一个男人,但已经是一个老去的男人,老得只剩下慈祥了就不算男人了,而是无性别的,单单就是一个老人。

这样想的时候她便觉得他这里终究是安全可靠的,她把他这里当成了一处巢穴,让她觉得温暖的巢穴,她可以随时投奔他。她觉得她在廖秋良的话里真的无限小下去了,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还是个小孩子。在她被包裹到他话里的那一瞬间,她会觉得自己无辜而柔弱,觉得自己确实是该被怜悯、宠爱的。

但是这些感觉再浓烈也盖不住最下面那点羞耻感,就像是最下面的水果一旦腐烂了,这味道就怎么也遮不住了,在空气里总能闻到。尤其是一天晚上,两个人坐着聊天时,廖秋良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肉身的。他说得很严肃,像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但她没有答话,假装没听见,很快,便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下次再见时,廖秋良不再提这个话题,他们又风平浪静了。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廖秋良每个月打到她饭卡里的三百块钱从未间断过,都是在月初就准时打进去。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廖秋良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每个月的三百块钱,就像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一样。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她基本可以肯定,自己是遇到了好人。

她安慰自己,这是自己的运气。时间长了,她对廖秋良这里也真的生出了些依恋,觉得他真的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几天不见她就会想念这个老人,就会想着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不管怎样,她在心底仍固执地称他为老人,固执地要把他的性别抹去。她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并不真正感到安全。

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放松,一进他的家门就像把自己装进了蒸汽室,可以舒展开四肢、舒展开身体、舒展开语言,她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变得身心舒泰、恣意任性。她在他这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受气了就和他说,她看谁不顺眼就和他发牢骚,她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他简直是一本百科全书。

他们融洽地站在厨房里,她一边帮他剥葱一边惊叹:「您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边切菜边微笑着说:「人老了就这样。」哦,他在给她一种暗示,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他老了。甚至后来有几次,在聊天时他又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拉偏套的女人身上引,她心里虽然不快却还是原谅了他。

她从小就没有被人疼爱过,从小就得在五个兄妹中间抢东西吃,动作稍慢点就抢不到。兄妹中她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的,什么也轮不到她,反正就是没资格被人疼爱。

在廖秋良这里,她忽然得到了一种被人疼爱的假设。虽然心里也明白自己终究是在舞台上客串一个角色,总有卸妆的时候,却无奈像上了瘾一样,渐渐有些欲罢不能了,总想着在这里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像冬天里贪恋着烤火一样。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就像童话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冰天雪地里老想着在他这里蹭点温暖蹭点光亮,一根火柴一根火柴地蹭,那是多么微弱的光亮啊。她心中难免心酸,但一想到他也是需要她的便也释然了。

她更愿意理解成他们是各取所需。因为于国琴看出他其实比自己要孤单。

有时候她去他家晚了一点,他便什么都不做地在沙发上专门等她。他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忽然变得很瘦、很小、很干,像枚风干的标本一样挂在那里。因为焦急,他满头的白发也不再纹丝不乱了,忽然像抽去了筋骨散了架一样,她发现那些白发一旦乱了,真像满地的枯枝败叶啊,萧索、寒凉,似乎踩上去都能嘎吱作响。

她便想,他真的已经是个老人了啊,剥去一切虚假的表象,他就是一个孤单可怜的老人。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相中她吧,她也是个孤单的人,在人群中无依无靠,他才会一眼找到她吧。她想,怜悯她这种一无所有的人大约是很容易让人有成就感的,因为随便给她点什么她都会感激涕零。

每次她进门的时候,他永远是把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干净的衬衣在等她,她甚至能闻到他脖领子中间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皂味。他每次都是在精心等她,在看似随意的背后,她嗅到了,他其实每次都在隆重地等她,仿佛她是他这里唯一的贵客。在嗅到这缕真相的瞬间,她有些惶恐,有些感动,还有些得意。她知道自己会更心安理得了,同时她也知道,她更依恋他了。

她觉得她对廖秋良的依恋就是最简单、最原始的动物性的依恋,因为他愿意对她好。同时,她渐渐地感觉到,她对他有了一种奇异的心疼。特别是每次见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地等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就像一个母亲心疼自己的儿子。所以每次去他家,她都觉得分明是一个荒漠里的人去看望另一个荒漠里的人去了。每次她都拼了命似的干活儿,恨不得把一切都替他做好了。

这种格局平静安全地持续了一年多,多数时间里他看上去慈祥而虚弱,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她觉得他简直像她的祖父,她心里更愿意把他当成自己的祖父来看。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她甚至会安慰自己,他一定是上辈子和她失散的亲人,这辈子来找她了。他们就是亲人。她分明可以感觉到,他们两个人之间,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渐渐长出了血肉联系。这种血液里的感觉成了她那些羞耻感的强敌,它弱化了她那些羞耻感,于是它们在她心里便面目模糊起来,甚至渐渐消散了。

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感到轻松了。见他毛衣的袖口磨破了,她便省下钱给他买了一件毛衣。买毛衣的时候,她觉得就是在给自己的祖父买衣服,没有什么不妥。她真心希望他穿得暖和点、体面点。

他试穿那件毛衣的时候,她不敢细看他的表情,找借口躲进厨房里去了。等她出来时,他已经穿着新毛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看了。她戴着围裙,用毛巾擦着湿手,像母亲一样微笑地赞赏地看着他,鼓励他穿上了新衣服。此时的他真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啊。

她努力笑着,眼睛却潮湿起来了。有时候她还会想,等到再过两年她毕业了,离开这里了,他一个人怎么办?她相信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就像她已经习惯了他一样。可是,她不可能把他带走,他也不可能把她留下。他们终究是要再次失散的。

想着这些时她还是会疼痛,她暗暗希望那天来得慢一点。她甚至想过,他要是哪天突然死了,她就安葬了他再走,这样她还能走得放心一点吧。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告诉他的。

寒暑易节,又是夏天。那是个夏天的晚上,于国琴像往常一样正准备回宿舍的时候,廖秋良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孩子,我们能再说几句话吗?」

于国琴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他酒后的脸上有一种奇怪僵硬的肃穆,这让她有些不安,她站住了。

廖秋良脸色苍白严肃,把两鬓褐色的老年斑衬得越发明显了。在暗红色的沙发背景下,他越发像尊塑像。

他们之间的时间突然卡住不走了,拥堵在了一起,堵成了既庞大又空虚的一团,她简直被堵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才终于对她说:「孩子,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对吗?」这话没什么不对劲,可是让她越发紧张了,她干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要努力给她一个微笑,他说:「那我们就应该赤诚相见,就可以什么话都说,对不对?」于国琴听见自己喉咙里很响亮地咽了一声唾沫,咕咚一声,简直都能听见回音,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听上去有些陌生,像是强安在她身上的,她说:「我本来就……什么话都和您说啊……」她觉得自己正试图虚弱地挣扎,她又一次嗅到危险了。

廖秋良站起来,离她更近了些,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像蛛网一样粘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站在那里用一种严肃得近乎奇怪的语调说:「那我们就做这个世界上最赤诚相见的朋友,我们不做一丝一毫的掩饰,好不好?」

于国琴又后退几步,挣扎着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掩饰什么啊,我早说过我是把您当亲人的——」

廖秋良把她的话打断了:「那我们今晚就好好地说说心里话好不好?」于国琴觉得自己已经站到悬崖边上了,她整个人都快被凌空提起来了。

转而她又告诉自己,怕什么,他一个……老头子了,他是她的祖父,还能把她怎样。想着想着,她便回头看着他,正好和他的目光接上了,这目光似曾相识。她一哆嗦。

就是这个时候,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廖秋良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身体的?」她干涩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孩子,你把衣服都脱掉,好吗?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刚才那种若有若无的恐惧忽然就牢牢坐实了,就挂在她鼻子前,她伸手就可以摸到。

她悚然地睁大了眼睛,那无辜惊恐的表情就像在问他:「我是不是听错了?」可是他毫不留情地又补充了一句:「孩子,把你的衣服脱掉,好吗?你不穿衣服站到我面前,好吗?我们好好说说话。」这话让于国琴又是大骇,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却已经贴到墙上了,她无处可去了。

可是他的声音已经逼了过来:「孩子,我想和你面对面的,什么都不遮掩的,好好说说话。我是不会做什么的,因为我敬重你,我敬重你的自尊,也敬重你的身体。你知道男人对女人最深的尊敬是什么吗?就是对她身体的崇拜。」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投进井里的石头一样砸进她身体里,激起了轰轰的回声。但是因为已经见底了,她突然就不那么惊慌了,她身体里那些农民和妓女的血液再次苏醒,支援着她。她站在那里冷静地把他刚才那些话过滤了一下,剥去他话里面的所有修饰赘语、所有的定语、所有形式上的内容,最后剩下的赤裸裸的一句话其实就是,她要在他面前把衣服脱光给他看。

她干枯地站着,这句话像一株在阳光下暴晒的光秃秃的树干一样蛮横地立在她眼前,她无路可去,静静地与它对视着。她知道,他对她所有的慈悲和怜悯都是真的,他对她所有的好也是真的,或许,他对她还有一点点喜欢吧。

可是这一切都遮不住最底下的这点最锋利的东西,那就是,他要她脱掉所有的衣服。他,一个像祖父一样的男人要她在他面前脱光衣服?她怎么忽然觉得这难道不是乱伦?他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

莫不是因为他觉得她的母亲就是拉偏套的,而她就睡在她母亲的身边,那自然是对这些事早已是了然于心的,是根本不会觉得羞耻的,他是不是觉得在她眼中,脱脱衣服也不过像吃饭一样,是个小意思?

她想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她也不想明白。

她无助地站着,突然就回想起了这近两年的时光,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再怎么自以为卖力,能为他做的终究是太有限了,而她在他这里一次次吃饭,一次次地接住他塞给她的钱,一次次肆无忌惮地享受他送给她的食物、温暖和关心,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诚惶诚恐,她开始习惯成自然了。

或者说,她积恶成癖,不仅安之若素,还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她过度地享受着这种温暖,其实已经有些竭泽而渔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或者是不愿去面对,于是这种温暖最后也就成了无水之池了。

原来,她其实早已经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的,所以她才拼命地去忽略他的性别,一再暗示自己,他是个老男人,老男人就不是男人了,他只是个祖父一样的老人。时间长了,她习惯了,甚至已经有恃无恐了。她甚至掩耳盗铃地想,她经常去陪他,这对孤单的他来说已经算一种慰藉了吧。

可是,不够。这远远不够。这怎么能够?

她突然又想到,也许他们之间本来就已经到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祸起萧墙被迫造成他们之间的分离。而她所期待的那种和平结束显然也是自欺欺人。

她又想起了他一次又一次塞到她手里的那些钱、打到她卡里的那些钱、那些被她藏在被窝里的食物,她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的资助,它们滋润了她贫瘠干枯、没有尊严的大学生活,这一切都不是海市蜃楼,是铁一样烙在她身上的,她就是烧成灰也赖不掉的。

站在那里,她绝望地想,这一天终究是到了,到了该回报他的时候了。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天的。那么,她就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把衣服脱掉?在祖父面前脱光衣服?她怎么就觉得如此害怕又如此恶心呢?脱光之后呢?他让她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恐惧。

可是她能把钱都还他吗?她能大义凛然地把饭卡里的那些钱都扔到他脸上吗?大学还有两年,她不能。那就脱吧,脱掉也好,就当还债了,每脱一件,她就是在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杀死一寸,到最后她所有的衣服都脱光的时候,她也就把他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她就不再欠他了,倒是可以心无愧疚了。

脱吧,她那做农民的不识字的父母告诉她的最基本的道理就是,欠下别人的终究是要还的,没有谁能赖掉。何况是欠了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她的全部要求就是这一点了。她又看到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口,看到了他干枯花白的头发,还有他此时像小孩子一样可怜的目光。她一向争强好胜,在这一刻却忽然体会到了一种类似于基督徒的忍让和宽容。一瞬间,她对他竟有了一种很深的慈悲和怜悯,她成了站在他面前的圣母。她想,成全他吧。

像解剖尸体一样,她开始动手了。以前从不曾在一个男人面前,哪怕是一个老男人面前脱过衣服,所以她觉得手生,关节处像是锈了一样不能灵活自如。

可是,她要还债。夏天的衣服哪经得起脱,外面一件裙子就是再怎么难脱也不能脱上半个一个小时,裙子窸窸窣窣地像蝉蜕一样自己脱落到地上了。裙子没了,里面的内衣内裤露出来了,遮都遮不住。在那一瞬间,她羞愧,她难受,她无地自容,但是她居然没有忘记去看一眼自己今天穿的是哪一条内裤,她只有两条内裤,其中一条已经破洞了,如果是那条已经破了洞的,着实不够体面,无论被谁看着了,就是被祖父看到了,也都不够体面吧。

可是,他从未有过地残忍,他不制止她,看来他真的是要她一直脱光才肯罢休的。该脱内衣了,她明显觉得难度加大,可是既然已经脱了一层,手就没那么生了,看来,做什么都是熟能生巧的。

她不想在这里再拖延时间了,眼看着他们都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要加快离开这里的速度,她咬咬牙,把胸罩摘掉了,她都不忍心朝自己的身体看上一眼,就像做手术做到一半却没有麻药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加快速度,快快结束,也许还能少受一点疼痛。只剩下一条内裤了,她像站在河边过不了河一样,犹豫了一下,又咬咬牙,狠狠心,一鼓作气,弯下腰愣是把内裤也脱掉了。

在内裤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无地自容,只是,她忽然眼睛湿润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看看吧,真是妓的女儿,连脱衣服都这么无师自通,真是无耻啊。

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了,她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不说话也不动。没有了任何衣服遮掩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硬如铁,变得刀枪不入,她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任是什么都伤不了她了。

她真正无所畏惧了。她突然抬起头,像借了别人的魂魄一般,近于挑衅地看着他,她已经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他还能把她怎样?难道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侵犯她不成?

她的身体无耻地晃在他眼前,可是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她身体里了,它不愿受难,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往上飞去,飞到高处了却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地上她那正在受难的肉身。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吕梁山上特有的那些文明。她是一个大山里的走失者,她回不去了,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她情愿回到吕梁山,情愿去做一个受人尊重的拉偏套的女人。

廖秋良还是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他像枚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真的是一个老人了,她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老年斑和落在肩头的头皮屑。

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他像是又踩着四季走了几回,又老去了几个春秋,他站在那里前所未有地衰老和虚弱。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两年来一直供养着她,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努力去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她突然又心软了,便收回了目光,却在心里更坚硬地告诉自己,让他看去,让他看去啊,看他还想怎样。

其实,还有让她更恐惧的,那就是,他还要做什么,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了。于国琴不敢看他满是褶子的衰老的身体,连忙低下头去,她的泪几乎下来了。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好不容易回暖一样,终于开口了。

他颤颤巍巍地,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衰弱地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美……而我却这么衰老丑陋,可是,你能平等地看着我吗?你知道吗,这并不可耻。大约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渐渐开始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们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亲。所有的妓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

她浑身颤抖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觉得恍惚之间似乎这两具肉身真的要冉冉消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就是这一句话忽然再次把她的肉身拉了回来。他居然谢谢她,因为她脱光了衣服所以要谢谢她?她心里又是冷笑又是悲怆,忍住了,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难道他让她脱光衣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她更愿意理解成,他绕着弯子不过就是要看看她的裸体。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又复原成一个务实的农民了,他始终藏在她的身体里,只是偶尔出来现一下形。

他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有向她走近一步,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她很想残忍地问他一句「看够了吗」。他不动,她也不动,就那么大无畏地展览自己。最后还是他先说话了,他依然没有动,却终于低低地、衰弱地对她说了一句:「孩子,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吗?快穿上吧,小心着凉了。」

她松了口气,他终于下了赦令,她开始拿起地上的衣服,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每穿一件衣服她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坚硬往下掉一点,鱼鳞似的落了一地。当衣服穿全了,她的盔甲也卸掉了,她整个人彻底地软下去了。她一分钟都不想再逗留了,脑子里反复想的一句话就是「该走了,走吧」。

她像刚打完一场仗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疲惫至极地向门口走去。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这光着上身的老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孩子,你下次再来啊,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做饭吃。」这句话几乎又让她落泪,往事霍地汹涌而来,几乎要把她淹没。但是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别三秋的感觉,他突然就远去了,萧索了。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才这样徒劳凄怆地挽留她吧。

她在从家属楼回宿舍的那段路上木木地走了很久,她自己都奇怪,就那么一段路,怎么能走了那么久还走不完?路过校园里的小花园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她横冲直撞地走到了花园里的人工湖边,也不顾惊着了花园里正亲热的几对鸳鸯。远处的灯光照在了湖面上,柳树和夹竹桃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来的水妖。

她低着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那张脸,其实她根本看不清的,湖面上只漂着她一个朦胧涣散的影子,可是她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像照镜子似的。

虽然刚才走了一路,但其实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往这湖边一站,像是麻药的力量过去了,她豁然就苏醒了,这一醒不要紧,她开始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醒过来的羞耻像鞭子一样狠狠抽着她,她恶狠狠地盯着水里的自己。就是这个人,居然毫无羞耻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那么驾轻就熟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不留,居然脱光了给男人看,而且脱得那么熟练。

她为什么要脱光了给他看?他让她脱她就脱吗?她就真那么下贱吗?她根本不想明白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对她来说根本是奢侈品。可是,她怎么可能不脱?她一次又一次厚颜无耻地收下他所谓的资助,既然收了他的钱,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脱?

虽然只是脱一脱,不痛不痒,也没有人碰她,可是,这终究和卖有什么区别?吕梁山上有一句民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娃会打洞」,不错,果真是妓的女儿。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简直嫌恶到了极点,她恨不得跳下去杀了她,剁了她,碎尸了方才解气。她恨不得脚下的这块泥土忽然塌陷下去,突然让她掉进湖里淹死。为什么不死了拉倒,又没有人会拦着她?她跳着脚跺着地,她愤怒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跳?为什么不跳?湖面上又没盖盖子?」

最后,她没有投湖,而是转身扑向了岸边的一棵大柳树,她像遇见了什么亲人一样一把抱住了它,泪如雨下。是的,她不想死,她不会死的,这么多年里她活得比一只蟑螂还顽强,为了一点钱她可以在一个男人面前把衣服脱光,她怎么可能去死?没有谁是心甘情愿想去死的。还是活着好啊,即使再卑微再下贱地活着,也终究是活着好啊。

她的母亲在大山里拉了一辈子偏套,一辈子没有下过山,没有坐过汽车,更不用说火车、飞机,她像一匹骡子一样辛辛苦苦、毫无怨言地拉偏套,到最后老了,皮肤皱了,乳房下垂了,没有男人要她了,再也拉不动偏套了她才能歇下来,就是这样也要活着。就是再艰苦再穷的日子里,她都没有把一个习惯丢掉,那就是每天早晨往脸上抹一层廉价的雪花膏。那种雪花膏在城市里已经绝迹,但在深山的小卖部里还能找到。

于国琴小时候端起碗吃饭的时候,时常在饭碗里闻到这种雪花膏的香味,所有的土豆、莜面都带着这种香味。她对它太熟悉了,这种廉价的香味像块护身符一样跟着她,在她身上一戴多年,都能融进她的骨头里。

她的父亲一辈子只知道种地,唯一一次下山就是陪她去大学报到。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能抽上一支烟,他一辈子只抽一种叫大鸡的香烟,一块钱一包。

没钱的时候他曾经从家里的鸡窝里偷出鸡蛋,拿到供销社去换香烟,一个鸡蛋十支香烟,被母亲发现了,被追得满村跑。上大学后,她偶尔偷偷买给他一包稍微好点的烟,他会一直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一直到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拜年的客人,他才舍得拆开,给客人抽,自己舍不得抽一支,再回头去抽自己的大鸡。

当年他结婚的时候做了一件当年时兴的中山装,在后来的四十年里他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一件衣服他从二十岁穿到了六十岁,她无论何时回到家里看到他穿的都是这件衣服。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正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远远地站在时代的车轮之外,被整个时代远远抛下,然后他就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小角落里一天天地活着,一直到死的那天。

她的妹妹为了活着,十八岁就嫁人了,结果婚后两年丈夫就摔下山,成了瘫子。又是为了活着,她自己学会了修鞋,每天推着修鞋的小推车步行十里路到镇上去修鞋,晚上再步行十里路回到家里。于国琴见过她的手,她二十岁的妹妹长着一双八十岁老人才有的手,没有一片指甲是完好的,每片指甲都是千疮百孔,指甲缝里塞满了厚厚的污垢。

她的哥哥好吃懒做,有一点钱就想赌博,她的嫂子为了活着,跟着一群男人下山给人家盖房子。在烈日下她穿着一件小背心烧石灰,担着两铁皮桶石灰上房顶。

山里女人不习惯戴胸罩,她光着肩膀晃着两只乳房,乳房被孩子吸变形了,垂在胸前晃来晃去地碍事,她恨不得把它们甩到背上去。

此外,她还要给工地上的男人做饭,为了挣更多的钱,她还要身兼跟工地上外地来的男人睡觉的工作,因为男人多,一晚上得和这个睡完再和那个睡,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要和四个男人睡觉。然后她去供三个孩子上学、吃饭、长大。

她们就这样,忍辱负重地,死皮赖脸地活着。她为什么不活着?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着,她要活得比谁都坚不可摧,要活给所有的人看。终于,像赦免了一个死里逃生的犯人一样,她赦免了自己。欠人的账今晚也算还了,她该轻松该高兴的。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哭成这样?

她抱着那棵柳树哭了很久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就像她今晚忽然死去了一个亲人——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似的。她在哭声中埋葬他,再用泪水送他走。

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亲人,事实上,他已经是她的亲人了。她不可能不想起他每次为她做的菜;不能不想起他高兴地看着她吃饭;他买给她喜欢吃的东西,让她带回宿舍钻在被窝里慢慢偷吃;他每次给她钱时脸上的诚惶诚恐,唯恐她不收下,她一旦收下钱,他便高兴得像个孩子,使劲搓着两只长满老年斑的手;他一次次对她说「孩子,去买件衣服」「孩子,去买点自己爱吃的东西」「孩子,你父母都还好吧」。

「孩子」,他一次一次地这样叫她,就像她真的是他的孩子。他是真正心疼她的那个人啊,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了。难道她愿意离开他吗?她久久地在黑暗中哭着,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可是,最后他为什么一定要看她脱光衣服的身体呢?他这个举动就强行把她变成了一个妓,就像她母亲一样的妓。他的这个举动其实是把她们母女两代人身上遮羞的衣服都揭掉了。

于国琴停止了勤工俭学,她自然不能告诉系里是为什么,廖秋良是那么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她只说在校外已经找了份家教的工作,顾不上了。一晃就是半年,这半年里她再没有进过廖秋良的家门。她像一只风筝,想强迫自己把捏在他手中的线剪断。但这根本就是徒劳,因为每到月初,三百块又会如期地从她卡里长出来,她就是再怎么有骨气,照旧还是要把这每月的三百块钱一分钱一分钱地用掉。她也觉得自己恶心,可是,在恶心完之后她还是照用不误。

这半年里,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给她打个电话,问她:「孩子,最近还好吗,胖了还是瘦了?」她淡淡地说:「老样子。」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下去,她心里其实也很难过,唯恐眼泪出来了,她太了解他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没有了她,他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他会怎样地孤单啊。但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难过,这是他该得的惩罚。她听见他在电话里又说起了她喜欢吃的豆豉鱼,他说他又做了几次,因为没人吃,最后都倒掉了,他说自己也吃不下去。他说起了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过去,那些已经过去的回忆。

他不再敢对她说「孩子,来我家里看看我吧」。他连说都不敢说了,她知道。这也让她想流泪,可是,她一声不吭地听着,任由他说去。说到最后,他也沉默了,似乎都说完了。然后他颤巍巍地说一句:「孩子,那就这样吧。」咔嗒,就挂了。

他已经挂掉电话了。她的泪流了下来,她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试图挽回的幼稚手段,无非是想借助外援把感情恢复。

这是多么徒劳又是多么绝望啊。她还把听筒举在耳边,一动不动地听着里面嘟嘟嘟的忙音。一片空旷凄凉的忙音,像刚被轰炸过的荒原,她一个人在荒原上举目四望,寻找着他的影子,他那高瘦的衰老的影子。

再到后来,他给她打来的电话越来越少,话语越来越稀薄,最后终于没有了,就像一片河滩终于见底了,露出了下面干枯的河床。半年没有见,他好像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好几次路过家属院的时候,她都情不自禁地站在那里看着廖秋良住的那幢楼,他现在每天怎么过?

他还是每天黄昏都要和自己喝两杯酒吗?他是那么孤单。

事实上,他是那么孤单,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孤单,除了她。想到这里,她简直有冲上楼去的冲动,可是她动不了,他停留在了她的心灵深处,像一座陵墓一样庄严肃穆。她忍痛亲手埋葬了他。

有时候在深夜里,想起他的时候,她也会嘲笑自己,说穿了不就是脱了衣服嘛,他又没把她怎样,碰都没碰她一下。

她怎么就把自己搞得像个贞洁烈妇一样,恨不得投了河抹了脖子地来证明自己的节烈?时间渐渐流走的时候,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她那么憎恨自己在他面前脱掉衣服,是因为她挣扎着想证明,她的母亲是个妓,可她不是。

然而事实上她内心里更加确定的是,她身体里流着妓的血,她在本质上更接近于一个妓。只要把她逼急了,她就会迅速变成妓。她具备这种潜质。这就是为什么他让她脱她就脱了。他大约真的是很了解她的,甚至真的算得上她的知音。

这让她怀念,却也让她害怕。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虽然再不见他,却也不见得她有多快乐,似乎在那做给自己看的节烈面前竟有些上当的感觉了。白节烈了一场,也不见得因此就有人高看她。她又安慰自己,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

不管怎样,她的生活照常继续,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每天上课下课,去图书馆去食堂,她还在周末兼了两份家教,手头略微省下两个钱还要赶紧寄回家里。而对廖秋良,她还在有意无意地打听着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她本能地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大三很快过去了,转眼已是大四,有的学生已经开始忙着找工作,于国琴正在读研与工作之间挣扎。读研自然是好,可是经济问题怎样解决?大学四年就这样靠着资助活过来了,读研三年呢,再靠什么人资助吗?被人资助其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受任何人资助了。还是工作吧,经济问题对她来说就像养在身上的虱子,怎么杀都杀不绝。

剩下半年就要毕业了,在这不联系的两年里,廖秋良仍是每月按时给她打来三百块钱生活费,因为缺钱,她也就厚颜无耻地继续用着这些钱,如履薄冰地一天一天过下来,就等着毕业了。

这天下午,于国琴正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准备毕业论文,忽然接到了廖秋良的电话。她看着这个电话号码有点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接起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电话里传出了廖秋良的声音。

他们之间已经近两年没有联系过了,可是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她就听出了是他,就像是他一直站在她身边一样,声音这么近。她全身抖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挂断电话。她听见他在电话里说:「孩子,你还好吗?」她说了一个字:「好。」

他说:「那就好,孩子,你快毕业了吧,你能在毕业前来看看我吗?我想在你临走前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电话里的声音分明已经近于乞求了。她的泪又一次滚了出来。她使劲摁住哭声,不让他听出来,对着电话又说了一个字:「好。」挂了这个电话之后,她久久地难过,难过得令她自己都意外,她问自己:「你究竟在难过什么?」用了几天时间她终于想明白了,她于心不安。终究是她欠着他,她知道她欠他太多了,等到她离开这所大学之后,他们就从人群中彻底失散了,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他了,报答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她不能就这样走掉,不能不管他就走掉。

等到毕业论文也差不多结束了,她下定决心,去看廖秋良一次,最后一次去看看他。这个下午,她特意洗了头发换了件干净衣服,然后去了他家里。因为是约好的,廖秋良已经在家里等着她了。

他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下摆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系在裤子里。一头白发工工整整地梳到后脑勺上,脸色和头发是一个颜色,好像银器上落了一层灰,没有光泽。他站在那里拘谨地笑着看着她,好像在迎接一个尊贵的客人。

她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就慌忙从厨房里端出了几只盘子,这次,他又是提前做好了饭菜等着她。她想,这大约是他们最后的晚餐了,临到分别,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剧烈的伤感。

他们面对面坐着,就像她第一次在这里吃饭一样。这样的举动给她自己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之间的这四年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不过就是昨天才认识,昨天才在一起。时间是多么容易腐朽的东西啊。

她想。坐在他家中这张沙发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好像是有生以来她一直坐在这里似的,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但事实上几分钟之内足够他们感慨沧海桑田了。他坐在她对面有些微的紧张,她不抬头就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可是此时,她其实比他更紧张,因为她这次来是有目的的。

为了壮胆,她陪他喝了两杯酒,身体里有了些回暖的感觉,却也在这回暖的同时把其他记忆一同唤醒了。她想起了自己上次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的情形,他大约也没忘掉吧,那个赤裸裸的身体像灯泡一样照着她,逼着她的眼睛,可是她的周身分明感到一阵比一阵阴冷,像躺在墓园里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

她听见他在问她:「孩子,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和我说。」他又说,「好几次我都站在教学楼前面的草坪上想看见你从教学楼里出来,结果一次也没碰见。我经常会想,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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